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女巫騎著笤帚在天上飛,她俠肝義膽,神通廣大,從遠古飛到未來,從地球飛到月球,幹的全是劫富濟貧的買賣。她每年到人間出差一次,你如果遇見她,隻要能在她消失之前念完那個咒語,她就會滿足你的一切願望。


    “瑪力多,瑪力多,蒙瑪力多瑪力多……”


    我對著全世界的笤帚練習那個咒語:瑪力多,瑪力多,蒙瑪力多瑪力多……而在我的頭頂,那個女巫騎著笤帚飛啊飛,從遠古飛到未來,從地球飛到月球,褲襠都磨穿了也不肯看我一眼。


    於是我對自己說:這一生已經輸了,等來世再做上訴吧。loser隻能過loser的生活……找工作去吧。


    瑪力多,瑪力多,蒙瑪力多瑪力多……


    寄了四十六封信,麵試了一萬多次,終於有一份工作被我逮到了。在一家服裝公司當人事經理,算是村長級的高幹,手下管六個沒錢的壞蛋,試用期工資四千多,如果臉皮厚一點,勉強也可以冒充白領。其實白領是這麽一種東西:民工當他們是大款,大款當他們是垃圾,而撿垃圾的看都懶得看他們一眼。要是按我女朋友的計算方法,四千元相當於八百斤豬肉,一噸半大米,滿滿一屋子蘿卜,所以我應該美滋滋的。不過領導那麽多蘿卜有什麽可滋的?又不是領導富農。想想那輛賓利吧,一個代步的工具,我得不吃不喝地幹上三百年,三百年是什麽概念?他媽的,三百年前美國人還在樹上呢。


    我女朋友最近一直比較苦惱,一是臉上長了幾顆粉刺,這說明她的生活品質不高;二是工作不順心,幾次要求加薪都沒被批準,這是她生活品質不高的原因。人窮誌氣大,錢少想法多,不苦惱才怪呢。每天回家來,她都要向我投訴幾遍他們的老板,此人最近看多了好萊塢的垃圾電影,深受蹩腳英文之害:


    “我要再不辭工啊,非被他那個了不可,我說的可是——那個!”


    “嗯,”我點頭,“不能被他隨便那個,得跟他收錢。”


    她伸出手,又讓我疼了一下:“跟你說正事呢,你怎麽總嘻皮賴臉的?我說的可是——正事!”


    “好好,說正事,說正事。”


    “你說我換份工作好不好?在這個破公司呆著,一點前途都沒有。我說的可是——前途!”


    “那就換吧,改天我陪你去人才市場。”


    “不是,”她臉紅了,“你跟那個朋友說說,讓我去他公司好不好?我工資高了,對我們都好,對不對?我說的可是——我們!”


    其實每個人在說“我們”的時候,強調的都是“我”。當官的口口聲聲要為民造福,一天說八百遍“我們”,背過身照樣大把大把往自己兜裏摟錢,“我們”盛行的時候,“我”隻是一個虛詞。另外,她工資高了我有什麽好處?如果她月入十萬,那我可就真要靠邊站了,“我”字飛走,過上了幸福生活,“們”就可憐了,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一扇門,我說的可是——我、門!


    爸爸死後,我和那個人見了兩次,第一次他開賓利戴勞力士,第二次不光沒帶表,連車都沒開,說是他們老板自己開出去了。既然他隻是個司機,那我就應該大方點,所以打車我買單,吃飯我買單,喝茶也是我買單,他有點不好意思,說怎麽能老讓你花錢,這次該我了。我斬釘截鐵地奪過他的錢包,說了一句十分富有哲理的話,引得他不住點頭:“錢,咳,錢是這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你計較它幹什麽?”然後評價他的錢包,“我在地攤上見過這個,賣六十多塊。”他一下子笑起來,笑得很大,很巨大,說看來我是被坑了,早知道就跟他們多砍砍價了。


    我們討論國內時局,我吹牛吹得煞有介事,好像政治局是我開的;談伊拉克戰爭,我就對他分析美軍和共和國衛隊的布防、裝備、戰鬥指數,好像薩達姆是我舅舅。他一直笑吟吟的,聽我滔滔不絕地議論,偶爾插一兩句話,總是顯得高深莫測。


    “民主敵不過慣性。”他說。


    “如果美國總統十年一選,世界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說。


    他學問不少,喝茶時跟我談起不少典故,說茶叫“葉嘉先生”,其實就是把“嘉葉”兩字倒過來說,還背了一句詩,“寄厚味於淡泊”什麽的,然後又說酒,好酒叫“青州從事”,劣酒叫“平原督郵”,還給我講小亞細亞的人怎麽釀酒,美洲的什麽人怎麽釀酒,最後一口氣列舉了十幾個酒鬼:李白能喝一鬥,劉伶至少三斤,李清照隻喝女兒紅,海明威喜歡威士忌,菲利普?拉金把耳朵都喝聾了……我插不上話,幹巴巴地點著頭,心想還以為我是一肚子學問呢,看來我這一肚子不如人家那一肚子。這時一個穿黑黃格子襯衫的家夥搖搖擺擺從窗外走過,我眼睛一亮,忍不住讚歎起來,說哇,burberry!他一下子閉上了嘴,愣愣地看著我,忽然問了一句:“你怎麽,怎麽會關心這個?”


    我悔得像個求饒的神父,結結巴巴地解釋,說我多麽清貧,多麽清高,不光穿不起名牌,而且壓根就看不起名牌,《可蘭經》是怎麽說的?“華美袍服奴役人”,一身名牌,不過是名牌的俘虜罷了。他半信半疑地看我一眼,仰麵朝天,慢慢地講起了故事:


    “這些年我聽說了不少事。嗯……希臘船王有艘遊艇叫‘克裏斯蒂娜’號,這船上蒙凳子用的皮,你知道是什麽皮?”


    我閉著眼瞎猜,從鱷魚猜到熊貓,從老虎猜到犀牛,他一直搖頭,最後公布答案:“想不到吧?是鯨魚xxxx的包皮。”


    “天啊,這麽一把凳子得值多少錢啊?”


    他搖搖頭沒理我,繼續往下講,“八萬八一條的毛巾,五十五萬一顆的荔枝,九十八萬一雙的靴子,兩百多萬一條的北極藍狐披肩;有個品牌叫羅特斯,它的一副眼鏡值五十萬歐元,這些都是給人吃的用的……在美國總統就職典禮上,陪布什吃頓飯要二十五萬美元;菲律賓的馬科斯夫人,光在鞋上花的錢就超過三千萬人民幣,她的鞋櫃裏有三千多雙名鞋;還有,二零零零年美國有個叫溫斯頓的人設計了一條內褲,上麵鑲滿了珠寶鑽石,價值一千五百萬美元,合人民幣一億兩千多萬,”他慢悠悠地說,“那一年,中國農民的年均收入不超過兩千五百元,這麽一條內褲足夠一個中國農民幹上四萬八千年。”他笑了起來,“四萬八千年啊,也就是說,八個中國農民從河姆渡時期開始幹,一直幹到現在,也買不下一條內褲。”


    我漸漸地出了神,看見那條光輝燦爛的內褲慢慢飛過頭頂,遮天蔽日,萬籟無聲。一起飛起的還有那個屁股,它耀眼奪目,貼天而飛,神聖而又莊嚴,在天空中構成一道永恒的雲翳。


    大洋彼岸的一個屁股,越過你生生世世的價值。


    我連連歎氣,心想他怎麽不說自己呢,他也有一千二百萬的車,足夠一個中國農民幹上四千八百年,那時還是他媽的母係氏族呢,隻有舅舅沒有爸爸。我說:“這世界真是瘋了。”


    “瘋了,”他嘟嘟囔囔地說,神情慢慢萎靡起來,像是被人一點點抽幹了血,過了半天才緩過神來,說你呢,你最近怎麽樣?


    這才是主題呢,我醞釀好久了。開始給他講我死去的爸爸,走的全是煽情路線,他生前怎麽疼我,怎麽去車站送我,死時連套像樣的西裝都沒有,說到這裏我的心真的疼了一下,作勢要抹眼睛。他拍拍我的手,說唉,浮生悲歡皆是夢,人間難辭父母恩啊,這世上,沒有什麽比父母恩情更重的了。我點頭附和,跟他講我離家時發的誓,一定要把我媽接過來,一定要讓她安享晚年等等。他微笑不語,突然問我:“你在公司是搞人事管理的?”


    真上路!我心中狂喜,順著杆兒吹牛,說自己胸中有經綸,滿肚皮都是書,先吹理論,鬆下幸之助的“經營人”理論,冒頓的“將人當成產品”理論;然後吹能力,我多麽能幹啊,隻要有機會,哼,給個公司我就能整成美國微軟,至不濟也得是可口可樂,要是搞成跟聯想、海爾一樣,我寧願引咎自殺;最後吹業績,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裏,我曾經治活過多少個老板,挽救過多少個公司,還有錢,我幫老板省了多少錢啊,電話費、差旅費……,從來不給員工辦社會保險,因工負傷的工人敲詐老板,我是如何下的說辭,用了多少個三十六計,最後把他說得倉皇而逃等等。他開始還挺感興趣,後來就有點心不在焉,打了個哈欠,說差不多了,我們走吧。我心想是不是說錯話了,心裏十分惶恐。他倒沒表露出什麽,拿著一枝煙不停地嗅,不過一直沒舍得點。


    車來了,我幫他開車門,他笑得眼睛都眯上了,說這可是我的工作啊,怎麽被你搶著幹了?然後隔著車窗對我說:“你小子,嘿,可真像二十年前的我。”


    哦,瑪力多,瑪力多,蒙瑪力多瑪力多……


    羅特斯:lotos,全球最貴的眼鏡供應商,品牌創始於一八七二年,產品包括手表、眼鏡和珠寶等。該公司的眼鏡全部由手工製作,一般隻為訂單生產。最貴的一副眼鏡上鑲了四十四顆鑽石,售價約五十萬歐元,合人民幣五百餘萬元,買主為瑞士的一名女士。除此之外,還有售價約十萬、二十萬歐元不等的高價眼鏡。


    在北京一家眼鏡店的櫃台上,該公司的產品極受歡迎,最便宜的一副眼鏡標價三萬五千元,相當於三十台二十四吋國產彩電,如果買成豬肉,可以買七千餘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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