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白色的桑塔納穩穩地馳出省委招待所大門,雨已經明顯地小了下來,但雲層還在增厚。車沒走經二路。按常規,去章台,該走經二路。出了經二路,就上了直達章台的三七八國道,一趟平泱,大道通天。車也沒走緯二路,那是三七八國道修起來以前,人們來往章台與省城之間必走的一條老路。過老城區酒仙橋、蘄春堂、民生館,繞過西公園後門,出宋家集,直奔章台。但黃江北今天也沒這麽走。出省招,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他就讓車往東南方向拐了去。這方向跟章台所在的方位,滿擰。


    街道兩邊的商店漸漸稀少,樹木漸漸高大,路麵也漸漸整潔。他們正在向城內一個高級住宅區馳去。


    離開省招的時候,黃江北突然接到省政府辦公廳主任的一個電話,說是田副省長要見他,請他務必在去章台報到前,去田家一次。據說,調黃江北去章台,是田副省長力薦的結果。前麵講過,有相當數量的章台籍的老同誌在本省任職,這位田副省長便是其中之一。


    “謝恩師,帶什麽貢品了沒有?”夏誌遠好一會兒沒吱聲了,看著車開進那一片被越發稠密的林木掩映的住宅區,在那幽靜的林xx道上繞行著,這才不冷不熱地給了一句。


    “貢什麽品!去談工作……”


    “談工作就不要帶貢品了?哈哈,您別天真了。”


    “田副省長也是咱章台人,老家好像就在林中縣西馬鄉上八裏村。作為常務副省長、省委常委,他又分管著章台那一片地市縣的工作,召見一個要去自己家鄉工作的年輕同誌,難道還要……”


    “跟章台籍的老領導就不要拉拉關係了?你沒聽說過,現在在理論界有這麽一種新提法:關係也是生產力,而且是真正的第一生產力。”


    “誌遠,你……你這家夥回章台這半年,怎麽滿腦門子的歪門邪道。怎麽回事啊?邪性!”


    “是嗎?邪性?”夏誌遠冷笑道。


    車在田副省長家門前停下了。這是一幢五六十年代蓋起來的小樓,質樸而又典雅大方,獨門獨戶還帶著一個老大不小的院子。小樓的清水紅磚牆上攀滿了粗壯的常青藤,入秋後,碩大的葉片一起醬紅了起來,齊刷刷地裝扮出一麵麵醒目高大的軟雕塑作品。而那幾十棵比樓頂還要高出多半截去的大樹,又明顯地給這裏的一切增加了少見的田園風情。漆成深棕色的大木門前,已經停放著好幾輛高級轎車了,甚至還有兩輛明文規定隻準省部級幹部乘坐的奧迪二點六。在另一邊的圍牆跟前,則還斜斜地依靠著不少輛鈴木、本田摩托車,給人的感覺,仿佛是挺進了一個機械化特種部隊。


    “你真覥著個臉,就這麽空著雙手往裏走?”夏誌遠一把拉住已然伸腿要跨出車門去的黃江北。“你沒看見這樓裏有客人……”


    “他有客人跟我什麽關係?”


    “你沒聽說,田副省長的大兒子從獨聯體回來了。這位小田嗅上了一個俄羅斯小蜜。你看門前這車那車的陣勢,很可能是在為這個未來的洋媳婦開家庭派對,把她介紹給這兒上層社會中的達官貴人名流士紳。這種場合,老的小的跟前,你可以擺出一副挺革命的樣子,不去伺候,人家一時半會兒也奈何不了你。可在這位洋小妞麵前,你要一點表示都沒有,人家可就要說你不懂事了。拿著!”說著,從自己的旅行包裏取出一包東西,遞給黃江北。


    “什麽玩意兒?”黃江北一邊問,一邊拆開了那包東西精美的外包裝。


    一件高檔的女羊絨大衣。本是夏誌遠特意帶給單昭兒的。


    黃江北猶豫了一下:“有必要送這麽貴重的東西嗎?我犯得上跟那麽個小女孩擺譜嗎?把我那個手提箱遞給我。”黃江北打開自己的那個手提箱,手提箱裏有幾件他買給夫人和女兒的東西。但那都是些對於中國女同胞來說比較實用的衣物,比如說,一雙中檔的皮鞋,一條白色的加長圍巾,一頂天藍色的絨線滑雪帽等等,都是隻值三四十元的東西,又未加精美包裝。翻了一下,黃江北自己也覺得難以拿出手去。


    夏誌遠微笑著再次把羊絨大衣遞了過去。


    黃江北尷尬地一笑:“這件大衣……你是準備送給單昭兒的吧?”


    夏誌遠把裝大衣的塑料提兜重新整理好,說道:“那你就別管了。”


    黃江北猶豫了一下:“行,就算你替我買的,咱們回去再算賬。”


    夏誌遠故意說:“那你就記記清楚,這件羊絨大衣,明碼標價,一千七百八十八元八毛整。這叫‘一起發發發’。”


    黃江北好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一千七百八十八?喂喂喂,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


    夏誌遠指著黃江北的鼻子說:“領導幹部,一千七百八又怎麽了?還有一萬七千八、十萬七千八的哩!你逛過高檔商城沒有?”


    “不可能。再高檔那也要不了一千七百八!你真把我當土包子耍呢?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哈哈……”


    夏誌遠急了:“喂,你到底要不要?老田在裏頭等你哩。”


    黃江北還有點想不通:“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


    “你要舍不得就算了!”


    黃江北咬咬牙:“好吧好吧。一千七百八就一千七百八……王炳乾一個月才給我開支幾個錢,你狗日的夏誌遠這麽宰我……”


    夏誌遠一把摁住衣服:“黃大市長,你這麽說就不地道了,別以為我在黑你,我這兒還揣著發票哩,我可沒強迫你要這件大衣。你要不嫌丟人,就提溜著你那三十五元一雙的中學生皮鞋進去,我決不勉強你。”


    黃江北無可奈何地:“行行行……一千七……一千七……媽爺子!一件大衣一千七!王母娘娘的頭發絲編的?”


    二十四


    雨在一個多小時前就完全不下了,但天色卻沉沉地在灰暗下來。不大一會兒工夫,便越發地濃重。黃江北拿著那件羊絨大衣進田家大門,也已經有好幾個小時。小樓所有的窗戶裏都亮起了燈光,明黃明黃地輝煌,但又十分柔和。送黃江北去章台的那輛白色桑塔納,幾個小時來一直靜靜地停在馬路對麵一個很少有人使用的公用電話亭邊上。車裏,車載收音機正輕輕地播放著舒曼的《萊茵交響樂》,司機已經睡著了。夏誌遠沉湎在華麗而富有濃鬱北歐地方情調的樂曲聲中,耐心地等待著。上車前,對那個當不當助理的問題,他並沒有最後表態。當時情況緊急,容不得他說什麽就跟著一起上了車。看樣子,江北這一回死活都不會放過他。跟他再幹一回嗎?推得過去嗎?黃江北麵對著五個省委常委他無法推諉,自己麵對一個黃江北就推諉不了?單昭兒老說自己沒出息,沒有足夠的男子漢陽剛氣,可是……


    可是……


    她又哪裏知道這裏的複雜呢?


    完全不是屈從黃江北的問題,他和他之間完全沒有誰屈從誰的問題,現在是該不該再跟著黃江北幹的問題。黃江北說他老夏這半年有大的變化。他哪裏知道他自己這兩年也發生了某種讓老夏擔憂的變化。這種變化一直在困擾著夏誌遠,一種朦朧的感覺。


    說不清……


    說清了,也許會太傷害黃江北了……


    先不說也罷。


    但不說,又怎麽跟江北表這個態呢?能拖一天、兩天……十天八天……還能拖過一月兩月?黃江北這麽個火急火燎的人,怎容你拖著不表態?


    黃江北啊黃江北,你幹嗎非得要拽著我?幹嗎非得要為難我?


    但話又得說回來,就算江北不這麽死乞白賴地拽我跟他一起幹,這一兩年來在我心中產生的對他的這些帶根本性的看法,這些帶根本性的重大感覺,就永遠包藏在肚子裏,不跟他亮了?我這麽做,能算是真正的好朋友的做法?不愧對這二十來年我們之間珠玉般絕對坦誠清澈的交情?


    但怎麽跟他說呢?我……我的這些看法,真的很準確很到位很有把握而又恰如其分?我想得很清楚了?


    難啊……


    不一會兒,夏誌遠看見大門裏出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是黃江北,便忙推推司機。司機趕緊坐了起來。


    黃江北上車時,神色板正,好像遭遇了很大的不愉快似的。


    司機以為是自己一時瞌睡誤了黃市長什麽事,忐忑著,忙啟動了車。


    二十五


    車飛快地馳出了省城。黃江北裹著那件舊大衣,神情一直板正得令人費解。


    公路兩旁很快出現了緩緩起伏的山地,遠村,暮色越發地濃重,偶爾才有一輛晚歸的馬車,馱著高高的幹草,沉沉地走在歸途上,並稀稀落落地撒下一路幹草。


    “怎麽了,黃大市長,還在心疼那一千七百八?瞧你這摳門樣兒。得了得了,不要你利息,分十年償還,行了吧?”夏誌遠打趣道。


    黃江北苦笑笑,從大衣裏掏出一包東西。


    夏誌遠接過一看,竟還是那件羊絨大衣,原封沒動。


    夏誌遠一愣:“喂,老兄,你沒舍得送?我說……我說你這個人真夠可以的!”


    黃江北苦笑著搖了搖頭。幾小時前,他進了田副省長家,就沒想到會在那小樓裏遇見那麽多本省的名流。一些部門首長不說,單單本省各大企業各大公司的首腦人物,起碼就有一二十,甚至還有一些軍分區的人。外省駐本省辦事處的負責官員幾乎全部到齊。使他意外的還有省歌舞團省梆子劇團省電聲樂團省新時代音像公司的一些著名演員簽約歌手、不著名但長得特別漂亮的演員歌手、不著名也不漂亮但特別會來事兒特別會出洋相的那些演員歌手,也幾乎都到齊了。他這個新任章台市市長,在門廳裏站了足足有十來分鍾,居然沒人理會。到處是開啟香檳酒時發出的乒乓聲。高檔發燒音響裏播放的是俄羅斯當代紅歌手布加喬娃的激光唱盤。田副省長非常喜歡俄羅斯歌曲,也非常熟悉布加喬娃這個名字。他知道普希金曾在一篇著名的小說裏寫到過這位農民起義的領袖(是《上尉的女兒》?他覺得是)。由此,他對今天的這位“布加喬娃”自然有幾分本能的親切。對大兒子帶回來的這位俄羅斯姑娘也一見如故。所有的人都沒把穿著普通、神情拘謹的黃江北當一回事。後來還是一位頭發花白已經退下來的章台籍老同誌下樓來傳達田副省長的什麽話(好像是希望樓下把音響放得稍稍的輕一點,或者改放一盤《紅莓花兒開》一類的俄羅斯抒情歌曲是否更好一些等等等等),走過來問了一句,這才慌忙地把他引見給田副省長。幾分鍾之內,“章台市新任市長也來了”的消息居然不脛而走,像火焰般跳動的嘹亮的歌聲突然消沉。人們交頭接耳,紛紛把目光投向二樓,許多要人都找出種種借口來和黃江北打招呼。這又一次使得黃江北感到意外。憑他這些年從政的經驗,在這樣的場合,這樣規格的聚會中,像他這樣一個“代理市長”,按說不應該得到如此“青睞”。人們注目章台,為什麽?也許所有在場的人想到的是剛死去的那位女市長和接著又死的公安局局長,是章台未來的膠結和他個人前程的未知。也許人們隻是想瞧一瞧是什麽樣的愣頭青傻小子,居然敢在這節骨眼兒上去接章台的爛攤子。豈不應了北方山裏人的一句俗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那件衣服他猶豫再三,最後也沒拿得出手。他看到了比他先來的那些人送給小田和那位俄羅斯女孩的禮物,覺得自己隻帶這麽一件羊絨大衣,實在……實在是太寒磣了。稍舉小例試加說明,比如小田的一個朋友、自稱是省交銀集團駐香港總代理,送的是一套女裝皮貨,從皮帽皮靴皮包到皮手套皮大衣皮圍脖……光其中一件北極狐皮大衣,就值港幣十二萬,合人民幣也要十萬多元。還有一個家夥是省東方工業公司副總經理,給小田和那個俄羅斯女孩送了一把鑰匙。絕不絕?一把很普通的鑰匙。實際上,這家夥為他倆回國同居,在四星級的麗都皇家飯店租了一套房間,一天的租金就是三百美金,一下就付了兩個月的定金,整合人民幣二十萬。這把鑰匙,借用這位副總的原話來說,就是:開啟那套豪華套間,通往“如膠似漆的夜晚和顛鸞倒鳳之幽境”用的;除此以外,還給他倆包租了一輛奔馳六〇〇,一個月光租車的錢就是一兩萬。這一幫家夥太厲害了……而且還都相當年輕,一個個都隻有三十來歲、四十出點頭,有的簡直還隻有二十七八歲,都那麽自信,那麽富有成就感,一個個臉上都好像寫著“我不當家誰當家,我不進天堂誰進天堂?”


    我隻有把您這件羊絨大衣悄悄地帶了回來。


    誌遠,真對不起您啊……


    早已看不見碼頭街背後的那個小教堂了。但我能想象那主教大人的法衣裏穿著一件從響水灣鹹水灣買來的牙買加真皮背心。也許我迷糊了。


    黃江北當然有很多的想不通:“這些年,咱們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口幹饅頭一口涼白開地幹著。風裏雨裏,為了一點外匯指標,能跟項目經理吵得眼睛冒火嗓子眼兒滴血。可他們,為一個非法同居的俄羅斯女孩,隨便那麽一掏腰包就是幾十上百萬港幣。憑什麽?他們憑什麽一夜之間就成了駐香港總代理,憑什麽一夜之間成了什麽開發公司總裁副總裁,憑什麽?我們工地上哪一個老大學生老研究生老博士生,不比他們強?你夏誌遠幹了這麽多年,你摸過十二萬港幣一件的皮大衣嗎?十二萬,還是港幣!媽爺子……”


    “你還泛什麽酸。你現在大小也成了個市長了。往後,你那寶貝閨女也會一夜間成了章台市駐港總代理什麽的,拽啊拽的,給你拽個幾百萬港幣回來,擱在你那老式的床頭櫃裏。”


    黃江北冷冷地哼了一下:“她敢那麽幹,我劈了她。”


    “哈哈,哈哈哈……到時候還不知道誰劈誰哩!”夏誌遠仰天大笑。


    這時,突然來了個急刹車。黃江北猝不及防,差一點撞在車玻璃上。他責備司機道:“你怎麽開的車!”


    司機惶惶地解釋道:“有人截車……”


    黃江北和夏誌遠坐直了身子,向車外看去,隻見車外有一老一少兩漢子,扒著車窗,一邊向裏張望著,一邊問道:“請問,黃市長在車上嗎?”那老的臉上腿上都還帶著新傷,好像在哪兒剛摔了一大跤,衣服上還有蹭破的口子。暮色中,一眼之下,黃江北隻覺得那老者臉熟,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他當然想不到這位上了一點年紀、個子又不大的人,正是剛被市委林書記撤了反貪局局長職務的鄭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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