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筆記本遮臉仿佛遮擋太陽般遮住了我不合時空源源不斷的淚水,全身心感到了酣暢釋放時的輕鬆。這時,聽到有人在喊“報告”,淚水一下子止住,耳朵豎了起來。


    那人的報告內容是請師長速去某某地方。


    “韓琳,我去了?”我聽到了薑士安這樣說。我用力點了下頭。他接著又說,對前來報告的那個人說:“送韓編劇去軍分區招待所,要有幹部帶車!”


    然後,他走了;然後,我走了;然後,我們在九江再沒見麵。


    我是在長江九江大堤決口封堵成功後的第三天離開的,走前打了他的手機,電話裏他告訴我他們接到中央軍委命令現已全天二十四小時駐上了長江大堤,嚴防死守。電話中傳來一陣又一陣“呼呼”作響的背景聲,不知是風聲還是水聲。想起大堤那裸露的赤熱隨時可能崩塌的脆弱我沒有別的話可說。


    “保重!”


    “好的。”


    我於離開九江的當晚抵達北京,單位派專人去機場迎接並設宴接風,由領導親自陪吃陪喝,我成了抗洪英雄。


    我把這次經曆和感受寫成了一部話劇,《父與子》,借用了屠格涅夫小說的名字,私心裏也是想使話劇能有一點屠氏的優美。話劇裏的父親是退下來的軍長,兒子是現任的師長。人常說父子是天生的仇敵,這一點在這一對父子身上表現得更為突出,他們幾乎在任何事上意見相左,唯一一致的地方是,同時深愛著一個女人。這女人是父親的妻子,兒子的母親。這母親就像是我的母親,通達,睿智,堅強,是這個家庭實質上的核心。後來兒子奉命抗洪,當在電視中看到似是兒子的一個人跳入水中再也沒能露麵時,母親心髒病突發致死。為不讓在前方的兒子掛牽,老軍人將這消息對兒子進行了封鎖,兒子每次打電話來問候媽媽、讓媽媽接電話,老軍人都得使出全部氣力說謊搪塞;後來兒子知道了母親去世的消息,為不讓父親知道他已知道,每次通話也是用盡了全部力氣。父子二人在共同的大目標大背景下同情共苦相互欺瞞相互體貼終使父子情感得到了升華。抗洪背景極端尖銳的環境為強烈的戲劇性和矛盾衝突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可能性。戲因之非常好看非常煽情,驚心動魄感人至深。角色卻隻有十個,一改以往這類戲所依賴的戲路子,人海戰術。戲劇的本質是戲,沒有戲的創新,再另類,再先鋒,再花哨,也如同一個人隻在自己的衣服上下功夫,所有變化,皮毛而已。這十個角色,人人有戲,演員們因之也很滿意。演父親的老演員感慨之餘跟年輕演員講起了“那過去的事情”,說是有一年有一部戲全劇團的人都上去跑龍套,還不夠,“我一個人得演八個角兒!八個角兒,換八套衣服,一句詞兒沒有。我老婆去看戲,看了一晚上,滿台找我,找不著……”之所以選擇這個角度來完成一部“抗洪題材”的作品,是因為在這次抗洪中最讓我怦然心動的,正是前方後方的情感交織和共同災難中人們的不同命運。比如我和海辰,比如我和薑士安。我把那所有情感、思索、感受都融到了《父與子》裏。演出時,觀眾們哭了,包括對什麽事兒都要說三道四的青年人。於是上上下下都很滿意,咣,當年就給我立了個三等功;次年,話劇得獎,五個一工程獎,文華大獎,曹禺劇本獎……所有的獎,於是,咣,又給我立了個二等功。


    那天下午,參加完立功授獎大會回來,一顆心總也慌慌地落不到實處。也許是因為生在軍營長在軍營,我對“功”有著根深蒂固的偏愛和崇敬,這崇敬隨著那“功”的與己素無瓜葛而加深。三等功嚴格說不算是功,它是按比例分配的,每年每個單位都有占比例百分之多少的名額,就是說,你也可能是真行,也可能隻是從瘸子裏麵拔出來的一個瘸得比較輕的瘸子。總之,跟嘉獎表揚差不多性質,拿到外麵,沒多少權威性。二等以上的功就不一樣了,沒有名額,隻看事兒。比如我們這個係統,原則上規定必得在國際比賽中獲大獎方可。搞體育的,搞音樂舞蹈美術電影的,統統都有這種可能;我們就不行了,話劇,別說獲獎,到目前為止還沒聽說過哪裏有這樣的國際獎項。我們單位很多人為此不平,我無所謂,局外人,即使有一天上級對我們單位網開一麵,那二等以上的功也是別人的事跟我無關,就像英雄、勞模、國家領導人是別人的事跟我無關一樣。有一次去一個由轉業軍人開的餐廳吃飯,進門左牆赫然掛一條幅:軍人二等功以上功臣八折優惠。看看,功臣!我哪裏有一點點可成為功臣的素質、品性、個性了?卻不料有一天這個大餡餅從天而降還就砸在了我的頭上,一時間叫我暈頭轉向,很想找個人說說,痛苦需要釋放,幸福也是同樣。可是,跟誰說呢?誰能夠讓我毫無顧忌地釋放並會理解並會發自內心地為我高興?我拿起電話本來,依次往下往後翻,想找出一個合適人選。最合適的人選當是我軍人出身的父母,父母不在了,連應該寄給他們的立功喜報,組織幹事因無處可寄,都幹脆給了我;也沒有愛人;還不能逮著個人就說,弄得不好報喜不成反倒給人家添了堵。……這麽想著,心裏突然湧上一股對父母的怨艾,他們為什麽要走得這麽早為什麽就不能多陪女兒一些日子?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擦著眼淚,暗忖,沒人分享的幸福有時還真的會變質成痛苦啊。


    我把二等功的綬帶掛在對著大門的鏡框上,等海辰放學回家。海辰回來了,朝那綬帶瞥了一眼就要進他的房間。我拽住他。


    “這回是二等功……”


    “噢。你什麽時候立一等功啊媽媽?”


    “等我死了、殘了的時候!”


    “那就算啦。”


    我看著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心裏頭空得難受。就是那天晚上,海辰睡著了後,我試著給薑士安打了個電話。這是自離開九江一年多來我們第一次通話,電話一撥就通,一通就是他,他在辦公室。聽到是我電話中他顯得非常高興令我信心大增。我開始跟他說我的事,說話劇的內容,說觀眾看話劇的情景,說得獎,說立功,絮絮叨叨。他在那邊靜靜地聽,有好長時間一點聲音沒有,連“嗯”“啊”的聲音都沒有,但我感覺得到那是由於他過於集中精力聽的緣故,聽得津津有味的緣故。當聽到二等功時他歎道:


    “太好了!二等功!我到現在為止還隻是幾個三等功,幾十年的兵了。”


    深切的理解由衷的喜悅使我的淚水一下子又冒出來了,隻得緊緊咬住下唇,以免情況由話筒裏漏出。這次抗洪薑士安沒有立功,抗洪結束後的北京慶功大會他們師都沒有人來參加,那個方向來的基本上是在九江決口處封堵決口的部隊,薑士安他們修築的第二道防洪大壩因決口封堵成功而沒有派上任何用場。


    “韓琳,現在看,咱們連咱們這批兵裏,數你最出息。”他在那邊又說。


    “不如你——師長!”


    “師長算個啥,哪個部隊裏沒師長?”


    “還記得王誌禮嗎,榮城兵?……聽說現在成大款了,到底多大款不知道,反正一次他來北京辦事,請在北京的海島戰友吃飯,十二個人花了一萬二!”


    “嗬!一萬二!吃錢哪!”


    “可以理解,戰友們多少年不見,證明一下自己。”


    他在那頭輕輕一笑,無端地覺著他同時還揮了下手,關於王誌禮,就在這輕輕一笑中被打住。接著,他說:“韓琳,在連隊時我就覺出你不一樣,但也想不到你會成今天這樣兒。一個海島上出來的小姑娘,竟成了全國的知名人物!”


    我承認我一再抬出別人潛意識裏就是為了得到更有力度的誇獎,但“全國的知名人物”還是過頭了,過頭了就沒意思了,不僅是沒意思,還令人頗受刺激。我趕緊道:“哎呀呀呀,別寒磣我了!全國的知名人物?下輩子吧。”


    他一字字道:“我在電視裏看到你了,兩次,中央電視台。一次是《焦點訪談》采訪,一次是關於你的專題片,七頻道,裏麵有你兒子,卷花頭,說起話來小大人似的,你兒子說你性格急躁。你是急躁,在連隊裏就是。”說到這他又那樣輕輕一笑,“還有,你的話劇《父與子》演出的消息,新聞聯播都播過。”


    如果這就是“全國的知名人物”的標準,那我倒也是真的夠了。不管什麽事,大概都是各有各的標準。一個從士兵到師長的軍人,認可的可不就是這些?至於文壇、文藝圈裏麵的長短是非,他們才不會關心。想到這兒,心裏熨帖了些,就開起了玩笑:“那你怎麽不打個電話來,為‘全國的知名人物’祝賀一下?”


    說是玩笑,也是真話。我的情況,他顯然清楚並十分關注,怎麽就一直連個電話沒有?九江一別一年多了,這才是第二次通話,還都是我打去的。


    他很認真地回答:“一直想打,有幾次電話都撥一半了,又放了,總覺著不好,你老往人家女同誌那兒打電話,算怎麽回事?”


    心異樣地跳了一下,但馬上想到這未必不是他的一種針對所有女性的一貫作風,是幾十年嚴格嚴厲的野戰軍生活塑就的克己自律,或曰,刻板僵化。這使我覺著好笑,就想逗他:“哎,我馬上要下部隊,去你那裏怎麽樣?”


    他立刻說:“好啊!什麽時候?”


    這時我才驀然一怔,才發現這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們每年有下部隊生活的任務,下部隊兼看戰友,於公於私,有利無弊,怎麽早沒想到?放下電話我著手寫下某部隊生活的申請報告,並很快得到了批複。


    這天,我正在收拾行裝,門鈴響了,想是妹妹來了,她今天的火車到,用休假時間來幫我照看海辰。我放下東西去開門,門開後半天沒喘上氣來,門外笑吟吟地站著兩個人,雁南和小梅!沒等她們坐下妹妹到了,接著,海辰放學回來。於是我們決定出去,妹妹和海辰會影響我們說話,對於我們,他們是外人。


    我們去了距我家很近的五星級酒店,香格裏拉。是小梅的提議,她在這院裏住了兩年多將近三年,對周邊環境非常熟悉。她說:就近找一個環境好的地方,接著就提到了香格裏拉。雁南沒說話,她不了解情況。香格裏拉環境好不假,但是那裏的飯菜之難吃之貴也是同樣的不假,可作為東道主,我不好說什麽。就這樣,決定了去香格裏拉,走前我抽空打開抽屜抓出裏麵所有的錢塞進了包裏。


    在一層中餐廳我們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餐廳門口穿著民族服裝的一男一女正用二胡和揚琴演奏《青藏高原》,旋律寬闊舒緩。菜價比預想的還貴,我邊看菜單邊想不知道錢包裏的現金夠不夠,如果不夠,他們這裏刷不刷卡。我在這吃過幾次飯但都是別人掏的錢都是公務。在北京住的人,自己掏錢吃飯,沒有來這裏的,除非傻瓜。現在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傻瓜。也是情境所迫。倘在十年前,不,五年前,我都會坦然對朋友們說出不能來這種地方的理由,但此刻我說不出口,五六年沒見了,彼此已有些陌生了,我不想讓人誤解。


    從母親去世,我再沒回過家,也就再沒見過雁南;和小梅也是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麵。她剛走我們時而還通個電話,隨著時間推移,電話漸少漸無。心裏彼此是惦記著的,隻是沒時間沒精力罷了,不管什麽情感,愛情友情親情,維係都需投入,起碼要投入時間,中年女人已無力再做到樣樣周全了。但彼此的大致情況還是知道的。雁南的兒子人稱讀書奇才,上小學時連跳兩級,十二歲已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學習上不用雁南操心,生活上有他爹照顧,雁南隻需一心工作,現在已經是軍區總院的婦產科主任。這次來北京是為乘機去美國,參加在美國舉辦的世界婦產科大會並做大會發言;小梅已經離婚又結婚了,和她的副連長。當初說是能在我這裏待三年,沒待到三年就走的原因是她的副連長召喚她了,當時我開玩笑不開玩笑地說她重色輕友,她還是執意走了,害得海辰兩歲半就進了幼兒園。他們去過深圳,跑過廣西,下過東北,吃過不少的苦,有一次坐悶罐火車坐了三天三夜。現在她和前夫百祥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孩子,都是兒子。百祥的兒子是百祥的,根據是,長得跟百祥一模一樣,越大越像,站在一塊兒,就像同一款式大小不同的兩隻鞋。這使小梅欣慰,良心上少了許多自責,說到底,百祥是個厚道人。


    我點了幾個涼菜,又點了幾個素菜,後把菜單翻到了“肉類”那頁,這時雁南宣布:“我不吃肉。”小梅伸過頭來看菜單:“有沒有加吉魚,廖軍醫最愛吃加吉魚。”雁南擺手:“你們想吃你們吃!我現在,凡帶眼睛的,一律不吃!”我道:“喲,我還要了個海米炒西芹!”雁南笑:“小眼睛的,湊合了。”小梅關心地問:“廖軍醫怎麽不吃肉了?我記得你以前——”雁南說:“以前我多大?現在血脂都高了。就是不高也不能再吃肉了,瞧瞧我這一身的肉!”雁南是胖得多了,地道中年體態。我說:“雁南,該減減肥了。”雁南揮手:“哪有那時間!”我道:“手術啊!吸脂什麽的,‘想瘦哪兒瘦哪兒’!”雁南笑:“我可不想花錢買罪。主要的是,沒有動力:你是單身貴族,小梅呢,新婚燕爾,我減肥幹嗎?”“新婚燕爾”惹得小梅好一頓笑,笑夠了,關切地問我:“韓琳護士不打算再找一個人嗎?”我說:“不打算。”小梅搖頭:“那可不行!”雁南道:“怎麽不行?任何一種生活形式都可能完美,關鍵在於自己的努力和把握。”小梅便不再吭氣,一如當年在雁南手底下做衛生員時。那時,小梅對她的廖軍醫從來是言聽計從說一不二。在部隊裏形成的人物關係有時會貫串終生的,我就曾見過兩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一個稱另一個班長,另一個叫這一個小劉。雁南接著剛才被小梅轉移開的話題說減肥。“其實我試著減過肥,不為別的,那麽多衣服不能穿了,就很可惜;我還最不愛去商場買衣服,自卑;每年一到春天就開始發愁夏天怎麽過。都說夏天是女人的季節——夏天是苗條女人的季節。胖女人最怕過夏天,一到夏天就原形畢露。不像冬天,你臃腫還可以解釋為、理解為,穿得臃腫。”我和小梅笑了起來,雁南不笑。“想想還是得減肥。吃國氏營養素,不吃飯,一天吃兩包那玩藝兒,餓得頭暈眼花。如果這時他爹鼓勵鼓勵我,我可能還能堅持下來,可他爹不但不給予鼓勵,還潑冷水……”本來由於多年不見,乍見,氣氛多少有些拘謹有些僵,這時,漸漸開始放鬆,漸漸又像回到了從前,親密無間,無話不談,身邊也沒有任何的累贅。小梅單手托腮興致勃勃:“他爹說什麽?”雁南道:“說,你減肥幹嗎,我不嫌你誰還能嫌你,都這把歲數了。”我和小梅哈哈大笑,雁南也笑了。“所以我現在幹脆就死了這條心。但肉,的確是不能再吃了,你可以不要漂亮,但不能不要健康。”小梅點頭,“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心疼我給我省錢。”我看小梅:“給誰省錢?”小梅說:“我啊。”我說:“為什麽?”小梅說:“誰提議的誰請客,這是規矩!”我說:“沒聽說過。”……這其間雁南兩臂疊加放餐桌上左右轉頭笑眯眯看著我們做旁觀者,沒有一點要加入進來的意思,後來才明白這是因為她早已知情的緣故。服務小姐見此狀不失時機向我們推銷價格昂貴的菜肴,小梅看也不朝她看一擺手製止了她的聒噪,神情動作相當老到,我這才突然意識到,此時的小梅已不是彼時。


    小梅是有錢人了。房子汽車自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她和她的副連長現在有著一個屬於自己的公司,公司有著兩千名職工,規模可謂不小。那是一家快遞公司,辦在省城。職工實行的是半軍事化管理。十人一班,四個班一排,三個排一個連,並且分別設有班、排、連長。每年部隊複退時節,副連長都要給省內各部隊發信介紹自己公司的情況,歡迎退伍老戰士加盟,不僅為複員老兵開了就業之路,同時,經過部隊嚴格訓練的複員老兵對他的公司也是一個加強壯大,雙贏。剛開始省城的快遞公司如雨後春筍,幾年下來,大多數關張,剩下的也是苟延殘喘勉力支撐,概由於小梅他們公司發展得勢不可擋。半軍事化的嚴格管理和素質良好的員工是他們成功的主要因素。小梅給我們講了這樣一件事:一次一名遞送員走半道自行車帶給紮了,東西要求十二點半前送到這時已是十二點,修車來不及該員工毫不猶豫打了出租。送一件東西路再遠收費都是十元,打車最低也要十元,得員工自己掏。事後問這位員工當時怎麽算的賬,他說沒算小賬算的是大賬,是公司的信譽。更具戲劇性的是,出租車在距目的地還有一公裏時遭遇堵車,該員工毅然棄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完了剩下的一千米,當他大汗淋淋準時出現在客戶麵前時客戶不能不感動感慨,以至於他們公司根本無須花錢另做廣告,隻靠客戶的口口相傳,工作量就可達到滿足。小梅這次來京是來做實地考察,她的副連長想做分公司,首先就選中了北京。快遞公司更適合大城市。她和雁南是在來京的火車上遇到的。早晨她去上廁所,有人,她在外麵等。廁所門開,裏麵走出了雁南。原來二人就在同一節軟臥車廂裏,隻由於上車時間是晚上,上車後都睡了,才沒有見著,兩人在廁所門口就決定了下車後來找我。


    我由衷道:“很好,小梅,很好!”


    小梅長歎:“唉,什麽叫好?什麽叫不好?從前,他是鐵了心要在部隊裏幹的,連長營長團長師長,一路幹上去,就因為我,轉業了,想起這事,就覺對不住他。”


    我嚷:“你對不住他?你成全了他!別以為沒得到的就一定比得到的好!他說什麽了?”


    小梅含意不明地擺手,點頭,笑,眼圈卻慢慢紅了。我看雁南,雁南正低頭用陶瓷小勺專心致誌啜她那份六十八元一小盅的澱粉湯,菜上來之後,她就一直在喝這湯,大概是為了占住嘴巴不吃東西。


    “有些事,說是說不清的。”小梅擦了擦淚,開始說,“等哪天,有機會,你們去他的辦公室看看就知道了。他的辦公室就是一個軍事指揮部,比真正的軍事指揮部還軍事。筆筒是迫擊炮彈殼做的,放文件的盒子是高射機槍的子彈匣做的,牆上掛的是軍用挎包子彈帶工兵鍬,桌子上擺的是各種型號的彈頭粘起來的坦克,潛水艇,火炮。一張書店裏公開賣的城區交通圖,他也得像軍事地圖那樣給它弄上兩幅金絲絨布簾子遮著,用的時候拉開,不用的時候拉上,跟真的似的。有一次我忍不住了,我說,滿大街都有、誰都能看的破地圖,你遮它幹嗎?他說這上麵有公司所占領的服務區域,是我們的商業機密,商場如戰場——聽聽,都魔怔了!都成病了!我看他這輩子,不管掙多少錢,不管老婆孩子怎麽好,都不會滿意了。”


    雁南放下了湯匙。“小梅,隨他去,過幾年自然會好,他今年多大了?……就是嘛,才三十多歲,還太年輕。就說我,從前,年輕的時候,對他爹很不滿意,嫌他窩囊沒出息。他那樣的男人要年輕姑娘們看,十個得有十二個瞧不上他。可我現在就覺著他很可貴:咱這方麵不行,那方麵就多出點力氣,不像有些男人,在外麵堅持男女都一樣,老婆也得掙錢回來;到家裏就堅持男女有別,老婆幹家務天經地義。比較起來,他至少是樸實的,老實的。……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像我這樣天真浪漫的人都能變,變得務實了,豁達了,客觀了,你那位副連長肯定也會變,隨著年齡增長,慢慢變得成熟起來。”


    小梅搖頭:“他不會!廖軍醫,他和你還不太一樣。”


    “能不一樣到哪裏去?都是人。”


    “他這個人,特別執著。”


    “什麽叫執著?噢,得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又開始懷念理想;有了錢了,又想擁有愛好擁有精神。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麽讓上帝特別偏愛你把什麽都給你?現在你說他執著,行,還年輕嘛。但如果他老這麽執著下去,到老這麽執著,執著到影響你們的感情了,那就不是執著,是偏執。”


    “好,就算他偏執,我怎麽辦?”


    “對於偏執人的偏執,你不在意它,它就不存在。”


    我點頭微笑。小梅想了想,也笑了。笑著,她的淚下來了。就這樣又哭又笑地,她說:“廖軍醫,韓琳護士,跟你們在一起,真好。”


    ……


    從香格裏拉出來已是夜裏十點,那天天氣很好,夜空湛藍清澈如藍寶石,藍寶石裏鑲嵌著一彎純淨燦然的月牙兒。經過治理,北京的空氣質量提高明顯,有一點點像了海島的天。我們肩並肩走,西三環永不停息的車流在身邊滾滾流淌。


    “韓琳護士,你下部隊什麽時候走來著?”小梅問。


    “明天。”我說,並進一步解釋,“主要是我妹妹假期有限,所以得抓緊時間。”


    “噢。本想咱們再聚一次,廖軍醫後天的飛機,這樣的話就不行了。”


    “你去哪個部隊?”雁南問。


    我一直沒告訴雁南我去看薑士安。吃飯時一直是她倆在說她倆,我很少說我。從前我也是這樣,願意聽別人說別人卻不大願意跟別人說自己。專業搞創作後這毛病越發突出,想是因為有了一個專業渠道可供宣泄的緣故。但是雁南既已問到,我也就不妨一說。


    我說:“還記得薑士安嗎?……我去他的部隊,他現在是師長。”


    雁南看著我的目光若有所思:“我記得在連裏時你們倆關係就不錯。”


    我迎著她的目光:“對!”


    雁南說:“代問他好。”


    我說:“好。”


    薑士安和他的妻子陳秀得結婚二十年來,彼此忠實。


    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太陽明晃晃地掛在空中,看著很暖,實際很冷,颼颼的北風在操場中恣意穿行。操場上軍旗獵獵坐滿士兵,黑紅臉膛,軍大衣,小馬紮,一個個腰背筆直。這是三團的老兵退伍大會,前方主席台上,在三團蹲點的師長薑士安正在講話。


    “你們是連隊的骨幹,是班長,是軍中之母,有著豐富的管理經驗,到了地方,沒有問題!也許你們要說,俺不過才管著八九個人。你以為他一個廠長經理管多少人?他管的也就是直接在他手底下的那八九個人,那八九個人管好了,他那個企業就搞好了。說到底,我師長要管的也不過八九個、十來個人,就是咱中央政治局常委,不也就那麽七八個人嗎?”


    如此的深入淺出舉重若輕,引來台下一片掌聲,一片笑聲。薑士安講完話後大會即進行最後一項,全體起立,齊唱《戰友之歌》。“戰友戰友親如兄弟……”歌聲驟起,震耳欲聾,由於過於響亮而幾乎跑調:每一個兵都是竭盡全力放開了喉嚨,脖筋都因此掙得老高;不獨唱歌,喊口令口號,回答問題,這個師的士兵皆是如此。薑士安曾向我指出:這就是士氣,嗷嗷叫!


    這是一個甲種師,建製規模相當於一個小一點的軍,武器裝備也是全軍一流,屬於“拳頭部隊”。我去時正趕上一年一度的士官套改和老兵退伍工作,這個師一下子要走五千多名老兵,同時有相應數量的新兵補充入伍,新老交替,細節繁多環環相扣不能出一點差錯,這個過程約需十天,每年的這十天,師常委都要下去,每人負責一個團,吃住在這個團的某個營裏。薑士安住在三團的二營。二營營長因此把自己的宿舍騰了出來給師長住,自己住進了某個連長的宿舍,那連長又住到他的下屬誰的床上,總之,一級給一級騰地兒。


    我說薑士安:“你看你來一動一串兒,不如你直接住進班裏,省多少事兒。”


    “我住到班裏是沒問題啊,問題是你得替那個班的戰士們想想。”見我不明白,他提醒我道,“想想咱當戰士的時候。”


    我笑了:“——營長來了都緊張?”


    “還用得著營長?那時排長在我眼裏就是天了,農村孩子跟你們又不一樣,你們從小見大官見多了。還記不記得咱排長那個紅塑料皮兒的小本兒?……是啊是啊你不會注意到,我卻至今印象深刻:每回連裏開幹部會,排長就夾著那個小本兒去了,開完會,夾著小本兒回來,一回來,就把本子放進他那個帶鎖的抽屜裏,鎖好,很神秘,很嚴肅,不知上麵都記了些啥國家軍隊的機密大事。我真想看看,看不著,誰也看不著,它不是在排長的手裏,就是在上著鎖的抽屜裏。後來,直到我也當了排長,才知道那一類的小本兒上都記了些什麽。”


    “什麽?”


    “今天出幾個公差,明天整理內務,星期天殺不殺豬……”


    我哈哈大笑。他也笑,露出了一口中年人裏極少見到的潔白齊整的牙齒。他不抽煙,不喝茶,一般情況下,不喝酒。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一個晚上,在他住的二營營長的宿舍裏。我下部隊一般習慣於白天到處走到處看,晚上時間跟個別人聊。開頭我們一直是閑聊,沒固定話題,無非海島、連隊,那時候你怎麽著了,我怎麽著了,現在誰在哪裏,在幹什麽。能聊的都聊完了後,就沒什麽可說的了。誰都不提曾經有過的那一段微妙,連與此有關的事兒都提前繞開,小小心心地,非常默契地,仿佛那是個雷區。窗外,二營正在開歡送老兵的露天聯歡會,快板,詩朗誦,獨唱,合唱,通過音箱的放大很響地傳進屋來。一個戰士在獨唱《


    駝鈴


    》:“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感情充沛都聽出了哽咽,嗓子也還好,但由於沒樂器伴奏,聽來總是有點兒“單”有點兒緊張。現在連隊戰士會樂器的很少了,不像我們當年,集中了那麽一大批文藝骨幹,比如我當年就是業餘宣傳隊的手風琴手,帶過徒弟的。


    “還記不記得你教我拉手風琴的事兒?”薑士安說,“才教幾次你就不耐煩了,嫌我手指頭粗,硬,什麽‘一指頭按倆鍵’,‘下去了起不來’……”


    當時他坐在桌邊的床上,我坐著桌前的正座,桌上一盞杏黃燈罩的台燈,他的臉在台燈後麵,那臉的線條因此而柔和朦朧,目光也是。


    “喂,什麽時候去你家看看?”我沒理他的話茬兒,不想再耗時間跟他繞來繞去,我希望我們能夠坦誠相見,憑著女人的直覺我知道障礙在哪裏。


    果然他愣住,停了兩秒才說:“可以啊。”


    我緊盯著道:“明天?”


    “明天不行,我這正蹲點。”


    “我自己去。”


    他沉默了。片刻後道:“……她不會說話,你去白浪費時間。”


    “她就是你信中跟我說的那個人嗎?”


    他點了下頭。這時窗外的歌聲已由獨唱發展成了情不自禁的大合唱,聲音高亢滿含感情:“戰友啊戰友,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他側耳傾聽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轉過了臉來:“韓琳,咱們倆也是戰友……”話是笑著說的,卻無法掩飾浸透在聲音中的傷感。我沒說話。他靜靜地看我,突然地,說了,從頭說起。


    那個“頭”遠在我跟他認識之前。當時他還在縣裏上著中學,一天,從學校回家拿糧食,他爺爺對他說他大娘家的大哥給說了個對象,讓他明天去看看。他愣住,悶了一會兒,說:“我現在不想說這事。”爺爺說:“也不說讓你結婚,定下了,就能來家裏幫著幹點營生,家裏沒個女人不行,早年間我身體好,現在一年不如一年。那閨女比你大三歲。年齡上大一點好,懂事,知道疼人,會幹活。”


    見麵地點在女方家裏,媒人把雙方安排到一起後就離開了,留他們兩人在屋裏。他坐在一隻條凳上,她半跪半站在床前,兩條粗辮子,一張白圓臉,看上去還行。媒人走後,她主動說的話。“頭晌午來的啊?”他說:“啊。”她說:“你還上著學唄?”他說:“上著。”她問:“家裏老人好唄?”他說:“還行。”她問:“你有意見嗎?”他說:“沒意見。……你同意啊?”她說:“同意。”媒人事先交代下了,如果同意,就得給女方見麵禮。他從兜裏掏出事先預備下的四塊錢給她。她不要。他給放在了桌子上,走了。下午一進家爺爺就急切地迎了上來,當得知對方同意了時,重重地噓了口氣,說是像他們這樣窮的人家還有姑娘肯跟,不容易。再見麵就是當兵前的告別了,仍是在女方的家裏,這次由於人多,沒說什麽話。到部隊後,他給她寫了信,一年裏寫了兩封,那邊都是由她嫂子代回,令他甚覺無趣無味,就不再寫信。第三年,又寫信,這次寫信就是為解除關係了。哪裏知道這三年陳秀得雖然沒有能力跟他聯係卻跟他爺爺一直保持著聯係,自他走後就開始去他家幹活了,隔三差五去一趟,洗洗補補,挑水做飯。不久後他收到了爺爺的電報:爺病重速歸。他知道是怎麽回事,拿了電報後沒跟連裏頭說。他爺爺就又來電報,還給連首長來電報,連首長找他了,批了他八天假。他想回去一趟也好,當麵跟爺爺談開。不料剛一進村就有人告訴他,爺爺已經五天沒吃飯了。之後從村口到家門口的一路上,知道這事的沒有不指責他的。“你爺都快叫你氣死了!”“你了不得了,才當兩天兵,就變了!”“不能再惹老人生氣了,就這麽一個老人了。”……進家後見到了爺爺,爺爺態度是:“隻要你不同意,我就不吃飯,你也別想回去。”次日,他去了陳村。這門親事顯見是必得同意了,最後的希望是,兩年多了,陳秀得本人能有些變化。不能期望她變得像自己連隊裏的那些女性戰友,但至少,得比從前好一點吧。到部隊後的頭一封信裏,他就囑咐她一定要趁著年輕好好學文化,她通過她嫂子代回的信裏,表示了同意的。走前,他去供銷社買了二斤餅幹兩瓶水果罐頭。到底是有些心虛,進村後沒敢直接去陳秀得家,去了一塊當兵的戰友陳根寶家,讓那家人去把陳秀得叫來。怕陳秀得不來,跟人家商量說先不要說是他來了,就說是陳根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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