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娟子接到了林小楓的電話,電話中林小楓先是道歉,後向她正式發出邀請:老宋要去西藏,她得給他送行。家宴。至時請娟子作陪。連道歉帶送行,一塊兒,也省她弄二回了。娟子放下電話後感動得一塌糊塗,雖說林小楓誤解了她和老宋的關係,但是畢竟,她的行為言辭在某一瞬間是有失檢點,那次倘不是老宋把持得好,後果不堪設想。不僅日後跟老宋關係尷尬,跟小楓姐還有她爸媽更是不好交代——她們一家對她有恩。放下電話一路小跑去了老宋的辦公室,發表感慨:“我覺著小楓姐這人真的是挺大度。有些事啊,其實就是誤會,一說開,什麽事沒有。“


    宋建平卻不似她那麽樂觀,”表麵看,我和她之間的很多事是誤會,是巧合,是偶然。事實上,是偶然中的必然——雙方已然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沒有這個誤會它也得有那個誤會,沒有事它也會生出事兒來。……她這回啊,充其量,是她諸多反複中的又一次反複。總有一天,她還得故態重萌。我太了解她了,我再也經不起這種折騰了。“”那你說我去不去?……我可是都答應她了。“”你都答應她了還問我幹什麽?“”那你呢?“”她現在的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畢竟是……“不無傷感道,”要分手了。做不成夫妻,也不必做仇敵。“


    宋家桌子上已擺上了涼菜,林小楓在廚房裏忙活,將安定倒在一個蒜臼子裏,細細碾成碎麵;爾後,把藥麵倒到紙上,將紙對折,對準酒瓶瓶口,稍一傾斜,裏麵的藥麵即無聲滑落瓶中。拿起酒瓶輕輕晃,晃,晃,直到那粉末融化酒中……


    終於,她看到了他們倆躺在了一起。卻沒有一點成就感,相反,心裏慌得像是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她強迫自己鎮定,按事先設想去拿”網易拍“,拍的時候比剛才又鎮定了些許。看到兩個人衣衫整齊躺在床上總覺著不太對勁,緊張思索了一會兒,看出了問題在哪裏。


    她一步一步向床上的兩個人走去。先到了宋建平睡的那一邊,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不放心,輕輕推了推他。他死人一樣毫無反應。她放下心來,開始動手脫他的衣服。先是上衣,一顆一顆解開了外衣的扣子,然後,內衣,直到他上身被脫得隻剩下了一件汗衫。汗衫是套頭的,必須自下而上地脫。當她費很大勁終於把汗衫從宋建平頭上拉下來的時候,同時被拉上去的兩條胳膊由於失去了汗衫袖子的束縛,軟綿綿地掉下來,正好砸到了林小楓的頭上。林小楓猝不及防,以為宋建平醒了,嚇得一聲尖叫,身子向後跳閃,一雙眼睛須臾沒敢離開那張床和床上的人,直勾勾的。


    ——裸著上半身的宋建平和娟子躺在一起,顯得十分怪異,林小楓睜大眼睛看,忽然,她再也堅持不住了,崩潰了。”啊——“隨著一聲尖叫,她全身隨之篩糠般抖動起來。牙齒打顫,仿佛一個寒冷中的人,她哆哆嗦嗦拿起電話,撥了弟弟小軍的手機。


    救護車鳴叫著將宋建平和娟子送進了醫院……


    這件事使宋建平對林小楓的所有歉意和僅存的一點好感,蕩然無存。二人各住各屋,形同路人。就在宋建平臨赴藏前,一件意外事件使他延宕了下來。


    當當受傷了。


    事情很簡單,晚上,睡前,林小楓讓他喝奶,他不想喝,林小楓就火了——自與宋建平徹底鬧崩之後,林小楓徹底絕望了。徹底絕望的她脾氣日益暴躁——當當一看媽媽火了,趕緊拿起奶要喝,林小楓畢竟是母親,盛怒之下不失理智,不願孩子在這種情緒下喝奶,怕又像上次似的引起嘔吐;但又不能失去母親的尊嚴,便一把奪過那奶,使勁朝屋外地上一潑,說聲”不喝了!睡覺!“轉身向外走,當當跳下床追上去拉媽媽,被媽媽推開,當當沒有防備,光著的小腳踩著了地上的牛奶,腳下一滑,身子向前撲去,一下子摔倒在地,把眼睛上方摔開了一道大口子……


    深夜,夫妻倆一塊兒送孩子入院,一塊兒等在外科急診室外,一塊兒焦急,直到兒子從裏麵縫針出來,直到醫生說”沒有問題“。林小楓方在兒子麵前半蹲半跪下來,失而複得般緊緊摟住了兒子小小的身體,把臉埋了進去,久久不動。宋建平在一邊默默看著,心情複雜,難以言喻。當下決定推遲一段再走,至少要等兒子拆了線後再走。


    拆線那天天氣很好,蔚藍的天空中看不到一絲雲。一家三口從門診大樓出來,當當一手牽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走下門診大樓台階。這時,林小楓站住了,對當當說:“來,當當,這裏亮,讓媽媽看看,到底落沒落疤。”蹲下身子,捧著兒子的小臉細細看。


    宋建平也蹲下身子,跟著看:那隻眼的上方隻有一道淺淺的細線,不細看看不出來,總之,完全可以忽略。夫妻二人看一會兒,對視,交流體會。


    “不細看一點都看不出來啊。”


    “細看都看不大出來!”


    “再長長還會好。”


    “肯定的!當當還小!”


    林小楓激動得一把抱住當當使勁地親。宋建平拉著兒子的一隻小手,也是百感交集。


    夾在爸爸媽媽之間的當當幸福,惶惑,若有所悟,“媽媽,我想回咱們自己家。”


    夫妻二人一愣,不約而同對視,在無言中達成了共識。宋建平開車,一家三口離開了醫院。


    晚飯是在麥當勞吃的,家裏什麽東西都沒有。不知是誰說在外麵吃吧,當當就說要在外麵吃就去麥當勞吃,於是就去了麥當勞。回來的路上,還停車在路邊買了西瓜。到家後,林小楓把西瓜洗了,抱到大屋的餐桌上。西瓜已熟得透透的了,刀尖一碰,啪,就裂開了。紅瓤黑籽,父子倆一人抱著一塊,用小勺挖著吃,邊看著電視。電視聲,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兒童細嫩的聲音交織一起,構成一種令人陶醉的聲響。宋建平偶爾扭過頭來,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發呆的林小楓,招呼一聲:“怎麽不吃啊?很甜!這瓜買得不錯!”


    林小楓忙答應著為自己切瓜。西瓜刀細長鋒利,隻聽輕輕的一聲嚓,一塊瓜應聲一分為二。


    林小楓拿起其中的一塊,還是覺著有點大,就用刀又切了一刀,拿起其中小點的那塊,用牙尖一點一點啃著吃。西瓜確實好,甜,沙,水分很多,很新鮮。但她沒有欲望,沒有吃的欲望。隻是因為宋建平讓她吃,才吃,因而吃得勉強,食而無味。邊吃,邊看著那邊的父子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並排坐在沙發上,一起看著電視吃著西瓜。吃西瓜的風格也相同,都不吐籽,都嫌麻煩,就那麽連籽帶瓤囫圇著咽……突然宋建平起身向這邊走,林小楓猝不及防,趕緊低下頭吃瓜,瓜裏有了一點鹹絲絲的味道,想來是眼淚了。宋建平來了又走了,他來拿西瓜。


    當當睡了,在林小楓身邊發出甜蜜的呼吸聲。如果,如果沒有了父親,他的呼吸還會是這樣甜蜜嗎?還有,她呢?如果沒有了丈夫,她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不想了,不能想了。她輕輕起身,下床,向小屋裏走。不知道為什麽要去,隻是想去,就去了。路過餐桌時胳膊不知怎麽碰著了懸在桌邊外的西瓜刀的刀把,瓜刀落地,發出一聲清脆的“當”。林小楓趕緊彎腰拾起瓜刀,同時扭臉向床上看去,熟睡的當當動都沒動。她這才放下心來,繼續向小屋走去,赤著腳,悄無聲息。


    宋建平睡熟了,睡熟了的他由於平躺麵部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看去酷似一個大號的當當。他翻了個身,一條胳膊把被子擁到了鼻子下方,本來通暢均勻的呼吸立刻有些受阻,粗而用起力來,讓人聽著難受。林小楓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替他把那被子往下掖了掖。不料宋建平立刻醒來,醒來後眼睛立刻瞪大了,爾後,騰一下子坐了起來,“你、你要幹什麽?”


    林小楓不解,低頭看了看自己,才發現手裏還捏著那把剛才落地的西瓜刀。一下子明白了宋建平為什麽會有如此激烈反應。她淒然一笑:“你以為我要幹什麽?”


    “你、你、你不要胡來啊!”


    看著宋建平眼睛裏認真的恐懼恐慌,林小楓的心驀地沉落:這就是他對她的看法了。細想,客觀地想,這一段以來她的所作所為,怎能不讓對方產生這種“戲劇化”的想法?這樣的一個人,誰又能夠忍受?別說他忍受不了,她都忍受不了。那一刻,林小楓仿佛從自身跳了出來,站得遠遠的,冷靜地,冷酷地,看著她的另一個自我。宋建平的反應給了她一個強烈的暗示:她已失去他了,剩下的,隻是一個手續問題了,就算她強硬著不辦這個手續,他也已經不屬於她了。


    宋建平眼睛盯著林小楓,時刻準備著,或防止她把那刀刺過來,或伺機奪下她手裏的那刀。


    他的思想活動林小楓看得清清楚楚,她笑笑,舉起刀來,細看——她隻是想看一看有著如此威力的那把刀——不料宋建平“嗷”地叫了一聲,二話不說撲將上來。林小楓本能地向後倒退了兩步,碰著了當當書桌前的椅子,椅子上擺著當當的變形模型,於是,隻聽一陣稀裏嘩啦,變形模型掉到了地上,把林小楓嚇了一跳。趁林小楓分神的工夫,宋建平又一次惡虎撲食一般撲了上來,林小楓本能躲閃,地上的玩具被踢得四下裏都是,偶爾還有被踩著的,於是,咣,當,喀嚓,終於把在大屋睡覺的當當吵醒了。當當醒來後就往小屋裏跑,一看眼前的情境,呆住:


    媽媽揮舞著一把刀,爸爸瘋了一樣去奪那刀——當當光著小腳丫站在門口,驚恐無助地看著這一幕,兩個大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當當看了一會兒,扭頭向廚房跑去。


    刀在兩個人手裏僵持,這時忽聽到當當一聲銳叫:“媽媽——”


    二人回頭,隻見當當眼睛直盯著他們,手裏拿著水果刀在自己的小手背上拉著,一刀,又一刀,那隻小手皮開肉綻……


    宋建平呆住。


    林小楓大叫一聲,扔下手裏的刀向當當撲去……


    汽車呼嘯而去。車內,宋建平開車,林小楓和當當坐在車後座上,林小楓一手握住當當的手腕為他壓迫止血,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快!快啊!你這個笨蛋,快啊!”


    汽車在無人的大街上風馳電掣……


    林小楓、宋建平坐在治療室門外等。與上次當當摔傷的那次不同,這一次,兩個人誰也不看誰,也不說話。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林父、林母、林小軍聞訊趕來——當當堅持要告訴姥姥姥爺舅舅。孩子本能地感到,今晚這事非同小可。宋建平、林小楓默默站起身來,看著那三人來到跟前。


    林母對林小楓說:“當當呢?”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仿佛根本沒他這個人。宋建平也知趣地一聲不響。


    “在裏麵縫針……”


    說話間,治療室門開,當當走了出來,醫生隨在其後。林小楓忙迎上去向醫生詢問。林母則蹲下去抱住當當,痛心地問:“當當,當當,為什麽要這麽幹?”


    當當小臉因失血而慘白,“為了不讓他們打架……”


    “那也用不著這樣!”


    當當搖搖頭,用小手點著自己摔過的眼眶,“上一次就是,他們看我這裏摔了,就不打了……”


    林小軍心疼地把當當一把抱起,緊緊摟在了懷裏。


    林母一使勁,站了起來,也許是起得猛了,頭有點暈,她鎮定了一會兒,才站住了,爾後向林小楓走去,仍然是看都不看宋建平一眼。走到林小楓麵前,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林小楓害怕地,“媽!媽?……您怎麽啦?”去拉媽媽的手。


    林母一把抽出了那隻手,對著女兒的臉狠狠扇去。


    林小楓一手捂著臉一手指宋建平,“媽,他——”


    “他我不管!我隻管你!我隻管我的孩子!……小楓,我白疼了你了,你真不像——不像是我的閨女……”話音未落,軟軟地向地下癱去。


    林母心髒病突發,入院。


    林小楓的媽媽走了。在睡夢中走的。走前精神還好,跟老伴兒說了不少話,主要是說林小楓,她放心不下這個女兒。


    “老林你說,小楓從生下來就跟著我,一直在我跟前長大,她這個個性怎麽就不像我呢?”


    “她要是像你,不,哪怕能趕上你一半,也不至於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怎麽著也不能完全像了你。”看老伴臉上依然生氣的表情,不由有點擔心,“老林,咱們可早說好了的,那事不能跟小楓說——”


    “你不說她就不覺悟!”


    “不能說,為了什麽也不能說。……孩子一直以為我是她媽,加上她親媽也已經沒了,就更沒必要說了,沒必要打亂她的生活。……這家庭上的事兒,感情上的事兒,不能太較真兒。厚道一點兒,寬容一點兒,糊塗一點兒,比什麽都好。”停了停,說道,“我累了,得睡一會兒了。你也睡會兒吧。”


    “好好。……早先一直不敢睡,怕睡著了,再睜開眼,你不在了。……玉潔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了啊。一輩子了,我習慣了,沒了你,我不行……”


    林母哄孩子般,“好啦好啦,不說啦,睡吧。”


    林母合上眼睛睡,睡了。林父也趴在她的身邊,睡了。林父醒來時,發現老伴兒已經走了。


    送走了媽媽的當晚,在沒有了媽媽的臥室裏,爸爸對女兒、兒子說了一段往事,他年輕時和一個女孩兒的婚外戀情。


    “那個公社裏有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劇院派我去給他們輔導,就這樣,我和那個女孩子好上了……”


    “這事兒,媽知道嗎?”


    父親痛苦得說不出話,停了一會兒,再開口後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說:“我跟那個人還生了個孩子……”


    林小楓姐弟無比驚訝,麵麵相覷。一時間屋裏靜得像沒有人。好半天,林小楓輕輕問:“那孩子呢?”


    父親依然不直接回答問題,仍是說自己的:“……年輕人,一人在外,一時衝動,一時糊塗,於是就——一個很平常的故事,是不是?”自嘲苦澀地一笑,又道,“——故事的結尾卻不同尋常,它之所以不同尋常,是因為你們的媽媽不同尋常。你們啊,得向你們的媽媽好好學學。學一學她的聰明通達和寬厚……”


    是夜,林小楓一夜未睡,次日一早,給宋建平打電話,說有事想跟他談。宋建平拒絕,理由是他今天沒有時間,今天醫院有活動,院長讓他務必到,借此機會跟大夥告一個別,他明天將離京赴藏。林小楓追問活動地點,她不能不感覺到宋建平心理上對她的排斥。宋建平卻坦然說出了活動地點。林小楓放下電話後久久未動,爾後突然跳起,做出門準備。既然他沒有時間,那麽,她去找他。


    活動大廳,傑瑞在前方的麥克前講話:“……在各位同仁的努力工作精誠合作下,近兩年我們醫院發展很快,我今天尤其要提到的是,我們的外科主任宋建平先生——”


    人們扭頭看宋建平。宋建平臉上保持著微笑,心裏頭恨不能隱身才好。他不想成為中心,此刻他心裏非常難過,他無法承受“中心”所必須承受的壓力,保持“中心”的風度。傑瑞的聲音在大廳回蕩,令宋建平躲無可躲。


    “一個人才就是一麵旗幟。可惜宋建平先生不日將去西藏,這對我們醫院無疑是一個巨大損失,但是,院方還是決定尊重他個人的意見。現在,請宋建平先生給大家講話。講一講,如何才能做一個好的醫生!”


    宋建平萬萬沒想到傑瑞還會有這一手,愣住,大家齊齊扭頭看他,無聲地為他閃開了一條通往前台的甬道。


    宋建平站在這條閃開的甬道前,他一點不想講什麽。大廳裏靜極了。他和傑瑞站在甬道兩端對視,傑瑞目光中含著期待,他希望宋建平在最後一刻能改變主意,醫院裏需要他。忽然,他就那樣對著麥克風向甬道另一端的宋建平說了:“宋,請再考慮一下,是不是可以不走?”


    宋建平不語。人們看他。這時林小楓悄悄走了進來,服裝整潔,一張素臉,隻在唇上塗了點肉色唇膏。她看到了這一幕,也如同眾人,靜靜注視著宋建平,帶著緊張的期待。


    宋建平通過人的甬道,向台上走。走到麥克風前,看著他的熟悉的同事們,眼睛濕潤了,他咳了一聲,盡量使自己嗓音正常:“我……對不起……”


    眾人嘩然,議論聲四起。


    誰也沒有注意到林小楓什麽時候上了前台,徑直走到了麥克風的麵前,推開宋建平,“讓我說兩句。”


    此言既出,全場一片驚愕的靜寂。宋建平先是驚訝,繼而憤怒,但是事到如今,他隻能任由她去,聽天由命。


    “我想,在場大多數朋友可能還不知道我是誰,所以請允許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叫林小楓,是宋建平的太太……”


    轟,議論聲如雷聲滾過,爾後,是加倍的靜寂。所有人臉上都是一個表情,等待,不管了解情況的還是不了解情況的。因為眼前的情景委實是太奇特了。


    林小楓坦然鎮定如入無人之境,“誠如剛才傑瑞院長所說,宋建平是一個優秀的醫生,也確如傑瑞院長所說,一個人才就是一麵旗幟。但是他卻要走了。我知道,他不願意走,卻不得不走。大家知道為什麽嗎?……”


    仍是一片寂靜。


    “他是為了我……為了能夠同我離婚。”


    一片嘩然,爾後又是寂靜,靜極。


    林小楓轉向宋建平,四目相對。這時宋建平已經感到她不是來跟他鬧的,那麽,她來幹什麽?他看她的眼睛,極力想從中搜索,林小楓隻對他微微一笑,輕聲說:“我本來想跟你個別談的,你不給我時間,我隻好到這裏來了。”說罷又轉向大家,“在這裏,我可以向大家保證,讓宋建平留下。”轉向宋建平,“建平,我同意離婚。”全場大嘩,一波接著一波。


    林小楓在嘩然聲中高聲說道:“我同意離婚,雖然我仍然愛他。……從前,我以為愛就是擁有,就是占有,現在我懂得了,不是,遠遠不是。”說到這裏,親愛的媽媽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她一直忍著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她今天到這裏來,她說的這番話,實際上是對媽媽說的,媽媽臨終前惦著的就是她,她必須讓親愛的媽媽在九泉路上,把心放下。林小楓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


    “愛同時還是寬容寬厚是通達,總之,愛,是需要能力的!因為我不具備這個能力,所以我失敗了,所以我愛的人才會這樣不顧一切地要離我遠去。”她揚起滿麵淚水的臉,重複,“——愛是需要能力的。那能力就是,讓你愛的人愛你。”


    全場靜寂。隻有林小楓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


    宋建平在咖啡館等林小楓,神情焦急,已過了約定時間了。他拿不準她到底會不會來,再說白點,他拿不準這一次是她諸多反複中的一次,還是她最終的覺醒。忽然,他眼睛一亮——林小楓走來。


    二人相對坐下,目光卻躲閃著無法對視,這時小姐端著托盤來到了桌前,他們就一起看小姐,看她把咖啡、牛奶、小吃一樣一樣取出,放下。小姐走後,宋建平立刻忙不迭拿奶壺往林小楓麵前的杯子裏加奶,林小楓忙伸手去攔他讓他給自己先來,不期然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二人立刻閃電般縮回了各自的手,同時不好意思地笑笑。片刻,林小楓去拿壺,想不到宋建平是同樣思路,正好拿住了林小楓拿壺的手,他趕緊縮回去,同時竟下意識說了聲“對不起”。


    林小楓一笑:“‘對不起’?你說,如果叫一個外人看來,我們倆是不是根本就不像是一對夫妻?”宋建平不知如何作答,尷尬地笑。林小楓凝視著他,那目光傷感憂鬱,“我們現在隻是一對紙上的夫妻了。……建平,你說,你有多長時間碰都沒有碰過我了?”


    宋建平無言。林小楓看著他,把一隻手輕輕放在了宋建平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手上,兩手相疊,猛地,放在下麵的宋建平的手翻了上去,緊緊握住了林小楓的手。於是由手的接觸開始,循序漸進,二人接吻了,那吻長久深密忘我,即使是年輕人,在這樣的場合進行這樣的吻,也嫌過分,二人全無感覺,如入無人之境……


    吻罷。林小楓伏在宋建平肩上耳語:“建平,你還走嗎?”


    宋建平遲疑一下,點頭。


    “你恨我嗎?”


    宋建平毫不遲疑地搖頭。


    “那,你還愛我嗎?”


    這一次,宋建平沒搖頭但是也沒點頭。


    於是林小楓明白了。她放開宋建平,打開隨身帶來的包,從裏麵抽出了她帶來的離婚協議書。


    “你看一看。”又從包裏拿出了一枝筆,給了宋建平,“如果沒什麽意見,就簽字吧。”一笑,“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


    宋建平沒看離婚協議書,而是神情專注研究著伸到眼前的那枝筆。那是一枝簽字筆,透明外殼,黑帽黑芯,筆身細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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