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開始有了精神追求的傾向。


    睡足了一大覺醒來,哼哼唧唧地要求人陪,我順手將一隻橡皮鴨塞給他,他不要,小胳膊一揮打到了地上。小梅拾起鴨子,放在了大床的另一頭,他兩眼便突然放光,骨碌一下,仰臥改為俯臥,直向鴨子而去。其時他剛剛會爬,嚴格說,是半會:兩腿一動不動拖在後麵,隻憑小胳膊撐著身體一下一下往前麵蹭,那姿勢有點像士兵的匍匐前進,卻因了腿的不會動,要更艱苦些。他卻不以為苦興致勃勃,頭使勁高抬,眼緊盯目標,一步一步,相當執著。經過了千辛萬苦的努力——確是千辛萬苦,小胳膊肘都因此被涼席磨得通紅——終於,他拿到了早先給都不要的那隻鴨子,並因此而眉開眼笑。追求過程勝似追求結果,典型的人的精神特征。


    還有了審美意識。


    小梅出去買菜,心血來潮燙了一個當時流行的“爆炸頭”回來,難看至極。我說她,她不服,把正在床上玩的海辰抱了過來,讓其裁判:“海辰,看,梅姨的頭是不是好看?”乍開始,海辰被眼前這顆陌生而難看的頭嚇得愣住,待認出了是小梅,神情立刻嚴肅,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就伸出兩隻小手掌推她,這意思已非常明確,小梅卻不甘心,死抱著人家不肯撒手,直惹得海辰要哭。一俟擺脫了糾纏回到床上,小家夥立刻背轉身去,決不肯再看那頭一眼;小梅卻不知趣,一繞,又繞到了海辰臉前,逼得孩子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一頭紮在了被窩垛上,把自己的小臉嚴嚴實實藏將起來,以讓那客觀世界在主觀視野裏消失。當時我在,目睹了整個過程。就是從那以後,在海辰麵前我開始注意檢點自己的服飾。以前從來不。就像人們從來不會在乎在一個小動物眼裏自己是什麽樣子。


    我就跟彭澄說海辰,說他的上述表現,詳詳細細不厭其煩,寫了滿滿的七大張紙,直到自覺也算交代得過去了,至少在長度上,才住了筆。這封信為保險我貼了三張八分郵票。


    ……


    彭澄的詩終於得以發表,數家報刊同時刊出,全文,一字沒動,包括題目:《墓地裏隻有一個她》。他們——那些苛刻的資深的編輯們——為什麽不給動一動,是想徹徹底底保持住它的原汁原味嗎?


    我看著報紙上印成了鉛字的那詩,不知為什麽,印成了鉛字後就覺著好了許多似的。同時,數家報刊不約而同將作者彭澄的名字用一個黑框框起,不約而同在詩前、在框了黑框的作者名字後,加了一段編者按語。編者按語這樣寫道:


    該詩作者是駐守西藏高原的一名女兵,一個月前,在執行任務中車禍犧牲以身殉職,時年二十三歲。現將這首作者生前寄給我編輯部的詩作全文刊出,以饗讀者。


    編者按語的內容是我提供的。


    彭澄乘車下部隊巡診,一車六人,翻了車。彭澄曾多次跟我描述過汽車在冰雪盤山路上行駛的驚險,描述過彼時她心中的恐懼,她將那恐懼化作了一首美麗的詩,這詩卻因過於美麗了而不被認可。六個人除彭澄外包括司機都還活著,傷勢最重的,是手腕腕骨骨折。彭澄也是骨折,卻折在了頸椎,當場就停止了心跳呼吸,沒有給她同車的戰友們留下一絲絲搶救的餘地。但戰友們還是按照所有搶救程序對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的她實施了全力搶救,氣管插管,胸外按摩,口對口呼吸……


    我知道這些情況時,彭澄早已化作一縷輕雲融入了西藏高原那無盡的蒼穹。是彭湛告訴我的,在電話裏。我給他打的電話。那是一個下午,當發現仍無彭澄的信時,我再也沉不住氣了,向小梅交代了一下海辰的事,騎上車便去了郵局,打長途電話。


    彭湛在家,聲音很遠,我大聲地道:“彭湛嗎?我韓琳!”那邊一下子便沒有了動靜,我更緊地握住話筒,更大聲地:“喂!彭湛!”


    “幹嗎?”


    態度非常生硬,生硬到令人不解,令人不能不問:“你怎麽了?”


    “你有什麽事?”


    “最近彭澄……”我想說的是,“最近彭澄給你寫信了沒有”,彭湛沒容我說完。我剛說出了彭澄的名字,他便開始說了,就是那些有關彭澄出事的話,說得很快,一口氣,語調平板。他去過西藏一趟,部隊給他發了電報,他是彭澄當然的唯一的親人——意識到這點,處在極度震驚痛楚中的我仍是感到了一種新的創痛。


    “……什麽時候的事?”他說完後,我輕聲問。


    “四月二十九號。”


    “為什麽早不告訴我?!”我大叫。


    嘟、嘟、嘟,電話斷了。開始我還以為這是個意外,馬上重撥,通了,有人接了,我剛“喂”了一聲,即刻又被掛斷。再撥,再就沒有人接了。我不甘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重重地撥著那組電話號碼,瘋子一般,直到引起了郵局工作人員的注意,走過來幹涉製止了我。


    後來,見麵時,我就此事質問彭湛,他一下子轉過了身去,背對了我,一言不發。片刻後,肩背部開始劇烈顫動。我意識到,他哭了——這之前他還從來沒有這樣在我麵前哭過,之後也沒有——同時意識到,這會兒假如不是麵對麵,是通電話,他一定又會把電話掛了。於是,我走過去,在他身後站住,伸出兩手輕輕抱住了他的肩,非此我無法傳遞我的歉意,我的理解,我的與他相同的情感。感到他沒有想到,屏息靜氣了幾秒,猛地回轉身來緊緊抱住了我——仿佛無助中的兒子抱住他的母親,仿佛一個落難者抱住另一個落難者——他抱住了我,而後,說了,淚水阻塞著他的鼻腔、喉管,使他的訴說時斷時續。


    “……她躺在那裏,像是睡了,還是梳的短頭發,可能是才剪了不久,也就剛、剛……剛齊耳垂兒……”


    你是我心中永遠的偶像啊,


    永遠明亮的眼睛永遠飛揚的短發。


    盯著終於印成了鉛字的彭澄的詩,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地讀下去,讀完了這份報紙上的,再換另一份報上的讀,仍然是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陽光從窗外進來,傾瀉在印有彭澄的詩的報紙上,把報紙曬得燙手。已是夏季了,冬季卻好像就在昨天,她給海辰上戶口回來,帶著一團寒氣,一臉傷心……


    那天在郵局與彭湛通完話,我沒有馬上回家,就在郵局裏給各編輯部寫信通報彭澄的情況,以便寫完後能馬上發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為那個女孩兒做一點什麽;也不知道我正幹著的這件事,對她還有什麽意義。但是假如讓我什麽都不幹,就這樣無所作為兩手空空地離開,回家,我怕我會憋死。彭湛的電話打不通,除了彭湛,我還有什麽渠道能把淤積堵塞在胸口的那團沉悶疏散出去?在遭到郵局工作人員的嚴厲製止後,有好一會兒,我怔怔地站在郵局的地當中,無依無靠沒著沒落呆若木雞。是在突然之間想起了那些也算與彭澄有過某種關係的編輯部的,在想起他們的那一瞬間,心裏頭竟湧上了一絲惡狠狠的快意:你們不是說她的詩思想膚淺情感做作嗎?好,現在她用生命為它做注釋了,你們還有什麽可說的?你們還想要什麽?!……一度凝滯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心激跳,臉發燙,情緒激昂大腦清楚,就地買了紙,借了筆,寫信。一筆一畫,一封一封,我站在郵局的櫃台前頭都不抬,一口氣寫了十幾封內容相同的信,分別折好,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再看著它們由郵筒扁扁寬寬的嘴裏滑落進去,鬱悶的呼吸才好像通暢了一點,獨自承受著的沉重才好像被轉嫁了一些出去。……我離開郵局,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家裏走,慢慢地想到,我所做的這件事對彭澄毫無意義,她不需要,她已經超脫了人世間的這一切高高在上,自由,空靈,飄逸。我做的這事隻對我自己有意義,活著的人為死去的人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活著的人自己……


    “哎,我說,別看了,該給海辰洗洗睡了。”


    是小梅,抱著海辰站在我的身後。也許是她感到了某種異樣,一手抱海辰一手在我看的東西裏扒拉了扒拉,卻沒發現什麽。我沒有告訴她彭澄的事,她不熟悉彭澄,要說就得從頭說起,那過程我無法忍受。我起身,對小梅笑笑,接過海辰去了衛生間。小梅去廚房收拾我們倆的午飯。我們通常在海辰睡了後吃午飯,以能吃得安靜、踏實一點。


    我給海辰洗澡。海辰坐在澡盆裏——真正的澡盆,一個比他身體長許多的紅色橢圓形澡盆,再不是彭澄給他用的我那個腳盆了——小脖子小脊背硬朗朗地挺著,在這樣大的澡盆裏都不必再擔心他會被淹死。他極喜歡洗澡,喜歡用兩隻小手用力拍打水麵製造出高高的水花,倘有水花濺到我的臉上身上、我因此做出反應時,他更要樂得出聲地笑……忽然,正玩得高興的他不動了,麵部表情凝重,我馬上意識到出了什麽事,馬上卡著他的兩腋把他從水裏提溜了出來,果然,他在尿尿,可惜,饒是我如此迅速的反應,還是沒能把他提溜到該去的地方——馬桶那邊——他已尿畢。我一下子把他重新放入水裏。


    “尿、尿、尿!讓你洗一個小尿澡!”


    跟海辰說話我愛帶“小”。彭澄也是:“來,姑姑給換小尿布啦!”“咱們的小肚子餓了,該吃小牛奶啦!”“哎,我說,洗個小澡吧?”從前,海島醫院我們科有個高雅莊重的女醫生,後來女醫生生了個女兒,打從女兒出世女醫生就變了個人,哄女兒吃飯:“咪咪,吃饅饅了!”“饅饅”即饅頭;給女兒穿上件新裙子,“看,咱們漂漂不漂漂啊?”“漂漂”即漂亮。把我們都快笑死了,背著她嘲笑個不停,彼此間發誓,將來我們決不會俗氣到這等地步。現在才懂得當時的我們是怎樣幼稚、自大的一群傻瓜:女醫生的變化是由於了一種同化——童化,是愛到極處的情不自禁,是母愛的一種宣泄方式。剛學說話時的孩子隻會發單音節,為了強調他要重複,因為重複而使相同的單音節連貫,連貫起來的單音節就形成了諸如“飯飯”“臭臭”“蟲蟲”甚而“饅饅”“漂漂”——這個年齡的孩子特有語言風格。母親與幼子的血肉相連相親相愛遠非局外人所能理解,由此而產生出的那一切就如同冬去春來日出日落一樣是自然規律,一樣的不可違拗一樣的不可輕言批評。當時我尚沒有“飯飯”“臭臭”“蟲蟲”的習慣,也許因為當時的海辰還不會說話還沒有將我同化,我宣泄母愛的方式是——隻能這樣解釋——不論說什麽,都要加“小”字。有外人聽著能接受的,如:小手小臉小屁股;有外人聽著覺著別扭覺著酸的,如:小汗小尿小牛奶。我和彭澄都選擇了“小”,不知是她影響的我還是我影響的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也愛海辰,那種從心底裏流出的愛,裝不出來。


    海辰為了能夠重新入水而歡欣鼓舞,至於什麽“尿澡”不“尿澡”,你不在乎他才不會在乎。隻見他兩隻小手更有力地拍打著水麵,製造出一連串的水花和歡樂,全然不知道他失去了什麽……


    有人敲門。連海辰都聽到了,停止了娛樂,屏息靜氣,與我一道等待。小梅去開了門。


    是彭湛。胡子拉碴頭發蓬亂。


    這就是彭澄出事後我與彭湛的第一次見麵。認出是他時小梅馬上以農村婦女特有的方式表示了對他到來的歡迎:把他讓進屋去,同時把我也讓進去,走時細心地給我們帶上門,自己則去了衛生間,照看海辰,並且把衛生間的門也關上。


    她隻知道彭湛的長期在外是由於工作忙,別無所知。


    一俟小梅關上門離開我劈頭就問:“那次正說著彭澄的事,你為什麽要掛電話?”後來發生的事就是我前麵說的:他哭了。我們擁抱在了一起。仿佛兩個冷到極點又無處逃遁的人,我們以這種方式溫暖著彼此。


    小梅肯定是在這其間來過看到了這一幕,並按照自己的思路做了理解——我聽到了門被輕輕推開的吱呀聲,緊接著,又被“咣”地關上——後來小梅的神態、行為都證實了我的判斷:滿臉曖昧的喜色卻又故作鎮靜,抑製不住的話多,主人似的張張羅羅。那時候單位已把另一間小屋也分給了我,平時小梅住那屋,我仍帶海辰睡大屋。那天,也沒跟我商量,小梅就把海辰的東西搬到了她那屋的單人床上,並為彭湛找出了睡覺的枕頭。在她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和彭湛都沒有注意,都沉浸在對彭澄思念的傷痛裏,直到晚上很晚的時候,在小梅已帶著海辰在她小屋的小床上睡了的時候,在該說的話都已說完了的時候,我和彭湛才不約而同注意到了大床上並排放著的那兩個枕頭。至今我不知道當時他心裏的想法,隻知道我為此非常難堪,非常為難,非常生氣,生小梅的氣:這人怎麽這麽多事!


    我不願意跟他同床——這“同床”指的是本義,不是喻義。那喻義當時在我的腦子裏閃都不曾閃過——不習慣,別扭。想想看,大夏天兒的,跟一個異性同睡一床,該有多累?這個時候他在我心理、生理的感覺中,已如同任何一個異性。這種感覺的造成與空間與時間都有關,但那有關又都不是關鍵的“關”,關鍵的那一“關”是,我已不覺著他是我的丈夫。


    不同床也簡單,讓小梅和海辰過來,他去小屋。可是,小梅會怎麽想?更重要的,他會怎麽想?


    不知這樣猶豫沉默了多久,隻是憑直感覺著再這樣沉默下去就不自然了,遂下定決心:就這樣睡。再別扭,再不習慣,也隻是一夜,也死不了人。


    “洗洗睡吧。”我站起身,“我去把水打開。”


    我去廚房打開了煤氣熱水器,把水溫調好,找出條幹淨毛巾掛在衛生間的鐵絲上,讓他先去洗。他去了,我回了大屋。片刻後,聽到衛生間那邊傳來了男人向馬桶裏小便時的很響的嘩嘩聲,房間的門板是空心的,隔音很差,那聲音叫我別扭,索性起身,去了涼台。我伏在涼台的欄杆上,夜風陣陣,吹著黏膩的臉和四肢,十分舒服。要是可以,我能在這裏待上一夜就好了,無論如何,都會比悶在蒸籠般的屋裏、床上,小心翼翼地收攏著自己的軀體四肢、清醒地幹熬著強。


    雖已不再把他看做丈夫了,卻想留下他來做海辰的父親,所有的矛盾猶豫曖昧,概出於此。


    可是,從他進家到現在,六七個小時了,他沒有問過海辰——問過,等於沒問——剛進家,路過衛生間看到了正洗澡的海辰時,問了一句:“這是海辰嗎?”我說:“是。”他說:“長大了啊。”我說:“嗯。”然後就進屋了,就開始說彭澄,一直說到剛才。我心裏是失望的,但還是站在他的角度做了理解:剛剛失去唯一的妹妹,心裏難過;海辰還太小,盡管在我眼裏他已很有些人的模樣了,但在與他沒有過親密接觸的任何一個外人眼裏,他都依然是一個渾渾噩噩、不省人事的小動物。通常情況下,有很大一部分男人——父親,對這麽大的孩子,不感興趣。這些都沒關係,都可以忽略不計,隻要他肯繼續做海辰的父親,直到海辰有了自己的選擇能力。我已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了,不能再殃及孩子,成為一個失敗的母親。


    “我完了,你去吧。”


    他出來了,隔著身後的紗門,對我說。我答應著進了屋,一抬眼,看到他渾身上下光溜溜的、隻著一條近乎三角褲的小短褲站在屋子中間,心裏又是一陣別扭,別扭得有些厭惡,有些惱怒:固然天是熱,但也不可以這樣的不顧他人!卻又不能責令他把衣服穿上,隻好采取海辰的辦法,弱者的辦法,主觀回避的辦法,低下眼睛不看,從他身邊匆匆走過,去了衛生間,插上了門。


    洗完澡,我站在滿地是水、熱氣籠罩的衛生間裏將身體擦幹(擦不幹),穿上睡衣,然後顛倒著兩隻腳,穿睡褲。以往我可用不著這樣,以往洗完了澡我根本不擦,不穿,就這麽光著出去,在我的家裏走來走去,讓身體上的水分自然蒸發掉,涼快得很,身體晾幹後,再套上個小背心小褲衩就得。現在不行了,家裏來了個外人,男人,內外有別,男女更是有別。睡褲還沒有完全穿好,剛洗過的身上已然又冒出了好幾層的新汗,令我慨然悵然:沒有愛情、沒有感情的婚姻真的是不道德、不人道的婚姻啊,要是我能夠離婚就好了,瀟瀟灑灑地離婚,瀟瀟灑灑地開始新的生活。……


    穿好衣服,打開衛生間的門,出去。在由衛生間去臥室的短短數秒鍾裏,一件沒有想過的事情突然在腦子裏閃出:他會不會對我誤解?那並排擺放的枕頭,主動安排的洗浴——多麽的曖昧而又明確!如果他本來也有此想法,那還算半斤八兩一半一半打個平手不失麵子;最糟糕的一種可能是,人家本來無甚想法,見我這樣才出於同情出於善良出於男人家的慷慨(這方麵男人一向比女人慷慨許多)而以身相許無私奉獻——哎呀呀呀,那樣的話我可真的是羞煞冤煞無地自容撞死算了!……身上又一層的新汗湧出,剛穿上的睡衣睡褲幹脆糊到了身上。也許,這不合時宜的長睡衣長睡褲能替我說明點什麽?說出那點我不好明說的什麽。可是,再一想,怎就知道這在旁人眼裏不是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欲說還“羞”?……嘀嘀咕咕間已到了房間門口,已無他路可走,隻能向前,好比像棋盤上過河之前的卒子。


    眼前突然一亮:


    ——他已在床上躺下了,頭卻是抵在了床的另外一端,兩人兩端。這個姿態,這個聰明的安排,委實可以消弭所有的尷尬和可能的尷尬,可以使我們不必當場就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我重重地吐了口氣。聽到我的聲音,他欠起頭來解釋:


    “天太熱,兩頭睡會好一些。”


    “是是是!太熱!”我熱烈附議,同時附以揪扯粘在身上的睡衣的動作,以示言之真誠。


    本以為那會是一個不眠的夜,沒想到竟然睡了過去,而且,做了夢,夢到了彭澄。


    ……彭澄在跳舞,霹靂舞。身穿綠色作戰服,眼睛眯起,喇叭花似的雙唇微微張開,目光透過迷蒙的睫毛向一個看不見的遠方望去;手臂如鳥兒飛翔的兩翼般舒展、輕搖;兩條長長的腿大幅度抬起後再無聲地踏下,如同踏在棉花上,又如同飄浮在雲朵裏,那雲化作了一縷輕煙扶搖直上,融入進高遠的蒼穹……


    假如祖國需要我也會來到這裏,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同你做伴,


    一起說著我們年輕女兵的悄悄話。


    ——一語成讖!彭澄沒有了。連接著我和彭湛的那根紐帶,沒有了。


    曾非常擔心海辰會缺少男子氣,我能給他我的全部卻給不了我壓根不具備的東西。


    星期天,我和海辰各行其是,我幹著永遠幹不完的家務活,海辰跪在大床的中間專心致誌用一瓶普通膠水粘斷了翅膀的塑料小飛機。等我發現已為時過晚,滿瓶膠水已被全部擠出,床上,他身上、手上,無一幸免。頭天換下的床單衣物都堆在衛生間裏還沒洗呢,這叫我怎能不發火怎能有足夠的涵養繼續保持我理想中的好母親形象?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氣撲過去把他從床上拎下來,接著,扒衣服,ù駁ィ“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煩死人啦!!有你這麽不聽話的孩子嗎,啊?!不讓動的東西偏要動跟你說多少遍了?”這工夫海辰掙紮著說了一句什麽,聽不清,意思是清楚的,無外乎他的飛機壞了他想用膠水粘上雲雲。我不由分說打斷了他,“這膠水能粘飛機嗎?不懂你倒是問問呀!問都不問,就弄,弄得個亂七八糟,還得媽媽收拾!媽媽整天甭幹別的了,光伺候你了!不管了堅決不管了打死也不管了,這孩子誰愛要誰要吧,反正媽媽是不要了!”


    我衝著他一通大叫大嚷,他沒回嘴,回不了,他剛兩歲多,話還說不利索。但對於這種無理無禮顯然是生氣了,臉慢慢漲到通紅,緊緊盯住我,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道:


    “我——是——警——察!”


    警察是他心中力量、權力與公正的象征。


    母親曾一再告誡於我,在孩子麵前一定要有權威,切不可胡逗胡鬧。我牢牢記住了這訓誡,總算繃住沒笑,但到底繃不住不說。我說:


    “我是警察的媽媽!”


    海辰顯然覺著我可笑極了,咯咯笑得幾乎喘不上氣。笑著,他說:


    “警察哪有媽媽呀,你可真傻!”


    我再無力保持權威,同我兩歲的聰明兒子麵對麵大笑起來。海辰的笑聲低沉沙啞,並因之很是得到過一些美稱,什麽“大貝斯”,“小山東”;他崇尚力量崇尚權力,對公主王子一類的童話毫無興趣。真是一個十足的小男孩兒呢,看著他逐日健康成長,我滿心喜悅。


    海辰屬於語言能力發育遲晚的孩子,正式開口說話已經一歲六個月零三天了,我們樓上一個和他同歲的女孩兒,九個月時就會叫爸爸媽媽。我倒從沒有擔心過他是啞巴:聽力沒有問題,發音係統也沒有問題,比如嬰兒話他就說得很好,這就不該有什麽問題。隻是覺得這孩子將來怕是做不了學問了。因相對於語言能力發育的遲晚,他運動能力的發育比一般孩子要早,書上說嬰兒通常八個月的時候會爬,他六個月時就會,並且酷愛,顯見得是個小腦比大腦發達的運動型的小家夥。孰料上得小學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學習不費力氣即可達中上水平,體育卻成了班裏的老末幾個,那麽長的腿,就是跑不快,每每非體育老師高抬貴手,否則便及不了格。一年級時學跳繩,全班同學都會了包括女孩子,最後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仍然是手搖繩時腿就不跳,腿起跳時手就忘了搖繩,四肢總也協調不好,像頭小笨熊,自尊心因此很受傷害,終於有一天強忍著淚水對我說道:“媽媽你幫幫我!”我隻能幫他,跟他出去跳繩,在院子裏的路燈下連著跳了好幾個晚上,跳得我和他都是一身大汗滿肚子火。那幾晚每有散步的人路過,便會用欣賞的口氣讚道:“嘿,瞧人家這母子倆!”還當我這是在與民同樂。


    那是在一個春末夏初的下午,我在廚房裏給海辰弄下午的加餐,草莓。這個時候的海辰酷愛能夠咀嚼的食物,因為他已很有了一些牙齒,並過分著迷地喜歡使用它們,不僅用它們研磨食物,還要啃玩具,咬被子,咬人,咬他人也咬自己,把我和小梅的胳膊咬得淤血,咬自己的手指頭玩兒把自己咬得哇哇大哭……我端著碼在玻璃碗裏晶瑩的紅草莓進屋——現在我對海辰在飲食方麵的情調已有了相當的認識和尊重——可這次他對我手中的草莓似乎並沒興趣,而是緊緊盯住了我,待我走近後,清清楚楚地叫了聲:“媽媽。”所指也非常明確。我卻不敢相信。盼望這一天盼得太久了,久得都麻木了,都不再盼了,所以當它突然到來時就不能不讓人懷疑。我首先懷疑這不過是嬰兒的無意識發音。比如有家長堅持自己的孩子三四個月時就會叫爸爸媽媽,通常就是對這種無意識發音的一種自作多情的誤認。我看海辰,他也看我,目光平靜小嘴緊閉,幾乎讓我以為他剛才的那聲“媽媽”是我的幻聽。“再叫一聲?”我輕聲地、不抱什麽希望地道。“媽媽。”他很快回道。“再叫!”“媽媽。”“再叫!!”“媽媽。”……我一把抱過他來狂親,一邊不斷地讓他再叫,他就一聲聲地再叫:媽媽。媽媽。媽媽。隻是聲音始終平靜,神情始終平靜,與我的狂喜狂熱狂亂恰成對比。也許他已在心中叫了多少次了,也許他認為自己早就叫過多少次了,也許他的平靜正是對我的大驚小怪的不以為意,卻同時又表示出了充分的理解:一遍遍地,清楚地,不厭其煩地回答著我“再叫”的請求,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見多識廣,寬宏大度,鎮定從容。


    那一天母與子的關係進入了新的裏程,我和他都明確感受到了。因此那天晚上他便不肯睡覺,哄了很長時間都不行,看得出已經很困了,眼皮都黏糊了,就是撐著不睡,仿佛是,不願意跟我道別。剛剛合上了眼睛,馬上又睜開,看我,並要叫:“媽媽。”我就答:“唉。”就這樣一叫一答,一叫一答,不知道反複了多少次,過了多長時間。最後一次,他大概實在撐不下去了,使了很大勁,才勉強將合上的眼睛睜開了一半,半眯著看我夢囈般道:“媽媽。”我答:“唉。”他微微一笑,滿意地歎息一聲,隨即閉上眼睛,安然睡去,玉瓷般精致的小鼻翼輕輕翕動,呼出陣陣溫暖的、肉感的、純淨的嬰兒氣息。


    從那天起,海辰的語言能力仿佛打開了閘門的水一瀉千裏日日見長。由“媽媽”開始,到“瓶瓶”“尿尿”“雞雞”……直到有一天,無師自通地叫出了“爸爸”。


    在這裏我不想渲染血緣關係的玄虛,血緣關係無疑是重要的,但它隻能在人的主觀認定之下發揮作用。比如說,非親生但被告知是親生,他們就會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相處;反之也是一樣,否則便無須什麽“親子鑒定”。我說這話的意思是,海辰的叫“爸爸”不是由於血緣上的原因,而是由於他之外的那個客觀世界的影響。無論我再怎麽小心避免在他麵前談論提及關於爸爸,卻沒有辦法也不能阻止他與外界的聯係,阻止他對於那個“外界”的觀察,比較,思考,判斷,直至做出他的結論。


    他的每一聲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爸爸”,都仿佛重物落下,又狠又準,直砸我的心上,痛,沉重,還有歉疚,還有無奈和難以言狀的慚愧。


    他的爸爸自那天次日晨走後,再也沒有來過,也沒有信,偶有電話——那時我們院兒統一給各戶裝上了分機電話——也是三言兩語,我們的情況,他沒有興趣;他的情況,他無意通報。沒有了彭澄我們就沒有了那根紐帶,在這樁已然形同虛設、苟延殘喘的婚姻中,他也就沒有了任何的約束和顧忌。我隻是從別人那裏,認識他也認識我的“別人”,聽到了一些有關他的星星點點:發了!家裏頭高朋滿座,在外麵前呼後擁……說起你來(這個“你”指的是我)就好像說一個陌生的遠房親戚……最近一段有一個姓劉的女的和他一起,三十來歲,晚上住他家裏,不知道現在兩人結沒結婚……


    關於最後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沒結。他能不能再結一次婚他說了不算,劉姓女人或別的女人說了也不算,得我說了算,不,得我的海辰說了,才能算。彭湛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由於他對自己的輕率、不負責任,他的終身大事有一天會被攥在一個幼兒小小的手裏。


    那些日子,我整天盤算著是否跟彭湛要錢,要的話,怎麽要,要多少。自從那次他說了他的經濟也困難之後,我就再沒有向他開過口。恰好這天申申來了,她次日的飛機去澳洲,來同我告別,我便跟她說起了這事兒,一說,前因後果就得都說上一遍,盡管說得非常簡潔,但當聽說我一直是一個人負擔海辰的時候,她還是吃驚了。


    “怪不得你會這麽瘦!別人生完了孩子都是胖,你可好,瘦成了一把骨頭。我還直納悶呢,還想問問你怎麽回事呢,剛才還在想呢,這家夥是不是有意減肥減過了頭?”我苦笑笑剛要開口,她擺手打斷了我,繼續著她的感慨:“真沒想到!你可真行!真不明白——你是怎麽想的?”


    “剛才不是說了嗎,他一直也困難,也是一個人帶著個孩子。”


    “他那孩子的媽呢?”


    “那女人不管。”


    “那女人不管,是他們的事,憑什麽要轉嫁到你的身上?彭湛可是海辰的親生父親,他就得盡父親的義務!”


    “總覺著,還是實事求是吧。不想僅憑著一個‘義務’,就去逼他。”


    “逼,什麽叫逼?明明是法律規定孩子也有這個權利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清高是不是?覺著自己有教養有文化是不是?你要這樣的話那就真的是沒藥可救了。”


    “不是……”


    她揮揮手,像趕蒼蠅蚊子。“男人,就是讓你們這些女人給帶壞了,社會風氣,也是這樣給敗壞了。韓琳,咱是個女人,對吧?那就拿出點兒女人的樣子來啊。該哭的時候,哭;該要的時候,要;該撒嬌撒嬌該撒潑撒潑該吃醋吃醋!……”語速越來越快,快到後來連標點符號都省了去,但那一連串的“s、chi、c”卻是字字分明毫不含糊,到底是經過了相關的專業訓練。“我就不明白有些女人幹嗎非得把自己弄出個男人樣兒來: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不管什麽事兒,能不能行,都要伸著個脖子,硬挺,寧折毋彎?女人得學會示弱。不會示弱的女人不是女人,女人要不是女人了,男人就不會是男人。陰盛陽衰陰盛陽衰,盛衰也是比較而言,你那‘陰’要是不盛,他那‘陽’怎麽會衰?陰陽互補互克,這個道理你應該懂你可是號稱學過醫的!算了,不繞彎了,直說——你呀,韓琳,太缺少女人味兒!”


    如果不是她明天就走,我肯定會發作。即使是朋友,即使出發點好,也不可以這樣的信口開河無所顧忌出口傷人——我沒有吭聲。


    她審視我的臉。


    “不高興了!煩我了!覺著我討厭,是不是?沒關係,反正我明天就走,再討厭也就這麽一回,下回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說到這兒,她張開兩臂向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邊打著哈欠道:“永遠回不來了,也說不定。”


    這回輪到我審視她了:在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的形體、語氣無一不急於要顯示出隨意,輕鬆,滿不在乎,結果卻因這種過分的“急於”暴露出了要掩蓋什麽的用意,讓我注意到了她內心的緊張,還有一種憂傷。


    “除非是你不想回來。”我故作輕鬆地說。


    “那可不一定。比如說——比如啊——我要是身無分文了呢?”


    這個時候申申已與陸成功正式分手,經濟上便沒有了後援,去澳洲的機票錢,還是由她父母讚助了一部分才勉強湊夠。


    “為什麽非得出去呢?”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不出去,待在這兒,我又能幹什麽呢?事業事業沒有,愛情愛情沒有,出去了,好歹還有一個新鮮。混得好了,好;混得不好,大不了還是一個一無所有。”


    “申申,聽我說,你條件這麽好……”


    “——‘不愁沒有人愛’!”她接道,神情頗不耐。


    “試一試嘛。”


    “試過了!陸成功,好人,有錢,對我好,要叫誰說都會覺著,這就夠了。可惜啊,我是經曆過的;要是從來沒有經曆過,倒也罷了,就會知足了,就會覺著那就是了……”


    “你經曆過什麽了,胖子嗎?我就看不出來,他有什麽地方值得你這樣滿懷深情念念不忘!不就是一唱歌的嗎,想找唱歌的還不容易。低的咱不考慮,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檔次可以了吧?每年畢業好幾個班呢,分配都分配不出去!他還有什麽長處?噢,形象好,其實說形象好也就是個子高點兒。多高?一米八幾?一米八幾算什麽呀,咱們黃種人裏也不缺樹樁子。國家隊,八一隊,去看看,有的是,一米八幾到了那裏都得算殘疾!”也是借題發揮,算是對她剛才對我的傷害的回擊,說完又覺過分,緩和一下口氣,“聽我說申申,咱有點兒誌氣,好不好?”


    “愛,是沒有誌氣的。”


    “那是你。”


    “不是你?”


    “當然。”


    “要不怎麽說你缺少女人味兒呢!……韓琳,我覺著,早就覺著了,海辰他爹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負責任,隨心所欲——隨肉所欲,不能說跟你沒有關係。他不負責任,你要求他負責任了嗎?他在外麵有女人,你跟他談過、表示過、暗示過你哪怕是一絲絲的不滿了嗎?沒有。你清高,你驕傲,你有誌氣你不要‘要’來的東西,聽之任之放任自流。你以為,隻要結了婚,他就應該是一個好丈夫,要是他不是,他就不可能再是。這我倒要問了,你眼裏的結婚是什麽?我說,結婚就是上街道辦事處蓋上一個戳!戳就是戳,不是神話裏那根能點石成金的指頭,隻要那麽一蓋,從此後,兩個單身男女就成為了融洽的一對兒,成為了合格的妻子合格的丈夫——可能嗎?做妻子做丈夫也得有一個熟悉、適應的過程,你的問題就在於,根本就沒有給對方那個成熟的機會……”說到這裏她停了停,目光裏充滿擔憂,“韓琳,你是看書看太多了,都看成書呆子了,現實和理想都分不清了。不能再這樣了,啊?聽我的話,跟他要錢,要不我不放心。”


    “隻要他有錢——”


    “沒錢也得要!這是他的責任他的義務你和海辰的權利!”


    “那樣的話肯定得把關係搞僵……”


    “‘搞僵’?再怎麽‘搞僵’?可笑不可笑啊你韓琳?你們的關係已僵無可僵!還說我沒有誌氣,你的誌氣呢,在哪裏?”


    “申申,我和你的情況不一樣——”說這話時我的聲音已開始發顫,我極力控製著,不讓那顫音泄露出去。


    “怎麽就不一樣了?……對對對,是不太一樣。雖說都是一樣的無情無義,但至少胖子的理由比彭湛正派,胖子是為了事業,彭湛呢,為了什麽?為了他自己能隨心所欲地尋歡作樂花天酒地!就這麽一個東西,你還舍不得,為了怕把跟他的關係搞僵,寧肯自己受罪讓孩子受罪——”


    我再也聽不下去我不得不說,說出我一直不願對任何人說的話同時淚水也奪眶而出。


    “我是怕逼他太緊他就會覺著海辰是個累贅會討厭海辰!海辰跟我說,說,”我大口地吸著氣,以能吐出那最為艱難的幾個字:“說……要爸爸……”


    ……


    那時候海辰已會同時說出兩個不同的音節了,盡管困難,盡管頗似結巴說話,但到底是又進了一步,而且應當說進步神速,“我們一起步就迅跑”——當他頭一次同時說出兩個不同音節的時候,我曾就這樣滿世界發布消息。第一次被他說出的那兩個不同音節是:鍋巴。小梅給買了袋鍋巴回來,又不給人家,非要求人家先說話,“海辰,這是什麽?”小梅用拇指食指捏著那袋鍋巴的一角,高高地提著,說,“不說梅姨不給!”我不止一次批評過小梅叫她不要用馴獸的方法對待孩子。她不理。海辰也沒出息,仰臉眼巴巴地看,小嘴“鼓湧”了半天,不僅“說”了,而且居然說出了“鍋……巴……”此前他隻會說“巴”,小梅意外收獲,大喜,從此後越發以育兒專家自居。


    海辰表示要爸爸的那天是小梅走後的第二天,突然地,事先毫無征兆毫無起因。事後我曾苦苦地想是因為什麽,唯一似乎能說得通的原因是,小梅走後,家裏一下子冷清了許多,可能,正是這冷清促使海辰說出了不知在他小小的心裏已裝了多久的那個願望。


    也是下午,海辰午睡,我坐在窗前的寫字台前寫東西,一些創作前的隨筆記錄,打算是等海辰上了幼兒園之後,就開始耽擱了已久的創作。正寫著,聽到海辰在身後叫:“媽媽。”我答應著放下筆走過去抱起他把他尿尿。人大了,尿泡也大了,噓啷啷啷,整整尿滿了一個尿盆的底。尿完尿,在我懷裏一使勁,立起來,小手一指:“那!”意思就是,他要去那。這次他指的“那”是寫字台,我就抱著他去了“那”,並把他放在“那”上麵坐下。他顯然很滿意這個位置,踏踏實實地坐在桌麵上,逐一翻閱著屁股周圍的本子和書,陽光由窗口進來照在他的臉上,那張臉光滑細膩得纖毫不見。身上也是。他是在四歲之後,身上才慢慢生出了汗毛。頭發卻是一直出奇地好,黑,濃,亮,稍帶鬈曲。……他翻遍了桌上的書和本子,翻了好幾遍,之後,抬起頭來,看我。我也看他,帶著微笑。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對我說的。“叫……爸爸……”他說。說得明確,清楚。我當時的反應就像聽到他第一次開口說話,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隻下意識問:“什麽,海辰?”聲音很輕,輕得都沒有壓過胸膛裏怦怦的心跳。他卻聽清了,回答我道:“叫……爸爸……”停一會兒又說出了第四個字,“……來。”我不敢再問他什麽了,這是我一直不敢正視、他還在我肚子裏的時候我就恐懼著的一件事情。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開口向我“要”,卻又總是自我安慰:“他還小”。因此我沒有思想準備有些措手不及。他看著我,目光寧靜清澈卻又深不可測令我不敢再與之對視。我一把攬過他來,讓他背朝我坐懷裏然後一起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他掙紮著還要再說什麽。我緊緊摟住他不讓他說。“知道啦海辰的意思媽媽知道啦。等著媽媽給爸爸寫信,叫爸爸來,啊?”聞此他更使勁地掙紮,終於從我胳膊的束縛裏抽出了一隻手,然後用小食指點著寫字台上的電話,道:“叫……爸爸!”自此便不斷重複這句話和這個動作,聲音一次比一次高,語調一次比一次焦急,並試圖回頭看我——像是有所感覺。我無聲地流著眼淚拚命躲在他的背後不讓他看到我,不讓他看到我的眼睛我的淚水我無法知道這個小小的孩子究竟還會懂得一些什麽……


    ……


    屋子裏靜靜的,靜得都聽得到不知誰家的電話鈴聲。那鈴聲響了許久,沒有人接。鈴聲消失了,屋子裏越發陷入了無人的靜寂。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楊樹的葉子都快掉光了,沒有掉的,在瑟瑟秋風中哆哆嗦嗦地勉力支撐,也已是朝不保夕。申申扭過對著窗外的臉。


    “韓琳,到了澳洲後我就去打工,邊打工邊學習,爭取給海辰掙一些錢來。”


    “謝謝。”我笑。


    “我是認真的。”


    知道她是認真的。但這隻能說是一種孩子氣的認真,完全的不可靠,不可以依靠。她對那邊的情況還不了解,對自己的命運都還沒有把握,怎麽就能夠越過這一步去,幫助別人了?當然這些話我沒有說,她隻身一人赴澳,又沒有錢,心情已相當緊張。可惜,憑著申申的敏感,僅僅是態度上的那點保留,就足以讓她清楚。


    “覺著遠水解不了近渴,是吧。”她似笑非笑,又道,“不不,連‘遠水’都談不上,隻不過是……是一個畫在紙上的餅。”


    “我看你大概都忘了,我們是怎麽說起這事來的——”


    她愣了愣,眼睛一亮,道:“——彭湛發了!給他寫信,趕緊地,要錢!”


    “要多少呢?”


    “多多益善!”


    “這隻是個原則。”


    “他這人到底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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