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兩天才放假,出版社裏已冷清了許多。小西送走了一個來談稿子的作者,上電梯,出電梯,在電梯門口猶豫了一下,沒有向東頭她的辦公室去,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三編室在西頭。何建國打電話來說晚上要請她吃大餐,在家裏,看來是內疚了,想做點補償。於是,她想到了簡佳。她一直想跟簡佳談談,一直沒有由頭。這似乎可以做一個由頭,請她去家裏吃何建國做的大餐。


    小西邊向簡佳辦公室走邊琢磨措辭。簡佳非常愛吃何建國做的菜,但肯定也不會為了頓菜就跟她走跟她冰釋前嫌。這次這事兒鬧到這個地步有點出乎意料,她沒料到簡佳為此能做出這麽大動作,調離六編室,辭去副主任職務。不過替她想想也是,你堅決反對讓人家做你的弟媳婦,明擺著嫌棄,你嫌棄人家,人家還要跟你抬頭不見低頭見,豈不別扭?可是她可以跟她說嘛,說了,她調走,無官一身輕,調哪都是編輯,沒什麽損失,而簡佳這一調,從副主任到普通編輯,一月得損失一千多塊錢呢!等於是說,小西讓人家損失的這筆錢,這是一個多大的人情多大的負擔?這還都在其次,關鍵的是,小西從此就算是失去了簡佳這個朋友。從前,她一有了什麽事,就想跟簡佳說說,哪怕解決不了問題,說說也是好的。比如,何建國讓她跟他回家過年,要是過去,至少,簡佳會陪她去超市幫她買東西,那樣,那個枯燥的過程就會變成一個娛樂的過程。兩個人在一起逛商店不僅有意思,還可以順便,把何建國和何建國家控訴一番嘲笑一番發泄一番。現在統統沒可能了。小西朋友不多,事實上,每個人嚴格意義上的朋友都不多,那種不是在生活上互通有無,而是能在心靈上對話、能滿足精神需要高層次的朋友,不多,不會多,正所謂,人生難得一知己。簡佳於小西,就屬這種“高層次”意義上的朋友。這下子,十幾年的朋友,從少女時期到現在的朋友,就這麽沒了。這裏麵當然有著很多的誤會,需要溝通。當兩個朋友鬧矛盾時,誰更不幸一些誰的主動權就更大一些。在這次矛盾中,簡佳工作上,失去了副主任的位置,感情上,失去了所喜歡的人,這眼看到春節了,形單影隻孤獨一人,明擺著比小西不幸,不幸得多。小西做主動和解姿態,是必然也是應該的。於是小西決定在走前,去何建國家前,跟簡佳好好談談。小西走著,突然就有了主意。就說何建國的大餐是專為簡佳預備的。人家專為她做飯請她去,她再拿捏不去,就未免矯情了。而簡佳,不是一個矯情的人。這麽想著,心裏就有點底了,向三編室走的腳步一下子輕快了許多。


    簡佳一個人坐在三編室辦公室向窗外看。街對麵是一座大型購物中心。聖誕節打出“喜迎聖誕全場八折起”的廣告,後來“聖誕”倆字換成“元旦”,在“八折”後麵加上個孔武有力的驚歎號,就算是“喜迎元旦”了。元旦規格不如聖誕。再後來,元旦過了,又換成喜迎“春節”,那個驚歎號也變成了一長串兒。店家大概以為,驚歎號要是像省略號那麽使,就能帶來一串兒接一串兒的驚喜吧。


    對於簡佳來說,春節是一個殘酷的節日,它把她的孤獨她的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她沒處躲沒處藏。家不能回,因那已經不僅僅是父親的家,還是父親和另一個女人及他們孩子的家。現在,他們的孩子就住在簡佳過去的房間裏。簡佳回去,得在客廳裏搭床。到時她累,父親和人家也累。從前春節,她好歹有劉凱瑞,雖不能陪她,精神感情上總有歸宿,更不用說他還可以出錢安排她去國外,也是種補償。前段時間,她也曾熱切期盼過今年的春節來著,和小航一塊兒熱烈地期盼,商量著如何一塊兒利用、過好這七天的長假,說了好多好多的具體細節。聊起來才知道,小航對春節也有著與她相似的感受,雖說他父母雙全,但對一個二十六七的男孩子來說,父母的家,嚴格意義上講,已不能算是他的家了。他應當有屬於自己的家。平時有工作有朋友不覺什麽,一到春節,工作、朋友全部消失,使他痛徹感受到一種隻身於世的孤獨。她和小航真的有很多共同之處呢,惜乎,他們倆沒有可能。


    為了阻止小航跟她,小西媽甚至出麵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為此專門把她請到了家裏,當著小航的麵。可真是煞費了苦心。當著小航的麵給她介紹男朋友就是要斷了她的念想,斷了她的念想就是斷了小航的後路。她們的那次安排,每一個細節,每句話,都有所指,有所暗示。比如,小西媽問簡佳今年多大了,簡佳說了她多大了,小西就說,嫁人得趁早,年齡是個寶——這是在提醒她,她比小航大這個現實。小西媽給她介紹的是她醫院的骨科醫生,當時她們坐在客廳裏,電視機是開著的,電視裏s·h·e出來唱歌,“你是光,你是電,你是惟一的神話……youaremysuperstar……你是我生命中超級閃亮的那顆星,你是我惟一的崇拜惟一的愛我願意為你做一切。……”這時顧小西摸過遙控器,叭,關了電視,邊道:“誰是誰的惟一啊?那就是戀愛時說的胡話!”這是在提醒她:不要以為愛情真的能戰勝一切。而後小西媽開始說那個骨科醫生。這時簡佳用餘光看小航。小航誰也不看,專心致誌削一個梨,讓簡佳失望。骨科醫生是個博士,比她大十五歲,離婚無子女。顧小西大概怕她不高興,說不能找一個沒結過婚的啊?她出於禮貌,道,她都這麽大了,男的再大上幾歲,沒結過婚的就很少了。這時一直沉默的小航開口了:“為什麽男的非要大上幾歲?”小西白他一眼:“沒什麽為什麽,約定俗成。媽您接著說!”小西媽說:“那人業務很好,工作認真負責……”這時小西又說——天真無邪地——說:“媽人簡佳是找老公又不是招聘醫生!您得先跟人說說他收入多少有無車房父母如何性格怎樣!……”簡佳打斷了她的裝腔作勢,直截了當道:“我就是覺著年齡上,大得多了一點兒!”小西說:“男的比女的大多一點兒,沒關係。沒看都有大五十多的嘛!”小航說了:“女的比男的大一點兒,也沒關係!”小西說:“說是這麽說!”小航說:“事實也如此!像羅莎琳、杜拉斯、勃朗寧夫人,有的比男的大得還不是一點兒半點兒,大十幾二十幾歲!”小西說:“您說的這幾位都是外國人吧?咱這是中國,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中國興的是男大女小,八十多的男的都可以找二十多的女的,倒過頭來你試試?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簡佳感謝小航的未保持沉默,感謝他肯當著她的麵與她們抗爭,但還是不能不覺著尷尬還是有一點兒坐不住,於是起身告辭,於是小航提出來送。那時天已黑了,還刮著大風,顧家人不能反對又不願同意。這當口小西說了,她也一塊兒去,去送她。於是,三人行。上車後,顧小西坐副座,簡佳坐後座,一路無話,車內彌漫著難言的微妙。送走簡佳後,姐弟倆往回返——以下的情景都是後來小航轉述給簡佳的——顧小西開口了:“小航,你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


    “什麽女的比男的大沒關係……”


    “有什麽關係嗎?”


    “你要是泛指的話,就沒什麽關係!”


    “我說呢!您是不是就為這個,非要跟我一塊兒來送她啊?”


    “是。”


    “我要是真的有這想法,您想您這麽著就能攔得住嗎?”


    “小航,別胡鬧啊!我可跟你說,簡佳可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到時候你想分手就分手,你無所謂,可她不能再受到傷害!”小航沒做任何解釋。小西停了一下,苦口婆心:“她是漂亮,確實漂亮,連我一個同性都喜歡她喜歡跟她一塊兒出去,身邊能有這麽一漂亮朋友心裏真是自豪何況是你?我理解你。我的意見,交個普通朋友,一塊兒玩玩,可以;來真的,不行!”小航仍是不說話。小西推小航一把:“你還是真的啊!”


    “姐你別亂動啊我這正開車呢!”


    小西真急了:“跟你說小航,簡佳心裏根本就沒有忘掉劉凱瑞,要不就她現在這個條件,想嫁怎麽嫁不掉?”小航一怔,小西當然注意到了那“一怔”,再接再厲:“你是有很多劉凱瑞所不及的地方,啊,年輕,健康,陽光——但是,但是你能保證自己能有劉凱瑞那樣的未來嗎?說了歸齊,女人更看重的,還是男人的事業。”


    “你怎麽知道我就不能有事業?”


    “我的意思是,防患於未然,要找,就找一個能跟自己同甘共苦的!”


    “我感覺簡佳是一個可以共苦的人。她要是隻圖劉凱瑞的財,不會把汽車房子都還他。”


    “你傻啊你!那恰恰證明她心裏對他還抱有希望!真夫妻離婚,都還得分房子分地,她倒好,不僅不分,到手的還主動還回去,為什麽?……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小航,要是劉凱瑞肯跟她結婚,簡佳能立馬回頭,他們倆根本就沒斷幹淨!你這個時候摻和進來,到時候受傷的是誰?你自己想吧!”


    “你就是心理陰暗!”


    “我這是頭腦清楚!說實在的,別說簡佳,叫我我也得這麽幹,因為,惟此,我無法證明我對你的真愛!小航,你和簡佳現在是在玩火。你沒女朋友,形單影隻。她失了戀,孤枕難眠。都想找個人來陪,你們這叫什麽?叫飲鴆止渴!你說說你,渴了不去找水,喝敵敵畏!雖然解了一時之渴,等藥性發作,你們倆都得歇菜!”小航隻是一聲不響。小西急道:“跟你說小航,咱媽心髒可是不好!你愛喝啥解渴我不管,但咱媽那邊,你不能不想!”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接電話,放下電話後姐弟倆進門,媽媽對小航說正好你回來了跟你說說,一個阿姨打電話給你介紹了一個女孩兒——沒容媽媽說完顧小西冷冷插道:“多大的女孩兒?”二十二。“太年輕了!小航喜歡老大姐型!”


    小航沒說話,進了自己屋,砰地關了門。小西媽歎了口氣,小西說:“沒事別理他!”又說,“媽那個骨科醫生你幫簡佳抓抓緊啊!對了,簡佳跟劉凱瑞的事別跟人家說,說了人家肯定不幹!”


    正在看報的小西爸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在和劉凱瑞的事情上,簡佳是有錯誤,知錯——”


    “——知錯改錯就是好同誌!但是,爸,如果有人把這位‘好同誌’介紹給您的兒子給您當兒媳婦,您會怎麽想?……不能接受是吧?……爸,人哪,得將心比心!”


    這時小航房間門“嘩”地開了,小航出現在門口,指著小西的鼻子道:“顧小西!我不理你你別沒完沒了啊!”


    姐弟二人旋即大吵。父母不用說,站在了姐姐那邊……


    那天的經曆以及小航轉述的其後的事情,使簡佳終於以切身體會明白了那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婚姻絕不單純是兩個人的事情。她對小航的愛並沒有動搖沒有變,但同時也清楚意識到,小航家人對兒子這件事情的態度也不會動搖絕不會變。就算小航肯為她舍棄家人,但是,如是,他們會幸福嗎?不會的。權衡之後,她隻能選擇放棄。


    決定離開小航的同時,簡佳決定調離六編室。她做不到在這之後還要日日麵對顧小航的姐姐顧小西,那對她是一個痛苦的折磨。三編室有副主任,沒關係,她做她的編輯好了;三編室的美婦主任是個出名的苛刻之人,沒關係,隻要她本本分分做好她的工作,她再苛刻又能把她怎樣?


    小西推開三編室虛掩的門,一眼就看到了正對著窗外發愣的簡佳。她更瘦了,側麵看,瘦成了薄薄的一片。在心裏輕輕歎口氣,走了過去。


    “簡佳。”簡佳回過頭來,客氣地笑笑,不答,不問。小西隻好硬著頭皮道:“你晚上有安排嗎?”


    “你有什麽事?”


    小西想了想,先沒說請簡佳吃飯的事,先道:“春節,我得去何建國家。”聲音沉痛。安慰別人的最好辦法,是向別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不料簡佳隻是點了點頭沒一點表示。小西又道,“你春節怎麽過?”


    “值班。”


    小西倒吸口氣。春節值班,那就意味著,整個春節的七天裏,她一個人守在這棟空空的樓裏。“唉,都不容易。簡佳,你將來結婚一定得接受我的教訓,首先一條,那人至少得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本意是想說句俏皮話調節一下屋裏的沉悶氣氛,不料簡佳臉反而板了起來,正色道:“小西,我和小航已斷了這你知道!”居然把小西的俏皮話當成了某種暗示。


    小西歎口氣,決定直著把正事說了,否則,以她們現在這種關係,一句話說不到點兒上,都容易產生誤會。


    “簡佳,晚上你要是沒什麽安排,去我家好不好?”緊接著補充解釋,“我自己家。何建國讓我請你去的,說是他做菜,請我們吃大餐,在家裏!……他已經開始準備了。”


    簡佳眯起眼睛:“他為什麽要請我?”


    小西愣了愣:“當然是為了我們。……簡佳,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


    簡佳擺手打斷她:“我們之間沒誤會!”


    小西滿肚子話一下子湧到嘴邊,沒誤會?太有誤會了!說近的,她和小航,就算小西不反對,小西支持,他們就能成嗎?到最後一刻,還得散!她爸媽絕不會同意。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西等於是幫了簡佳,否則到最後再散,耽誤了時間不說——她一個女的三十多了哪裏還耽誤得起。——感情上更痛苦。說遠的,那次開會時她給簡佳的所謂“難堪”,真不是對簡佳,她那次是自己心裏、自己家裏有事,她那次為何建國的事幾乎整夜沒睡,她當時的心根本就不在辦公室裏!……在她這些話幾乎脫口而出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何建國打來的,又就晚上的“大餐”再次叮囑了她一番。告訴她無論如何要回家吃,而且,什麽都不要買。她沒在電話中跟何建國說要請簡佳去的事,基於這樣的考慮:一是到目前為止她不能確定簡佳是不是去;二是沒法說。簡佳就在旁邊,她若說簡佳要去豈不等於拆穿了“大餐”是專為簡佳準備的謊言?再說也用不著跟何建國說,他做菜的質量,是有保障的。簡佳去,真就是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在跟何建國通話時,小西就做了決定,所有的話,回家去說。在餐桌旁,在濃濃的菜肴香味和濃濃的家庭氛圍中說;在辦公室這樣的環境裏,很難推心置腹不說,還容易激發出對立、對抗情緒。收起電話後她對簡佳笑笑說:“何建國。又來問了,問你到底能不能去。他都做好準備了,讓我什麽都不要買,讓你一定要去。”


    簡佳心裏一陣感動。為何建國對小西的那份感情感動。他何建國請她吃飯是為什麽,為小西。沒準兒,這也可能就是小西跟他的交換條件呢,否則,她就不跟他回何家村去。同時由此,也可以看出小西對她的誠意。就是說,她去不去,已不是她自己的事了,還關乎到別人。更同時,拋開那一切的請客背景,簡佳是多麽渴望能在家裏頭吃一頓家常菜啊!自從跟小航斷了同時也跟小西斷了後,她晚上可去的地兒就很少了,臨近年根兒,幹脆就沒什麽地兒可以去了。這時聽小西又說:“去吧,啊,簡佳?”聲音中透著懇求。於是,簡佳點了點頭。小西如釋重負,同時叮囑:“中午咱倆就別吃飯了啊,省著點胃,晚上吃大餐。”簡佳又點了點頭,這後一點,根本就用不著小西囑咐。簡佳對美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甚。


    這天下午,兩個人在各自辦公室裏都工作到很晚,一是確實有很多事情,想在節前處理完了過節時心情輕鬆一點兒,二是不約而同惦著晚上的“大餐”,晚點回去,踩著點回去,回到家裏,麵前就是一桌子豐盛的佳肴!


    何建國一個人在家準備“大餐”。所謂大餐,是他日前陪客戶吃飯打包回來的剩菜。他知道小西反對吃剩菜,本來也沒打算讓她吃,想一個人慢慢吃掉算了。但考慮到馬上要回家過年一個人吃不完,才決定叫小西一塊兒吃的。要不吃不完倒了豈不浪費?都是些好東西。把菜一一裝盤,在微波爐裏熱透。一條魚吃得隻剩下半麵身子,用兩雙筷子小心地把有肉的那一麵翻過來朝上,看上去很好。端著放微波爐裏轉——這是最後一盤菜了——正轉著,門開,小西和簡佳到,說踩著飯點到就踩著飯點到!看到小西身後的簡佳,何建國愣住。但是那二人誰也沒注意到他的情緒,一擁而去衛生間洗手,餓空了的肚子和一屋子的菜香令人愉快。


    三人在桌前就座。


    剩菜無論怎麽整還是剩菜。小西有一會兒忍著沒說話,終於忍無可忍,把筷子一摔:“何建國,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又不知道簡佳要來……你又沒告訴我……”


    簡佳聞此看小西,她不說何建國請她來的嗎?小西不敢看她,加倍遷怒於何建國。“你電話裏不是說要請我吃大餐嗎?”


    “這難道還不夠豐盛嗎?魚蝦肉蛋菜,什麽沒有?”


    “還一再囑咐我什麽都不要買——你就是想讓我幫你吃剩菜!”


    夾在爭吵的兩夫婦中間,簡佳非常難堪:“好了小西,剩菜也沒什麽不好。……”


    小西無顏麵對簡佳,隻能對何建國發火,不如此就沒法表達對簡佳的歉意:“你這是從餐廳裏打包回來的吧?還不知道都沾了些什麽人的口水唾沫星子呢,有沒有乙肝艾滋禽流感都不知道!”


    “都在微波爐裏高溫消過毒了!”


    簡佳趕忙道:“小西,何建國沒錯,沒看報上都提倡去飯店吃飯剩菜要打包——”


    小西越發不敢看簡佳,這時候要有個地縫讓她鑽進去才好。如果家中有大餐,她就算是撒了謊,說是專為簡佳準備的,那也是善意的謊言,現在可好,好不容易把人家請了來,家中餐桌上,竟然是一桌子的剩菜。吃剩菜是何建國的老毛病了。平時吃飯,哪怕是剩一口菜湯也不讓倒,也得留到下頓喝了它。不讓留,就當時喝了它,撐死也得喝了它,說是怕浪費。說他,還振振有詞,說怕浪費有什麽不對嗎?問題是,你已經吃飽了,硬吃下去也吸收不了,搞不好還得撐著,有一回就撐得上吐下瀉,上醫院看急診花了五百多!她懶得再跟何建國說什麽了,邊把一盤盤剩菜往一個盤裏劃拉邊說:“剩菜不能吃。現在報上說剩飯剩菜不能吃,有亞硝酸鹽……”


    何建國不識時務:“報上的話也能信?今天說睡覺頭朝東好,明天又說朝西好,大後天說朝北好,大大後天你看吧,準得又說頭朝南!要是聽它報上的,咱家的床就得安轉輪!”


    小西對簡佳苦笑:“看到了嗎簡佳看到了嗎?就這麽一個人,根本不講理。”


    簡佳對何建國說:“蔬菜剩的確實不能吃,確實是有亞硝酸鹽。”為平衡好關係,又對小西說,“不過蛋白質類沒有問題——”


    何建國仍不閉嘴!“蔬菜也沒問題!我們村家家戶戶祖祖輩輩都是這麽過來的,中午吃剩的晚上吃,晚上剩的第二天吃,也沒見到誰被藥死毒死。”


    “你們村?不提你們村倒還罷了!你們村整個就是個反麵典型!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平均壽命才五十多還說什麽說!”


    “好好好,不提我們村,我們村落後我們村窮,人窮,就沒有話語權。咱提富的——韓國,韓國富吧?人家韓國的國菜是什麽?泡菜!泡菜是什麽?其性質其化學成分,與剩菜無異!”


    小西一時想不出話來反擊,何建國得意一笑,抄起筷子大口小口吃。小西拉簡佳就走,說是出去吃。簡佳夾在兩口子中間很為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叫她走!”何建國斜眼看小西,對簡佳道。


    簡佳對他斥道:“你就別拱火了!說實在的何建國,這事我覺著你不對。”


    “我怎麽不對了?”


    “你有你的生活習慣,小西有小西的生活習慣。如果經濟上確實不允許,我們是應該過得節儉一點,但咱現在不是不到那個程度嗎……”


    “所以就應該浪費?”


    小西對簡佳說:“他就是這樣,說不過了,就偷換概念!”對何建國說,“你想把自己的胃當垃圾桶可我不想!”


    簡佳又說小西:“你也少說兩句吧!”又對何建國說:“不是說讓你浪費,你想想看,一個人一輩子能吃多少頓飯?吃一頓少一頓,為什麽不能對自己好一點?我認為,有條件的話,人還是應當學會享受生活。”


    何建國大口吃剩菜:“享受生活還用得著學?等我錢多得花不完的時候——”


    小西接道:“——就去買豆漿,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何建國氣得說不出話。簡佳趁這機會起身告辭,小西追了出去。


    “簡佳你聽我說——”


    “沒事小西沒事,不就一頓飯嗎?”


    她根本就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就是她讓她解釋,她又能做何解釋?回到家後小西衝何建國大叫大嚷:“你知不知道,我把簡佳請來有多不容易?本來我想趁這機會跟簡佳好好談談緩和一下關係,結果呢,全讓你給攪和了!……”


    何建國隻是不說話,任她說。心裏頭感到深深的悲哀,為了兩人之間這沒完沒了大大小小的分歧。


    姐姐要去何家村過年的事令小航遺憾。不是舍不得姐姐,為簡佳的事他至今跟姐姐都不怎麽說話。令他遺憾的是,他們,主要是姐夫,要是不回何家村就會回來過年,那麽至少,這個春節全家的炊事問題就解決了,姐夫以一當十。春節食堂不上班,爸媽為這事很是有一些發愁,還口角了幾句。即使春節,媽媽每天也要去病房看看,回家總希望能休息休息;而爸爸呢,不會做飯。不是沒有學過試過,結果是,事倍功半,不不不,連“半”都談不上,他做出的菜難吃不說,還能把廚房給整得滿目瘡痍,鍋碗瓢盆刀,占滿了所有台麵,地麵都得用去一大部分,做頓飯,得讓他和媽媽跟在屁股後收拾半天。在這點上,姐夫深令顧小航佩服,同是男人,人家怎麽就那麽能幹?就說今天下午,他和姐姐回來做行前告別,進家快五點了,他一個人進了廚房,嘁哩喀喳,六點,準時開飯。四菜一湯,米飯。上廚房看看,不僅一點不亂,比他進去前還要整潔許多。小航不會做飯,也不喜歡做,這大概得歸咎於來自父親方麵的遺傳。但是,他喜歡吃,水平也高,算得上半個美食家。朋友吃飯,隻要他在,都由他點菜,他點的菜能達到性價比的最佳值。就為會點菜,他多吃了無數頓本來不該他去吃的飯。會點菜也是天賦.


    這會兒,姐夫在廚房洗碗,讓他們一家在客廳裏說說話,姐姐要走了嘛。媽媽雖說是專家權威在外麵一言九鼎,但是回到家裏,“媽媽”本色畢露,為姐姐要回何家村過年,む賂雒煌昝渙恕U頁鮃淮蠖訓囊├矗一樣一樣交代:黃連素——就是有藥,吃東西也不能太大意,衛生一定要講。維c銀翹,感冒初起時可以用一用,一旦開始發燒,就得去醫院,沒有醫院去衛生院,查查血,輸點兒液。防裂油一定要帶上,到了婆家不能一點兒活不幹,農村條件有限,手凍了裂了,塗點油。……


    小航聽著不屑:“媽,她是去她婆家過年,怎麽聽著您跟送兒長征似的!”


    小西爸看廚房一眼,嗬斥兒子:“小點兒聲,讓你姐夫聽見!”


    小西媽歎口氣:“也是。人家常年累月生活在那裏,小西你也就是去過個春節,有什麽?準備該做做,但在思想上,不能自己太嬌氣自己。”


    小西爸扭臉對廚房喊:“建國啊,你們明天要趕火車,今天就早點回去吧。廚房別管了。”


    何建國聞聲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憨笑著說已經收拾完了。小西媽提過一提果脯,說是小航專為他家買的,“帶回去給孩子們分一分。你們家裏孩子多。”小西立刻接茬兒說是多,光地上跑的都數不過來。小西媽皺眉瞪小西一眼,又拿過一個大包:“這是些家裏穿不著的衣服,都還挺新的。”小西連叫不要了不要了帶不了了!何建國則躬身接過去:“謝謝媽媽。”小西哭喪著臉不說話。小西媽看女兒一眼,對兒子道:“小航,你送你姐姐姐夫一趟!”小航說擱那吧,明天他送他們去車站的時候一塊兒拉上。現在他不想動,白天在工地跑一天了。


    何建國忙道:“不用小航送,這麽點東西用不著送。東西還是得今晚上拿回去,得裝裝箱。”


    小西道:“但是小航你明天一定得去!你要不去,我們絕對走不了。我們帶的東西,足夠開一個小型超市的了!”


    …………


    出租車在小區停下,小西和何建國從車上往下卸東西,確切說是,何建國從車上卸東西,小西站在一邊看,光看都愁。


    “好容易過個春節,比上班還得累,千裏迢迢火車汽車地長途跋涉,要不說過年如過關呢。真是過關受罪,而且是花錢買罪。”何建國隻是不吭,任她說。他在實際上頭占了上風,就得在言論上頭讓她一些。不如此,夫妻關係無法平衡。小西仍在說:“你說咱國現在什麽都跟國際接軌,怎麽這個春節就不能跟國際接接軌?像人美國,父母養孩子到十八歲,爾後拜拜,誰也不欠誰。想呢,就過去看看;有事,各忙各的。絕不會有人為這個就指責你沒有人情味兒指責你不孝順。……古代都比咱現在強,古代還有‘舉孝廉’一說,孝敬父母孝敬得好的能被推薦去做官。咱們這一代倒好,兩不靠!現代,現代不到人美國那份兒上;傳統,又得不到古代那好處……”


    何建國自是不吭,於是小西所有的話等於白說。何建國現在采取的就是“不說”政策。


    次日,小航開車送姐姐、姐夫去北京站,後備箱塞得滿滿當當,還有一些放不下的放在後車座上。一路紅燈,好不容易蹭到一半路時,小西突然大叫一聲,身份證忘帶了,身份證在辦公室的抽屜裏。他們的票是軟臥,軟臥要查身份證的。就是不查,身份證也該帶在身邊以防萬一。這事隻能找簡佳,這個時候,辦公樓裏隻剩下了值班的簡佳。可是,怎麽好意思找人家?一直以來關係緊張,如果昨天晚上真的能有一頓“大餐”墊底,今天都好開口些——這麽一想又開始生何建國的氣。


    “都怪你!”


    “咦,你自己忘拿身份證了怎麽能怪我?”


    “要不是你昨天的破剩菜我今天就能請簡佳幫這個忙!”


    “你以為人簡佳跟你那麽淺薄!……趕緊地,給簡佳打電話!”


    前麵開車的小航聽著,始終不吭,不發表意見。其實小西除了不好意思請簡佳幫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讓簡佳和小航碰麵。小航當然明白這點,所以他絕不說話。心中卻覺姐姐未免多餘,他現在已決定重新選擇了,已同意春節期間,去媽媽給介紹的她科裏的一個女孩兒的家裏了。他和那女孩兒已有過了初步接觸。媽媽力主他們進一步接觸,力主他春節去女孩兒家看看二老。


    小西別無他法,老著臉皮給簡佳打電話,簡佳爽快答應了給她直接送到北京站去,並約好在賣站台票的地方見,到時手機聯絡,小西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北京站人來人往,到處可見維持秩序的警察,廣播裏一遍一遍提醒乘客注意自己的隨身物品。……小西一行人走來。小西背著自己的包,手裏拖著隻箱子,小航一手提一隻旅行袋,何建國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的編織袋,腦袋被壓得歪向一邊,另一隻手還提著一個大包,形容極其狼狽,哪裏還有一點裴勇俊的影子?整個就是個民工!令小西不堪。索性轉移視線不看,眼不見心不煩。


    賣站台票的地方,簡佳已到,正四處張望,忽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了與小西他們在一起的小航。她沒想到他會在,下意識手臂高高揚起同時高聲叫,聲音中充滿喜悅。自決定分手後,這是簡佳和小航的第一次見麵,本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卻不料一見之下才發現,什麽都沒有過去,一切照舊。她是這樣,並且立刻感覺到了,他也是。為掩飾,簡佳不看小航,隻看小西,同時沒話找話道:“帶這麽多東西啊!”


    小西道:“是啊是啊。知道的,明白俺們是衣錦還鄉;不知道的,以為俺們是逃荒!”


    簡佳和小航聞此話同時各把臉扭向了一邊,生怕當場笑了出來。這時候笑出來無異於火上澆油,何建國那邊臉已經板得大理石一樣了。小航放下東西去買站台票,簡佳讓給她也買一張,多一個人送總是好些。沒想到他們會帶這麽多東西,早知道早把站台票買了,春節的北京站裏,擠得駭人。這個理由無疑是充分的。但是她和小航心裏都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們不想就此分開。


    總算進站台了,站台比候車室鬆快多了,不僅是人少,由於已經進了站,心情也鬆快了。趁這工夫簡佳對小西說有一個作者打電話找她,小西手一揮說凡找她的,跟他們說,節後見了——儼然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簡佳又忍不住想笑,小航也是,二人目光相撞,交流著心裏的感受。小西似感覺到了什麽抬頭看他們,簡佳忙做無事狀囑咐小西:“記住啊,總共六件行李。我的經驗是,出門光記有什麽行李不行,一定得記件數,到時候一數,一二三四五,少了一件,再想想少了哪件,這樣才不容易丟。”


    聽簡佳這樣說,小航立刻感到了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親切。這就是簡佳,細心,獨立。同時立刻就拿媽媽給他介紹的那個女孩兒跟簡佳比,感覺那女孩兒哪兒都好——指硬件——但是,僅有硬件的那是“第一眼美女”,隨著年齡增長,小航對自己想要什麽越來越明確。那女孩兒除了硬件尚可,其他方麵乏善可陳,主要方麵令人生厭。比如,倆人統共見了才不過幾麵,怎麽還沒怎麽呢,就得開始為她服務。買機票,買上她家的東西,都讓他去,聽那意思,錢都得他掏。這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以為你是誰呀,圖蘭朵公主?所有男人都情願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來向你求愛?最煩這種女的了,自以為是自我中心自作多情自戀狂還得加上妄想狂。感覺太差,起碼的自知之明沒有,起碼的分寸感沒有,沒有一點點簡佳這種建立在自知基礎上的自立獨立。這時,聽姐夫跟姐姐說了——他可以肯定,姐夫說以下話時沒別的意思,就為感激,為把感激話說得更誠懇更有深度一些——姐夫說:“你看人簡佳,也是女的,比你強多了。你倒好,出門連身份證都能忘了帶!”


    簡佳怕小西不高興,忙道:“我能跟小西比嗎?小西有老公寵著!”


    小西張口就來:“你是不想讓人寵,你要想讓人寵還不容易?”也是好心,也是一種謙虛一種恭維,卻不料顧此失彼,一下子碰到了簡佳的禁區,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同時都想到了劉凱瑞。小西忙把話題轉開說別的,但是晚了,簡佳臉已霍然變色,剩下的時間裏,簡佳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送走了小西夫婦,小航開車與簡佳走,一路上,二人基本沒怎麽說話。在車站初見麵時的激動仍在,但是,劉凱瑞像一塊陰影橫亙他們之間揮之不去。在小航這邊,最終使他決定與簡佳分手的原因不是父母,是劉凱瑞。父母和姐姐說,簡佳離開劉凱瑞是為了劉凱瑞不跟她結婚。車快到出版社時,小航開口了,並不看簡佳,目視前方。


    “簡佳,如果劉凱瑞現在離了婚,提出來跟你結婚,你會同意嗎?”


    “你說呢?”


    “不知道。”


    簡佳冷笑一下,再也不肯說話,直到小航把她送到單位,下車後,方對對方說了一句謝謝。


    簡佳向辦公樓裏走,進門要上十幾磴台階,台階寬闊,平常日子,這個時間,上上下下不斷的人。此刻,隻簡佳一個。太陽已經西移,將她的身影斜斜投向那寬闊靜謐的台階,她一磴一磴向上走,寒風吹起她的長發,宛如飄起了一麵旗幟,那旗幟如同所有旗幟,風越大越能顯示它獨有的柔軟的頑強。


    “簡佳!”簡佳這時已走上了最後一個台階,聽到小航叫她。她回過頭去。他說:“到時間了,一塊兒吃頓飯吧。”


    “我晚上有事。”


    “什麽事?”


    “采購。采購吃的。一個人過年也要過好。越是一個人過越要過好。”


    說罷走了,消失在出版社那扇巨大的玻璃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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