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把劉雲送到了樓門口,先站住了。


    "你住幾樓?"他問。


    "六樓。"劉雲說,"你從沒來過我家嗎?"


    "沒有。"吳剛說,"我送你上去吧?"


    劉雲猶豫了一下,笑笑。


    "好吧,不過,我家裏挺亂的。"


    吳剛沒說話,知道這不是原因。


    劉雲打開門,把吳剛讓進屋裏後,立刻解釋說,耿林進修去了,她一個人過,也懶得收拾屋子。


    吳剛站在客廳發現屋子一點也不亂,但卻透著一股淒涼。他雖然是男人,也能想象劉雲眼下的生活。他決定不馬上離開。


    "喝茶吧。"劉雲把茶放到茶幾上,自己坐到沙發上,"我們家茶不錯。"


    "你怎麽樣?"吳剛也坐下,直接開口了。


    "我?就那樣唄,不好也不壞,老樣子。"


    "睡眠不好吧?"吳剛好像在問她,但語氣是肯定的。


    劉雲吃驚地看著吳剛,沒想到他能這麽直接跟她說話。從前他們的關係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霧,劉雲能感到吳剛對她的關注,但誰也沒有勇氣讓這霧稍稍薄些,仿佛那樣他們就沒有了保護,一切就不會再存在。想到這兒,劉雲突然意識到,她好像也從沒對耿林提起過吳剛這個同事。


    "你怎麽知道我睡眠不好?"劉雲的心被吳剛的關切弄軟了,但她還是堅守著最後的防線。


    "如果你再一次暈倒,就很麻煩了。"


    劉雲沒說話,看著吳剛,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你也許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所謂,但醫生有特殊責任,你能想象你在手術台上發生這樣的事嗎?"


    吳剛說話和說完話以後都沒看劉雲,所以也沒看見她無聲流到嘴邊的淚水,直到劉雲發出一聲失控的抽泣。


    吳剛抬頭看劉雲,立刻站了起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劉雲跑到衛生間去了。他早就知道劉雲家裏發生的事,他觀察劉雲,劉雲卻一直沒有什麽反常的行為,除了那次在醫院突然暈倒。吳剛明白,劉雲還在給耿林留著回來的門。


    劉雲從衛生間回來,臉上又有了剛才哭之前的笑容。吳剛心想,這笑容早晚要毀了劉雲,它就像是腐爛傷口上的潔白紗布。


    "對不起,我……"


    "別這麽說。"吳剛口氣很重,好像要劉雲永遠都別向他道歉。


    劉雲可憐兮兮地看著吳剛,完全沒了主張。


    "想哭就哭唄!"吳剛看了劉雲一眼,又把目光移開。可說話的口氣突然又像個孩子。


    劉雲又哭了。這一次她沒有跑出去。


    劉雲捂著臉,坐在沙發上哭了很久。吳剛站在窗前抽煙。在劉雲的哭聲中吳剛把自己多年的感情理出了個頭緒。他剛到這個醫院的時候,劉雲已經是這兒的"老大夫"。沒多久,他就發現,劉雲是這個醫院裏最好的一個女人。劉雲平和安靜,雖然隻比吳剛大幾歲,但她不善言笑,讓吳剛覺得她好像比自己大幾百歲似的。他隻是遠遠地看著劉雲,但卻覺得自己時時刻刻都在劉雲那個巨大溫和的"場"裏,對自己的這份感情心滿意足。但從心理上,吳剛不是那種找母愛的男人,他同時也過自己的生活,絲毫不想掩飾什麽,即使在劉雲麵前。所以劉雲能覺到吳剛友好的關注,但覺不到任何壓力,因為吳剛的個人生活曾經無比豐富,他甚至為此離了婚。現在劉雲的心境,把吳剛身上本來就十分強烈的保護意識激活了。


    劉雲終於停止了哭泣,吳剛已經為她取了兩條毛巾,一條幹的,一條濕的。


    劉雲先用幹毛巾把臉上的淚水鼻涕擦幹,然後又用濕毛巾擦了擦臉,她發現毛巾是熱的。她看看吳剛,淚水又湧了出來。


    "謝謝你。"劉雲說,她覺得自己現在虛弱得像一朵棉花,但卻很舒服。


    吳剛看看被淚水洗過的劉雲,心裏輕鬆一些,好像她心裏的毒素通過痛哭釋放了一部分。


    "是誰告訴你去酒吧的?"吳剛安靜親切的聲音加強了劉雲對他的信任。


    "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個男的,我不認識他,他也不告訴我是誰,就說,如果我周末去身後酒吧,能看見耿林和一個女的。"劉雲說到這兒,看看吳剛,"其實,你早就看見他們了,是嗎?"


    吳剛點點頭。


    "耿林不認識你。"


    吳剛又點點頭。


    "可你沒告訴我。"劉雲說。


    "對,我不想告訴你。"吳剛說著站了起來,"太晚了,我得走了。"


    吳剛說完徑直向門口走去。劉雲隻好跟在後麵,她心裏很希望吳剛能多留一會兒,但這話她說不出口。


    吳剛穿鞋,一邊係鞋帶一邊說:


    "有件事,你能答應我嗎?"


    "當然,你說吧。"


    "別再對我說謝謝或者對不起什麽的。最好是永遠都不說。"


    劉雲沒有回答。吳剛站起來看見劉雲的眼神立刻明白,她現在心裏害怕又是一個人呆在這裝修講究的大房子裏。但他又能做什麽啊,他從她眼神裏明白的還不止這些,如果他說自己留下來,他知道他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這就是典型的中年知識女性心態,把最強烈的願望用最殘酷的羞澀壓下去,因為她們的理智說,這不妥。


    "他什麽時候走的?"吳剛不忍心就這樣把劉雲一個人扔下。


    "兩個月前的今天。"


    吳剛歎了口氣。


    "那天他過生日,我們說好在家裏吃飯,我做了好多吃的,可他半夜十二點才回來。"


    吳剛把身體靠到牆上,希望劉雲能安靜地把話說完。


    "他回來說了兩句就又走了。"


    "他說什麽?"吳剛問。


    "他說,我們先分開一段吧。我問他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他說,這對我又有什麽區別。他說他想好好想想,現在男人找別的女人,都這麽跟家裏說,好像不分開他們就什麽都想不起來似的。"劉雲說到這兒,吳剛突然笑了,劉雲也笑了。


    "他沒再回來過?"


    劉雲搖搖頭,吳剛發現她的情緒比剛才平靜些。


    "我打過他的手機,但他把電話掐斷了,可能是一看是我的號碼就不想接。"


    "他沒拿東西?"


    劉雲又搖搖頭。


    吳剛本來還想問一句,是不是劉雲還想等著耿林,但一轉念,這是人家夫妻的事,就改了口:


    "你得好好睡覺,別的都無所謂,因為誰把自己身體搞壞都不值,尤其為男人更不值。"


    劉雲又笑了,吳剛也笑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勸你,反正別把事兒憋在心裏。外麵有什麽事,找我。該做什麽,想做什麽,就去做。用不著想太多,也許明天地球就不存在了。"


    劉雲和吳剛再一次同時笑了,不是為了慶幸地球的消失,而是為了人們在這個地球上發出微笑,會意的或者不經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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