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天公便不作美,時不時下起一連幾日的纏綿秋雨,九州大地上也是添了些許涼意。


    一日剛吃過早飯,雅兒便拿出紙幣找上淩江,說自己想要認字讀書,這倒是讓淩江頗為刮目相看。在平海鎮,哪怕是大戶人家的閨女也未必有讀書的機會,除非如蘇曉曉那樣有一位當教書先生的父親。


    細細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雅兒在一家茶館裏給人端茶送水時,迷上說書先生所講的那些奇聞異事,可每日說書先生就隻講一則故事,自己又欲罷不能,無可奈何之下,便萌生起想認字的想法。


    說是,在東海之上,有座高聳入雲巔的仙山,在那座山上,就住著許多仙人。山巔之上便是雲海,穿越了雲海往前走數百裏,便能看到一處仙境,名曰人間瑤池。說書先生還說了,在大周以南,有一片荒蕪……


    聽著這些奇聞趣事,讓小姑娘腦海裏那朦朧的幻想,一瞬間綻放出來,恨不得立馬離開平海鎮四處走走看看。對此,淩江倒也挺樂意,畢竟自己讀了幾年書,總算是派上用場了。哪怕已經忘得差不多,可教人識字還是綽綽有餘的。


    秋收之後便是鄉裏人難得的閑逸日子,再加上陰雨連綿,若是兜裏在有些閑錢,登上二層樓,溫一壺酒,看著茫茫秋雨中拉起一層濃霧半掩山腰,恰似書裏頭所謂的猶抱琵琶半遮麵;再說說這颯爽秋風,時不時帶走一片紅楓葉散入人海,哪怕看不透其中韻味,隻是能喝上這麽熱乎乎的一口菊花酒啊,可真叫一個舒暢!


    幾場秋雨過後,秋天也走到了末尾,直到北海上的朔風往平海鎮這麽一吹,天就變寒了,街邊上晃悠的行人也逐漸少了許多。就連賣肉的那屠夫,也是早早便收了攤子,回家裏架起暖爐,美滋滋地打了個盹。


    過了冬至,轉眼間便到了臘月二十三。


    雅兒起了個大早,兩人便拿著掃帚桃枝在草屋裏裏外外大掃除陳,將房梁上結得白花花的蜘蛛網給清掃了一番。這天可忙了,清掃了屋子之後,還得忙著祭灶。雅兒和了麵,弄了幾塊糖餅,莫約黃昏時分,兩人來到灶王爺前,搬出一張凳子,把糖餅白酒等祭品擺在上邊,點上了香,將提前剪好的紙馬紙衣裳一同燒了,送走灶王爺回天上。


    此時已接近年關,黃昏之下家家戶戶屋頂泛起了點點青煙,斜陽下小鎮迎來了最後一批南飛的大雁,據說它們要飛到東海之南的一處天池熬過這寒冬。


    聽半畝蛙聲喧嚷,安知人間冷暖。


    到了除夕這一日,天冷的很,按大黃的說法是,瑞雪兆豐年。雖然這平海鎮上不下雪,可越冷說明來年地裏的收成就越好。這天一大早,大黃也跟這兒鎮上漁民們去了海岸,在大白的作法下,祈禱龍王爺來年庇佑小鎮風調雨順,民生安定。


    淩江站在門檻瞪著天邊望了好一會,直到寒風吹起了他一身的雞皮疙瘩,這才打了個哆嗦,轉身回屋。


    桌麵上擺著幾張紅紙,淩江拿起筆,沾了墨,開始寫春聯。


    這春聯是他很久之前就開始想好了的,這年頭但凡家裏有個讀書人,誰不想著趁過年的時候,用一手好字寫一副春聯出來顯擺顯擺?


    寫上了春聯,淩江用已經燒好的漿糊抹了一圈,走到門外登上梯子,將紅豔的春聯給貼上。他接著站在門前,細細打量著這副對聯,總覺得還差了點什麽。


    “橫批!”


    淩江握拳輕拍手掌,麵帶笑意地走回屋內,裁了一張紅紙,提筆寫下:春滿人間。


    “公子,粽子煮好了,你先吃著,我給大黃哥哥送過去。”淩江剛寫好春聯,隻見雅兒提著一個端著一碗粽子走進來。


    淩江看著一碗熱乎乎的粽子,截成一片一片的,肥瘦均勻的肉塊被裹在綠豆跟糯米之中,看著就令人食欲大增。


    過了一會,雅兒回到屋裏,和淩江一塊吃起剛出鍋的肉粽,不禁笑著說:“今年粽子裏的肉餡是去年的三倍,這下吃粽子再也不用小心翼翼的拌著吃了。”


    “好!”看著雅兒一臉喜悅的模樣,淩江心裏頭也十分高興。


    兩人吃完粽子,便聽到屋外傳來一陣雞叫。大黃殺了一隻五斤重的雞,足夠他們三個人吃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往年淩江因為埋頭讀書,年也是過得很隨意,今年兩人便提議聚在一塊吃個飯。


    淩江本來還想著去請大白一塊過來吃飯,可大白拒絕了,說是過年這幾天手頭的事比較多,就不來叨擾。對此,淩江也不好強求,畢竟這會大白的確是挺忙的。


    年初一小鎮要舉行祭天,全鎮的風水先生都要到場,往年都是九叔來住持,今年輪到大白了,他自然得提前準備準備。


    雅兒接著幫大黃一塊給雞拔毛去了,家裏頭的事情也都弄的差不多,淩江這會也無事可幹,想來也好久沒見過蘇先生了,索性前去拜訪一會。


    走在鄉間小路上,寒風迎麵撲來,紮得他臉龐有些生疼。


    陰沉濃雲的天邊下,田地裏隻剩下枯黃的野草,遠處的青山似乎也進入了冬眠,耳畔隻聽到風的呼聲。淩江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或許也在這人間的某處地方,和某些人一塊共度這年關吧?


    轉眼,崖雪又將歲月花摘盡,萬裏山河相依,人間又過了一年。


    小鎮上十分喜慶,家家戶戶都貼上了春聯,大戶人家還掛著紅燈籠,還未入夜,已經有小孩子三三兩兩聚在家門前點起炮竹,清冷的街道上飄散著年夜飯的香味。


    淩江來到蘇家院前,正要敲門時卻愣住了。


    蘇家院子裏頭十分安靜,仿佛一絲風吹草動都能聽見。而門前的春聯已是模糊不堪,還留下不少破口,這顯然是去年貼的。


    淩江遲疑了一會,這才輕輕敲了門。他在門外靜候片刻,卻遲遲不見開門,就連家丁行走的腳步聲也沒聽見,這倒是讓淩江很是疑惑。


    淩江自言自語:“蘇先生難道不在鎮上過年嗎?”


    他接著又敲門等候了好一會,還是沒點動靜,他想了想,直徑向著學堂的方向走去。雖然明知道這會學堂不可能有人在,可心中還是生出一絲牽掛。


    淩江走進小巷,斜眼望去發現學堂的門竟是敞開著的。


    他腳步匆匆走了進去,隻見一位穿著單薄輕易的男子,一幅儒雅書生的模樣,他靠背的手上捏著一本書,站在石橋上,仰頭遙望著北邊的天。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沉重,在這靜如死水的學堂裏,不禁讓人感到一陣淒涼。


    淩江輕輕敲門,走進去問道:“蘇先生,您怎麽在這兒呢?”


    青衣儒士緩緩轉身,看著迎麵走來的少年,臉上這才多了一絲溫和地神色,“想來也沒什麽地方可去,便來學堂這兒一個人轉轉,想來倒也清淨。”


    “我方才去了您家裏,怎麽好像沒人呢?連春聯也不貼。”淩江疑惑道。


    “兩個月前,我便把院子裏的家丁丫鬟們給辭退了,給了他們些盤纏回家過年。”蘇秋禾平靜地說。


    淩江一聽,不禁疑惑道,“這是為何?日後若是蘇曉曉回來了,家裏哪能住得下人?”


    蘇秋禾微微一笑,“曉曉她近幾年是不會回來了,她在京都會過得很好,至少比在平海鎮這兒過得要好得多。我也上了年紀,該是時候給她尋一個去處。”


    淩江眉頭一皺,聽出了蘇秋禾的言外之意,難怪蘇先生敢放心蘇曉曉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


    “你呢?來年有何打算?”蘇秋禾問道。


    “我……還不太清楚呢。”淩江搖了搖頭。


    蘇秋禾沉默了一會,接著問道:“你覺得平海鎮如何?”


    “平海鎮……挺好的啊。”淩江點頭。


    蘇秋禾搖了搖頭:“可有些人覺得這兒不好。”


    淩江下意識答道:“那是他們以為。”


    蘇秋禾聽聞這話,居然笑了,不是微笑,也不是冷笑,他笑得有些無奈,有些憂傷。


    過了好一會,他才緩緩說道:“當年,我在長安與你父親相遇時,他也是這麽回答我的。”


    “我的父親?”淩江驚呼道。


    這幾個月來,他幾乎走遍了小鎮上每個地方,挨個找人打聽,當問起自己父親時,他們都隻是兩三句帶過,仿佛印象裏隻知道有這麽個人,卻記不清他到底是誰。


    若不是淩江說出來,怕不是他們都能把淩海龍這人給忘得一幹二淨。


    “你的父親,是個很厲害的人。”蘇秋禾笑了笑,“當年,他隻是咳嗽一兩聲,都能讓那些膽小如鼠之人嚇得坐到地上。”


    淩江聽聞這話,感到很是驚訝,原來自己的父親是這麽的厲害。


    他正想順勢追問關於自己父親的去向時,卻聽見蘇秋禾發出一聲長歎,也不知是不是這話勾引起了他的思緒。


    “蘇先生……”


    “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吃年夜飯吧。”蘇秋禾打斷了淩江的話。


    他搖了搖頭,轉身走下石橋,邁出了學堂的大門。


    學堂裏寂靜無聲,空蕩的書桌上仿佛還殘留餘溫,池邊的荷葉也依舊泛著綠意,像是並不受這漫天的嚴寒所束縛。


    淩江快步追了出去,在巷子裏左顧右盼,卻始終找不到蘇秋禾的身影。他在空曠的小巷子裏不知站了多久,當他回過神來,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也不知是誰家正吃著火鍋,那股濃香辣味,嗆得淩江打了個噴嚏。


    當晚,簡陋的茅草屋裏傳來一陣歡笑聲,桌上擺著火鍋,白嫩的雞肉在鍋裏隨著冒出的水泡一同翻滾,大黃拿出了珍藏的好酒。雅兒在他的軟磨硬泡之下,才允許淩江小酌半杯。


    一時間,屋子裏充斥著年味,人間裏彌漫著煙火氣。


    夜半子時,九州山河萬籟寂靜,家家戶戶燈火通明,仿佛在這夜色下燃起最明亮的燈影。


    當第一道鞭炮聲響徹天際之時,大周王朝迎來了新的一年,人間大地再一次煥發新意。


    草屋門前,淩江手持一根香,繼大黃院子之後,點燃這長達兩丈的鞭炮。


    寒風呼嘯,紅紙飛揚,春滿人間。


    ——


    ——


    2020.01.01轉眼人間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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