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著箱子,拖著沉痛的左腳,往進站口走。北京站到處是人,坐著的,站著的,躺著的,走著的。火車天天有,還有飛機、汽車,還有船,仍是運也運不完。這些人都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幹什麽去?未必也像我一樣,是迫不得已。


    候車大廳滿目是人,烏烏泱泱,我來到了去蘭州列車的候車區。還有二十多分鍾檢票,我想我必須找個座位坐下,左腳腫脹感覺一碰即裂,這個樣子站二十分鍾我非瘋了不可。但沒有座位,所有的座位都有人,沒人也有人的代表。我徑直向放著一提北京果脯的空座走去。空座兩邊坐著兩個男人,一個在看書,另一個抱胸垂首地似是睡了。我看了看他們兩個,問:“這是誰的?”


    正在假寐的漢子應聲抬起眼皮:“這兒有人!”


    “請拿一下。”


    “人馬上來!”


    “來了再說!”


    我口氣強硬甚至帶著點挑釁,此刻我被痛苦武裝,無所畏懼。一直看書頭也不抬的男子這時抬起了頭來,頗有點好奇。漢子也是沒有料到,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了把東西拿開。我坐下來把左腳抬起架在箱子上,長長地噓了口氣,於是我的腳傷展現在了左右二位的視野裏。漢子隻看了一眼,複低頭睡覺去了;那男子倒還好,臉上露出了點關注。


    “傷得不輕啊。”他說。


    “啊。”我說。


    彼此這就算打上了招呼,當他得知我的最終目的地是敦煌時,搖頭了,說敦煌當然值得一去,但是我這個樣子去,白去。我告訴他我帶著藥呢,衛生科給的解痙鎮痛酊就放在箱子裏。他問我拍沒拍片子。我說用不著,就是讓人踩了一下。他說他的腳,也是左腳有一次給扭了一下,當時也是沒在意,就當一般的扭傷治了,糊膏藥抹藥水熱敷烤電,什麽法兒都用了,總不見好,越疼越厲害,隻好去醫院看,一拍片子,第五蹠骨骨折。折的地方沒人管自己長上了,醫生給砸開重新複位打石膏固定前後整整折騰了仨月,到現在,天陰時還疼。叫他這麽一說我的腳越發痛起來了,嘴上卻連連安慰自己:


    “我不會。沒看我還能著地呢。”


    他毫無體恤:“腳背上五根骨頭呢,斷一根,著地是沒有問題。就算沒骨折,你現在也不適合到處跑,還跑那麽多地方。”


    我早就知道我不適合了,出門後不久就知道了。隻是因了慣性惰性才走到這一步,現在經人一說,立刻覺著非回去不可了。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要真是骨折了,打上石膏,我一個人在北京,也不好辦。要不,回家?……回家!一個半小時之後就有一次回家的列車。


    一想到家,想到家裏的媽媽,頓時覺著天寬地寬心胸開闊,眼睛都潮濕了。我到底還是有著一個家的,有一個無處可去時的去處,一個隨時可以接納我的地方。決心一定,立刻考慮行動方案。蘭州的票就不退了,用它進站,進了站就去返家的列車那裏,上車後補票。到了那邊家裏要是能來車接一下就好了,可是,怎麽通知家裏?看看表,還有二十分鍾檢票四十分鍾發車,如果我腿腳正常,四十分鍾趕到車站對麵的郵局拍個電報不成問題。現在是不行了,隻這麽想想左腳就是一陣劇痛。要是有雷鋒就好了。我扭著脖子前後左右張望,沒看到一個穿軍裝的。下意識打量坐在左右的這二位,右首的那個漢子,這回是真睡著了,鼻息粗重均勻;左首的那位已又開始看書,都是一副踏踏實實等著到點進站的樣子,叫人沒有勇氣打擾。收回目光時無意瞥一眼那人看的書的封皮,眼前一亮,那居然不是金庸也不是地攤書刊,而是一本《現代軍事武器》。他很有可能也是一位穿著便服的軍人呢,跟我一樣。心中雖然興奮,但也沒敢貿然開口。首先,即使他是軍人也不一定就是雷鋒;再者,學雷鋒也不是不分場合沒有下限的。讓人在就要檢票的時候跑出北京站,跑到馬路對麵去,為了一個素不相幹的生人,冒著可能會誤車的風險,誰幹?這遠不是順便幫人拎個箱子或掃掃車廂那麽簡單。可我現在隻有他了。


    他約三十來歲,中等個。五官平淡,沒什麽特點,好的不好的特點均沒有。膚色偏黑,毛色很好,板寸頭漆黑放亮。服裝隨意得體,上身一件深藍t恤,下麵一條白棉布褲,涼鞋線條寬大簡潔,穿著襪子。拿書的手指甲紅潤,修剪整齊。看樣子還行。這時他扭過了臉來,我方意識到研究他的目光是過於專注了。我正好與他的目光相撞,臉上不由紅了一紅。他笑笑,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麽似的,說:“快檢票了。你就這一個箱子麽?”


    這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更確切地說,樂於助我的人。想也沒想地,我突然就把我的打算請求對他和盤說出。不出所料地,令人難堪地,他沒有回答。先是看了看表,想了想;又想了想,又看了看表。這時我再不說話再等下去就是愚蠢了。我說:“來不及了是吧?……其實也無所謂,到那邊再說也行,反正是到家了,怎麽都好辦。”


    “時間倒是來得及,停止檢票前趕回來就行,我是臥鋪,不愁沒座兒。問題是我的東西怎麽辦。”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個箱子一個旅行袋,不假思索地道:“東西好辦,我給你看著。”話一出口就後悔,我想請人幫著拍個電報還研究了人家這麽半天,我憑著什麽就能讓人讓我幫著看行李了?情急之下馬上補充說,“我也在部隊工作。”


    “從前?”


    “也是現在。”


    他看我,明顯審視的目光。也是,我這副樣子,一件皺巴巴的布連衣裙,一條瘸腿,孤零零一個人拖著個箱子,哪裏有一點點人們概念中女兵的影子——颯爽英姿?尤其是在這個當口說出,更像是一個騙局,至少是,一個無聊的玩笑。想到他會不信,且有充分理由不信,我有點急。事到如今,拍不拍電報都不主要了,主要的是,關乎榮譽。我想也不想就拿出自己的工作證遞了過去,那上麵有照片有姓名有我就職的工作單位,當然還有年齡。我這個年齡已經避諱向別人說自己的年齡了,但是當時全然忘記。顯然他沒想到,頗有點驚愕,完全是憑著下意識把那個紅皮小本接了過去。接過去後就像是接過了一個燙山芋,兩難: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最後,他采取了一個折衷的辦法,當然,“折衷”一說是我的揣測:看,但不細看;匆忙打開,瞄一眼就合上,就還給了我。然後,起身,走,走幾步又回來。


    “打個長途電話豈不更好?”


    “我們家是軍線。”


    他又那樣地看了我一眼,讓我把地址姓名電報內容寫一下。我寫給了他,他看著臉上浮上了一絲淡笑。我禁不住又一陣臉紅,那正是本人的重要缺點之一,字難看,這也是日後我換電腦寫作的重要動因。他拿著字條走了,我想起又一件該我想著的事。


    “哎——錢!”我喊。


    “回來再說!”


    他答應著就跑遠了。他的個子不是中等而是中上,站著看比坐著看要高得多:腿長。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分人材。對於男人來說,身材比臉蛋重要。


    一刻鍾後,開始檢票。前後左右的人紛紛起身,拎著、拖著、招呼著,去排隊。這時我尚能沉得住氣,從檢票到發車,還有二十分鍾。五分鍾過去了,我開始著急,伸手將所有行李攏在腿邊,以讓腿能感覺得到它們存在,一雙眼睛,就緊緊盯住了候車大廳入口。又過去了五分鍾,檢票已基本結束,看著由擁塞變得冷清空闊的檢票處,心裏陣陣發慌。萬一他誤了車怎麽辦?我誤了車怎麽辦?真不該去冒這個險,電報拍不拍真沒什麽要緊。萬一,萬一他因為著急撞了車呢?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就是在這一刻,他出現在候車大廳門口,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看到我時的那一瞬間,他臉上露出的如釋重負……我們幾乎沒有說話,拿著東西就走,前方檢票員已經解開鐵鏈子往欄杆上拉了,我們邊喊邊走,那一刻,我瘸著一條腿居然還能夠走得飛快。


    他是在差一分鍾的時候踏上了他的那次列車,都沒能來得及走到臥鋪車廂那裏,隻能上車後再拖著行李一節一節車廂地挪了,也算是萬幸中的不幸。他剛上車列車員就收踏板關門了,接著,列車啟動,我衝站在車門後的他欣慰地揮手告別,忽然,腦子裏嗡的一聲——


    ——錢!


    這件事梗在了我的心裏。為這個日後我還專門去郵局查了一下,所得結果使我越發難受:發那樣的一封加急電報需五塊多錢,當時我的月工資才一百八十多塊,折合折合,這五塊多錢得相當於今天的五十多塊。


    我忘不了他拍電報回來看到我時臉上的如釋重負,那一瞬,我心裏有一種驕傲的快意。當時是沒機會說,如有機會,我肯定得告訴他:別說你那隻是兩件行李,就是兩箱子鈔票,我心不動!這件事他做得也漂亮,在於己無害於人有益的情況下達到了人格的自我完善。本是好事,那五塊錢卻成了瑕疵,我的瑕疵。他對此有什麽感受?懊惱還是窩囊?


    曾有一段盼著他能主動聯係,我不知他姓甚名誰何方人士,他知道我。但是他一直沉默,使我又想起他在那樣的情況下在我的工作證上那樣匆忙地一瞥,未必知道我。


    下火車後妹妹在車站門口接我,媽媽從幹休所裏為我要了車。看到我的腳傷後妹妹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她工作的醫院為我掛了急診拍了個片子,還好,沒有骨折。回家後同媽媽講起了電報的事情,媽媽津津有味地聽完了道:“這孩子不錯。”


    家裏真好。


    幹休所傍山而建,我們家在幹休所的最裏麵,窗外的對麵就是山,蔥蘢青翠。家裏小院的花草樹木蓬蓬勃勃,清晨,耳邊是一聲聲鳥叫,新鮮空氣直沁脾肺。沒有汽車,沒有煙塵,沒有嘈雜擁擠的人。各種娛樂、生活服務、醫療保健設施齊全,大院門口還有士兵站崗,是一個安度晚年的好地方。


    雁南來看我了。


    當時我正在跟母親說《周末》演出前後的情景,用的是章回小說的敘述法,從頭道來。把個母親聽得目不轉睛屏息靜氣,隨著我的講述時而歎息,時而緊張,時而生氣,時而開懷,一杯泡好的綠茶擱在床頭櫃上都放涼了,忘了喝了。當我說到我們的那位男主角用筷子從地上夾“酸黃瓜”吃時,母親放聲大笑,笑得全身顫抖淚都出來了。我心裏一動,建議母親去趟北京看我的戲。母親想了想說算了。我問為什麽。她不說。我非要她說。她說:


    “要是你爸爸能看到這些,該多高興啊。”


    我啞然。父親是我們忌諱跟母親提及的話題,母親也輕易不提。焉知道父親已浸透在了母親四十三年的生活裏,事事處處點點滴滴。母親的不提僅僅是在嘴上,是體諒我們,她的心裏,何曾就有過片刻的忘記了?我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就是這時門鈴及時地響了,我扭臉向窗外看去,高興地看到了站在院門外的雁南。


    雁南的到來使我們靜悄悄的家熱鬧了起來。她給我帶來了“奇正藏藥”,專治跌打扭傷,敷上後二十四小時即可見效;給母親帶來了一大堆亂七八糟價格昂貴的補品;給保姆小英帶了一條七成新的裙子。小英因此也喜歡雁南,洗水果拿瓜子熱情空前,並主動請示母親給客人預備什麽飯,從前,小英一向最煩有客人在家吃飯。


    剛開始母親也一塊坐了會兒,母親在場我們聊天的範圍就比較局限,無外乎工作啊身體啊什麽的,措詞也較收斂。這時雁南已調到軍區總院了,她退下來的副司令員父親成功地為她又發揮了一次餘熱;懷孕也有五個月了,肚子不見大多少,腰明顯粗了,兩顴骨還長出了妊娠斑,妊娠反應已經過去,現在出奇地能吃。我們談到了小梅,沒細說,不知為什麽,我一向不好意思在母親麵前談論有關“性”的事情。母親走後,我才對雁南說了那事,雁南說她知道也正在幫小梅想辦法,又說:


    “那位百祥同誌如果完全不行,是不行,首先孩子,從哪來?但要是有了孩子,叫我說,行不行的,無所謂。跟你說韓琳,現在我挺煩那些事兒的。隔幾天他就非得來那麽一次,有什麽意思啊真是的,想不通。”


    “新鮮勁兒過去了。”


    “可能。我現在挺羨慕你的。”


    “莫名其妙!”


    “你不可能理解我。”


    “該有的你全有了,丈夫,孩子,喜歡的工作,你還想要什麽?”


    “得到的同時就意味著失去。”哲學語言,讓人費解。


    “你失去什麽了?”


    “自由。選擇的自由,戀愛的自由,獨往獨來的自由。”


    “繞這麽大半天彎子,你是不是又看上什麽人了?”


    “哪裏還有這個資格!”


    “那是另一回事。”


    於是雁南長歎一聲,不說話了。雁南是一個很容易被感動的人,或者說,很容易動心的人。一個憂鬱的眼神,一道才華的閃光,一個微笑,甚至苦難、不幸,都有可能使她心動,並且每一次她都會覺著這一次是真的,就是說,起碼在她這方麵,非常真誠。事後我嘲笑她,說她擦出的那些感情火花就像電焊的光,亮,熱,美,但是輕飄,薄脆,短命,沒有根基到可以揮手即去。她為自己辯駁說時間連生命都可以更新呢何況感情?雁南動輒愛以生命作比,婦產醫生做久了的緣故。我說別人怎麽就不像你呢?還是你水性楊花。實際上我的評價對她不完全公正,她同時又相當地傳統自律,任心中波濤起伏洶湧,從未付諸過行動。按說像她這種空想式的精神戀愛者,丈夫孩子這些世俗因素本構不成妨礙的,可惜她又生性追求完美,即使僅僅是在遐想的愛河裏遨遊,也不希望自己有一點點瑕疵。後來,許久以後,我乘車上街路過一家報亭,在眾多封麵女郎的俏臉中瞥見了一個文章題目,叫做《結了婚的女人想戀愛》,不由會心一笑,想,這不是說的雁南麽?


    沉默良久,雁南開口了,問我想不想知道他是誰。我問她我認不認識他,她說不認識。那我就不想知道了。如果雙方我都認識,還可能會有一點比較、分析、聯想的樂趣。否則,這種事情,往往當事人說起來有滋有味驚心動魄,第三者聽來卻是大同小異似曾相識。說到底,男女間的戀愛不就那麽幾個套路?雁南的套路比之別人要更乏味一些:她最高潮的一個結尾,也就是同人擁抱了一次,還是在冬天的馬路邊上,隔著兩個人用以禦寒的紡織物,那擁抱又要打去許多的折扣。但看雁南興致勃勃,甚至帶著一點懇求——她需要傾訴——我實在不忍直接打擊她,隻好采取緩兵之計。


    “雁南,不要以為這一次就是真的了,早晚還得過去!”


    “不一定。這次的感覺和以前絕對不同。”


    “每次你都這樣說。”


    “是嗎?”


    “是的。”


    雁南便有些惶惑,想想,說:“那就讓時間來檢驗吧——三個月!”


    “什麽三個月?”


    “按照心理學的說法,三個月之內,過去了,就過去了;過不去,三個月以後還是忘不了,那就是真的了。”


    這話讓我心裏一動。別看我說雁南水性楊花,心裏卻非常清楚我跟她差不多少,我是說在對待感情問題的風格上,我也屬於很容易心動的那種,否則,不至於帶傷倉皇出逃走到這步。也許,其實人人都差不多少,區別隻在於行動與不行動?好吧,三個月之後!


    進家不久,母親就開始問我的“個人問題”了。我不喜歡母親問這些,不喜歡任何人問,但自從父親去後,無論母親問什麽,我都會表示出極大的耐心。從前,常常什麽原因沒有,我就會跟父母鬧別扭,他們想聽我說點什麽,我偏不說什麽,現在不了。我跟母親說了我新處的那個男友,母親全神貫注聽完了後,下結論說:這人不行。母親的態度讓我溫暖讓我感激,她從來不說“差不多就行了”,她仍然珍重我,在她的心裏,我仍然不是需要做季節性降價的處理品。自從進入大齡女青年的行列以來,我經常受到這類打擊我都煩了。


    當時我半坐床上背靠海綿墊子,受傷的左腳下墊著又一個海綿墊子,隨意,慵懶,舒適。這是樓上的一個房間,父母從前的臥室,房間窗下就是一架葡萄,密密匝匝仿佛翠綠的地毯;院外一排高大的白楊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四季蔥蘢的山,秋風由窗口吹進,一陣一陣。母親盤腿坐在我的腳下,手裏捧一杯綠茶,從前她一向喝花茶的,父親去後,改喝了綠茶。於是姊妹們又紛紛往家裏買綠茶,比著賽著買,令家中綠茶泛濫。妹妹還從她的無錫同事那裏聽來了一個保存茶葉的方法:將茶放進鐵茶葉桶裏,蓋子的縫隙處用透明膠帶封嚴,外麵再多套上幾層塑料袋,擱進冰箱的冷凍層,隨喝隨取,什麽時候都像剛買來時一樣新鮮。我的回家母親顯然高興極了,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她就日日上樓陪我,或者說,我們相互陪著,整天整天地說話。話題不定,想哪說哪,有比較重要的,如我的“個人問題”,大多數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今天說了明天就忘的閑話。母親的談話風格與父親整個相反,擅講形象的細節,細到連人物彼此的稱呼和語氣詞都不放過。比如說起鄰居家成為植物人了的女主人時,她會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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