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才剛開春,草木還沒發芽子,遠遠已經能夠看見點綠色了。南門外直通海光寺的大道兩邊開窪地,今兒天藍水亮,風輕日暖,透明的空氣裏飄著朵朵柳絮。這時候,要是在大道上放慢腿腳溜達溜達,四下望望,那才舒服得很呢!


    玻璃花來到道邊一家小鐵鋪,給營盤取一掛鎖柵欄門的大鏈子。他來得早些,鐵匠請他稍候一候。他罵一句街,便在大道上閑逛逛,逛累了,在道旁找到一個石頭碾子,翹腿坐在上邊,看見過路的大閨女小媳婦,就哼哼一段婆娘們哄孩子的歌兒,找個樂子: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幹——嘛,


    做鞋做襪兒,穿衣穿褲兒,


    點燈說話兒,吹燈親嘴兒。


    女人家見他這土痞模樣,不敢接茬,趕緊走去。他見道上行人不少,忽然想到要顯一顯自己才弄到手的小洋貨,便打懷裏摸出一根衣兜煙卷,叼在嘴上,還模仿洋人,下巴一用勁,煙頭神氣地向上撅起來。跟著他又摸出一盒純粹洋人用的"海盜牌"的黃頭洋火,抽出長長一根,等路人走近,故意手一甩,"嚓"地在褲腿上劃著,得意洋洋點著煙,嘴唇巴巴響地一口口往裏嘬,就這當兒,忽然"啪"一下,煙頭被打滅,他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啪!"又一下,叼在嘴上的煙卷竟給打斷,緊接著,"啪"帽子被打飛了。三聲過後,他才明白有人朝他開槍。他原地轉一圈,看看,路人全嚇跑了,正在驚訝不已的時候,打開窪地跑來一個瘦瘦的少年,遞給他一張帖子說:


    "我師傅要會會您。"


    他帖子沒看就撕了,問道:


    "你師傅是哪個王八蛋?"


    瘦小子一笑,說:"隨我來!"走了幾步,故意回頭逗他一句,"您敢來嗎?"


    "去就去,三爺怕嘛!神鞭都叫你三爺嚇跑了!"玻璃花毫不含糊,氣衝衝跟在後邊走。


    他隨這瘦小子從大道下到開窪地,走不多遠,繞過一小片野樹林子,隻見那裏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闊臉直鼻,身穿寬寬綽綽的藍布大褂,純黑的土布褲子,緊緊打著同樣顏色和布料的裹腿,頭上纏著很大一塊蛋青色綢料頭布。他見這人好麵熟,再瞧,唷,這不是傻二嗎!怎麽這樣精神?臉上的糟疙瘩都沒了,一雙小眼直冒光。可是玻璃花立即也拿出十足的神氣唬對方:"傻巴,你是不是想嚐嚐"衛生丸"嘛味的?"他一撩前襟,手拍著別在腰間的小洋槍啪啪響,叫道,"說吧,怎麽玩法?"他拿傻二最怕的東西嚇唬傻二。


    誰知這傻二淡淡一笑,把雙襟的褂子中間一排扣兒,從上到下挨個解開,兩邊一分,左右腰間,居然各插著一把六眼左輪小洋槍,他雙手拍著左右兩邊的槍,對瞪圓眼睛的玻璃花說:"當下,我也玩這個了,你既然要玩這東西,我陪著。我先說個玩法——咱們一人三槍,你一槍,我一槍,你先打,我後打。你那兩下子我知道,我這兩下子你還不知道。我要是不告訴你,那算我欺負你了!你看——"傻二指著前邊,十丈遠的一根樹杈上,拿線繩吊著一個銅錢,在陽光下鋥亮,像一顆耀眼的金星星。


    "你瞧好了!"


    傻二說著一扭身,雙槍就"唰"地拿在手裏,飛輪似的轉了兩圈,一前一後,"啪啪!"兩響,頭一槍打斷那吊銅錢的線繩,不等銅錢落地,第二槍打中銅錢,直把銅線頂著飛到遠處的水坑裏,騰地濺出水花來。


    玻璃花看得那隻死眼都活了。他沒見過這種本事,禁不住叫起來:"好槍法,神槍!神槍!"再一瞧,傻二站在那裏,雙槍已經插在腰間。這一手,就像他當年甩出神鞭抽人一樣純熟快捷,神鬼莫測。玻璃花指著傻二說,"你那神鞭不玩了?"


    傻二沒答話,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微笑,抬手把頭布一圈圈慢慢繞開取下,露出來的竟是一個大光葫蘆瓢,在太陽下,像剛下的鴨蛋又青又亮。玻璃花驚得嗓音變了調兒:


    "你,你把祖宗留給你的-神鞭-剪了?"


    傻二開口說:


    "你算說錯了!你要知道我家祖宗怎麽創出這辮子功,就知道我把祖宗的真能耐接過來了。祖宗的東西再好,該割的時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卻留著。這便是,不論怎麽辦也難不死我們;不論嘛新玩意兒,都能玩到家,決不尿給別人。怎麽樣,咱倆玩一玩?"


    玻璃花這才算認了頭:


    "三爺我服您了。咱們的過節兒,打今兒就算了結啦!"


    傻二一笑,把頭布纏上,轉身帶那瘦徒弟走了。玻璃花看著他的身影在大開窪裏漸漸消失,不由得摸著自己的後腦殼,倒吸一口涼氣,恍惚以為碰到神仙。他回到營盤後,沒敢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怕別人取笑他。不久,聽說北伐軍中有一個神槍手,雙手打搶,指哪打哪,竟說一口天津話,地地道道是個天津人,但誰也說不出這人姓名,玻璃花卻心裏有數,暗暗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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