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國到醫院來了。沒敢進去,打電話把小西叫了出去,說要跟她商量他爹他們住哪裏。一看他扔下工作專程跑來小西就知道他心裏其實大主意已定,他來隻是為說服她。果然,他想安排他們住家裏。四大條漢子,加何建國五大條,住家裏,天哪天哪!“住旅館!我出一半的錢!”


    “又不是沒地兒住,幹嗎還花錢!誰的錢不是錢!”


    “那我住哪裏?”


    “擠一下……”


    “擠?跟你們五個大男人,怎麽擠?”


    “要不,你先回你媽家住?”


    小西氣結。不錯,她是跟何建國結婚了,可她家沒跟他們家結婚,憑什麽他們家一有事就得讓她全家跟著忙活?但事已至此,再說這些隻能是吵,就算這次吵贏了,也是贏得戰爭失去了和平。


    小西回家。小西家房子是按小西意思裝修的。一室一廳,廳很大,足有四十米。當初何建國想將廳一分為二再隔出一間,小西堅決反對。潛意識裏,就是不想家裏頭有別人來住。結果不僅擋不住別人來住,反給自己帶來很多不便。一室一廳,他家來人她就得走,一點兒餘地沒有。到家一看,客廳裏雙人沙發已經放下,變成了雙人床;陽台上的行軍床在客廳裏支了起來,一些易碎、珍貴的小擺設也都被收了起來——何建國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後才來跟她“商量”,先斬後奏,跟他爹一個樣,有什麽樣的爹就有什麽樣的兒!


    小西背著雙肩包離家出走,雙肩包裏裝著要看的稿子和換洗衣裳。餓了,去街邊“7-eleven”買幾個咖喱飯團,晚飯就算解決了。不想早到媽媽家,想等他們睡下了再去。除了有手術有病人,媽媽十點半前一定會上床的,一年一次的除夕夜都不會例外。走累了,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下,心裏茫然無緒:這日子還怎麽過啊?三天兩頭來人,七大姑八大姨,看病信訪找工作,來了就得住家裏,他們住在家裏她就得走。長此以往,家還叫家嗎?……好不容易熬到了差一刻十一點,進家一看,爸媽居然沒睡,不用說,在等她。


    “回去跟建國好好談談。”媽媽鐵青著一張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字一頓,“兩條,一、他們家的人病了,我管,我女兒是你們家媳婦,作為親家,我有這個責任;但是你們村的人,我不能管,管不了。”


    “那人是建國的大伯。”小西脫外套換鞋,小聲辯解。


    “就這麽叫吧。我問了,兩家往上數上十八輩,爺爺和爺爺才是堂兄弟!他們農村人祖輩生活在一起,照這個算法,全村人都得是親戚!去跟建國說,讓他爸不要再把他們村的人往我那裏帶,有病請按規定直接去門診掛號就診。二、講一講,什麽呢?城鄉差別吧。”轉臉對小西爸道,“建國他那個爹啊,在我們科裏張張羅羅吆三喝四,後來幹脆衝著我們護士長就訓上了!”


    小西不愛聽:“媽,太誇張了吧,那怎麽也不能說是‘訓’吧!”


    “不是訓是什麽!跟你說小西,就是我,跟我們護士長,不,跟哪怕一個清潔工,都不會這樣說話!他可倒好——”


    “行啦媽!別說啦!”


    小西犯了個大錯誤,這個時候她就不該說話,說也不該說這樣的話,明擺著火上澆油嘛,使媽媽壓抑著的怒火騰一下躥起老高。“當初磨破嘴皮子地跟你說,結婚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你非說結婚就是兩個人的事,說你是跟何建國結婚又不是跟他們家結婚。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呢,實際上你這麽認為人家不這麽認為!在他們看來,你嫁給了他,就等於嫁給了他全部社會關係的總和。你們倆的結合就是兩個家族的結合,他娶了你,就等於娶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社會關係你的父母。大家都是親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嘛,就不必分彼此分裏外。小西,你必須給我把這個關係處理好,否則——”


    否則怎麽樣沒說,意思到了。說罷起身進了臥室,小西爸隨之起身,隨小西媽進去。剩下小西一人呆呆站在客廳裏,心下一片蒼涼。


    快十二點了,顧小西躲在自己房間給簡佳打電話。遇到跟老公和父母都沒法傾訴的苦惱時,隻有靠閨友,閨中密友。


    電話裏聽簡佳那邊很靜,沒有任何背景聲,不像是在公共場所。簡佳跟她說過晚上要和男朋友去吃飯,今天情人節。簡佳的男朋友叫劉凱瑞,事業成功人士,旗下五家上市公司,隨便一個項目就能上億,年年上福布斯排行榜。簡佳跟他好時二十出頭,正是對男人的成熟成功極易癡迷的年齡。吃飯地點簡佳也跟小西說了,北美俱樂部,一個會員製俱樂部,一個沒有多少多少錢別想進去的地方,劉凱瑞在那裏有固定的table。那地兒小西沒去過,想也想象得出,裏頭絕不會跟她和何建國常去的那種館子似的吵吵嚷嚷,可背景聲總還要有,沒有世俗的就該有高雅的,比如,現場演奏的柔美音樂。但是,沒有,什麽聲兒都沒有。是不是,他們已經吃完了飯,並且,散了?小西心裏輕鬆了一點兒,她怕打擾簡佳,今晚對簡佳非同尋常。中午,劉凱瑞打電話約簡佳晚上一塊吃飯,態度極其鄭重說吃飯時要送她一樣禮物,簡佳讓小西猜會是什麽禮物,小西說是“結婚鑽戒”,簡佳說是不是“鑽戒”她不在乎。潛台詞是,隻要是“結婚”。如此看來,小西猜對了,當下心裏頓生感慨,有個作家說的真是好啊:女人插足一天是是非,三年是禍害,三十年就成了愛情。比如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在這裏,決定事情性質的關鍵,是時間的長短。


    簡佳和劉凱瑞好了六年,比婚姻的“七年之癢”隻少一年,真不知她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僅小西知道,六年裏她為他流產就流過三次,隨身帶著“早早孕”紙大概就是想最大程度降低流產對身體的損害。固然,劉凱瑞是一個有魅力的人,若不是有妻子兒女,當稱十全十美。當然有妻子兒女不能算是缺陷,但對一個與他有感情糾葛的女人來說,就得另當別論。一開始簡佳不知道劉凱瑞有老婆,那時候劉凱瑞也年輕,三十出頭;三十出頭而未婚的男人並不少見。後來簡佳知道了他有老婆,他就跟簡佳說他早晚要跟老婆離婚跟簡佳結婚。這承諾如同吊在毛驢鼻子前的一根胡蘿卜,讓她跟著他走,亦步亦趨,年複一年,一走,走了六年。而今,今晚,簡佳修成正果苦盡甜來,令小西為簡佳高興的同時也為自己心酸。誰都希望朋友好,但同時誰也不希望自己比朋友糟。


    為怕打擾簡佳,小西一個人在房間裏忍了好久,直拖到此時才撥了她的電話。電話那頭背景的安靜在令她鬆口氣的同時又產生了新的擔憂,他們會不會吃完飯一塊回到了簡佳的居所,共度春宵?不論從哪個意義上講這都得算是“春宵”——春天,兩個終成眷屬的有情人在一起的夜晚——如是這樣,她就該早打電話,攪擾情人的春宵比攪擾聚會更為不堪。但是接下來小西就感到了哪裏不太對頭,電話那邊,極靜的背景環境裏,簡佳的聲音清醒而低沉,跟“春宵”跟“聚會”均不相幹,問她怎麽啦,她以問作答:“你要是現在不想睡我開車去接你你來我這裏好不好?”簡佳有一輛寶馬。不用說,劉凱瑞送的;她“那裏”地處北京西郊,townhouse,二百多平方米,不用說,也是劉凱瑞送的。小西沒再多問,對簡佳說清她在哪裏後收了電話,跳起來給爸媽留了字條,出門,下樓。二十分鍾後簡佳到了,兩人一塊去簡佳的townhouse。


    路上,簡佳跟小西說了她和劉凱瑞的情人節之夜。


    劉凱瑞電話中說的禮物是鑽石,但不是鑽石戒指,是鑽石耳釘。他去裏約amsterdamsauer時為簡佳買的。耳釘上鑲的鑽石有品質保證書,是兩粒高品質的圓形鑽石。打開盒子之前簡佳一直以為是戒指,所以,當她看到臥在綠絲絨上的鑽石耳釘時,一時間竟呆住說不出話。劉凱瑞發覺出了她情緒不對問她怎麽了,她極力用玩笑般的語調壓下嗓子裏的哽咽,說她還以為他今晚要送她的是結婚戒指。於是劉凱瑞又開始重複他跟她說過多次的諾言:他和妻子離婚是早晚的事。極度失望使簡佳窮追不舍:早有多早晚有多晚?他又一次試圖說服她。她不讓他說,隻讓他“回答問題”。他隻好回答說:離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簡佳說:再不簡單六年的時間也該夠了!他說:簡佳,你應該知道我有多麽愛你!簡佳說:但你的愛我遠遠沒有超過愛你的財產。他激動得為自己分辯說:不是財產,是事業!我做事業也是為了你!我剛開了七個分公司你知道,各方麵正是用錢的時候。倘若這時候離婚,理論上是分走了一半的財產,實際上等於是抽幹了我全部的流動資金,所有公司會因此癱瘓!……簡佳再也聽不下去,雙目圓睜看對方一會兒,猛地,抓起那耳釘盒子扔到了對方的身上,而後,離去……


    聽到這裏小西一下子從沙發上跳將起來——這時她們已經在簡佳townhouse的客廳裏了,客廳裏處處是劉凱瑞的痕跡,沙發背上的喬治·阿瑪尼領帶,茶幾上的萬寶龍大班墨水筆,墨水筆旁的積家男士腕表,無一不是國際名牌頂尖級,哪一樣說出價錢來都能讓你跌一跟頭。如不是有簡佳這麽個朋友,小西哪裏會有機會瞻仰到這些?看到了也不認識,不認識等於沒有看到。就說那瑞士積家男士表,在外行人眼裏,跟何建國手腕子上那塊差不多,何建國那表多少錢?一百四十八。劉凱瑞那塊瑞士貨呢?四十八萬!——小西從沙發上跳將起來,激動使她的聲音高而尖,站在簡佳的麵前一迭聲道:


    “什麽什麽什麽?你就這麽不假思索隨隨便便輕而易舉把那對頂尖級的鑽石耳釘又還給了他?!……簡佳,你當你是誰啊,電視劇裏的女一號啊,你扔的是道具是玻璃珠子啊?!”這時簡佳欲說什麽,小西一揮手不讓她說,徑自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滿懷希望地去了,結果呢,失望。覺著受了欺騙上了當。叫我我也生氣:跟你跟了六年,從二十四歲到三十,一個女孩兒有幾個六年?更不要說這六年裏還為你流過三次產打過三個孩子——咱不容易!……我說的沒錯吧?我理解你。但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理解的是,你居然能把到手的鑽石還給了他!……簡佳,人再生氣也不能跟錢生氣,我跟我們家何建國打架,打得最凶的時候都說要離婚了的那次,我也就是扔了個枕頭什麽的,你可好,那麽貴重的東西,說扔就扔!”越說越氣,痛心疾首,“你說你生氣扔什麽不好,一桌子的東西,刀子叉子杯子碗!還不解氣,把沙拉扣他頭上,糊他個滿臉開花——扔耳釘?哎呀呀呀,扔耳釘!鑽石的!來自amsterdamsauer的頂尖級鑽石!”小西越說越痛心,恨不得時光倒流,倒流到情人節北美俱樂部的那張餐桌旁,在劉凱瑞之前,替簡佳把那對被扔掉的鑽石耳釘拾回來。


    簡佳說話了,眼睛看著一邊喃喃:“是,你可以為自己分辯說你是為了愛情,但在任何一個旁觀者的眼裏,你和一個被包養的人都沒有本質的區別。對了小西,”說到這兒她扭過臉來對顧小西一笑,“那本書的名字就聽發行部主任的,《我被包養的三年》!”說罷,一笑,含在眼睛裏的淚水被怦然震落……


    那一夜兩人幾乎到天亮才眯了一會兒。小西沒提自己的事兒,沒法兒提。就好比麵對一個身懷絕症的人,你怎麽好意思開口向人家訴說頭疼或腿疼給你帶來的不適?


    在等建國“大伯”檢查結果的幾天裏,小西白天上班,晚上直接回媽媽家住,豁出她那個小巢去讓建國村裏人折騰,不聞不問不管不想,心裏頭倒也清淨。這幾天何建國也沒打電話來麻煩她,大概是不好意思。閑來無事替他想想,家裏頭一下子駐進四條農村大漢,吃住洗涮,夠他受的。但小西顧不上他了,這幾天她忙得要死。出版社要趕春季的圖書訂貨會,小西和簡佳做的那本《我被包養的三年》被列為社裏的重點圖書。書的作者叫陳藍,中年女作家,文字犀利幽默如行雲流水,很是有一批忠實擁躉者。這本書保持了她的一貫風格和質量,內容也好,再加上這樣一個醒目響亮的書名,應當說是十全十美,事情卡在了最後的環節上——陳藍不同意出版社為她的書改的名。與作者溝通是責任編輯的事兒,簡佳對那書名本來就心存歧義,於是,說服陳藍的重任就落到了小西的頭上。


    “不是我不配合你們的工作,我也曾在心裏幾百次幾千次地說服自己,就叫這個名兒吧,現在是市場經濟!”陳藍說,小西拚命點頭以示對方說得對說得有理,想讓對方說到這裏打住,惜乎陳藍根本不理她這個茬兒,自顧說下去。“可是,我說服不了自己,夜裏,一想起《我被包養的三年》,覺都睡不著。吃兩片安定都沒用。我這個年齡,不是用身體寫作的年齡……”


    “陳老師陳老師陳老師!”小西一迭聲道,“您書的內容我們一個字沒動!”意思是,用身體寫作從何談起?


    陳藍正色道:“那就更要不得,是對讀者的欺騙誤導不負責。”繼而斬截道,“就叫《人比黃花》,不再改了!……好了,我還有事!”說完不容小西再說什麽,起身走了。


    陳藍走後,一直假裝忙活的簡佳方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笑問小西怎麽辦;小西也笑:沒法辦,隻能跟發行部主任說人家作者不同意他被包養的三年。說著就要去發行部,手機響了,何建國打來的。一看是何建國顧小西就知道又有事了,而且是急事,否則何建國不會直接打她手機。事情果然是急,十萬火急:物業通知何建國說他們家裏向外流水!此刻何建國人在天安門,正帶著他爹一夥人在毛主席像前合影留念。天安門離他們家非常的遠,何建國隻好讓小西速先回家,他們也將同時從天安門往家趕。小西對簡佳簡潔說了事情原委叫她開車送她一趟,簡佳卻說她沒有車了。小西也沒顧上問她為什麽沒有車了,跌跌撞撞就向外跑,急得簡佳跟在後麵直叫讓她慢一點兒,不要急,小心肚子裏頭的孩子。


    是衛生間洗麵盆的水龍頭沒關,恰好下水孔又給堵了,於是,水從麵盆流到地上,從衛生間流到客廳,又從客廳流出了門外。開開門後,小西循聲吧唧吧唧衝進衛生間,撲過去擰上了水龍頭,差一點兒沒有滑倒,引得身後的簡佳驚叫連連。截流之後疏堵,從下水孔裏掏出的阻塞物是被濃痰或鼻涕凝成一團的毛發。那邊簡佳循著異味發現了馬桶裏未衝的棕黃色排泄物,屏住呼吸去把它衝掉。這邊小西捅開了同樣被毛發堵住的衛生間下水道,拿掃帚掃水。那邊簡佳忙著開窗通風墩地……等一切初步就緒,兩個女孩兒累得坐下來一動都不想動了。至此,簡佳方知何建國家又來人了,方知情人節那天深夜小西給她打電話就為這事。簡佳安慰她說隻要何建國對她好就行了。小西搖頭苦笑沒說什麽。這都是婚外人的想法,從前她也是這樣想的,幼稚啊!


    家中地板是純木地板,已然被水浸透,早知今日當初就該鋪石頭的。當初是小西堅持要鋪木地板。木地板可以坐、躺,可以隨地扔衣服,可以光著腳走,那一切是小西對家的一個夢想。何建國拗不過她,說那就鋪複合木地板,複合木地板一樣可以達到她的那些個要求,比純木的便宜許多還好打理,遭小西堅決抵製。人們對物質的向往除卻物質可以給人帶來的肉體享受外,是不是還應有精神上的滿足?那種隨意、溫馨還有一點點奢華的感覺,複合木地板之流怎麽能有?於是在小西的堅持下鋪了純木。是在“居然之家”買的,是那裏純木地板中的中低檔。饒是中低檔,還是用去了他們全部裝修款的三分之一。就這樣小西也不後悔,多舒服啊,不管走在上麵,坐在上麵,躺在上麵。在搬進新家的那天夜裏,她和何建國就是在他們的純木地板上做的愛。從來沒有在這麽大的地方上做過愛呢,那一夜,那一次,他們倆毫無顧忌為所欲為汪洋恣肆感覺真的是好極了。但願這次水災不會給它帶來不可逆的致命傷害,如是,他們真沒有勇氣主要是沒有力量,重來一遍。房子是貸款買的,每月還貸就得五千。說起來何建國年薪不低,可還了房款,加上每年必須給他們家的錢後,就隻剩四萬,這就和小西的工資差不多了。有時趕上小西做了本好書,年底工資加提成能拿到五六萬,比他還得多。因為是何建國還房款,日常開銷就由小西支付,重大支出兩人平攤。重鋪木地板又得幾萬,屬重大支出,何建國肯定不幹。小西也不會幹。倒不是為錢,是怕諸如水災之類的意外。小西算是看清楚了,隻要何建國的家人來住,這種意外就不可避免;而何建國的家人呢,就沒有可能不來!


    回到辦公室,發行部主任正在屋裏等她們——走時太急她們倆都沒有帶手機——顧小西沒等他開口就告訴他陳藍不同意他被包養的三年,她斷定他是為這事來的。這人是沒有大事不登門,眼下,他的大事就是陳藍的這本書。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本暢銷書,暢銷書是出版社的救命書。小西猜得不錯,發行部主任正是為此事而來,一聽陳藍不同意被包養,兩眼瞪得如同牛卵。“告訴她,同樣內容,《我被包養的三年》,征訂數七萬;《人比黃花》,五千!”聞此小西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瞪得比發行部主任還大。七萬,五千,這是一個什麽樣的落差!發行部主任進一步指出:“想想看,七萬——肯定還不止——和五千,你們的年終提成差著多少!再做一做她的工作,哪怕是為你們自己!”說完這句充滿威脅和誘惑的話後,他就走了,留下空間時間,讓顧小西她們自己去琢磨。


    發行部主任走後簡佳就坐在電腦前開始幹活了,沒事兒人似的,令小西不滿。你是可以不把發行部主任說的事當事兒啊,你不用在乎那點兒小錢,你身後戳著個私家銀行呢。退一萬步說,就算她跟劉凱瑞這次真的是一拍兩散,她還有車有房,有六年裏劉凱瑞送給她的那些真金白銀,憑何建國一個名牌大學熱門專業出來的研究生,一年掙的錢才剛夠買下她那寶馬車的一個車軲轆。這個時候小西還不知道,簡佳已經把車和房都還給劉凱瑞了,情人節的次日還的。當明白劉凱瑞是不會跟她結婚的時候,就還了。


    何建國“大伯”檢查結果出來後帶著倆兒子回去了。肝硬化,基本沒什麽治,隻能回家慢慢調養。何建國他爹沒跟他們一塊回去。也是,好不容易來一趟,想跟兒子多待幾天也可以理解。讓他們——何建國和小西——沒有想到的是,他這次來不僅是為帶“大伯”看病,還有件重要事情要跟兒子麵議。大概自己也覺著這件事情有些過分,“大伯”他們在時就一直沒有跟兒子說,想是怕說了萬一父子意見不合讓外人看了去不好,老頭兒很重麵子。


    這件事就是,家裏要蓋房。總共需要八萬塊錢,讓何建國他們出六萬。話是這樣開的頭:“建國啊,你這說話也要當爹了,爹尋思著再蓋一處房,以後你帶著孩子媳婦回來,也有個落腳的地兒。”而後就說了具體要求。這次何建國沒敢馬上“哎”。六萬啊,除去還房貸和必須每月給家裏的錢,等於他一年半的剩餘收入。一直以來他就想買輛車卻一直沒買,為什麽,沒錢。上外麵看看,現在哪有年薪十二萬的年輕白領沒有車的?當然這些話跟爹不能說。就像吃得不好的人無法向吃得不飽的人訴苦是一個道理。他要說他沒錢,爹準得說,沒錢你能住這麽好的房子?沒錢衣櫃裏掛得滿滿當當?沒錢你們家的冰箱電視鋼琴不是錢?他清楚知道他爹腦子裏的邏輯,同時也清楚知道他爹很難理解他們腦子裏的邏輯。事實上,這一向就是他最大的難處。


    老二沒吭聲爹並不急,一口口抽著煙,等。六萬塊錢不是小數,得給他個考慮的時間。但,不管咋考慮,這錢,他得出。房子頂名兒是給全家蓋的,從當爹的心裏說,是為老大蓋的。當初老大老二一並考上了大學,家裏隻能供一個,供了老二。誰上大學誰不上是抓鬮定下的,老大抓著了“不上”的鬮,不僅沒上成大學,為了跟全家一塊供弟弟念書,結婚連新房都沒能住上,一直帶著媳婦跟老家兒住老屋,住到倆閨女都生出來了,住了快十年了。老大從來沒為此說什麽,越是不說,當爹的心裏越不好受,手心手背都是肉!


    “爹,”老二終於開口了,小心翼翼地,“那房過兩年蓋中不?”


    “不中。宅基地已經拿到了,當年不蓋人家就會給收回去。以後還能不能給就難說了。”


    “爹,我們不需要房子,我們不可能回去住。”


    “回不回去住是你們的事,蓋不蓋房是我們的事!你去咱村訪訪,哪有老家兒不給兒子蓋房的!”當下給老二下了死命令,讓他跟他媳婦說,今天夜裏就得定下。老二媳婦說了今天夜裏回來住。


    何建國一直等到夜深人靜爹的呼嚕聲響起,才開始跟小西說。他怕萬一說了後——不,不會是萬一,是肯定——小西會跟他吵,到時夾在父親和妻子中間的那個場麵,他想都不敢想。何建國是這樣開的頭:“跟你說個事吧小西?”這時他明顯感到小西身體一下子繃緊了,但還得硬著頭皮說下去,“我爹說,想給我們蓋房子。”


    “蓋房子?給我們?”小西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建國摟著她脖子的手加了點兒力,告訴她是真的。小西追問:“在哪裏蓋?”


    “還能在哪裏?”


    回答得語焉不詳,但小西卻聽得非常明白:“在你們村?……太好了!就是說,從此以後,我們也有兩處房子了,忙時住城裏,閑時住農村……”


    “房子蓋好了不是說都給我們,隻給我們其中的一間,跟我爸媽哥嫂一塊兒。”何建國不忍心讓顧小西再憧憬下去。


    “一間也好,有就比沒有強。等到夏天,我們可以帶孩子去住——你們那不是涼快嗎?——讓孩子接觸接觸農村,接觸接觸大自然,別長大了跟我似的,連蘿卜纓子是怎麽回事兒都不知道。”


    不能再讓她誤會下去了,希望越大打擊越大。何建國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主題:“小西,蓋房子需要我們出錢!”


    小西這才恍然大悟,才又一次痛徹體會到何為白日做夢。當得知總共需要八萬塊錢讓他們出六萬時,她生氣了。“跟你爸說,那房我們不要了!”何建國沉默,意思是,該說的他都說了,沒用。“不要也不行!憑什麽呀?我們北京有工作有家,閑著沒事跑你們農村蓋什麽房呀?吃飽了撐的啊!錢多得沒處花了啊!給一大家子人蓋的房子,總共八萬塊錢我們就得出六萬,純粹是敲詐!”


    “他們也是好心,願意老了的時候跟兒女們住在一塊兒……”何建國為父親辯解,自己都覺著沒有底氣。


    “光他們願意就行啦?怎麽著也得征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吧?”


    “你剛才不是還說好嗎?”模仿小西的口吻,“‘等到夏天,我們可以帶孩子去住’——”


    “何建國!”小西大喝一聲,“你還講不講理啊!這送的東西和買的東西能一樣嗎!你送我東西,是好是賴我沒話說,不好我扔了就是了,不領你情就是了!你要讓我買東西,對不起,就得由著我挑挑揀揀由著我的意願!”


    “為我上大學,他們花了不少錢。從我上大學離開家後,家裏一直是我哥我嫂子照顧……”何建國囁嚅。


    這些話顧小西聽了不下一萬遍。是啊是啊,當年投入了,現在就得要產出了。好吧,既然是算賬,那就好好算算清楚。“何建國你給我聽著,你上大學的錢,現在早就超額還給他們了。從你剛開始工作,月月給他們錢,還給他們買東西,查查看,你們家哪個帶‘電’字兒的東西不是我們買的?電話都是我們給裝的!”何建國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聽她數落。小西恨道:“平時就知道吹,掙一塊錢恨不能說成掙十塊!痛快是不是?臉上有光是不是?就你這個兒子能給爹媽長臉是不是?你以為吹牛不上稅就可以隨便吹是不是?先生,現在明白了吧,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需要代價的,吹牛也同樣!去,跟你爹說,說實話,說你掙的並不多,很有限,說你也需要錢,你也很困難!你現在還欠著銀行的幾十萬貸款沒有還!”


    何建國隻是不動,小西心裏一陣悲哀,顯然她指望不上他,這一切最終還是得她來出麵收拾。於是她起身,下床。何建國以為她要上廁所或喝水什麽的,沒在意;直到看到她往身上套衣服時才一下子反應過來她要幹什麽,慌得從床上跳起來去攔她。小西使勁推他。“你不跟他說我去跟他說!我寧肯當惡人,也不做窮人!”


    “小西小西小西!”何建國緊緊抱住她,“小心肚子裏的孩子!”小西這才一下子不動了,片刻後,流淚了。何建國心頭不由得一陣悸痛,下巴輕輕放在妻子蓬亂的頭發上聲音低低地道,“我跟我爹談小西,你別著急。啊,別著急。……”


    小西仰起滿麵淚水的臉,食指在丈夫明顯憔悴了的臉上輕輕滑過,流著眼淚喃喃:“建國,你現在是個還沒有長成的蘿卜啊,他們這麽急著吃你的纓子,蘿卜可就沒有了啊……”


    次日下午,小西約著陳藍老師去了位於京西萬柳的“大取舍”。


    “大取舍”是一家高檔茶社,進門就是一小溪,溪兩旁是兩排茶室,有的有門,有的無門。無門茶室前垂掛著水晶樣的珠簾,影影綽綽。來這裏的人,想取安靜,可選有門茶室,門一關,自成一統;想取情調,可選無門茶室,透過珠簾看小溪,很有一種“美人涓涓隔秋水”的意境。從前,小西曾跟著簡佳和劉凱瑞來過,一來就喜歡上了,暗想以後有事時有必要時,也帶人到這兒來。當下就暗暗注意觀察,當然,觀察的主要是消費水準。不觀察不知道,一觀察嚇一跳,他們三人一個小時,五百塊錢!遂也就打消了再來這裏的念頭,確切說是打消了她自己掏腰包來這裏的念頭。但是她決定自掏腰包請陳藍老師來這兒。她得跟陳老師推心置腹好好談談關於《我被包養的三年》和《人比黃花》,談談七萬和五千的落差。陳老師是一個獨立富裕的女人,是作家,對生活品質有著相當高的要求,談事不把陳老師約到這種檔次的地方,就不能顯示出她對她的尊重和誠意。固然是要花些錢的,但正如這家茶社的名字,大取舍,要想大取,就得大舍。她今天花出五百,明天才有可能收獲五千,五萬。好比農民種地,舍不得種子,哪來的果實?顧小西現在,太太太太需要錢了。


    昨天晚上,何建國答應她,他跟他爹談。但是,能不能談得通呢?要是談不通,怎麽辦呢?她能為了六萬塊錢,就跟何建國離婚嗎?不離婚,再怎麽過下去呢?固然他們是aa製,但是夫妻間的aa製哪裏能分得那麽清呢?……一連串的問題。別看問題多,核心就一個字,錢。不,兩個字,沒錢。如果有錢,那些問題還算問題嗎?可何建國又總想讓“家”裏人滿意,怎麽辦?隻好打腫臉充胖子。當然,如果他隻打自己的臉倒也罷了,可有的時候,不,應該說大多數時候,他還要把小西的臉也給打腫了,才能把這門麵勉強給撐起來。如果說,結婚前小西還能算得上是一個單身中產——所有收入全歸自己,爸媽一分錢不要,手頭挺寬裕的——結婚以後卻成了窮人。她的錢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的生活也不再是她自己的,單身的時候是一個人生活,結了婚後卻要和一群人生活。現在馬上又要有孩子,想想將來的日子就不寒而栗。昨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才睡,早晨何建國再次承諾一定跟他爹談。一夜之間他似乎又老了好幾歲,令小西不忍再逼他。上班的路上她下了決心,今天跟陳藍談,而且一定要,談通。


    她訂了一間無門茶室,想陳藍會喜歡“情調”。透過閃爍珠簾看著外麵的溪水,小西把自己的所有苦衷都跟陳藍說了——對陳藍這種人,得用苦肉計——何建國,何建國家,她肚子裏的孩子……陳藍聽了後沉默良久,而後長歎:


    “行吧,就《我被包養的三年》吧。”


    “謝陳老師!”刹那間,小西眼睛都濕了。


    陳藍兀自歎:“這簡直就像是,一個美麗的良家婦女,生生地給糟蹋了。”


    “陳老師,等這書賣到一百萬的時候,你就會想,良家婦女算什麽呀!……這世上什麽都能交換,隻要價格合適。”


    “明白,要錢就不能要臉,要臉就不能要錢。”陳藍點頭,而後話鋒一轉,“不過,書名改了,作者名也得改,這本書不能用我的名字。”


    “陳老師!!”小西一聲慘叫。


    “這是我最後的底線!”陳藍毫不動容。


    “那,我再跟發行商量一下?”


    “沒商量!”


    水晶樣的珠簾外麵,溪流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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