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灣鎮的地位距離上海雖有十多裏路,但國人們在上海建立的工商實業,既然在飛躍地進展,大概不出幾年,這地方勢必也要變做上海的一部分。現在這地方圍著交通的便利,那物質文明的潛力,早已攻破了這個幽靜而充滿著自然美的境界。在附鎮的四村,雖還瞧得見竹林蔭蔽中的茅屋和聽得到弓形似的板橋下的流水。但那茅屋中真率樸素的人物早已驚破了閉靜的甜夢,罩上了緊張的麵具。板橋底下的河流也變換了黃油的顏色;潮來時奔湧可怕,既不見清澈見底的景象,更沒有玲玲的雅樂可聽。總而言之,那已往的靜趣,真像海灘上的一小堆沙跡,物質的狂潮一衝到,除了全部的傾陷以外,委實沒有第二條出路。


    這天傍晚,霍桑陪著我在鎮上附近的村落中消作了好一會,沿途欣賞那落日的晚景。當清早我們從上海動身的時候,天色雖已轉晴,還是陰橡稼地不漏日光。可是到了午後三四點鍾光景,忽而雲散日出。所以到了薄暮時分,向西一望,那夕照的餘輝布成了滿天的紅霞;霞幕盡處,點綴著幾枝秋柳,一群歸鴉,正像展開了一幅活動的圖畫。霍桑的精神比先前在胡秋帆辦公室中的時候當真煥發得多。我的胸襟也覺得暢豁了不少。


    霍桑立定在一條小溪的邊岸,忽指著那裏沉的斜陽,含笑說:“我很希望這件案子,也像這天氣一般地有劇烈的變轉。”


    我應道:“我也希望如此,秋雲的變幻最不可測。我想這案子既到了悶秘的極度,也應得有個變轉之機了。”


    “這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們的努力,就靠著這個希望,才能有再接再厲的興致。”


    我覺得這是一個有啟示性的機會,不能輕輕放過。


    我問道:“霍桑,你眼前可已決定了進行的方向?還是隻能等待他們幾個人各顧各的努力,我們但靜候著案子的自然發展?”


    霍桑忽瞧著我說:“包朗,你說這話,莫非感到了合作的困難?我們是局外人,凡我們眼光所及和能力辦得到的,自然應得盡些我們的友誼上的勞力。但他們的職守上的責任,在沒有到達結束的終點以前,我們當然也不便幹預。”


    “話雖不錯。但他們各顧各的職守,分道揚鎮,究竟也不能成什麽事。我認為這是時間和精力的浪費!”


    “是的,但在把握案子的關鍵以前,我們有什麽方法勸阻他們呢?”他微微歎一口氣。


    我說:“那末這個關鍵什麽時候才把握得住?”


    他搖搖頭。“還難說。”他頓一頓,眼睛諦視著天未。“包朗,你有什麽意見?”


    我沉吟了一下,答道:“據我看,假使把種種線索歸納起來、約有四點;例如那汪鎮武,那不知名姓的上海女子,那陸樵竺所假定的汪玉芙的第三個情人,和你剛才問起的楊伯平。你想這幾條線路,究竟哪一條更近情些?


    霍桑緩緩搖著頭,答道:“這些問題,我此刻實在不能答複。因為我若要否定任何推想,至少總須先尋得出一條肯定的線索。但在這肯定的線索成立以前,又須先掃除一切的障礙點。這是我平素探案的原則,你當然也知道。


    我點頭道:“不錯。那末我們說得近些,你眼前覺得急於要掃除的障礙是哪幾點?


    霍桑好像要發表什麽了,可是他的眼光從暗影浮動的天空收攝回來時,又變計了。


    他躊躇了一下,忽改口道:“包朗,時機還沒有成熟,你且耐一下子。等我靜靜地考慮一回,再告訴你罷。


    天色完全黑時,我們回到了警所。胡區長已給我們布置了兩個房間——姚國英獨居一間,我和霍桑同住一間。在晚膳以前,霍桑又獨自出去溜過一次。我事後問他,據說他是去瞧楊伯平的。他覺得這少年的確很謹嚴。他和玉芙雖也相識,但很疏遠。


    晚膳以後,我們閑談過一會。胡秋帆仍堅持著汪鎮武是凶手的見解,口氣中似要叫其餘的人不必再向別條路進行。別的人各有自由之權,當然不會受這個暗示的約束,獨有那陸樵竺是他的屬下,在職權上有遵守的義務。可是他的心中的反抗意念顯然還比其餘的人強烈些。因為他這一次雖竭力地遏製著自己的脾氣,不曾當場反抗,但我默察他的管嘴攢眉的神情,顯見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服氣。


    我和霍桑進了臥室,他叫我先睡。他自己取出了那本傅祥勤的日記,似準備一個人獨自研究。他瞧了十多分鍾以後,忽不知不覺地發出詫異聲來。


    他前渝地念著。“九月二十二日,王,八十元;張,五十元。趙,七十五元。這是昨日的最新紀錄。二十一日,空白沒有記載;二十,十九,十八,十七,也完全不著字。十五,十六,又有記載了。十六日,隻記者張還二十六元,趙五十元。十五日,數目又大了。十五日以上多又空起來。八日,九日,竟又是這些撈什幹的數目。——唉!這不是日記,竟是一本帳簿。可是記得多麽奇怪啊!


    我雖已經解衣上床,但一聽得霍桑這一由詫異的念白,禁不住又坐起身來。


    我低聲問道:“霍桑,你可是已找得了什麽線索?


    霍桑似很驚異,回頭應道:“你還沒有睡著?唉!這是我的不是。我不應當這樣子驚擾你。你快睡。我也要睡了。


    我不便再問,但估量他的神氣,分明他已得到了什麽。不一會,他果真解去衣服,熄了電燈上床。


    我哪裏睡得著?我的腦海中充滿了這凶案上的種種疑問。那胡秋帆所懷疑的汪鎮武,究竟會成事實不會?陸樵竺卻認做“一箭雙雕”,以為內幕中還有第三個情人。那末傅祥鱗的被害,究竟是仇殺還是妒殺?還有姚國英所懷疑的剪發女子,是否真和這凶案有關?此外霍桑提示的祥徽在二十二夜間的留頓地點,那輛有重要物證資格的汽車,和那張紫色信箋的來曆,種種疑問,在我的腦海中翻來覆去,卻終於得不到一個結論。


    我們所睡的床鋪是一種舊式的杉木架子,支持力既不堅固,床上的人偶一翻身,床架便吱吱地作響。我覺得霍桑的床架,響動聲連續不絕。我默默記數,大概每五分鍾得震動一次。這可見霍桑也沒有睡著。與其這樣子勉強地躺在床上,何不大家坐起來暢談一會呢?


    這樣子捱過了半個鍾頭,霍桑的床架已不再響動了。我卻還是合不攏眼。我正要想強製收攝我的神思,進入夢鄉裏去,忽而我的自由行動的耳朵接受了一種異聲。


    吱咯!吱咯!


    不是有人在地板上走動嗎?電燈早已熄滅了,室中完全墨黑。那步聲很輕微,但決沒有錯。我的耳朵在這時候竟特別敏銳,還辨得出那人穿的是皮鞋!


    我身不由主地直跳起來。“霍桑!你起來了?”


    霍桑突的停了腳步,低低地驚異道:“包朗,輕些!你還沒有睡著?


    我一邊坡上襯衫,一邊答道:“你自己既睡不著,我又怎能睡著?現在你打算幹什麽?


    “此刻十點鍾還沒有到。我還想出去一趟。


    “這裏不比上海,怎麽冒夜出去?你究竟有什麽事呀?


    “我要去解決一個疑點,也可以說掃除一種障礙。


    “掃除障礙?不能等明天嗎?


    “我一想到這個,覺得越早解決越好。你先睡罷,不要驚動旁人。我立刻就可以回來。


    我們談話的時候,電燈仍沒有板亮,室中依舊是完全沉黑。但我在黑暗之中早已把衣褲穿好。我一邊扣著皮鞋的帶,一邊答話。


    我低聲說:“不,我同你一塊兒去。


    霍桑作遲疑聲道:“我本想一個人去,比較方便些。你同去也好。不過我進去談判的時候,你隻可在門外等。


    我急忙應道:“那可以。


    我已經披上外衣,戴上呢帽,便跟著霍桑輕輕地走出臥室。我們的臥處在那警所後麵一落的屋中,另有側門可以出進,不必經警所的大門。霍桑悄悄地開了側門,先走了出去,等我也出了門口,他仍將門輕輕拉上。


    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地方,偷們總不見得敢光顧罷?


    他沿著那條小巷進行,一直向鎮心的大街走去。我記得霍桑說過要有什麽談判。但我不知道要和什麽人談判,談的又是什麽。


    我問道:“往哪裏去?”


    霍桑低聲道:“往鎮四汪家裏去。


    我道:“不是去見那汪玉芙?


    霍桑但點了點頭,不再答話。他的腳步在崎嶇不平的街麵上進行得很速,我也急急地跟隨。路上的燈光很暗淡,行人也幾乎絕跡。我感到一種寒凜的刺激。


    我又問:“你見伊有什麽事?


    霍桑低聲道:“就為著那一張紫信箋。這東西最困我的腦筋。我雖相信這字是玉芙寫的,但伊不肯承認。是我的觀察錯誤嗎?還是伊故意抵賴呢?這一點關係很大,不能不有一個切實的解決。我現在就要去證明這一點。


    “那末你為什麽這個時候去見伊?


    “田間人多耳雜,伊或者有所顧忌,此刻我單獨去見,也許可以使伊坦誠相見。彼此徹底地談一談。


    “這個疑點假使果能解決,這案子的真相,你就可以完全明白了嗎?


    “這是一個案中最大的障礙。若使能夠掃除,在案情上當然有重要的進展。


    “那末,我們姑且假定那封信確實不是伊寫的,那你可也有進行的線索沒有?


    “包朗,我們不必空談。事實的證明既有希望,何必再虛擬假定?走罷。


    我們且說且行,已經穿過了那條幽暗的市街,到達了鎮口。街上已不見一個行人,汪家的牆門也已緊緊地關閉,但門隙中還有燈光漏出來。


    霍桑走近門口去張了一張,低聲說:“那些成衣匠還在那裏趕夜工。我們應得從後門進去,不要驚動他們。你跟我來。我知道後門在側弄中。


    我們兜過前門,轉彎向一條狹弄中走去。弄中並無電燈,比大街更黑,舉步時不能不用手代替眼睛。我們進弄後剛走了三五步路,霍桑突然停了腳步,一隻手把我緊緊拉住。他附著我的耳朵,驚駭地向我警告。


    “慢!後門口有一個黑影,似乎有一個人伏著!


    這一著又出我意外。霍桑有著貓眼睛的訓練,在這樣的漆黑中也能運用視覺,我的確及不上他。我依照霍桑的模樣,把身子貼住了牆壁,心中也想瞧瞧是什麽樣人,但我的眼睛不聽我的腦神經的命令。我怕壞了霍桑的事,靜立著不敢亂動。


    霍桑又向我低語。“當真是一個人!


    我也附耳問道:“是個偷兒?


    霍桑站在我的麵前,距離那後門比較近些。他僂著身子,向弄中運用他的貓眼。


    他答道:“唔,大概如此…唉!他已立直了身子!他是穿短衣的。……唉,那是汪家後門啊!分明已被他撬開了!


    我耐不住了,也挨進一步,探出頭去,冒險瞧了一瞧。黑暗中果然有一個矮胖子的輪廓。唉!一縷白光!那是電筒中射出來的。這偷地還拿著電筒呢!偷地竟也會利用物質文明的產物,可算是個摩登賊了。我在訝異間,那黑影忽然不見了,大概已進了汪家的後門。


    霍桑又作驚訝聲道:“奇怪!這個人你可曾瞧清楚?”


    我低聲答道:“沒有。我隻覺得那是一個穿短衣的胖子。你已瞧清楚了嗎?”


    “是。他就是陸樵竺!


    “太奇怪!他怎麽會做偷兒,幹這偷偷摸摸的舉動?”


    “這不能說。我們眼前的行徑,也跟他相差無兒啊!”


    他說著也放膽地向後門那邊走去,我也跟著前進。不料我們走到後門口時,後門已從裏麵關上了。


    我說道:“我們可能跟進去?”


    霍桑插手道:“不,不能。我們一進去,不但不能完成我們本來的目的,還要壞他的事。我們等一等,瞧瞧他的結果怎樣再說。”


    十分鍾光景,在黑暗的靜默中溜去了。裏麵仍沒有動靜。


    我問道:“你想他到裏麵去有什麽目的?”


    霍桑答道:“據我料道,他還想貫徹他的‘一箭雙雕’的推想,懷疑玉芙有第三個情人。此刻他一定是來搜集證據的。”


    “你想他的推想究竟能成立嗎?”


    “這推想於我也很有益,也許是一種間接的啟示。現在看他的結果怎樣。”


    “等地出來以後,你再能進會見玉芙嗎?”


    “這要看情勢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隱隱地有一陣喧呼的聲音,從汪家屋子裏麵透出來。


    “賊!捉賊!……捉賊!”


    霍桑吃驚道:“不好!裏麵喊捉賊了!他已壞了事哩!快走!


    霍桑說著,急忙拉著我退出小弄。我們方才奔出弄口,我聽得急促的步聲從我們後麵跟出來。我和霍桑急急閃過一分,在一家的簷下躲一躲。我回頭瞧視,那短衣人已踉蹌地奔竄而過,飛也似地向大街一端奔去。


    我不覺驚呼道:“果真是陸樵竺啊!


    霍桑止住我道:“輕聲些!我們的事已被他攪壞。快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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