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日,何建國下班後去接哥哥時,碰上他在背水泥板。那水泥板高達兩米,沉而硬,背起走,在後頭看,看不到人,隻能看到一塊塊水泥板在移動。何建國當時眼圈就紅了,發誓說一定要給哥哥換個活兒。何建成不同意,他知道弟弟難,不想再讓他作難。他不怕吃苦,隻要不白吃、能吃出個結果就好。他喜歡北京。來到北京,覺著視野一下子開闊了。私心裏想,要是能在北京紮下來,以後,把孩子接過來上學,就好了。他這輩子就這樣了,隻能寄希望於孩子。雖說是倆閨女,但在城裏,閨女兒子真的都一樣。像他弟媳婦,不就跟男的一樣上班拿工資嗎?還有小西媽,比小西爸還得強。但是何建國根本就不聽哥哥說了些什麽,一顆心完全被憤怒和屈辱占據。昨天給小西打電話詢問此事,她答應說馬上問她弟弟,說她親眼目睹了負責安排工人的包工頭對她弟弟那種竭盡討好之能事的逢迎,這裏麵肯定有誤會了,讓何建國盡管放心,保證沒有問題。當時何建國一感動,還就深夜打電話打擾了顧家一事道了歉。小西說沒事,說開了就好了,沒事。完後她就再沒來電話。他也沒去電話。覺著不來電話就是沒問題了。沒想到來到工地上,看到的卻是這個——哥哥幹的活兒還不如昨天那活兒!狂怒之下不失冷靜,想顧小西如果是這個態度,那就說明她豁出去了,準備硬碰硬了。她不怕他跟她離婚,或許,看到他家裏有無休無止的事要麻煩她,改變了主意,又想跟他離婚了呢!這個時候,他就得改變策略,不能跟她硬碰硬。無論如何,哥這事還得她家給辦。無論如何,得先糊弄著她幫哥的事辦了再說其他。


    接上哥哥回家後,何建國跟爹商量,咋辦。最終,他們決定去小西家一趟,打的名義是,建國爹來北京了,看看親家,順便,何建國還可以為深夜打電話驚擾了二位老人道一個歉。決定明天去,晚上去,晚上可以叫上何建成一塊兒。一來,何建成去了,提給何建成調工種的事,就顯得比較自然。二來,晚上他們一家子都在,白天就小西爸在,小西爸一點兒事不管。


    次日,白天何建國上班,建國爹做去看親家的準備,上門總不能空著手。可是,不空手他們又能給人家啥?說起來也就是個“自家地裏種的”還拿得出手,這回來又沒帶,光顧給大兒子帶行李了。建國說這個問題好解決,小區前麵就有個超市,去超市買點兒玉米麵小米子帶上,就說是從老家帶來的,就行了。事先給小西家也打電話聯係了,小西爸接的,很熱情,說是歡迎,白天就可以去不必非等到晚上,中午還可以在家裏吃頓飯,家裏有小夏。心裏,是不想讓建國爹他們晚上來打擾小西媽,她上一天班夠累了,晚上需要放鬆一下,陪一個毫無共同語言的人說話,是很累心的事。建國爹卻說白天去不了,白天建國得上班,隻能晚上去。他和小西爸是一個思路,白天小西媽不在家。小西媽不在家他去幹啥?白天去,就小西爸在家,兩個老頭兒說點兒不鹹不淡的話,禮數到了,算完——這家人家心眼忒多!


    小西爸聽建國爹執意要晚上來,放下電話就給小西媽和小西分頭打了電話,讓她們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接到爸爸電話後小西想了想,她知道他們來是為了什麽。


    小西當即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叫媽媽晚上不要回去了。她很怕建國爹當著媽媽的麵說什麽“親家母不中?找她看病的人裏就沒有大官”?媽媽肯定當場回絕。那結果肯定就是,當場鬧翻。她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她也不回去了,就說加班。她回去何建國肯定要問他哥的事,當著他哥他爹的麵,讓她怎麽說?說小航現在為簡佳的事與全家人為敵,就是不想給他們辦?當然不能。家醜不能外揚。而後,她給爸爸打電話說了她的安排,爸爸同意,說她們不必回去,有他一人在前線作戰,足矣。


    小西爸帶領著小夏在家做飯,怕飯不夠,還特地去買了個大號電飯煲,他們家人主食吃得一向少。菜的花樣不必多,分量得足,“硬”菜得多。魚都不行,得豬肉雞肉。按照小西爸的理論原則,小夏負責具體實施。燒了一大鍋糖醋排骨,買了一隻大香酥雞,另外還燉了肘子肉。肉香氣從家裏一直飄進樓道,人人走進樓道都會不由自主深吸一下鼻子……


    天安門華燈初放,何建國開著車帶著父親和哥哥沿長安街走。何建成穿著弟弟的衣服,在弟弟家洗過了澡,頭上還噴了摩絲。這一收拾,看上去比白領還要白領。爹特地讓他坐在前麵,為的是讓他看風景看得更清楚些。他是頭回到北京來,來的當天就被送上了工地,哪裏都沒去過。何建成和弟弟長得極像,氣質也像,端正的五官中透著淡淡的憂鬱。他坐在弟弟旁邊,看弟弟熟練駕車,看車窗外的流光溢彩,覺得如在夢中。天安門是他從課本、書中、電視裏聽到看到無數次的地方,這地方對他來說如同童話裏的水晶宮,虛幻而神秘;如同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祖國的心髒……雄偉壯麗……金水橋……人民大會堂……那一切的一切,而今近在咫尺置身其中,卻一點兒不覺著高興,相反,感到憂傷。不能不再一次地想,倘若,當初抓鬮,是他抓上了呢?心馬上抽搐了一下。這些年來,弟弟上大學,留北京,結婚,買房子,他為弟弟高興的同時,每一次,心都要像這樣被針紮了一樣地抽搐。背地裏,怨過爹媽,怨過命,但最終,還是得麵對現實,在農村幹活兒,結婚,生子。妻子也是按照農村標準找的,沒多少文化,聽話能幹,長相上看得過去。農村女子,長得再好,幾年農活兒幹下來,再生上個把孩子,看上去也就都差不多了,麵黑肉糙,一雙手骨節粗大皮膚皸裂,與男人的手的差別,隻是小一號而已。書上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建國爹坐在後座看著前麵的兩個兒子,心裏頭難過得要命。什麽是命?這就是。論說,老大比老二還要聰明好學,就因為投錯了胎,投到了他家,這輩子就這麽交代了。他知道老大心裏不甘,這孩子心氣高著哪,要不,他考試也不會考那麽好。也問過他,他從來都說“沒啥”。家裏為供老二上學,快十年了,沒給他蓋上房,每每提及,他也說“沒啥”。可惜了老大了,聰明,誌氣高,心眼又好,卻不得不跟他這個爹似的,土裏刨食!“建國,啥時候方便了,叫你嫂子帶著你侄女,一塊兒來看看吧。”建國爹說。沒等老二開腔,老大已搶著說了:“再說吧。”何建國假裝目視前方集中精力開車,根本不敢看哥哥,一顆心早已被那熟悉的慚愧、憂傷緊緊攫住,讓他窒息。這時聽爹說:“建國,這次去他們家,有這麽幾件事要辦,一、你和你媳婦的關係,要趁今天兩家老人都在的工夫,緩和下了;二、你哥的工作問題。這事不用你們張嘴,我說。我就不信我豁出這張老臉,他們能不買賬;第三件事,”何建國不由得豎起了耳朵,還有第三件事,什麽事?建國爹說:“你們生孩子的事!”


    “爹!這事不許說!”何建國斷然道。


    “這事不說第一件事也就不用說了。讓你們緩和關係為啥?就為了孫子!就你那媳婦,要是再說不生孩子,你要是不跟她離你就不是我兒子!”


    何建國緩和了口氣:“爹,這事咱們再說好不好?生孩子也不是說生就生的事,咱先把眼前的、當務之急的事辦了,好不好?”


    何建成忙道:“爹,建國說得有道理!”


    建國爹重重地哼了一聲,總算是沒再吭氣。


    小西到醫院裏找媽媽,媽媽說在辦公室等她。推開辦公室門,燈沒開,沒人。正要離開,聽到媽媽叫她,定睛一看,媽媽在長沙發上躺著呢。她嚇了一跳,撲過去連問媽媽你怎麽啦,媽媽說沒怎麽,累了,躺會兒。小西慚愧得無以複加,若不是因為她,媽媽何至於下了班還得在辦公室裏躺著不能回家?在媽媽身邊坐下,拉過媽媽的一隻手合在自己的手裏,媽媽的手軟軟的,暖暖的。摩挲著媽媽的手,她說:“都怪我,給您惹這麽多麻煩。”


    “建國這孩子總起來說還是不錯的。”


    “光他不錯有什麽用!”


    “從另一個角度看,他能夠這樣孝敬他的父母,說明他心地厚道。”


    “孝敬也不能沒有原則!他爹媽讓他去殺人他也去?這叫孝敬啊?這叫軟弱!叫愚蠢!叫助紂為虐!”小西恨恨。小西媽卻突然自顧笑起來。小西不解:“媽,你笑什麽?”


    “唉,把你爸一人扔家裏對付你那個老公公,真夠難為他的了。”於是小西也笑了。這時媽媽說:“對了,小西,我幫你聯係了一個老中醫,專治習慣性流產。不過他去貴州了,等他回來我帶你去找他。”小西沒吭聲,小西媽:“小西?”


    “沒戲。媽媽,沒戲。我看書了,沒戲。”


    “你看的書是西醫的書,西醫治不了的病,中醫——”


    “你們西醫說中醫壓根兒就是騙人的……”


    “胡說!我是西醫我就不這麽認為,那樣說不是偏見就是無知——”


    小西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打斷媽媽:“媽媽,你歇夠了嗎?……歇夠了咱倆吃飯去啊!”媽媽從沙發上起來,二人向外走,小西說:“我帶您去個好地兒,正宗紹興菜,做得特好,就是貴了點兒,不過別怕,我請客!”


    小西媽笑了:“你請客,好大的口氣!你整個人都是我養大的,請我吃頓飯還不是應該的!”


    “可我並沒要求您養我啊!是您要生我,您生了我,撫養我就是您的義務和責任!”


    “把你這套理論跟何建國的父親說去!”


    “那他還不得殺了我!”


    小西媽皺眉笑,小西也笑,挽起媽媽的胳膊沿病區走廊遠去。


    顧家門鈴響了。響得正是時候,家中一切就緒。菜都上了桌,怕涼,還用碗扣上了。米飯也做好了。灶上,還燉著隻沙鍋,到飯吃一半的時候再上。沒準備酒,怕一喝上酒,時間上難以控製,小西媽晚上十點就得休息。


    不料建國爹帶了酒來。他總覺得光帶點兒“自家地裏種的”雜糧分量不夠,於是自作主張買了兩瓶酒,精裝的二鍋頭。他進門後一把握住小西爸的手,親熱地說:“親家啊,我看你這命賤得很啊。”


    何建國趕緊在一邊翻譯:“爸,在我們那兒,說命賤是活得長的意思。活得越賤就活得越長。”


    小西爸嗬嗬笑道:“同賤同賤!”又跟何建成打招呼,“這就是建成?小夥子很帥啊!”


    建國爹接道:“有啥用?再帥還不是當力工,挖溝開渠扛水泥板!”


    小西爸假裝沒聽見——他們來的幾個可能的目的小西都跟他說過了——他叫小夏:“小夏啊,快給客人倒水。”又對建國他們說,“走走走,咱們去沙發上坐,先喝口水歇會兒,就洗手吃飯!”


    建國爹不坐,扭著脖子四處看。顯然,他在找人,沒找到他要找的人,於是問了:“親家母不在家?”


    “還沒有下班。”


    建國爹這才到沙發上穩穩當當坐下,“那咱等她回來一塊兒吃。”


    “她晚上不回來了。科裏有重病人。”


    建國爹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何建國臉上也不太好看。但他極力忍著,對父親:“醫生的工作就這樣。醫生的工作時間表,要依據病人的需要而定。”


    建國爹不理兒子,對小西爸道:“親家母也是,官大不由己啊。早知道她今天忙,俺們就改日了。要不,知道的,說是我們來得不巧,沒挑日子,趕上人家忙,沒見上麵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故意躲著俺,不願意見俺哩。”


    小西爸假裝聽不出來弦外之音:“可不就是?醫生這個活兒,真不是人幹的。沒日沒夜沒時沒刻。”這時小夏送茶上來。小西爸趁機轉移話題,對建國爹道:“有件事一直想跟你們說謝謝,一直沒有機會。”


    建國爹愣住:“啥事?”


    小西爸一指小夏:“小夏!……在這裏幹得非常好,學東西快,上心,很努力。自從她來以後,我們家的生活水平有了質的提高!聽建國說你們為給我們找好這個人,費了不少的心思。”


    建國爹擺手:“說不上說不上!不過,寶安媳婦確實是俺村裏數得著的好媳婦。”又對小夏,“寶安媳婦,聽見了嗎,俺親家誇你啦!好好幹,人家待咱不薄,你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來這兒後人家給置辦的吧?”小夏點了點頭。建國爹:“這樣就對啦,人心換人心,兩好加一好!”


    小夏點頭,請示小西爸:“顧教授,現在開飯?”


    建國爹道:“建國媳婦和她兄弟呢?”


    “小西不知道忙什麽去了。”不容建國爹再問,對小航屋裏叫:“小航!吃飯!”


    “不想吃!不餓!你們吃吧!”就在屋裏答了這麽一聲,連門都沒開,連個臉都沒露,家裏頭一下子進來這麽一大幫人他不會聽不到!這下子,不僅建國父子覺著憤怒,連小西爸都覺著臉上掛不住了,小航此舉實在是太過分了!他騰騰騰走到兒子門口,開門,門鎖著,不假思索嘭嘭嘭地敲,片刻,門開,小西爸搶先一步進去,小聲有力責問:“你是怎麽回事,起碼的禮貌禮節都不懂嗎?!”


    小航根本不說話不解釋,拿起手機就要出屋,想想,又把手機放下,放下前關了機。出屋看到建國父子們隻是點了點頭,而後徑去門廳穿鞋穿外套,開門,走了!


    小西爸極為尷尬,對建國父子搖頭苦笑解嘲:“青春期,都這樣,沒辦法!”


    何建國忍不住道:“他這青春期也太長了點兒吧!”在場的除了小西爸,為小航行為而尷尬的,就得屬他了。


    何建成說:“爹,這酒用不用打開?”態度極認真鄭重,像是這酒開不開是多麽大一件事情,自然而然不動聲色地轉移開了話題,化緊張氣氛於無形。


    小西爸不由得注意地看了何建成一眼想,這孩子,心很細很懂事很有眼力見兒呢!那邊,建國爹聽兒子這樣問,把小航事暫時撇到一邊,命令小夏:“寶安媳婦,去拿起子,開酒!”


    小夏看小西爸,小西爸略一思忖,知道這酒今天是勢在必喝,隻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於是對小夏點了點頭。小夏得令拿著酒去了廚房,小西爸趁此招呼大夥去餐廳就餐。都坐下了。建國爹從小夏手裏接過酒瓶對小西爸說:“這酒您一定得喝,不喝您就是看不起我們……”


    看著小西爸為難的樣子——他實在是不願喝酒——何建成道:“爹,教授不能喝就算了,酒不是什麽好東西。”何建國感謝地看哥哥一眼,這種場合,他的身份,不好為小西爸說話。


    建國爹悻悻地放下酒瓶。小西爸想想,自己拿起瓶子倒了小半杯,舉起:“來!歡迎你們的到來!有安排不周的地方,請多包涵!”說著一仰脖把酒全部喝下,“我先幹為敬!”


    建國爹臉色立刻緩和了,倒滿一杯子酒一口灌下:“親家啊,你不跟俺見外,瞧得起俺,俺就知足了。你不能喝酒就別喝,你隻要有這個心,就夠了。”


    “吃菜吃菜!”小西爸招呼大家,同時也招呼小夏,“小夏,你沒事了吧?……沒事趕緊坐下,吃!”


    建國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用不著!”


    “又不是坐不開。一塊兒吃,要不菜涼了。”小西爸道。


    建國爹搖頭:“不中!”同時耐心開導小夏,“寶安媳婦,不中!人家對咱好咱領情,咱自個兒心裏可不能沒點兒數——主人就是主人!”


    “什麽主人不主人的。小夏來,是來幫我們分擔家務的,不過是分工不同,人和人是平等的。”


    “人和人是平等的?”建國爹叮問了一句。


    “平等的。”小西爸點頭。


    建國爹又倒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搖著頭笑:“也就是說說罷了。他人和人能平等嗎?打個比方,一條道上,有騎馬的,有騎驢的,還有挑擔的,平等,咋平等?要平等不就都騎馬了?……親家,你是教授,學問比我大,大得多,可是在這件事上,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我告訴你說,這人和人是不平等的!別人不說,我這倆兒。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一個家裏頭長大的,就因為一個上了大學,一個沒上,結果咋樣?上了大學的,一年到頭坐在屋裏,風吹不著日曬不著,冬有暖氣夏有涼風,拿錢還多;沒上大學的呢,見天下地上山,累一年下來,掙不了仨瓜倆棗。尋思到城裏來找個掙錢多點兒的營生吧,幹的那活兒,驢都不幹!”眼圈有些紅,伸手去拿酒杯,酒杯裏沒酒,他直眉瞪眼看小夏:“寶安媳婦,倒酒!”酒倒上後,又是一口灌下,而後道:“住的地方,也太孬,就是個牲口棚!”


    何建成忍不住打斷父親:“爹,來時候不是說好不說這些的嗎!這已經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了,建國和小西為咱鬧得到現在都不說話!”


    小西爸又看建成,心裏對這孩子的印象越發的好。同時不由得就對建國爹的心情有了些感性的理解。是,這麽一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就因為家裏拿不出錢來供他,命運就遭到了這樣的改變,不能不讓人痛惜,他一個外人都感到痛惜,何況親爹?


    建國爹受到何建成提醒,開始說來的路上定下要說的事。“親家,今晚上來,一是來認認門,二是想說說這兩個孩子的事。我也知道,小西嫁給建國,是有些委屈,我們一個農民家庭……”


    “哪裏哪裏!”小西爸擺手,“你看如今的財富排行榜上,一半都是農民家庭出身!”


    建國爹也擺手:“那些人是些啥人咱不知道。咱隻知道咱家裏條件差,讓媳婦受了不少委屈。年了節了,俺們那兒冷,屋裏頭沒暖氣,頭年建國說要帶媳婦回家過年,建國他娘和他嫂子一宿沒合眼,給他們紉被子,用新打下的棉花,裏外三新,紉了三床被子一床褥子——”說著,先後豎起中間三根指頭和一根指頭。


    “知道,我們知道。小西回來也都說了。小西這孩子從小跟我母親長大,我和她媽媽工作忙,顧不上管她,給慣壞了,過於任性,也嬌氣。”


    “主要還是俺們窮,條件孬,建國說話做事也有不周全的地方,得罪了小西,你看,我一來,小兩口就鬧矛盾,一來,就鬧矛盾,鬧得我這個心裏頭很不好受。所以,我今晚上來,就算是給你們賠不是了。你給小西說說?”


    “沒問題沒問題。小兩口打架說出點兒過火兒的話,是常有的事。要照您這麽說,我得替我們家小西給您賠多少不是啊?回頭小西回來,我跟她說。”然後扭臉對何建國說:“建國啊,小西是女孩子,有空的時候,你主動給她打個電話,談一談,溝通一下,啊?我跟小西媽,也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每次都是我主動。我們是男人——”


    “對!男人是不能跟婦女一般見識!”建國爹也對兒子說,“給小西打電話,這就打!”小西爸說不用這麽急,建國爹堅持:“去!打去!”何建國想想,起身去了。最終促使他打電話的原因是,看今晚顧家這陣勢,小西媽指望不上,都躲出去不見他們了,態度不言自明,那麽,隻有請小西出麵,請她跟小航說說,把他哥哥的工作調換一下。


    何建國沒用家裏的座機打電話,用的自己手機,去了陽台。他不想讓人聽到他打電話的內容。道歉和獻媚一樣,最好不要有第三者在場,因為那樣會使道歉或獻媚者有心理障礙,直接影響到道歉或獻媚時的水平發揮。


    小西接了他的電話,開始她不想接,媽媽催促她接。電話裏,何建國誠懇向她道歉,並請她向媽媽轉達他深夜打電話驚擾的歉意。小西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對方一說軟話她就容易放鬆警惕,容易以誠懇對誠懇,當下就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建國,我知道你難。夾在老婆和父母中間的男人,很難。我不反對你孝順父母,但不能沒有原則,你得學會說不!能辦的事,辦;不能辦的事,就是不能辦——”


    殊不知這邊何建國正不知該怎麽把話題引到這上邊來呢,那邊小西主動提及,他立刻不失時機地給小西上了一堂關於文化差異城鄉差異的課,當然這之前,先得站在小西立場上譴責一番農民的愚昧落後——先要“同情”,而後才有可能“共情”——他說:“我知道我們家有時提的要求荒唐過分,但作為一個出身農村考進北京的孩子,我同時也深知這種城與鄉之間價值取向和文化認同上的巨大差異。那差異不是說說道理就能夠說得通的,換句話說就是,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道理。什麽叫做入境問禁入鄉隨俗?什麽叫做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就是。就是我何建國,就算我有著此刻的認識和文化,一旦回到我的沂蒙山老家,也做不到與現實對抗。”


    …………


    與此同時,餐桌上,建國爹也正在和小西爸理論這事。小西爸答應小航回來後同小航說。正說著呢,小航回來了。小航出去吃的飯,他是有意躲著何家人的,何建成的事情使他內疚,解釋又無法解釋,有法解釋他們也未必信,連自己的親姐姐都不信何況他們?小航隻好三十六計走為上。吃完飯開車在街上轉了一會兒,估摸著何家人該走了,才回來。一進家門就後悔,該先打個電話問一下的。進來後淡淡地跟何家人指向不明地說聲“你好”,就去飲水機處接水喝,晚飯有點鹹。水沒了,小夏說打電話要過水了,馬上送來。小航點點頭就去了自己房間,順手,關上了門。片刻後又探頭出來,問小夏看到他的mp3了沒有,小夏進去幫他找時,建國爹問啥東西沒了,小西爸告訴了他是什麽東西後又找補一句,說是他兒子就這毛病,愛亂放東西。不一會兒,小夏出來,建國爹馬上關心地問東西找著了沒有,得知找著了後,方放心地點了點頭。不料送水工來了後,小西爸叫小航把錢付了時,小航錢包又找不到了,又問小夏。小夏去衛生間給他找來了錢包。錢包在他換洗的牛仔褲兜裏,被小夏掏出來放洗衣機邊上了。小航拿錢包付錢給送水工,聽建國爹說:“親家,小航回來了,你不跟他說說?”


    小西爸在心裏歎,這人怎麽這麽不懂事呢?當場要答複,很容易把別人和自己都逼進死角。他以為家家都像他家似的,老人說一不二。他兒子早已年滿十八了,有自己的獨立思想和意誌。就是未成年時,他們也一向尊重他的意見和選擇。沒人時,他可以好好問問情況,跟兒子談談,當著這麽一夥子人,叫他怎麽跟兒子說?


    小航聞言卻主動問了:“跟我說?說什麽?”他不想讓父親替他為難。


    建國爹張口結舌,他乍接觸小航就有點兒怵他,青瓜蛋子愣頭青,最不好對付,於是隻跟小西爸說話:“親家,你說還是我說?”意思當然是“你說”。


    小航正要開口,被小西爸擺手製止。他看出小航情緒不對,這時說非鬧崩了不可,他決定用緩兵之計,否則這樣糾纏下去,小西媽什麽時候才能回家休息?他說:“這樣吧,你們先回去。建成的事情,我們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得想辦法幫著解決!”


    “我們盡量!”


    “你的意思是,連這點兒事,你都不能保證?”


    “不能。”


    建國爹一拍大腿,起身:“好好好,我明白了!……親家,我們是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該賠的不是也賠了,不該賠的也賠了。你閨女要是還願意跟建國過呢,就好好過,要是不願意呢,就給句痛快話!”高聲衝陽台叫,“建國!走!”


    何建國聞聲出來。他其實早跟小西通完話了,就是不想進屋,寧肯一人在陽台上看月亮。他不願意看到父親難堪或者看到由父親造成的難堪局麵,更受不了小西爸媽家的氣氛和小西爸的態度。不願意見他爹他哥,不說,躲著藏著,留她爸一人在家裏應付。覺著自己高別人一等是不是?不稀罕跟他們打交道是不是?說呀!不說。不說不說吧,還口口聲聲說什麽人和人都是平等的,真他媽虛偽。更虛偽的是他自己,明明對這家人充滿了反感,卻還要虛與委蛇笑臉相迎,為了一點點的實際利益。


    何建國開車帶父親哥哥走。建國爹一上車就說:“我看你這個老丈杆子,就是一個怕老婆的漢,沒啥大出息。”停停,“你那個親家母也真刁啊,就硬是能躲著不見。”


    “爹,我看這事你也是催得太緊——”何建國之所以這樣說,是不想拱火。不料爹還是火了。


    “事兒是沒落在你的頭上!要是你哥上了大學,你幹力工,看你是不是還覺著我催得緊!”


    何建成忙道:“爹!爹!我也覺著你是催得緊了點兒。這事是咱求人,不是人求咱!”


    見大兒子開口了,建國爹這才不說什麽了。卻仍是憤憤:“他家那個兒子,什麽東西!統共回來屁大點兒的工夫,一會兒找什麽p3,一會兒找錢包,啥意思?”這樣說著,還不解氣,這一晚上,他受的氣委實太多!瞪一眼前方開車的老二,憤憤然又道:“整晚上的,就耍你爹我一個人——舍出一張老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到頭來,人家還不讓貼!我兒子倒好,跑到陽台上躲清閑去了!”


    何建國一聲不響,任爹數落。心裏頭想,不求她家了,永遠不求了。哥哥的事,他想辦法解決。調動起所有關係,輾轉托人,也得給哥哥解決了!


    …………


    接到小西爸的警報解除電話後小西母女回了家,由於何建國的道歉小西心情不錯,一進家就跟爸爸開玩笑:“爸,今晚上讓他們折磨得夠嗆吧?”


    “不要這麽說話,他畢竟是你的公公,雖然說‘人俗少義理’,但——”小西媽擺手打斷丈夫的掉書袋子,讓他說正事。當說到不給何建成安排好工作,他們就有可能讓何建國跟小西離婚時,小西媽生氣了:這是什麽邏輯,訛人啊!離婚就離婚,誰怕誰?小西爸說理解吧,他們認為這是件很容易的事,不是辦不了,是我們不給辦。小西媽說就是不給辦又怎麽了?小西爸道這些話是不能講的,講不通,彼此的環境、處境、觀念,差得太大。小西爸的這種感觸在親眼看到何建國的哥哥何建成後,尤為深切,並且,深感同情。“你是沒見,建國那哥哥真不錯,太可惜了!建國也是個好孩子……”


    小西媽長歎:“他要是不好,事情倒好辦多了。”


    問題又回到了起始處,於是,都不說話了。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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