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仍在唱:“內侍臣擺駕上九重/高禦卿發怒你為哪宗……”


    曾經,我很同情他,覺著他很可憐,此刻,卻兀地生出幾分理解,幾分羨慕:肉體的所有感受,最終還是要通過心靈得出結論,快樂與否的標準,全在每個人的心裏。他貧窮卑微他快樂。我優裕高雅我卻不快樂。


    老朱終於也走了。偌大的劇場靜下來了,放眼看去,一排排無人的座椅連成了一片空虛。


    隻有我知道我為《周末》付出了多少心血,這之前我還寫過六個劇本,都是在這一次次的所謂討論中,在“再上一個台階”的敷衍中,不了了之。前六個劇本放棄也就放棄了,但是《周末》很好,經過了六個劇本的磨煉,它已相當成熟。如果這樣的劇本仍不能為這個劇團接受,就說明我與這個劇團是真的無法相融了。這裏沒有人事因素,大部分發言也都出於真誠,包括狐狸眼,包括男低音。但這隻能更加證明了問題的嚴峻:我和這個劇團在美學追求上有著相當的差異。我無法改變劇團,又無法放棄自己,於是,就僵住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戲劇是一種集體經驗,集體創作集體欣賞。換句話說,就是要限製個性的過分張揚。我記住了這話,並努力實施,在最大範圍內修正了自己。修正不等於放棄。而在目前,不放棄自己,就意味著放棄劇團放棄這份工作:一個蘿卜一個坑,你不能總占著一個坑而長不出蘿卜。


    當初借調來京時領導明確告訴過我,能寫出可供劇團上演的劇本來,就留下,寫不出來,走人,試用期半年,令我驟感壓力。我不懂戲,看得都很少,一個小島上哪裏有戲?十幾年我隻看到過一次話劇,軍區話劇團的《雷鋒》,印象中還不是太好。這種事誰也救不了你,唯有自救,我的辦法是:惡補。晚上,竄去各個有演出的劇院看戲,話劇,京劇,滬劇,越劇,《三百年前》《狗兒爺涅》《煙雨》《阿混正傳》;看完戲回來後躺床上接著看劇本,莎士比亞,繆塞,曹禺,老舍;通俗的,高雅的,好看的,難看的,傳統的,現代的,一視同仁兼容並蓄逮著什麽是什麽。白天,寫,硬寫,逼著自己把小說思維轉向戲劇思維,這二者有著完全相反的特性。轉眼,就是半年,我是在試用期快到時才把劇本拿了出來,抒情風格,偏又遇上反“精神汙染”,抒情在當時按有些人的標準不是“精神汙染”也得是“精神汙染”的親戚,至少是有此傾向。幸運的是當時的劇團領導有著同樣傾向並且霸道:這是個好戲!就這麽定了,上!於是,我的命運也就這麽定了,戲上之後,被正式調入。那是一段幸福時光,戲立起來後,層層看好,一路綠燈,獲得了空前的肯定:軍事題材戲劇創作的新突破——領導和專家這樣說。是夜,拍板上這部戲的那位領導同他老伴一塊兒,從劇院出來直接跑到街上,花二十六元錢吃了頓涮羊肉以誌慶賀,那時的二十六元可不能算是小錢。可惜這位認可欣賞我的領導很快因年齡到了退了下來,我是在他退了之後才感覺到了他之於我的寶貴——他退下來後,我就再沒上過戲。


    他晚年不幸,老伴先他而去,幾個孩子均出國定居。五十年代也是劇壇一名驍將,曾把自己兩萬元的稿酬一次性交了黨費,那時的兩萬元頂不上今天的兩百萬二十萬是頂上了。但到了八十年代末,退休之後,他卻要因一項按規定必須自費的手術,為了區區一兩萬塊錢的手術費低下頭來四處去借。一年春節,他打來電話:韓琳,我這個春節過得很淒涼,家裏隻有我和小阿姨……我深為震驚,震驚的不是他的處境,而是他的表述。一個這樣的男人,如不是在現實麵前完全地無奈了,無望了,屈服了,怎麽會肯如此背叛自己的自尊?後來,他得了肺癌,手術前我去看他,帶去了花籃和祝福,原以為麵對的會是形銷骨立陰涼淒慘,卻不料老人形容開朗談笑自如,分手前還給我寫了幅字:“凶吉福禍有來由,但要深知不要憂,隻見火光燒潤屋,不聞風浪覆虛舟。”七律,據說是白居易讀《老子》後作的。我把這字拿去裱了,鄭重其事掛在了寫字台的上方,失意時深深看它兩眼,很是能從中得到些安慰、感悟。這工夫,在剛剛遭受了致命打擊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劇場裏時,我又開始在心裏默念它了,一字字地仿佛念經。卻是不論怎麽念,虔誠地念,也輕鬆不起來,超脫不起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擺在麵前:如果這部戲再上不了,我恐怕就別想在這個單位裏混了,能不能留北京可能都是問題,就這麽回去?怎麽跟母親交代?因為父親的緣故,母親對我寄予了無限期望。


    “韓琳,”我茫然扭過臉去,是他,那位我尊敬的老師,站在座椅之間的過道上,兩眼含笑,問,“完了?”


    我一語雙關:“完了。”


    他輕聲一笑,走進來在我身邊坐下。“聽我說韓琳,《周末》相當不錯,可以說非常成熟,是一個從生活出發的東西。坦率說,我沒有想到。”我瞪大了眼睛,他的神情誠懇認真,不像一種安慰,“你很有才華,戲劇感覺很好。”


    “那您上午為什麽沒來?”我不禁嚷道。


    “有點非辦不可的急事。沒關係,我的意見都跟領導談了。”


    “他們怎麽說?”


    “他們同意我的意見。當然本子還需要做一個調整,結構上的調整。打個比方,一幅畫,每個局部都很好,眼睛、鼻子、眉毛、嘴,都很好,很美,可是假如安錯了地方,嘴安在了眼睛的地方——”我笑了起來。他也笑了,明白我明白了。“兩天時間就夠!”這是他最後的話。


    我在悶熱的小屋裏整整待了兩天兩夜,吹著電扇,兩腿浸在一隻涼水桶裏,調整劇本,讓“眼睛,鼻子,嘴”各就各位。劇本交上去之後我就躺倒了,高燒,頭疼欲裂。早晨申申來過一趟,收拾房間打開水送飯,一陣旋風般地忙活之後就走了,她家胖子的“個唱”正在關鍵時刻。這天天很好,夜裏下了場大雨將多日來的悶熱一掃而光,鄰居兩口子上班去了,我得以敞開房間門讓習習的涼風由窗至門自由出入。真舒服啊,我閉上了眼睛,睡意漸濃。有敲門聲,我歎息了:“進來!”單元門開了,門外的人進來了。是他,我的老師!心中一陣緊張,到現在我也解釋不清這突如其來的緊張。一切都應被理解為正常的:她有病,他來看望病人。他是這病人的同事、老師,有權也有義務表示一下關心。當然,她敬重他的成就,他欣賞她的才華,但這也是一種不超越同行、同事的關係。他們之間沒有一點超越這種關係的東西,可我就是緊張,這算不算是一種預感呢?


    他進來,並順手把我敞著的房間門關上了,然後走進來,站住,把拎在手裏的一大網兜水果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坐下。我想起身,他不讓,卻沒說話,隻是那樣微笑著搖頭,含著溫和的責備,這責備讓人從心裏頭感到舒適。該我說話了,卻找不著話說,急中生智一向不是我的長處,心裏一陣焦躁。“藥都按時吃了嗎?”他隨隨便便拿起桌上的藥瓶,自自然然地問,氣氛立刻變得又隨便又自然。我真感謝他的細膩、體貼和聰明。“沒有打針嗎?”他又問,我笑著搖頭。他不看我,看著我的寫字台說:“不打針也好,藥物對你來說是次要的,你需要的是休息,你太累了,一個人,什麽事兒都要靠自己……”他突然轉過臉來,看我,目光裏深沉的理解使我的心一陣抽搐。我避開了他的眼睛,眼角溢出了淚水。我想他不會發現,我已提前把頭轉向了裏側。屋裏一陣長久的極靜。“還燒嗎?”隨著這聲悄然詢問,額頭上感到了一隻清涼爽滑的手。我不敢動,全身的神經都集中上了額頭,然後又將額頭的感覺向下傳導,傳到四肢、軀幹和胸腔裏那顆滿是皺褶的心。於是心被撫平了,鬆弛慵倦像蜷臥在飄在微塵裏的陽光裏的貓。我願意永遠是這隻貓,我願意時間就此打住世界就此定格。可是那隻手卻不可避免地移開了,心立刻緊縮,沉沉、沉沉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原來的狀態。……忽然,眼前暗了下來,我睜開眼睛,發現窗簾被拉上了,他在昏暗中走回來,解釋說:“外麵的光太亮了,你不覺著刺眼嗎?”這時該怎樣回答?我不知道,完全像個傻瓜。他看著我,看了一會兒,俯下身子,他吻我了……我從來沒想到吻是這樣的,最早我以為那隻是唇與唇的接觸,後來才知道不是,卻不知道怎樣才是,原來這樣就是!我不能不可憐自己,也算是學過醫的,懂得人體,懂得骨骼肌肉血液器官,卻不懂得生命,生命原來是這樣美妙,美妙得難以言喻,我枉自來世這麽些年,空負了造物主對人的厚愛……某根神經的不安忽然使我警覺,我幾乎是下意識攔住了他用意明顯的手,同時下意識地說:“不。”


    “為什麽?”


    真的,為什麽?但我沒有力量細想,“不。”我隻有機械地重複。


    “不會懷孕的。”


    “不。”


    “真的不?”


    “不……”


    他放開了手。他站起身來。他走了。


    我獨自躺在我的小屋裏,好久,一動不能動,腦子也是,好像是服多了冬眠靈。後來,病加重了,感冒未愈又添腹瀉,我的自我診斷是,植物神經功能紊亂。等病完全好了時,我的理智才恢複了。我譴責自己,嚴厲如譴責一個墮落的女人。


    我去劇院,這天正是《周末》劇組的建組大會,全團集合,一路上,大夥對我的到來表示出的由衷歡迎使我心情明朗,使我更堅定了對那一切的厭惡。但我不打算不公平地僅指責對方。由後台進入劇場時我在化妝間裏停了一停,化裝間到處是明亮的鏡子,對鏡照照,鏡中人沉靜,自信,生氣勃勃。我笑笑,走出化裝間,向劇場走去。我已決定了再見他時的表情:大方,誠懇,熱情,莊重。總之,一如既往。我做得到的,隻要我想做到。會議開了整整一個上午,領導講話,導演闡述,演員發言……一直到十一點半。心裏不知為什麽總像缺點兒什麽似的空落落的,靜下來想想,不得不承認,這是因為一上午沒有看到他的緣故。幾次有意無意四處掃視了整個劇場,沒有他的影子。他去哪兒了?


    出差了。還有一個禮拜回來。


    心裏一陣悵然若失。為什麽這樣?難道在厭惡的同時還存在著思念?不,不是思念。這不過是想在唯一知道這齷齪秘密的另一個人麵前表白自己坦蕩的急切罷了。這秘密太沉重,唯此才能減輕它在自己心上的壓力。我等著他的歸來,我要徹底結束錯誤,恢複正常。要讓他知道,我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人。女人並不都如男人一廂情願所揣測的那樣。希望他不要把我在病痛中的軟弱當做對女人的經驗接受下來,那不過是一個錯誤,一個正常狀態下不會發生的錯誤。


    這其間我應邀又去了我那位男友家一次,程序內容與上次完全相同,做飯,吃飯,說話,隻是在分手前有了一點變化:臨出他家門的時候,他把兩隻手輕輕放到了我的肩上,輕到那隻是一個姿態,幾乎沒有實質上的碰觸,然後,輕聲問我:“可以嗎?”我眼也不眨地幹脆說道:“不可以。”他點點頭,收回了手,絲毫不以為忤,大概是把我的拒絕理解成了矜持、羞澀。一個男人連想親熱親熱都要先征求意見,要先問一聲“可以嗎?”那答案就隻能是,不可以。憑著這個“麵”,這個“肉”,這個怯懦膩歪不敢承擔就不可以。那一瞬我想起了他的吻,堅決果斷地,不容置疑地,居高臨下地,更重要的——適時準確恰到好處地!……全身禁不住又是一陣顫栗,通了電一般。


    我等著他回來。


    他回來了。


    在完全沒有精神準備的情況下,我遇到了他,是在路上,從宿舍去劇院的路上。麵孔半點兒也不耽擱地發起燒來,我沒有辦法,隻好盯著路旁矮牆似的冬青拚命想:這麽多樹怎麽會長得一般高呢?修剪過?並沒有見誰修剪啊!真可笑,一般高。……他在看我。我沒看他,但全身都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厚銳利,心又抽搐了。“病徹底好了?”他總算開口了。我點點頭。“我走的時候太匆忙。”我點點頭。“我買到那本書了。隻買到兩本。你一本。”拒絕嗎?可這是書,一本時下令人趨之若鶩的書,拒絕了反倒顯得心中有鬼。收下?又怕他錯誤地理解了這接受。怎麽辦?給他錢。對,給錢!……下次單位開會,他拿來了書,我一手接書一手遞過去攥在手心裏的九元八毛三分錢,那三分是三枚一分的硬幣,亮亮的從我手裏跳到了他麵前的桌子上。他看著錢,沒有說話;我拿著書走了,也沒有說話。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說話。有人在時說,沒有人時不說。


    一切跟想象的全不一樣!


    正常似乎沒法恢複了。我害怕見到他,見到他就緊張,緊張得連傻瓜也會看出些許端倪;又渴望見到他,他好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沒有,生活便殘缺不全了。那種種精心設計的大方誠懇熱情莊重全沒用上,用不上!我為自己驚訝,我想準是我的神經出毛病了。出毛病的是神經嗎?我自己十分清楚,不是。我厭惡自己,厭惡他,厭惡我們之間的那件事情。可是又渴望,抑製不住地渴望,渴望著重新體驗,胸中如有兩軍對壘,互不相讓,戰爭不斷升級,愈演愈烈,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這事必須有一個結果,否則,我永無寧日!他呢,他怎麽想?我們仍不說話。有人在時說,沒人在不說。


    下午,政治學習,傳達中央軍委文件以及層層下發的相關文件,以支部為單位,他最後一個到的。卻並不馬上進來,而是站在門口向坐得滿滿的屋裏掃視。我看到了他的目光,立刻觸電似的低下頭來。不一會兒,有人在我身邊坐下來了,是他。我沒有抬頭,但知道是他。文件很長。很好。有人在睡覺,發出深睡時才有的均勻粗重的呼吸聲。我一心一意尋找睡覺的人,總找不到。睡覺的人經常偽裝得看起來像是聽得最專心的人,兩手支著額頭,臉向桌麵,一副專心聆聽苦苦思考的樣子。我覺著很好笑,真覺得好笑。我發現我的心在漸漸平靜,發現這件棘手的事其實並不可怕,隻要不再刺激它也別總那樣“繃”著,它就會自行消亡。比如現在,他剛在我身邊坐下時,我全身的肌肉包括骨骼肌平滑肌心肌確實一齊發生了共振般的痙攣,但不能總是痙攣,它們的能量有限,痙攣了一陣就疲倦了,疲倦消失後一切便恢複了正常,有好幾次當我在找尋睡覺人時確實把身邊的他忘了。我解脫了。左胳膊被人輕輕碰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過臉去,看到了放在肘邊桌上的一張紙條。


    ——太枯燥了。無聲地說點什麽吧,好嗎?


    骨骼肌平滑肌心肌們一齊痙攣!紙片消失了。過一會兒,又回來了,紙上多了一句話。


    ——為什麽不願意理我?我得罪你了嗎?


    也許談談不是壞事?也許談開了反而好!我拿起了筆。


    ——沒有。我依然尊重你。


    ——我寧可用這尊重去換取一點別的!


    ——你對任何一個女性都可以這樣說。


    ——我不願辯解,但我感激你說出這句話。這證明你也愛我。


    ——這裏麵根本無所謂愛。這件事最終隻能是一場空。


    ——所有的最終都是一場空。永恒誰也無法追求,隻有希冀。對永恒的希冀恰好證明了人對自己渺小存在的重視。人所擁有的隻是現在。我現在非常愛你,想你!


    ——請不要這樣說話!


    ——這是實話!


    ——我隻能使你失望。


    ——為什麽?我們的愛並不虛幻。此刻我就想緊緊地擁抱你!太想了!因為,愛。


    ——任何墮落都有美好的借口。也許男人不存在墮落的問題。


    ——你充滿了欣喜和熾熱的渴望,你感到了生命的力的飽脹,而你卻冠之以“墮落”,究竟是什麽壓抑了你?我期盼著我們靈魂和肉體的結合,即使是悲劇是毀滅!不要與命運和愛神抗爭吧,一切聽從愛神的安排,因為一切都在流動;一切聽從命運的安排,因為你我都是它的手中之物。人,太渺小了啊!


    紙片已經寫滿了,兩麵都滿了,密密麻麻再無插足之地。即使有我也不能再寫。幸虧是寫而不是說,否則,我將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被他那簡直是宇宙意識的超脫、自信震撼了,腦子裏一坨糨糊,裏麵原有的一切都被打亂,然後又亂七八糟地粘在了一起,我脖子僵僵地看眼前的桌麵,不敢稍稍轉一下頭,生怕轉錯了方向轉到左邊去,他在左邊。我不能看他。我不知這是由於懼怕令人炫目的光亮還是懼怕令人羞慚的黑暗。我的腦子裏是一坨糨糊。休息了。隨著一陣獲得新生般的聲響高潮,室內安靜了,人們出去了。我沒動。很高興除我之外的人都走了,否則,我拿不出一點敷衍的氣力。


    “晚飯後有時間嗎?”天哪,他什麽時候進來的?


    “你有什麽事?”我這樣反問。我應說沒時間,嘴不由己。


    “我這次出差還給你帶來了一樣小禮物。”


    “真的!什麽禮物?”我問。同時,另一個我不由為這裝出來的歡天喜地天真爛漫臉紅發燒。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給你送去,晚上七點半,行嗎?”


    “好啊。”我誇張地點頭誇張地笑,聲音高得有點走調了。


    晚飯沒吃,沒有食欲。什麽欲都沒有,腦子裏是一坨糨糊。我麵對牆壁坐在寫字台前愣神兒,愣了不知多久,聽到了敲門聲,我哆嗦了一下,趕緊垂下眼睛,寫字台上事先擺好了一本攤開的書。“請進。”我說。“韓琳,讓你馬上去劇場,臨時通知今晚上的演出專家要來。”


    來人是《周末》劇組的劇務。看看表,六點一刻。


    我去看小梅。


    以往出遠門我總要選一本書帶上,這本書必須不是太厚,以免沉;必須好看,以能抵禦環境的嘈雜;還得有滋味可反複閱讀,以免讀完了就完了。但這次沒帶,忘了,我幾乎是逃離北京的,逃離他,還有我自己。在車上閑著沒事兒,隻好聽別人說話,上車後對麵下鋪兩個三十來歲的女子一直在頭對頭地唧唧咕咕,這會兒,正探討到有關男性心理。


    “哎,看過《聊齋》嗎?”


    “撩摘是什麽?”


    “書。專講鬼、狐狸精什麽的。……裏麵有個《恒娘》。聽說女人看了《恒娘》,就能牢牢把握住男人的心理。”


    我心裏動了一動。《聊齋》我是看過的,還是海島那個俱樂部主任拿給我看的,由於是文言文也由於時間緊,當時就看得囫圇吞棗不甚了了,現在更是差不多忘幹淨了。當下決定,回去後一定找來再讀。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想知道男人心理,具體說,他的心理。


    那天晚上到了劇場後方知道,晚上要來的專家全是重量級的專家,評獎委員會的評委。本來說好第二天來,因為其中兩人的出國事宜,臨時改為了這天,於是領導利用演員化裝前的時間召集了這個劇組全體人員參加的緊急動員會。他也來了,他是這個戲的“劇本顧問”。按心照不宣的慣例,上級領導來看戲的時候,劇團領導緊張,好與不好,關乎他們的政績;專家評委來看戲的時候,演職人員緊張,尤其演員,好與不好,關乎他們的一係列利益。動員會不過十分鍾,氣氛卻是“蓬”一下子就起來了,幹柴烈火。表麵上看不出什麽,散了會,人人該說說,該笑笑,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甚至比平時更嘻哈更大咧,但是暗藏其間的緊張亢奮焦躁卻是無處不在,如平靜海麵下的潛流。散會後我沒有走,留了下來,畢竟,這是一場對我來說也十分重要的演出,就好比我的一個孩子,被打扮收拾好了,要領出去見人了,盡管是好是賴這時已由不得自己了,還是想在一邊守著。開會時他沒跟我說什麽,沒機會,我坐前麵,他在後麵;散會時我扭頭向後看了一眼,沒看到他。


    他去哪了?


    前台,燈光師在做最後的燈光調試,這個戲的燈光非常重要,時空轉換全仗它了,總起來說運用得還算不錯。


    觀眾席一側的前排,音響師坐在闊大的調音台前忙活,前幾場演出下來,人們對音樂意見不少,以他的最為尖銳。“……觀眾一看,要訴苦了,肯定該二胡出來了,果然,咱就給送上了一段弦樂。能不能有點逆向思維呢?都以為要有音樂了,我偏偏沒有,大幅度空白!本來嘛,演員戲正演得好好的,幹嗎非要跑出來一段音樂瞎攪和!應該動動腦子,不要憑著慣性往戲上貼音樂。”招惹得音響師背後恨罵不止:“真他媽胡唚!不就一寫字兒的嗎?裝得跟真的似的!”這話肯定會傳到他的耳朵裏,文藝團體的重要特點就是透明無秘密。但他不在乎,從來都是該說說,都說在明麵上,點子上,反而在劇團裏威信很高,畢竟,誰也不是真糊塗。……偌大觀眾席裏,隻有音響師一人,一目了然。


    他去哪了?


    後台夾道,一個年輕女演員正躲在裏麵吃方便麵,道具急急火火找了來,一看已被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的方便麵時,眼珠子都掉出來了。“天!你怎麽把道具吃了!馬上要演出了!去!給我馬上買去,趁小賣部還沒下班,快去!”


    我來到了化裝間。


    化裝間燈光通明,一盞盞燈照在一麵麵鏡子裏,成倍的增加著亮度,亮得刺眼。我踱到化裝師身後,看她給女一號化裝。《周末》是一部女戲,因而女一號實際上就是男女的一號。女一號三十多了,長得一般,化裝師都比她漂亮。可她戲好,跟她演對手戲,容易被激發被帶動。她若演妻子,對方很快就會找到丈夫的感覺;她要演悲痛,能讓不明就裏的旁觀者為之眼睛濕潤。長得一般的演員戲通常好。


    老朱探進頭來,眯著眼掃視了屋子一圈,對化裝師道:“你!電話!”化裝師應聲要走,被女一號按住:“這兒得粘一下,”她指著自己的外眼角,“有點兒往下耷拉。抓點緊,完了我還得默默戲。”化裝師朝鏡子裏看了一眼,鏡子裏女一號麵無表情,她隻好請老朱幫著問問對方是誰,待會兒有時間再打過去。老朱答應著走了。老朱的出現使一夥早已化好了裝、百無聊賴的群眾男演員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興奮起來的話題。關於老朱,其身世有著多種說法,較為集中的是:老紅軍的後代,生下來被寄養在了山區農民的家裏,由於營養不良沒能發育完全,所以至今沒有明顯男性特征,比如胡子,比如喉結。有關他最終被歸於男人的那個最主要方麵,更是人們——男人們——談論、開心的話題,尤其當有女性在場的時候。


    “也就是個男孩兒水平吧,”說話人一本正經,“七八歲的男孩兒?”“不不!這隻是表麵上看,實際上,很好!”“很好”說得意味深長。“怎麽知道?”“怎麽不知道?昨晚上在紫竹院公園跟一個女的見麵,就硬得像”一頓,“筷子似的!”眾哄然大笑,笑聲如浪,一波高過一波,整個化裝間裏沸騰著的快活。“都不要吵了!!”女一號猛地站起,轉過身去,麵向全體一聲斷喝。如若不是粉底霜、腮紅等等的覆蓋,她此刻絕對是臉色鐵青。全場啞然。演出前是需要安靜,尤其主要演員,但我還從來沒見到女一號這樣過,她一向隨和;這才兀地想起今天的演出很重要,我竟然把這茬兒給忘了。心裏一直慌慌著,沒著沒落的,緊張著也亢奮著,但顯然的不是為了戲。


    演出開始前我看到了他,在觀眾席後排。這場演出我也是在觀眾席裏看的,但有意沒去他那裏,不想人為地做什麽,隻想聽其自然,或者說,想聽他安排。


    整個演出在我看來非常的糟糕,演員太緊張了。


    夫妻吃飯。按照劇情,丈夫用筷子夾起妻子特意為他醃製的酸黃瓜,咬一口,說:“真好吃啊!”結果,這位演丈夫的男演員在夾著酸黃瓜往嘴裏送的途中,緊張得將黃瓜掉到了地上,把地板砸出了“咚”的一聲,這哪裏是醃黃瓜落地時應該發出的聲音啊?於是觀眾笑了起來:你那黃瓜是木頭的!要說這也不算什麽,舞台嘛,仰仗的就是一個假定性,他笑歸笑,能理解;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這位演員,他居然彎下腰去把掉在地上的那塊黃瓜用筷子夾了起來,然後原封不動地接著往下演:送到嘴邊,咬一口,說:“真好吃啊!”在生活中你能這麽幹麽,用筷子從地上夾東西吃?不能從盤子裏再另夾一塊嗎?怎麽就認準了那一塊呢?髒不髒啊?講不講衛生啊?就算你不嫌髒,你節約,你就覺著那一塊好,夾起來,吹吹灰,再往嘴裏送,好不好?人家不!還好意思說什麽“真好吃啊”!令全場觀眾大喜。把我氣得淚都出來了:真夠機械的,真夠笨的,一點應變能力沒有!大概就是這不該有笑聲時的笑聲把男演員的心給笑毛了,笑亂了,下麵的戲他越演節奏越快,有的台詞快得像說快板,外行也許看不出來,內行可都明鏡兒似的。我緊張得心都蹦出來了,無濟於事。如同在場外看體育比賽,再著急,使不上勁,還不如體育比賽,體育賽場還可以叫“暫停”。我扭頭向坐在劇場中間的專家看去,繚亂舞台光的映照中,專家們一個個狀若泥胎。我攥著兩拳冷汗重看台上,不停地在心裏對那位已然亂了方寸的男演員呼喊:請不要再出錯了,拜托!沒用。他不僅又出了錯,還是大錯:妻子暈倒,按劇情應被丈夫有力的雙臂托住,可這丈夫因亂了神分了心忘了接了,讓毫無準備的女一號生生摔到了地上。事後檢查,尾骨裂隙性骨折。幸而是尾骨,幸而是“裂隙性”,幸而演妻子的女一號德藝雙馨,忍痛堅持到了演出結束,否則,不堪設想!……一時間,心裏充滿了對這位男演員的怨憤。也知道舞台演員不易,和觀眾是麵對麵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都在觀眾視線之內;觀眾的反應,也盡在演員的感覺之中。沒有一定功夫一定定力,沒有相當的心理素質,很難做到在角色、自身、觀眾這三者之間進退自如,做到“心中有人,目中無人”;但你也不能糟到這程度吧,幹不了改行啊,這不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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