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空軍飛行學院正值出操時間,操場上一隊學員在跑一萬米,汗衫軍褲解放鞋,頭發短極,要不因為色黑,遠看就是光頭。他們顯然跑了有一段時間了,隊伍拉得很長,跑在前麵的步履還算矯健,落在後麵的個個氣喘籲籲,終於有一位跑不動,開始走,隻兩臂端在腰間。一個人“嗖”地騎車而至,手拿小竹竿一戳他背,吼:“跑起來!”


    這一幕被乘大巴路過的彭飛們盡收眼底,彭飛忍不住對身邊羅天陽道:“他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他們!”羅天陽忙以食指按唇做了個噤聲動作,同時伸長脖子看坐前麵的兩個接站幹部,見他們似沒聽到,方才放心地收回身體。


    彭飛和羅天陽坐一趟火車來的。與彭飛的單槍匹馬相反,羅天陽全家出動。媽媽妹妹弟弟都哭了,羅天陽和他爸眼圈也紅了。一家人盡情哭泣,悲傷,幸福。父親啞著嗓子囑咐兒子,到那兒記著照張穿軍裝開飛機的相片寄家來。該上車了,妹妹哇地哭出聲來,羅天陽從提包裏摸出個手巾包塞給妹妹讓她和弟弟一人倆,裏頭是四個煮雞蛋,媽媽給他帶路上吃的。妹妹不要。羅天陽說他睡一夜就到,到了那邊有人接用不著吃,堅決讓妹妹拿上走。火車開了,羅家四口高高低低佇立月台目送,火車帶起風撩動著他們的衣襟、頭發,羅天陽淚流下來了。也許這就是親人?在一塊兒,打;分開了,想。那一刻彭飛慶幸自己不讓父母來送的英明。媽媽肯定會哭,他肯定受不了媽媽哭,可他不願當著父親麵掉淚,還在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


    火車正點到達。車站外,“空軍a飛行基礎學院”的接站牌旁站著兩個空軍軍官,旁邊聚著二十多個穿著各異但都提著大包小裹的男青年,其中一人身上還斜挎把吉他,姿態神情俱瀟灑,彭飛羅天陽出站後毫不費力就發現了這醒目的一群,一軍官為他們在名冊上做了登記後說,隻差一個了,那人所乘火車還有幾分鍾到。二十分鍾後,人到,手提深灰塑料革提包,包上穿軍裝戴紅衛兵袖章的毛主席頭像依稀可辨。是宋啟良。


    大巴駛過操場,向學院深處去,一路嘁喳聲不斷的車廂一片肅然,適才操場上的一幕將艱苦、嚴格、嚴酷等熟知字眼瞬時具象化,這一段膨脹於胸的脫穎而出高人一等的優越喜悅迅速冷卻。好比千辛萬苦甩掉無數對手登上一座山,剛剛喘了口氣還沒完全喘定,就發現眼前還有座更高的山,更致命的發現是,這座山後還將會有山,他們踏上的淘汰之旅名不虛傳。車在樹蔭掩映的一幢三層樓前停下,車停下了,到了。學生們提著包和心,默默下車。


    這批學員總共561人,為一個大隊,團職編製;下分四個學員隊,營職編製。這幢樓是一分隊的學員宿舍。一隊長個頭中等,“八一”字樣的棕紅軍官腰帶緊束,寬肩窄臀,完美男性三角。隔著軍裝都可確定,裹在裏麵的身體除了骨頭全是精肉。此人丹鳳眼厚嘴唇,卻既不顯陰柔也不顯憨厚,目光大多是平靜,時而眼波一閃,便會如受光鑽石般射出一束淩厲。一百多個身著五花八門老百姓衣裳的準軍人們,在他麵前不由自主盡量挺直了腰背。


    “正式向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紹,”他說,“正式”是因為此乃全隊學員到齊後的第一次集合,“我是你們的隊長,我叫徐東福。徐是徐向前的徐,東是毛澤東的東,福是——”與此同時彭飛順著對方思路快速在腦子裏搜索,無果,興致盎然等,等待徐東福對他那個俗氣的“福”作何豪邁注解。徐東福說:“——羅斯福的福!”


    學生們發出恍然、會心的笑,誰都沒能想到他會對應到美國人身上,還挑了個最大個兒的,你還不能說他對應得不對。宋啟良也笑,他笑是因為大家笑,這時他不可顯出與眾不同。


    徐東福做完自我介紹,教導員於建立做自我介紹,分班。九個班,三個班為一個區隊,一個區隊一層樓。彭飛一區隊一班,與宋啟良同班,羅天陽二區隊四班,與挎吉他的那位同班,此人姓康名正直。區隊長、班長由學員擔任,具體由誰,待定。解散,剛到的學員回宿舍放東西,十分鍾後,聽哨音集合。


    一班宿舍六張上下鋪,床前有名字。彭飛找到了自己的床,床上被褥俱全,床單平整如白紙,棉被疊出了金屬的棱角,彭飛立於床前,竟不敢戳碰,生怕弄走了樣沒法恢複。“是不是沒想到?整得跟兵營似的!”一個聲音響起,彭飛回頭。說話的那人一頭卷發,額上一道很深的抬頭紋,時髦和滄桑混搭。他叫李偉,比彭飛早到一天,以過來人的口吻接著介紹:“老學員疊的,給咱們樹榜樣呢。”彭飛點點頭。


    三分鍾後,宋啟良第一個來到集合點筆直站立等候,彭飛隨大流出來的,李偉最後一個,徐東福站在樹蔭下靜觀,時而眼波一閃。隊伍到食堂,半小時吃飯,吃完飯聽哨音集合。再次集合,到俱樂部的乒乓球室,裏麵十來把椅子一字排開,每個椅子後麵一個老學員,汗衫軍褲解放鞋,頭發短極,人手一把剃頭家夥。徐東福下達命令:“現在理發。一班學員先上。”學員有的竟忘了自己“幾班”,輕微嘈雜一陣,“一班學員”方擠擠挨挨在椅子上落定。彭飛旁邊是李偉。“理發師”開始工作,屋裏推子剪子聲響作一片,彭飛一聲不響聽任頭上動作。李偉在身邊道:“老學員,有鏡子沒?”得到的回答是:“我就是你的鏡子。”李偉叫:“拜托手下留點情!我這是自來卷全身上下就這麽點優勢!”“就算你全身都是優勢,想讓誰欣賞?新學員三個月之內,別想邁出學校大門一步!”“三個月不能出大門?人別的軍隊院校怎麽沒這規定,我有個表哥——”“這裏不是別的‘軍隊院校’是飛行學院。飛行學院有三個月的試學期,試學期不合格者隨時走人!”再沒聽李偉說話,彭飛斜看,見他眼嘴皆閉狀若泥胎,看不出是聽天由命還是安之若素。


    理完發,隊伍再次集合。果真無須鏡子,隻消看一眼他人便可知自己。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齊步走。走哪兒,幹什麽,不說。隊伍回到宿舍樓前,徐東福下達命令:“現在去宿舍拿毛巾肥皂,三分鍾後,聽哨音集合!解散!”這一次,準軍人們呼啦啦向宿舍跑,爭先恐後,之前的散漫少了許多,一個早晨的經曆似令他們有所明白。哨音再次響,再次集合,隊伍到了澡堂門口,命令是:“洗澡!十五分鍾後,聽哨音集合!”洗完澡,集合,到宿舍門口,被命把毛巾肥皂放回去,三分鍾後聽哨音集合。彭飛把毛巾皂盒放進床下的臉盆向外走,李偉跟在他的身後:“你猜下一步會讓我們幹嗎?”無從猜起。李偉發表意見:“你說他怎麽就不能事先跟我們說一下?”彭飛想了想:“大概這會使人獲得一種權力在握的快感?”李偉擊節讚歎。


    這次集合是領服裝,不是軍裝,是老學員們出操時的行頭,襯衫軍褲解放鞋,領回來換上後再次集合。人還是那群人,一經統一了服裝、發式,立刻不同。不僅外在,更有內心,置身在整齊劃一的集體,束縛感緊張感會油然而生。徐東福在隊前講話,說了一係列的規定,規定裏有一係列的“不許”,比如,不許不假外出,不許抽煙,不許談戀愛,等等等等。最後宣布明天查體。


    聽說明天查體羅天陽大驚,他身高最終沒夠一米六五。招飛組放過了他,這裏能不能放?知道入學後還要查體,但不知道剛來就查,本指望過一段時間身高會長上去。情急之下,解散後他攔住隊長問為什麽剛來就查體。隊長回答簡潔:規定。羅天陽追問:如果不合格呢?隊長仍簡潔:退回去。羅天陽再問:以前都合格就這一次不合格也得退回去?這次隊長隻點了下頭。絕望中羅天陽與之講理:那怎麽能知道是以前查得準還是這次查得準?隊長以最後的耐心回答:“在這方麵,飛行學員的身體方麵——我的理解啊——基本原則就是,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說完扭頭走開,剩羅天陽站原處動彈不得。肩被人拍了一下,他茫然轉頭,仰臉,是康正直。這家夥比他高出去半頭不止,臉兒卻圓圓的像個孩子。那圓臉永遠晴朗,無緣無故還會綻出更晴朗的笑。“喂,你身體有問題?”他問,聲兒很大,他注意到了羅天陽和隊長的對話。羅天陽嚇一跳,向四周看看,氣道:“你身體才有問題呢!”康正直笑了,眼和嘴同時彎起:“你看你這人,我是想幫你。”放低聲音,“跟你說啊,我這個眼睛,”他指著左眼,“有點斜視,調那個數據和數線的時候,我看著是正的,實際已外斜兩度了。第一次查體有了經驗,第二次查,我就有意調偏一點,結果,就ok了!他們不相信,又讓查,還是ok!再查,還ok!他們一點辦法沒有!你什麽問題,看能不能想想辦法解決?”好心熱心。可惜於羅天陽沒意義。


    次日查體教導員於建立帶隊,走前徐東福告訴他,二區隊四班羅天陽,那個個子最矮的學員,身體可能有問題,請教導員到時記著跟醫生特別交代一下。學員姓名,形象特點,哪區隊哪班,徐東福說得清清楚楚。他記住的不僅羅天陽,全隊102個學員的情況,在他腦子裏全都清楚。


    三天後,周末的傍晚。時近秋日,植物回光返照般茂盛,樹冠墨綠欲滴,夕陽金赤如焰,操場邊並排停著的三架殲五身披晚霞昂首向天,仿佛一聲令下即可騰空而起。其實這是些退役戰機,擺那兒供曆屆新學員暢想用的。這幾天,這屆新學員都輪流來參拜瞻仰過了,在機身上留下了無數汗漬手印唾沫星子,相約或對自己說,等發了軍裝就穿上來這兒照相,寄回家中。軍裝還沒發,飛機已看過,這裏暫無了新意,來的人越來越少,周末幾乎沒人。第一個周末,難得晚飯後到就寢前一點事沒有,你可以任意在學院裏逛逛看看,洗衣服寫信到服務社買東西,都可以。還可以去校醫院看異性。那裏頭的幾個異性最年輕的也比他們年長許多,但到底是異性。三個月內,除了那幾位,他們隻能是同性相見了。康正直和他的吉他頭次有機會一展風采,坐在花壇的台階上,他半仰圓臉微合雙眼彈唱崔健的《一無所有》,身邊聚集的人有七八個之多。康正直唱:“我曾經問個不休——”眾齊吼:“你何時跟我走!”康正直唱:“可你卻總是笑我——”眾吼:“一無所有!”……嫻熟的吉他流行的曲調奔放的青春,引得不少教員、老學員駐足。


    羅天陽一個人在殲五那裏,機輪,機身,機翼,一點點摸過去。父親讓他照張開飛機的照片寄回去呢,他們家人從來沒見過戰鬥機,嚴格說,飛機都沒見過,除了天上飛的。他要讓他們失望了。他曾找借口去過校醫院,打聽到他們區隊有一個人體檢不合格。他的身高一米六四點五,招飛體檢時在他的央求下寫的都是一米六五,這次不管怎麽說對方都不為所動,如實寫上:。不合最低身高標準。個人前途都顧不上想了,眼下他滿腦子滿心都是,被退回去後怎麽跟家裏交代?院裏的鄰居、整個胡同的鄰居,沒人不知道羅家兒子要當飛行員了,小胡同飛出金鳳凰了,哪知他這邊廂卻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羅天陽離開殲五往隊辦公室走,去找隊長教導員,先確定,再詢問,問下步會讓他去哪裏,他受不了被動等待的折磨。隊長教導員都在,隊長在接電話,接完電話對教導員說,大隊長要求今天把體檢不合格者通知到本人,明天收拾東西,後天走,說完看羅天陽,那一刹那,羅天陽的心沉靜下來,意料當中的事情終得證實後的沉靜,他立在那裏等待宣判。隊長卻問:“你有什麽事?”他沒想到,愣住。隊長馬上又說:“你先去把你們班康正直叫來。”心“嗵”地起跳,血液奔湧,臉發燒發燙,恍惚間看到了隊長眼裏的奇怪,他轉身就跑。


    夕陽已落,康正直仍在彈唱《一無所有》,身邊聚集的人比適才多了一倍,吼聲大出數倍:“——噢你這就跟我走!!”吼得樹上歇憩的鳥兒撲啦啦飛。一曲終了,靜了幾秒,康正直手下流出了新的旋律,《外婆的澎湖灣》,遙遠溫柔。羅天陽多想讓他就這麽無憂無慮彈下去啊,他是好人,熱心開朗單純對他人充滿善意。但羅天陽不能,隊長等著呢,硬起心腸走上前去:“康正直,隊長叫你。”康正直手不停地彈著吉他,問:“什麽事他說了嗎?”羅天陽搖頭,不敢更不忍。康正直仍那樣彈著吉他問身邊同學:“這兩天我犯什麽事了嗎?”笑著,一張圓臉被天邊餘紅浸染,明亮燦爛。


    這是同學們最後一次見到康正直的笑,從那時直到他走,他再沒笑過。他是周一走的,當時同學們剛出操回來,看到他挎著吉他、穿著來時的衣裳走,身邊教導員幫他提著提包。雙方交錯而過,他目不斜視麵無表情。


    第二個被淘汰者是八班的張前。這天,一隊學員跟一位老學員在俱樂部的乒乓球案子上練習疊被,要求在規定時間內,把那塊棉織物弄成統一長寬高尺寸的金屬形狀。這件事頗為不易,尤其是新學員新被子。學員們一遍遍練,隊長徐東福四處逡巡,隻要他看不順眼,就會一把抓起拆散。彭飛被連拆三次,第三次後,他住了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心激跳,手發涼,血液嘭嘭敲擊額頭血管……關鍵時刻,他想起了父親。父親肯定經過了這個,父親過了。父親過了他就能過,得過!逢山爬山逢河涉河,哪怕現在前方是懸崖,他也跳!徐東福一聲不響在後頭等,似在等他發作,他不發作,心平氣和拿過被子,重新開始,徐東福這才走開,麵無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麽,是滿意還是失望。半個小時過去了,在一次次毫無技術含量的枯燥重疊中,越來越多的學員失去了耐性,動作明顯懈怠,張前則幹脆住了手。徐東福開口了:“煩了吧?”有人應聲答:“不煩!”是羅天陽和宋啟良,隻有兩個人的聲音在眾人的沉默中顯得單薄突兀。徐東福說:“隻有兩個人說不煩——不管他倆心裏怎麽想,至少,嘴上說了他就得為自己的回答負責,就得堅持下去——其他人沒有回答,沒有回答就是一種回答,無聲勝有聲的回答——煩了!”這次沒有人說話。徐東福追問:“我說得對不對,是不是煩了?”“是。”一個聲音答。聲音不高,震動卻如晴天霹靂,所有人呆住,包括徐東福。


    說話的是張前。張前外貌極普通,不黑不白不醜不俊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話不多,按說應是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但恰恰是他,剛入學那天引起了全體的注意。他是最後一個到的,他到時學員們正在集合,一輛掛著省委牌照的轎車駛來——這個地方一般社會車輛休想駛入——車在隊伍不遠處停下,車門開,車上下來了四個人,司機一下來就小跑著繞到車後開後備廂取行李,另外三個人是:張前,張前媽媽,空軍軍官。不久大夥得知,軍官是學院機關的行政幹部。那時孩子上大學極少有家長來送,即使送,像這種軍隊院校也隻能送到大院門口打住,張前家人卻能驅車直入到宿舍門口,其家庭背景的顯赫不言而喻。和他家庭背景一樣顯赫的,是他家對他的寵愛。他媽媽不僅看了兒子將要住的宿舍,還在軍官的帶領下,將食堂、澡堂、服務社、醫院統統視察一遍。


    徐東福看張前,張前也看他,無挑釁無懼怕,神情平靜仿佛他剛才不過說了句最最普通的家常話,普通得如同“吃飯了嗎?”徐東福顯然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無語。張前也不說,靜等回話。好比他已把球打了過去,在等球回來。屋裏極靜,極靜下是亢奮的暗流。學員們看一眼張前,看一眼徐東福,看一眼徐東福,看一眼張前,如同觀看乒乓球賽。徐東福終於開口了,或者說“接球”了。“好,有一個說出心裏話的了。那,張前,”他準確地叫著他的名字,“能不能具體說一下,你為什麽煩?”張前不說——他一向話少——他用表情說,說的是:還用得著說?


    “彭飛,你說。”麵對徐東福的點名彭飛猝不及防,脫口應道:“我沒說我‘煩’。”徐東福緊追上一句:“但也沒說‘不煩’!”彭飛被逼到了死角。想撒謊很容易,撒得讓人信服不容易,尤其這種遭遇突襲時,人本能地會為品格和習慣左右。彭飛誠懇道:“隊長,我是想,我們苦讀寒窗十幾年,過五關斬六將百裏挑一萬裏挑一地考到這裏,不是來學疊被子的,是來學飛行的。”停停,還是說了,“我實在看不出疊被子和飛行之間,有什麽必然聯係。當然,部隊得講內務,出門看隊列,進門看內務,這是常識,但我認為不能搞過了頭搞成形式主義。”學員們在心中點頭,徐東福明察秋毫,說:“看來彭飛說到了你們心坎上說出了你們的心裏話。好,我來問個類似的問題,稍息立正走隊列,跟飛行有沒有必然聯係?”彭飛不知該如何作答。徐東福環顧四周:“誰來回答?”沒人回答。徐東福自問自答:“照彭飛的邏輯,也沒聯係,不光跟飛行沒有,跟打仗也沒有。但事實上,世界上哪支部隊不在進行著這樣的訓練?他們練的是什麽?是服從,是統一,是紀律,這是必要的形式但不是形式主義。有位軍事家說,軍隊必須具備嚴格的紀律才能作戰,紀律在作戰中不是手段是素質,一種素質比一百種手段都重要。”全體靜默,其心理活動盡在徐東福的掌握,他順勢接著說:“說句實話同學們,飛行和你們,還有著相當的距離,而且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一段,永遠跨不過去的距離!”話題切到痛處,學員們騷動,徐東福提高嗓門:“這不是嚇唬不是要挾,是現實。這現實就是,諸位首先要完成從學生到軍人的轉變,然後才是,從軍人到空軍飛行員!”眼波一閃,直逼張前:“張前?”他聽到的回答是:“我退學。”


    一周走了兩個。傳說被一步一步驗證。“傳說”還說飛行預校淘汰率一半,換算下來一隊得走51個,下一個是誰?


    入學第十天的晚點名上,徐東福宣布了各班班長副班長的任命。區隊長暫仍空缺。彭飛是一班班長,宋啟良是副班長。在其他人的任命上徐東福和於建立意見一致,隻在彭飛宋啟良身上稍有分歧。於建立想讓宋啟良當班長,他頗看好這個學員,肯吃苦,很努力,服從命令堅決,家庭好。家庭好相對張前而言,張前之所以堅持不下來就因為他的家庭給了他太多出路,而苦出身的孩子如宋啟良們,因別無選擇會拚盡全力。徐東福對宋啟良印象也不錯,隻覺他能力差點。肯吃苦很努力能力差點,是當副班長的材料;當班長不能沒能力。彭飛有能力。他有自己的思想同時懂得服從,自覺服從遠比盲從可貴。最終當然是以徐東福意見為準。理論上說軍政一把手職位高低等同,實際上永遠是一高一低,孰高孰低取決於諸多因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是,做領導必需的個人魅力。於建立是好人,隻有點婆婆媽媽抓不住重點。


    這個任命讓彭飛意外。他相信在徐東福宣布前,一班的所有人都認為班長非宋啟良莫屬。他表現得多突出啊,被子疊得好,隊列走得好,服從命令聽指揮,大小勞動積極主動,天天受到隊前表揚。在彭飛心中,如果說宋啟良給領導的印象是正數,他則是負數,零都到不了,這是那次毫無防備下說出了自己的觀點並遭徐東福當眾駁斥後,他做出的判斷。他雖沒因此一蹶不振,但決定以後盡量避開徐東福的視線,為減輕他對自己的不良印象寧肯不給他印象,根本想不到他會讓自己當班長。意外而後欣喜:徐東福不是他印象中的行伍之人,比如他父親,簡單,粗暴,自以為是。徐有思想有境界有理解視野開闊知人善任,當即痛下決心,好好幹,士為知己者死!晚上,他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裏給媽媽寫信說了這事,潛意識裏,讓媽媽告訴父親。


    還沒來得及收到媽媽的回信,彭飛的班長就被撤了,前後不過半個月。因為李偉。


    李偉是很高興彭飛當班長的。倒不是多麽喜歡他,至少不討厭,卻討厭宋啟良。反正自己當不上班長,那麽,誰當都比宋啟良強。按說李偉在新學員中相當突出,體能摸底測試,長短跑、跳遠、引體向上、臂曲伸……在大隊都名列前茅。100米要求控製在13秒內他12秒都不到,5000米要求15分鍾內他跑14分30秒,國家一級運動員水平!隻是,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他的短就是,內務總也搞不好,已被徐東福公開不公開點名點了不下十次。宋啟良的內務就很好,速度質量均達老學員水準。李偉討厭他不是“恨人有笑人無”,沒那麽膚淺,他討厭宋啟良身上的那股子假勁兒,第一天班務會上就覺得他假。班務會要求每人談入學動機,他說他是為了保衛祖國——假得讓你覺得他是真的,因你不相信會有人這麽弱智!在後來的接觸中李偉方才明白,那不是弱智,恰恰相反,是一種更高級別的生存智慧,宋啟良比他們更懂得這種環境下的生存之道。為此他不失時機孜孜不倦表現,即使晚飯後好不容易可以歇會兒,他也不歇,拖地板掃院子,實在沒事兒幹,就練疊被子練走正步,搞得別人心神不寧,想歇會兒都歇不安生。為把被子疊出要求的那個棱角,他能想出、做出這樣的事來:把被子的相關部分用水浸濕!領導要求“一”,他能執行出“三”,自己給自己加碼。這種人要是有了權力,就不會僅給自己加碼。是誰說的來著?包身工當上了工頭,得比工頭還黑!如果說那些事還不足以證明宋啟良的假,是出於李偉的個人好惡主觀揣測,有一件事卻是鐵證如山:那次,徐東福對全體學員做完豪邁的自我介紹後,宋啟良的笑聲比誰都響亮都會心,當時李偉就站他右手邊。後來偶然得知,敢情他除了知道“毛澤東是毛主席”外,壓根不知道徐向前,更別提羅斯福!


    彭飛被撤是因為李偉抽煙他作為班長知情不報。


    李偉起初將這事瞞得很好。衛生間,食堂後頭,校園某個鮮有人去的角落,都是他過煙癮的好去處。去衛生間抽煙通常是夜裏,在所有人熟睡之後,一個人站在窗前,小心地將煙氣吐到外頭,一口一口,一支一支,身心痛快。有次因控製力不夠,耽擱時間稍長,早晨起床號響時沒能起得來,晚了半分鍾。而從起床號響到跑入樓前的出操隊伍,總共隻給你四分鍾,徐東福會等在下頭,看門狗似的虎視眈眈。但凡超時,你就得利用寶貴的休息時間從起床開始穿衣服疊被子上廁所下樓一練十遍,若還不合格,接著練。這事攤別人頭上耽誤的隻是休息,對李偉來說就不是了。那天他因怕晚,被子疊得馬虎了些,出操回來一看,被子沒了,再一看,在地上。他叫:“誰幹的?”徐東福說:“我。”此人就站在一班門口,李偉沒看到。其實沒看到也該想到,除了他,還有誰敢這麽缺德?隻不過從前他頂多是把疊得不好的被子拆了,扔地上還是頭一回,是他的失常導致了李偉的失常。李偉拾起被子拍打,還不敢使勁拍,怕招致誤會。徐東福還沒走,還在那邊囉嗦:“順便說一下,按要求,你們班沒一個合格的,包括我沒動的被子。李偉,不過是我在你們這幫瘸子裏麵,拔出的一個最瘸的,而已!”說罷走了,把李偉氣得都結巴了:“還、還、還,還‘而已’!‘而’什麽‘已’!別他媽屁股後麵綁掃帚充大尾巴狼了!小學都沒畢業,以為會說個‘而已’就算有文化了!”彭飛擔心地朝門口張望一下,輕斥李偉:“什麽小學都沒畢業,別瞎說。”“至少是,文化水平不高!聽羅天陽說,管咱們學員隊的這些隊長,都是從野戰軍調來的,絕對是四肢簡單,頭腦發達!”眾人哄然大笑,李偉也笑:“錯了錯了,讓他給氣糊塗了!氣得我都頭腦簡單了!”


    彭飛在一次夜裏上廁所時,發現了李偉抽煙。得知李偉高二就抽煙了時彭飛非常驚訝,難道他家裏沒人管嗎?李偉告訴他,還真就沒有人管。他八歲死了親媽,半年後父親再婚,生出一男一女。從此家中五口人五個待遇。一等待遇,父親和繼母的親生兒子,二等,他們的親生閨女,三等,他父親,四等,他父親的老婆,五等,他。他考飛行學院基於三條:一、從此後全麵獨立;二、身體好而學習不夠好;三、因為學習不好使他爸的老婆更有了挑撥他們父子關係的理由,他要為自己爭口氣。飛行學院錄取通知書抵家的那刻,那女人的眼睛都紅了,吃驚,忌妒,窩火,當然,還有懊悔。古話都說,欺老不欺少,欺女不欺男,她怎麽就能給忘了呢?她再無知,也懂得空軍飛行員不是等閑之輩,她開始想到,自己的一雙親生兒女未來可能還需要他們這個異母兄長的提攜。那段日子,父親對他像了親生父子,那個女人對他,如同主仆,他是主。那是李偉有生以來最痛快的一段日子。……趴在衛生間的窗台上,望著當空的明月,吸著香醇的煙,他對彭飛講了這些他未對任何人說過的家事。終於過了的煙癮讓他痛快,下午5000米長跑他落下第二名足足兩圈讓他痛快,晚飯後他上了新學員尚未開始訓練的旋梯,上去就打了起來,老學員都為之讚歎,讓他痛快加上痛快。倒黴時需要跟人傾訴,痛快時更是。傾訴過後,翻倍痛快!那天最後,他告訴彭飛,等發了軍裝,頭一件事,就是穿上到殲五那裏,照相,寄回家去,讓小市民們開一開眼!


    彭飛勸李偉戒煙。李偉苦笑,說不抽煙的人不會懂得戒煙之難,況且科學都說,十六七歲開始抽煙的人最難戒掉。彭飛說他知道戒煙難,他父親就抽煙,下了一百次心要戒,都沒能成。但是,咱不能跟他比,他這輩子已經差不多了咱還年輕,前麵的路還長,就算能瞞得住隊裏,對自己身體也不好。李偉為彭飛的真誠打動,答應試試看。那天夜裏,二人聊得頗投機,雙方第一次對對方有了深一點的認識。痛快的交談和收獲友誼的愉悅讓李偉大意失了荊州,走時,忘記檢查窗台。從前每次吸完煙,他會仔細查看,所有的煙灰煙蒂都會被收起扔進蹲坑,衝掉,不落絲毫痕跡。那次,他在窗台上留下了一截煙灰,第二天早晨,被徐東福發現,晚點名時說了這事,說誰抽的煙,請主動匯報。不想匯報也行,條件是,不許再抽。晚點名後留下了班長副班長,問他們知不知情,皆說不知,包括彭飛。徐東福批評了他們,並要求各班嚴查。彭飛找到李偉,再次勸其戒煙。這一次是,徐東福讓他感到了壓力,有種岌岌自危的惶恐。當時是晚飯後,他和李偉並肩站在窗前,窗外雲蒸霞蔚,三架殲五在他們的視野盡頭金光熠熠昂首向天,他讓李偉不要因小失大,不能“試試看”得馬上戒,李偉默默遙看殲五,良久,點頭。


    李偉開始出現異常。上課時哈欠連天,飯量明顯下降,訓練成績大大後退,比如引體向上,從前一做幾十輕輕鬆鬆,現在,雙手抓住單杠吊在上頭死魚一樣,怎麽“引”都引不上去。教員向徐東福反映情況,徐東福找彭飛詢問,彭飛惟有搪塞。他知道那都是戒煙的反應,他父親戒煙屢屢失敗,就因為離開了煙不光食欲大減身體沒勁,腦子都犯迷糊。可是,這能跟徐東福說嗎?要說,該早說。早沒說現在就不能說,一步錯步步錯隻能將錯就錯,盼隻盼李偉早日戒斷成功。


    熄燈了,夜深了,均勻的呼吸聲在宿舍裏高高低低響起。李偉躺床上輾轉反側,他想抽煙。不能抽。不抽不行了。不,不能抽。不,不抽不行。抽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當即噌地坐起,從褥子底下摸出煙和火,赤著腳向衛生間跑。接受上次教訓,進了大便間的隔斷裏頭,帶上門,光暗了下來。從壓扁的煙盒裏取煙,全身激動指頭都抖。好容易抽出煙來,點上,深深吸下去,一口吸掉了小半根,頓時七竅通暢飄飄欲仙,他微微合上了雙眼……眼前突然大亮,他睜眼一看,麵前的擋板被人拉開,正是此刻他最害怕見到的那個人。


    徐東福來查鋪,剛進樓道就聞到了煙味——李偉這次抽煙沒去窗口是顧此失彼了——他放輕腳步,狗一樣隨著鼻子的引導尋去,準確尋到了衛生間李偉所在的隔斷,一伸手拉開隔斷的門,蹲在便坑上騰雲駕霧的一班學員李偉赫然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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