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棟西式的古舊小樓內,時間仿佛靜止了片刻,楊度說完這句“大清朝出了一件讓舉國上下顏麵喪盡的事情來。”之後,沒有急著往下說,而是把臉朝向了窗外,王興會、楊曦和盧德銘看著他凝重的表情,憑著肚子裏的知識儲備,極力地搜尋著往前數三十年甚至五十年間發生的大事,幾隻鳥雀在樟枝上撲騰,攪動了樹葉間傾斜進來的光束。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在大廳內一字一句地念起:“光緒二十八年,西曆一九零二年,老夫受福建廈門汀州縣聘入督府掌司奏章,纂修《汀州縣續誌》,那一年,在廈門英租界內,發生了一起離奇的大案。老夫秉筆記載史誌,自然得據實編入,怎奈上峰數次刪減,我終於還是沒有能寫入史冊。”


    除了一眾耄耋早已經知聞外,大廳內其餘人一齊向那聲音望去,認得是那名自稱是汪兆鏞的矮老頭。


    楊度轉過身來,說道:“不錯,這宗大案發生於光緒二十八年,但起因卻在七年之前,千古奇冤,奇恥大辱,耗時日久,竟無人做主,以致才有了這宗至今懸而未決的疑案,清廷腐朽入骨,於各處已顯端倪,刪減史誌,又有何用處?唉,當事者死有餘辜,但我們卻自始至終不知道,此案到底是不是南浦先生所為。”


    汪兆鏞把話又接過去,搖頭慢慢地說道:“冤孽啊冤孽,那一年,租界內一位洋人死於非命。這位洋人不是別人,正是皇帝請來中華推行洋務運動的英國使臣托馬斯。”


    “坊間傳言,那位托馬斯正是死於南浦先生之手,然後直到今日,我們幾位摯友,也沒人能親口問一問,托馬斯到底是不是南浦先生所殺!”


    “我因為職責所在,又因為和南浦先生早已經交厚,對於此事的來龍去脈,仔細查訪,力求沒有紕漏。原來這位托馬斯受英國派遣,於光緒二十一年出使中華,遠渡重洋而來,在中國待的日子一長,妻子又不在身邊,自然就生出花花腸子來。這一年冬月,適逢西方萬聖節,托馬斯給廈門汀州縣衙去函聯誼,說是要在租界公館內舉辦英中兩國交誼舞會,溝通華洋感情,邀請縣衙官長眷屬參加。”


    “當時洋務推行正是時髦的時候,前來送信的門吏,說明了是跳交誼舞。縣令見說也不以為意,便和夫人說了。夫人是一個愛趕時髦的摩登女郎,便邀請了幾位官家太太小姐一起前往赴會。誰料到酒過三巡之後,洋鬼子獸性大發,又肆無忌憚,竟然鎖了大門,將幾位官太太就在舞池中奸汙,並且將其中一名官家千金**致死。”


    “次日深夜幾名官太太奄奄一息回來。那縣令夫人頗有幾分姿色,自然沒能幸免。縣令一問之下,手足冰冷,氣得渾身發顫,不能言語。第二天縣裏幾位師爺、縣吏更是炸開了鍋,他們夫人都曾經參與那次晚會,但苦於洋人勢大,也不能立即到租界內抓人,縣令於是上書府尹。府尹見書上有七八名官員的聯名訴狀,牽連甚大,又趕緊將案情上報到刑部,一想,覺得此事不妥,又送了一份案呈提交到吏部,請吏部尚書做主。”


    “不料此事後來,竟被吏部壓下,說事關洋務,事情鬧大必定影響兩國邦交,宜請禮部和英國進行交涉,而禮部給英國大使交涉,最終隻得了一份,因中西禮儀有別,產生誤會,並表示歉意的回書。”


    “這幾名官家太太當中,就有南浦先生的愛侶,道希先生的師妹,南浦先生當時正好在廈門任職,其實以南浦先生當日的身份,遠不致於屈居一縣吏的職務。光緒帝將其安插在廈門,是另有所謀,當時海外倭寇橫行,東南島國,幾次上表求援,南浦先生這時秘赴廈門,自然是身係著重大的任務。”


    “也是南浦先生耽於國事,自然而然地就冷落了他的那位夫人,他夫人原指望南浦先生隻在國子監領一份清閑的職務,安享流年,卻沒有料到南浦先生胸懷大誌,東奔西走。兩人聚少離多,她對南浦先生的情分,早已不比往日。”


    “南浦先生曾出洋遊曆好幾個國家,他曾經對我說過,化外諸國,你別看美利堅、英吉利、法蘭西等國現在日漸強大,以文明自居,那其實是人少物多,又恃強淩弱四處掠奪所致,武力雖強,但文明不盛。洋人表麵上謙謙君子,但實際上卻是衣冠禽獸、狼子野心,他日必被我中華反超,但是東瀛日本,沾我中華五千年文明,武力也盛,久後必為大患!”


    “南浦先生早有此定論,要是他知道當日托馬斯有信到縣衙聯誼,興許也會阻止他夫人前去赴約,但世間的事情,卻偏偏有那麽失之萬一,令人惋惜。南浦先生憂心國事,又是秘密而來,他哪裏會去理會這樣玩樂的事情,他壓根不知道英國使臣有過聯誼的信函到縣衙。而他那位夫人,旅居天南,正整日裏感到無聊厭煩,那縣令夫人一邀之下,南浦先生的夫人馬上欣然同往。”


    “大家聯名上書後,日等夜等,沒有等來刑部和吏部的片言答複,隻等來禮部一封茲事體大,易影響邦交,已經責成英使致歉的信函。”


    “幾名縣吏一看沒有上級做主,心氣早就軟了下去。幾名官太太甚是開始否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說是興許隻是喝醉了之後舞蹈交誼之間偶有肢體接觸,並無侵犯,到最後竟然慢慢不願意提及此事。而隻有南浦先生,事情發生後,他心膽俱碎,一來深深自責沒有保護好愛侶,二來發誓要雪盡恥辱。”


    “南浦先生因為是受光緒秘令前來廈門,因此聯名訴狀中不便留名,他火速回到京城,先找光緒皇帝告知此事。光緒帝聞之也是大為震驚,隨即著禮部知會英國,並著刑部派人即刻前往廈門,準備緝拿凶犯。南浦先生仍不放心,親自去刑部和禮部督辦。”


    “誰料到前往廈門的人走到半路便即回返,一問之下,說是奉了太後的執意,暫緩執行。南浦先生如何咽得下這口氣,他朝堂之上,幾次奏明原委,無奈慈禧太後隻是不允。


    竟說此事已經過去月餘,你又無人證物證,無法追究,南蒲先生一再上訴,竟被當朝斥責不顧大局、不識體統、有辱國體,後來竟被打入大牢,判了斬監候。”


    盧德銘早已經聽得火冒三丈,暴跳如雷,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但洋人奸汙官家眷屬卻逍遙法外,反而將受害人打入大牢。這事聽起來,實在令人氣不打一處來。賴大勺以及在場的幾個工人早已經輪番罵洋鬼子的娘不下幾十遍,兀自把桌子拍地震天價響。


    王興會雖然這次是向劉南浦尋仇而來,但聽他貴為大官,也遭此大辱,不禁也惻隱起來。


    楊曦心思更加細膩,突然搖頭說道:“我有一事不解。劉南浦貴為清廷的要職,又肩負著光緒皇帝的秘密任務,朝廷就算是再糊塗,也不至於將劉南浦將軍殺害啊。”


    楊度陰惻惻一聲咳嗽,冷笑道:“當中的隱情,你們晚輩豈能知曉?我一細說出來,你等自然會明白,隻是,唉,狗日的朝廷,媽拉個巴子的,殺人誅心,卻往死裏坑害了我這一位好兄長,好大哥。”


    “南浦先生入獄之後,憂心如焚。他夫人後來瘋瘋癲癲走散,下落不明。而南浦先生卻深陷監牢,不能相救,他隻盼望舊日一眾朋友或光緒皇帝會設法前來相救。但他卻想不到,光緒帝雖有心保他,卻下不了決心因此和洋人結怨。光緒皇帝一心推起洋務運動,國家諸多事宜,當時都要仰仗英法等國,因此他隻是表麵上責承刑部前往緝拿,實際上也未敢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光緒帝隻盼南蒲先生久而久之,慢慢放下怨氣,此事不了了之,他為了安撫南浦先生,還命我早已寫下聖命,要在第二年加封南浦先生為文淵閣協辦大學士。隻是後來太後當廷震怒,南浦先生入獄,欽點加封的事,這才擱下。”


    “而昔日淮軍中的其他同僚,和他交好的有聶士成、劉銘傳等人身居高位。湘軍中就更甚,南浦先生出生桐城派,湘軍中自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以下都曾受桐城學派影響,南方湘軍中,大家守望相助,多是南浦先生舊識,在座的盛大人、辜鴻銘老爺子,還有辜老的老東家張之洞、道希先生,汪兆鏞先生,都是南浦先生的故交,我們當中,一部分人有心相救,卻有一部分人有心落井下石。”


    “當年湘軍勢力壯大之時,漢人將領中頗有人暗自謀劃代清廷自立的想法,而且當時之勢,湘軍攻占太平軍後,經營江南半壁江山已經有十多年,論財力江南富碩,論武力清廷八旗子弟哪裏能比得上湘軍驍勇,更有外交上李鴻章等人也威望極大,當時完全有自立的可能。”


    “李鴻章、左宗棠、曾國藩這三員巨頭,表麵上對慈禧和清廷都是服服帖帖,但私下裏難免會有擁兵自重、沾沾自喜之心,隻不過都在觀望。若是一方貿然稱帝,必惹其他幾方群起而公之,因此一麵虛與委蛇,一麵按兵觀望。”


    “他們這一番想法,豈能逃得出慈禧妖後的眼睛?……太平軍崛起之時,慈禧無兵可用,隻得坐視漢人軍團勢力擴大,太平軍消滅以後,慈禧當即責令曾國藩,令手下士兵搜刮三日,準許解甲歸田,他這一招實在是恨。湘軍中士兵當時並不是朝廷親兵,隻是臨時招募的漢人綠營兵勇,他們當兵打戰,就為錢財而來,這道指令一下,曾國藩手下的士兵歡天喜地地滿載著從天京搶來的黃金白銀回湖南老家去了,這樣一來,曾國藩兵勢驟解。”


    “緊接著,慈禧架空了光緒皇帝,將洋務派打壓下去,這是第二步,那麽將南浦先生打入死牢,就是她的第三步。”


    “不錯,就像剛才這位女娃娃所言,當時的情形,就算慈禧不為南浦先生做主,也完全用不著將一位朝廷重臣打入死牢。……當時在江南一帶,各級的官員基本上都是湘軍的軍閥。他們沒有多少的知識,憑著軍功擔任各級地方要職,官員之間相互扶持,相互維護,清廷勢力難以插足,慈禧早就想尋找一個機會打壓湘軍在南方的勢力。而南浦先生多次在朝廷之上犯顏直柬,這正好是一個最好的契機。”


    “南浦先生入獄後,我們幾位都曾經分別上書。嘿嘿,果然不出這妖後所料,湘軍已經被分散得支離破碎,再也無法聯名上訴,翻不起什麽浪來。慈禧當即以附逆的罪名,逐個解除了我等職務。盛宣懷大人當年身局郵傳大臣高位,參議內閣也未能幸免。”


    “這位道希先生眼見不免,遠避日本,也是這些年才回到家鄉。當時半年下來,我南方共摘除了大小一百多官員的頂戴花翎。唉,這勞什子朝廷已經無可救藥,枉費我們一番心思扶持,我們做不做官,又有什麽要緊,隻是可惜了南浦先生……”


    楊度看了看那名叫鄧海山精悍老頭,鄧海山點點頭,隨即站起來,把事情接著往下說:“南浦先生監侯期滿,這一年秋後便要問斬,”他從懷裏摸出一張黃紙來,舉著朝大家環顧一周,說:“這是光緒二十二年刑部會同大理寺、都察院判決劉南浦先生斬立決的判決書。唉,當日將這份問斬書送到南浦先生前麵的,就是小老兒我了。”


    “當年老夫家貧,為貪得銀倆,在菜市口當了一名劊子手。我們做劊子手的,曆來有個傳統,就是殺人不能過百。要是過了百,必然有損陰德,但入了這一行,卻也不能中途畏懼,為的是一旦畏懼,被我們砍頭的鬼魂便要找上門來,也必然帶來禍患。因此,必須砍滿九九之數,殺氣才能鎮得住陰魂,殺滿九九之數,劊子手就會改行。這是祖祖輩輩的規矩,沒有人敢違背。南浦先生就是小老兒的九九之數,因此,我對這件事可謂念念不忘。”


    辜鴻銘突然插話:“奇怪的是南浦先生並沒有在那一次中死去,問斬後的半月後,南浦先生突然有一天逃到了老夫舍下。我驚奇之下連忙相問。南浦先生不答,隻是問起他妻子的下落。我據實相告,說道這一年中,我雖然也設法代他打探尋找,但人海茫茫,我派出去的人如同大海撈針,都是一無所獲。案發之前,南蒲先生的夫人已經有身孕在身,此刻算下來若他尚在已有一歲的年紀。南浦先生二話不說,在我這裏取了一些盤纏帶在身上,便及展開了遙遙無期的尋妻的曆程。”


    鄧海山搖頭歎氣一笑,說道:“此事說出來你們或許不信,不錯,我沒有親手殺死南浦先生。南浦先生當真是上達天機,有鬼神難測之術,他等不來同僚相救,自知外援無望,但他卻不甘就此認命,他心灰意冷之後,便開始琢磨自救。行刑當日,他終究靠著用重金賄賂一名獄卒,在臨刑的前一天逃出生天!”


    “不錯,那名獄卒就是我。我生性貪財,當日南浦先生竟然給我說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有關石達開寶藏的秘密。”


    “本來我也不信,但是那一天的情形,我記得清清楚楚,南浦先生說過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忘記。有一日慈禧太後親自到獄中提審要犯,南蒲先生一言不發,慈禧太後離去後,南浦先生竟然問我,有沒有看見慈禧頭上戴著的那顆夜明珠。”


    “我怎麽會不見,當時慈禧一走進來,死囚牢裏立即牆壁生輝。我偷偷抬頭望去,慈禧太後頭上一刻鵝蛋大的寶石,熠熠生輝,一間晦暗死氣沉沉的死牢,瞬間照得春意融融。”


    “南浦先生對我說,你出去之後到天橋下前門旅店,找到地字房靠南的最後一間,把床挪開,有一塊磚頭鬆動,你去把那裏麵的東西拿出來,就什麽都知道了。”


    “我疑惑不解,好奇心起,便依照他說的去尋找,你們猜我找到什麽!一顆和慈禧太後頭上的夜明珠一模一樣的寶珠!”


    “我當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回到牢房,支開其他獄卒便問他怎麽回事,他說的這一番話,我至今一字沒有忘記。


    他告訴我說,那是石達開寶藏裏的三顆至高無上的寶貝。當年是洪秀全用來封賞給他手下功勞最大的大臣,楊秀清位居諸王之首,得到一顆;天京事變後,石達開勤王有功,洪秀全為了安撫和籠絡石達開,賜給了他第二顆,但他卻不知道,其實楊秀清那顆在亂軍中為韋昌輝所得,韋昌輝後來又圍殺了石達開滿門,石達開找他報仇時,韋昌輝曾經以這顆寶石求救,石達開豈會因為這一塊小小的寶石就放下滅門之狠,他不知道寶石來曆,殺了韋昌輝之後就將寶石交給親軍近侍保管。直到後來洪秀全賞賜,石達開才知道寶珠的珍貴。後來石達開出走,天京陷落,第三顆被曾國藩進獻給慈禧太後,就是她帽子上的那一顆,石達開這兩顆便從此跟隨他遠走西南。”


    “南浦先生又對我說:‘你知道嗎?我曾經在石達開臨死之際奉皇帝之命前去招降他,他的寶藏的秘密都在我這。’


    他說著掀起肚子,我細細看去,是一副秘密麻麻的紋身。他進來之時我早就看見他肚子上紋了密密麻麻的圖案,但江湖中人,身上有個紋身並不稀奇,我隻以為是尋常的圖案,沒有想到這時他說道:‘這是藏寶圖的一半,你將他用刀割去,隻要你設法救我出去,我一定和你一同尋找寶藏,你若將我殺死,剩下一半的藏寶秘密,卻隻有我一人知道,你若設法救得我性命,我帶你找到寶藏,我們兩人一人一半。’”


    “當晚我一夜未眠,石達開寶藏早有民間傳言,這可是一個人幾生幾世吃用不完的財寶,我也害怕他騙我,但有寶珠在手裏作證,可信度就占了大麵!我思來想去一夜,決定鋌而走險!就這樣,我為利益所熏,最終忍不住相信他,我花了五年的積蓄,連夜買通了一個自願賣身頂罪的人,偷偷將南浦先生換了下來。”


    大夥聽了都感佩不已。辜鴻銘點頭說:“原來如此。他逃出後緊接著便四處尋找妻女下落,足足找了兩年,他幾番到我處來取用盤纏。南浦先生常自悲歎,隻要有一天不尋找,他便心如刀割,幾乎欲死,但妻女下落不明,他好歹撐著一口氣,四處尋找。我也不能苦勸,唯有一應財物,照需支配。


    這一年冬天大雪,南浦先生有半年不曾來,我心中放心不下,擔心他出事,但我除了整日裏歎息卻無能為力,派出幾批人打探他的小落都杳無音信,後來我為俗務所擾,要遠赴關中公幹,這事就這樣慢慢地擱了下來。”


    “這日我在華陰縣外,竟然巧遇了南浦先生,唉,他已經不成人形,奄奄一息,我趕緊將他救起,一路上好生將養,護送他東出潼關過三門峽,經駐馬店、信陽取道南下,我因為害怕南浦先生大病不起會於性命有礙,因此一路上並沒有全走官道,而是抄近道趕路,這一天在湖北隨州,天色向晚,我們向山村邊一個田園裏勞作的婦女問路,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那婦人開口之際,南浦先生垂死病中驚坐起,他當即聽出,那婦人正是他的夫人。”


    “南浦先生驚喜之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周身顫抖,說道:‘夫人,我終於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你了!’沒有料到他夫人卻驚慌失色,痛哭搖頭對他淒慘地說道:‘我已經再嫁他人,你何必再來害我?’”


    “南浦先生不解,問道:‘我如何是害你?’那婦人說道:‘當日一事,縣衙中十多位官家婦人小姐都被侮辱,隻有你一人,不依不饒,告至京城,你可考慮過我的感受,我名節盡毀,家人蒙羞,我幾次懇求於你,你不依不饒。你可想到有今天?”


    “南浦先生說道:‘夫人,你說什麽?你說什麽啊?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什麽啊?’那婦人卻說:‘你為了什麽,你還不是為了你自己?’”


    “南浦先生愣在當地,當夜天空暴雨大作,雷光閃閃,南浦先生站在雨中,眼中布滿血絲,神情十分可怖,他說道:‘那我們的孩子呢?’”


    “那婦人說道:‘你不可見他,他已經認他人做父親,我們母子二人,流落千裏到此,蒙我夫君憐愛,才有落腳之地,你千萬不可讓人知道了我的過去,不然我便死在你麵前。’”


    “南浦先生氣憤之下,就要上前尋找,那婦人摸出一把尖刀,對準自己胸口,說道:“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我夫君就要回來了,我求你了,你放過我倆吧!”


    “南浦先生顫抖著站在雨裏,說道:‘可是我的孩兒啊,我的孩子啊,你怎麽能不讓我見他,我足足找了你們六年啊!六年啊!’”


    “那婦人也是痛不欲生,哭到在地,南浦先生上前攙扶,那婦人抬起頭來,眼裏再無生望,隻說了幾個字:‘為什麽,為什麽你始終不肯放過我……’便舉起尖刀往頸中一揮。她去意已決,下手竟然是絲毫沒有留餘地,鮮血頓時有如泉詠,噴射在南浦先生臉上,立即氣絕身亡。”


    “這一下我們都是始料未及,南浦先生以頭頓地,在雨中不斷哭拜,額頭上血流如注,仿佛要把自己磕死一般。他埋了夫人屍首,也不理睬我,便如瘋了一樣,在暴雨交加中哭笑著消失而去。”


    “半年後,邸報登載,英國駐清使節托馬斯暴亡,竟然離奇的死在了使館內,死時麵目猙獰可怖,經法醫鑒定,下身和腎髒都被人用重手捏碎。外國使節要求清廷徹查死因,清廷找來幾批官員,硬是查不出凶手,坊間百姓都說,一定是南浦先生報仇,但也隻是猜測而已。我們得知了消息,也認定是南浦先生所為,隻是從此,世上再不見南浦先生下落。”


    “人生在世的每一天,太陽都會升起,同時也會落下;有白天,也有黑夜,隻是它不會像太陽那樣,在固定的時間升起,又在固定的時間落下。有些人的一生,一直活在太陽的照耀下,而有些人,卻不得不活在漆黑的深夜裏。佛家有言,昔日孔雀大輪明王將佛祖吞入腹中,佛祖用盡發力破腹而出,但佛祖卻留下了孔雀大輪王。佛祖說道:‘我若殺他,有如殺生身之母。’……南浦先生心中的痛,無法言說,他若與愛子相認,勢必增加兩人的痛楚,畢生飽受折磨;他若不與愛子相見,那麽承受著無窮痛哭的,就隻有他一人。四十年來,他從此再無蹤跡,但我們堅信,他一定尚在人間。”


    辜鴻銘把這一段轉述出來,楊曦早已經哭得肝腸寸斷。她心地善良,於他人的不幸感同身受,何況這位南浦先生於他家有重大的恩情,這時候聽說了他的遭遇,心中憐憫無比,無能自已。


    王興會一麵安慰著楊曦,一麵心中也是感懷不已,魏一虎雖說找劉南浦尋了一輩子仇,但劉南浦這一番苦楚,卻是遠遠非常人所能承受,聽了幾位老頭的敘述,這劉南浦似乎也並無大奸大惡之處,他雖然曾經報效朝廷,但當時仍然是大清朝天下,他報效國家自然也就無可厚非了。


    當鄧海山說起劉南浦臨刑越獄的事時,王興會一摸懷中那顆從山縫中得來的夜明珠,心中一動:這顆寶珠世間罕有,絕不是一般的凡品,這樣說來,莫不是就是石達開寶藏中的一顆?那鄧海山轉述,明明說道石達開處有兩顆寶珠,劉南浦既然能得到一顆,自然也知道第二顆的下落,那麽至少說明劉南浦曾經到過赤虺河畔的那個荒穀,那名無名老者,和劉南浦必定有莫大的幹聯。


    他不及細細去琢磨,隻見盛宣懷以下一眾耄耋,都仍沉浸在往事當中,眼中帶淚。文道希說道:“我們幾個都是南浦先生至交,當日不能相救,心中都感到十分愧疚,南浦先生失蹤後,我們便整理了他舊日的這間寓所,保留著當日的模樣,年複一年地打理,隻盼他神通廣大,哪一天突然回來。我們幾人罷官後閑來無事,索性便成立了這個清明會會,因此便約定,南浦先生最後走的那一天,約定到這裏相聚,一來老友契闊談宴,二來緬懷這位故友,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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