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我總共搬了六次家,所有搬家都是被迫的。所以我自嘲為老鼠搬家,還有一句: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先是結婚,家裏沒房,自父母家搬到鬆竹裏2號,跟著又遷到睦南道58號後院。我喜歡這個私密性強的獨家小院,關上門,自成一統,別人看不見我們的生活。夏天裏種上絲瓜葫蘆,再用竹竿支個棚架,待到枝蔓爬滿,綠葉重重,葫蘆絲瓜有姿有態地垂吊下來,大雞小雞在下邊一跑,我便從中放個板凳坐坐,饒有意趣地嚐到瓜棚豆架的味道。到了冬天,牆壁單薄,門框和窗框都是鐵的,窗玻璃比紙隻厚一點點,室內外變得一樣冷。我們用玻璃罐子養了兩條小金魚,白天上班時熄了爐火,下班回來玻璃罐裏的水就凍實了,小魚被凍在冰塊中間,一動不動,卻還瞪大眼驚奇地望著我。我們的屋子太小了,煙囪短,留不住熱氣,於是想出個法子,把煙囪組裝成拉管長號的樣子,先在屋裏做一個折返,再伸出窗外,這樣便能使熱氣盡量散發在屋裏。到了三九天氣,盡管外簷下垂掛的一排冰掛有一尺多長,室中卻溫暖如春。西北風起來,冰掛會發出奇異的聲響,我稱它是我們的排簫。我們最喜歡清晨窗玻璃上凍結的冰花,光亮而奇異,引發我們的幻想……所以,我把這個靜謐的小院視作我們小小的港灣,它給我們一種安全感。我對妻子說:“咱們一輩子都住在這裏吧。”


    但是,生活總是擊碎我們的夢想。


    我們在這小院隻安全地生活了兩年,同昭父親的單位就把封存在前院房中的所有查抄物全部運走,前院房間空空如也,隨後有人搬了進來。我們住的後院與前院的走廊有兩扇磨砂玻璃窗相隔,窗子一直緊閉,看不到搬進前院的是何人。這家人搬進來的第三天,是一個星期天,我正在院裏幫助妻子晾曬洗好的衣服,哐的一響,那個窗子忽然打開,一個人從裏邊向外張望,是個中年女子,穿著綠軍裝,正待看清是誰,啪的窗子關上並閂上。妻子問我是誰,我說一個穿綠衣服的人,別又是紅衛兵那些人吧?同昭很怕是新婚之夜住在樓下的那種人。我們去到赤衛隊長楊增那裏打聽。楊隊長說,住進前院的是市軍管會的政委,告訴我不要打擾他,他也不會搭理我們。


    這一來,不管他搭不搭理我們,我們現在都像一對老鼠住在貓窩旁邊了,必須加倍小心,說話防備隔牆有耳,再不能放唱片,盡量叫朋友少來串門。同昭愛笑,特別是出聲的笑,從此我發覺她笑聲變少了。


    一天夜裏我們被來自屋頂上的一種聲音吵醒。有人踩著房瓦行走,聲音在夜間十分清晰。我突然大叫一聲:“誰?幹什麽的,你別跑!”跟著就聽到有人踩著房瓦跑走的聲音。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傻事。我跑到前院臨街的正門去敲門,開門的是一個穿軍裝的警衛員,我好心告訴他們昨夜房頂有人走動,請他們小心。誰料三天後楊隊長就把我找去,說我惹麻煩了。前院的政委說我的行為是恐嚇他們,政委感到後院住著兩個出身不好的人不安全,叫我們搬走。指示房管站分配兩間小屋給我們,地點在芷江路六合裏一幢臨街的三樓上,要我們盡快搬走。


    我跑去看看房,是一個單元三間房,兩戶合用。一間是較大的單間,另兩間較小是裏外間,分給我們的是這個裏外間。由於房子是新蓋好的,那個單間還空著。房子方方正正,很幹淨,可是兩戶人住在一個單元裏生活會很別扭,尤其還得共用一個廚房和廁所,但我們沒有選擇,隻能服從。


    第二天就找來兩個朋友,借了一輛板車和一些繩子,好在芷江路不遠,我家的東西少得可憐,幾個小時便搬了過去。在離開小院前,我又用了很多時間,在屋裏屋外細細搜尋,看看牆縫裏磚底下有沒有秘密寫作的殘稿,可別把“罪證”留在人家手中,這是要緊的,也是要命的事。


    搬到新居的當晚太累了,來不及收拾剛剛搬來的東西,就在房間正中架起床板睡下來。沒想到夜裏出現了一件挺恐怖的事——我忽然聽見一個人在屋裏走動,光線太黑看不見人,鞋底擦著地麵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我屏住呼吸,輕輕推醒身邊的同昭,告訴她屋裏有人。她嚇得不敢出聲,隻聽見這“人”就在身邊,拿起一個鐵罐似的東西,跟著響起嘩嘩的響聲,竟是一種往鐵罐裏尿尿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就在身體左邊兩三尺遠的地方。我大叫一聲:“誰?”我的喊聲驚動他,尿尿的聲音停下,不一會兒走路的聲音又嚓嚓地開始了。


    剛才被這聲音驚醒時,屋裏漆黑,什麽也看不清。這會兒瞳孔大了,看清屋子了,使我驚訝的是並沒有人!有鬼?我跳起來,大著膽子去開開燈,燈光下屋裏明明白白隻有我和同昭兩個人。同昭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像在向我尋找答案。這時,我又聽到這“人”的走動聲,再一聽便明白了——這聲音來自隔壁另一個單元。難道牆壁會這麽薄?好像隔著一張紙。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房子。


    我對這聲音放心了,但對這房子太不放心了。難道從此天天夜裏關上燈,我們都要和隔壁單元的這個人共用一個空間?而且在我這個單元還有一戶沒搬進來,待這戶人家搬進來後,也要參與到這個空間裏來。這真是個匪夷所思、聞所未聞、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比我那個“如同住在貓身邊”的小院豈不更不安全?


    這事關我們今後的生活,隻要我們住下來就很難再搬走,我必須下決心解決。


    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就是馬上搬回睦南道58號後院,把壓力轉給前院的政委,隻要他想擁有我們的小院,就得先為我們另找房子,他有權力辦這件事。幸好58號後院的鑰匙還在我手裏,反正他不能硬把我們轟到大街上。當然,這需要我拿出勇氣來了。為了未來的生活,我隻能孤注一擲了,反正我已經被逼到絕路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三個小時又把家搬回到睦南道58號後院。


    從前兩天——深夜屋頂上的行走之聲把我們逼到這裏,到今天——深夜裏隔壁的走路之聲又把我們逼回去,竟然叫我們在三天之內,完成了人生的兩次搬家。這還不是“老鼠搬家”嗎?


    看來我的做法對了!被逼出的勇氣幫助了我。還有,我對前院政委的判斷也十分正確。他早對我們的小院垂涎三尺了,一直在找機會把我們擠走。現在反過來,是我們擠著他、借他的力給我們找房子了,被動變為主動。楊隊長對我說:“政委見你又返回來很不高興。這次由民園房管站的老李領你去看房,你要盡快定下來。這回你搬走時,可得馬上把門鑰匙給我。”我點點頭表示照辦,心裏卻暗暗高興,居然我也能叫他們給我辦事。


    長沙路思治裏,我自1970年至1984年在這裏生活的十四年間,經曆了“文革”中後期、木石俱粉的大地震和改天換地的粉碎“四人幫”,也從秘密寫作走入新時期文學


    我早就認識民園房管站房管員老李。老李一隻眼,外號“獨眼老李”,嗜煙如命,特別喜歡人家送煙給他,我每給他幾支煙,他就領我看一處房。真沒想到抄家之後五大道有那麽多空房——有一處空房就有一個被抄戶,更不知道租界裏的老房子如此千奇百怪。這次,我選房子的標準隻有一條:一定要有私密性。我戲稱之為“政治標準第一”。


    就在隨著老李看房的時候,碰到一個朋友說他家隔壁有一間查抄房,在長沙路思治裏一座樓的頂層。長沙路與芷江路是鄰街,路不算遠,我與同昭騎車跑去一看,真的很理想。一間方方正正、十多平米的房子,平整的木地板被陽光曬得冒著好聞的氣味;走廊寬綽,還帶一個三四平米的儲物間,外邊跨著一個不小的陽台。最中意的是,這房子與前後其他建築相距甚遠,左右兩邊又與相鄰的房子無關。老房子都用“三七磚”壘牆,牆體很厚,隔牆如隔山,隔音極好,私密性稱得上第一。我馬上去找獨眼老李,說我看好這處房子,給他一包煙求他幫助,老李用他的獨眼望著我說:“現在住房標準是每人兩平米,這間房十多平米,給你們可就大大超標了。”我說:“辦好給你四盒永紅。”停一下又加一句,“再加上兩盒恒大。”獨眼老李笑了,說:“我可不敢收你們被抄戶的東西。反正我不會說壞話就是了。”


    在58號小院裏等候消息時,我們天天傻唱著一支自編的小歌:


    美麗的思治裏,在召喚我們去


    那裏有個大平台,還是地板地……


    幾天後楊隊長叫我去,告訴我幾乎一步登天的消息:長沙路思治裏12號三樓給我們了!獨眼老李給我辦了入住手續,我送他一個小紙包,裏邊兌現著我的允諾。跟著就把從芷江路搬回來的散裝的家什,再裝上車,全部運到思治裏。隨後將那小院的門鑰匙交給楊隊長,這便完成了自己“文革”以來的第五次搬家。


    這真是天賜我居。


    思治裏是一條很深的胡同,兩邊兩排連體樓,我住在右邊一排連體樓的第七座,由於下邊有一層地下室,我所住的三樓實際上是四樓,上邊再無人家,隻有天空、雲彩和飛鳥。身居此屋,如在天上。這種公寓式的胡同房前邊都有一個小院,所以與胡同對麵的樓房相距甚遠,對麵的人家在陽台上說話,如果沒有南風吹送,絕不會聽見。樓後麵是一片深鬱的暗紅色的老樓,叫作求誌裏。我們的房子與這片老樓中間隔著一條又深又長的後胡同。後胡同僻靜人稀,鮮有小販進來。下雨時,樓頂上的雨水通過掛在牆麵上歪歪斜斜黑色的鉛管泄下去,使胡同總帶著濕漉漉的氣息,天天夜間這裏都是野貓的交際所。我房間靠北有一扇窗子推開後可以俯視這裏,使我漸漸熟悉這裏住戶的生活、習慣,以及一些麵孔。這個地方總給我一些文學的想象,以致後來我的小說《樓頂上的歌手》和人物散文《貓婆》寫的都是這裏。


    我們新居的房子很厚重,高聳的瓦頂,寬闊的屋簷、粗壯的樓梯欄杆,讓人住在裏邊感到牢固穩妥。隻是後來才知道它外強中幹,甚至險些使我喪命,這是後話了。


    能夠住進這個接近我理想的房子,應該歸功於我們與那位政委暗暗博弈中付出的勇氣,所以當我站在這房子寬闊的陽台上時,心中有一種成就感,這感覺進入了我的骨頭。


    我喜歡對一個空間發揮想象並去動手營造。我的夥伴同昭與我一樣,都力圖把這個家構築成一個理想化的空中樓閣。“文革”把我推到生活的底層甚至底線,同時從我們身上逼出自力更生的激情和謀生的能力。幾年裏,各種簡單的磚瓦、水電和木匠活兒自己都能抄起來幹了,同昭原本不會針線與烹飪,現在行了。貧困時,女人們的本事是能把最普通的糧食與蔬菜做成“山珍海味”。我和兒子從頭到腳所有衣服都有妻子的針腳。我最欣賞的是她用一台破縫紉機給我褲子後邊軋一塊羅圈兒補丁,針腳像唱片那樣一圈圈從裏向外旋轉,鋪滿屁股上。如果沒有“文革”,沒有抄家和掃地出門,我們不會有這種本領。可是,我們就應該感謝“文革”嗎?我們的邏輯會如此荒謬與愚蠢嗎?我們應該感謝的是命運。命運從來都是兩麵,它的負麵對於人是一種真正的挑戰與錘煉。我相信,人真正的能力與意誌是被命運逼迫出來的。


    抄家後,我們依然未改的仍是對藝術的摯愛,在那蒼白的時代,對精神與美的追求反倒更強烈。有了自己的家,便用自己的雙手去搭建。我們精心將劫後殘餘與這幾年收集到的藝術品,將這房間構造得愈來愈可心,也愈喜歡愈用心。一次忽然有一種書齋的向往,我便隨性把靠北的窗子改做一個書架,窗框中間架幾塊橫板,將我的藏書全擺上。我還請一個朋友給我拍了一張照片,這便把我神往的生活變成現實了。照片中有兩個細節帶著那個時代的印記:一個是左臂肘部那個大補丁;一個是背後那本《馬克思的青年時代》是本假書,封皮是我做的,為了障人耳目,裏邊的書是封資修的大書——托爾斯泰的《複活》。


    從思治裏出去拐個彎兒就是一個熱鬧的商業區——黃家花園。十字交叉的兩條街擠滿百貨店、副食店、糧店、糕點鋪、飯店、酒館、早點鋪、文具店、理發店、書店、裁縫店、修鞋鋪、照相館等等生活之所需應有盡有。那時的書店是最乏味的地方,裏邊的書不過幾十種,清一色全是“文革”書。吸引我常去逛一逛的是舊家具店與委托店。“文革”抄家後的老家具和幸免於難的藝術品,以及有曆史文化價值的老東西不時會在這兒冒出來。有些東西極其珍貴,但現在成了時代的棄物,價錢便宜至極。一幅鑲在極其精致的鎏金畫框裏印象派的風景畫隻要五塊錢,一塊漢瓦當一塊錢,一塊唐代海獸祥鳥葡萄鏡兩塊錢。委托店的營業員黃大維說這塊銅鏡是大收藏家周叔弢家裏賣出來的。那時沒人要這些東西,而有這些東西的人家大都是被抄戶,缺錢花,便拿出來換現錢。可是我也缺錢,那時花兩角錢買一包肉餡可以做十二個小丸子,美餐一頓,我得從這樣的生活費用裏往外擠錢,因此許許多多好東西都“雲煙過眼”了。如果下狠心買到一件這種叫人心饞的東西便會倍加珍惜。這樣下來幾年,我們的屋子與一般人家大不一樣了。在那個時代,在普通人家是看不到藝術品的,美被視為一種奢侈。同昭給兒子縫了一件衣服,隻是在色彩和式樣上別出心裁,在街上就招來議論說:“這孩子修了。”這個社會真是與美也要作對。


    1972年基辛格訪華,隨訪的溫斯頓·洛德的夫人包柏漪是我一樓鄰居教師包經弟的侄女,她從北京來看她的姨媽。那時中美隔絕二十多年,突然來訪是件大事。包柏漪在她姑媽家聽說樓上住著兩位畫家,很好奇,跑上樓來拜訪。我們覺得自己的家太貧寒,難以待客,挺尷尬,沒想到她卻驚訝得大呼大叫,用她不純正的中文說了幾遍才聽明白——聖殿。


    聽明白了這話之後,我大惑不解。如此的清貧,連床都是用鋪板和凳子架的,何殿之有?後來才明白,正是在那個文化貧瘠的年代,我們這個琳琅滿目、藝術充盈的小天地,純粹的尚美的精神,混合著溫馨的生活氣息,還有在光線晦明中一種隱隱的神秘感,才使這個來自異國他鄉的闖入者感到驚奇乃至受到震動。看到她興奮的樣子,我和同昭互相用眼神傳遞心中的自豪。我們挺激動——我在激動中容易做錯事——我拿出畫了半卷的《清明上河圖》給她看。那時我無事可做,又舍不得時間白白從身上流掉,就臨摹古代名作。這是我的專業,盡管當時臨摹古畫業務中斷了,做這些事沒有任何經濟意義,我卻下決心把這件自己酷愛的畫史上的絕頂名作臨摹下來。


    顯然,包柏漪沒見過這幅畫,她被這件無比繁複和巨大的畫卷驚呆了,忽然一下子跪在這幅畫前麵。這使我大驚,屋裏的人全都大驚,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對藝術如此虔誠,並對我的摹品行此大禮。我激動得渾身發熱,脫口而出:“我給你畫一幅吧!”


    她驚喜若狂,我卻為“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付出整整一年多的時間,為她一筆不苟地臨摹了這幅巨型的《清明上河圖》的全卷。當時,我沒有任何功利的想法,隻為了自己一時的激動,隻因那時太缺少知音,藝術沒有社會的呼應,她一呼我就應了。還有,那時中國沒有市場經濟,人沒被商業化,不會作秀。事後明白也晚了,白白付出太多時間給了人家一次即興的表演,可是花出去的時間再找不回來了。


    現在回憶起,在時間過剩的日子裏,我真正獲得的還是對人生的享受。


    對於我們,這種享受自然離不開讀書與畫畫。在當時的社會,文學和藝術絕對沒有出路。這隻是我們一種純粹的熱愛,一種心靈的需要和至真至純的精神生活。那時,朋友們的往來很即興,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常常將對於一本好書的感受作為談資,互相評論對方的畫。思治裏的房間雖然並不大,卻擺得下整張畫板了,可以畫四尺整幅的畫,甚至可以臨摹蘇漢臣《貨郎圖》和郭熙《溪山行旅圖》那樣的中堂畫。那時,和我們來來往往的朋友中,很少幾個是有點名氣的作家藝術家,大多是純粹的熱愛者。文學、繪畫、曆史、設計、翻譯、工藝等等,各有所愛,各有各的“學問”以及獨特的見地,串門時碰到一起就海闊天空,但絕不敢自稱為“沙龍”,沙龍是個敏感和必須避諱的詞,弄不好會給打成一個“裴多菲俱樂部”式的反革命小集團。我們隻是一個遊牧式的藝術部落,今天碰巧在我家,過兩天可能在別的朋友家碰麵,還有一些喜歡畫畫的年輕人到我家來玩,我也會教教他們傳統的國畫技法。筆墨紙硯便常擺在桌上。兒子受到熏染,也愛畫畫了。一次,幾個朋友正在我家,見到兒子從幼兒園回來,大家逗笑叫他畫我,兒子拿起筆抹幾下居然挺像:大臉盤,頭發亂,胡子拉碴。我對兒子說:“你再看看還有什麽細節?”他看看我,用筆點了兩個鼻孔。朋友們看了,笑道:“你兒子觀察得很認真,他抬頭觀察你,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兩個鼻孔了。”孩子給我的生活平添了異彩,在他上小學之前,就把他從托兒戶那裏接回來了。


    思治裏平台


    當然,我們的生活沒有脫離“文革”,我們仍被“文革”的鐵網籠罩著。它時時會證實自己的存在。政局每有動靜,我們便會立即感受到:電台會有廣播,單位會開會,派出所會突然搞搜查行動,以查戶口為名,看看我們這類人在幹什麽,街道代表也會突然闖進來,板著臉問東問西。一次晚上一位工藝美院的朋友來串門,聊得盡興,十點鍾還沒走。街道代表大崔突然帶著幾個人咚咚咚上樓來,氣勢嚇人,好像來抓土匪。進來衝著我就問:“他是誰?”我說:“工藝美院的一個朋友,來串門。”她又問:“怎麽這麽晚還沒走?”我這朋友出身很好,滿不在乎,反問她:“這麽晚你幹嗎來?又沒請你來。”這一來,雙方都有氣,眼看就要吵起來。我馬上笑嗬嗬地說:“你們都該來。這位是我們街道代表崔主任,她晚上常搞巡邏。這位是工藝美院革委會的負責人,來談談畫毛主席像的事。”我這話是在告訴大崔,這位客人比你們出身還硬,你別惹他。我的話挺管用,她立即變得客氣起來,借茬有事帶著人走了。


    街道代表是特殊的一群人。我曾在小說《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中寫了這樣一位街道代表。他們本來就有很強的窺私欲和幹涉欲,有了街道代表身份,便可以隨便把腳踏進我們這種人的生活裏,想出現就出現,可以說,街道代表這個身份把他們的窺私欲合法化了。由於他們的無知,他們的傷害性就更強。有一次我到區革委會文化組辦事,一個幹部拿出兩幅畫來,對我說:“你來得正好,你是畫畫的,來幫我們看看這兩幅畫是不是有問題。”跟著他解釋說,這兩幅畫是勸業場街居委會送來的,他們那裏有個老右派每天不說話,哪兒也不去,也不和任何人來往,隻待在家裏畫畫,他畫畫有什麽用?街道代表忽想,他是否用畫來搞反革命活動?一翻他的畫,還真的看出了問題。


    我看了這兩幅畫,並沒什麽特別,都是常見的題材,畫麵也很簡單。一幅題著《竹石圖》,畫中一塊石頭和幾竿竹子,另一幅題為《林溪圖》,畫中上邊是樹,下邊是溪水。但經街道代表一說就是大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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