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當當宣布晚上他要跟媽媽睡,林小楓同意了。宋建平瞪了當當一眼,心頭卻暗自竊喜。夫妻分別這麽長時間,如果一塊兒睡,就算妻子沒有要求,做丈夫的也應該有一點表示。但是宋建平現在不想"表示"。不一塊兒睡這一切自然就可以免掉,不由在心裏感謝有孩子的好處。


    林小楓走了整整十天。


    到山東一周時,姑姑去世,兩天後辦完了喪事,次日父女倆就買票收拾東西張羅著回來。爸爸惦記著媽媽,林小楓惦著媽媽的同時還惦著兒子。若在平時倒也罷了,偏趕上兒子即將上學的關鍵時刻。暑假都快開始了,還沒定下讓兒子上哪個學校:是隨大撥劃片分去他們後麵胡同裏的那個小學,還是去實驗一小。


    小學對孩子的成長至關重要,上不了好小學就上不了好中學,上不了好中學就上不了好大學,上不了好大學孩子這輩子就算完了。但實驗一小是那麽容易去的嗎?首先得有關係。作為教師這點關係資源林小楓還有;在有關係的前提下,還得交讚助費,一年六千,剛好等於他倆一個月的收入。按說硬交也不是交不起,但是,僅讚助費就要花掉一個月的收入,還有學費呢?小學中學大學。還要生活,還要買房子。買房子是趨勢,將來不會再讓你住不花錢的房子。此外,還要有種種意外的必需,比如生個病什麽的。眼下,他們的這個家,如同八麵來風中的一間小破茅屋,沒有一點點抗風險能力,脆弱得不堪一擊。


    林小楓回來的時候是下午,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動手做飯,飯做好時父子倆進家,兒子一進家就感覺到了媽媽的存在,大聲叫"媽媽"。林小楓應聲從廚房裏走出,當當尖叫著撲了上去,根本不給父母一個打招呼的空當。"媽媽,老師今天表揚我了!"


    "是嘛!為什麽呀?"


    "老師說我聲音洪亮有感情!"


    "什麽事啊,聲音洪亮有感情?"


    "朗讀兒歌呀!"


    "是學前班的老師嗎?"


    "是呀。是王老師。王老師不漂亮,愛穿黑衣服……"


    在同孩子的對話中夫妻倆抽空點點頭,笑一笑,就算是打上了招呼。孩子是夫妻矛盾時的潤滑油。


    接下來的幾天,當當天天要求"跟媽媽睡",漸成習慣後就不再要求,每天晚上洗完了就爬上父母的大床,四仰八叉在本屬於宋建平的那個床位躺下,理所當然。剛開始宋建平還"竊喜",時間長了就懷疑,時間再長就感覺不妙了。本以為夫妻之戰已經過去,過了這麽長時間,中間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且不提他在這其間的良好表現——但是,顯然是,沒有過去。


    看她那架勢對當當的要求行為正求之不得,就不定那正是她暗示鼓勵的結果。卻是不再跟他吵了;也說話,但隻說生活中必說的家常話,比如晚上吃什麽,當當的某件衣服在哪裏。別的要求,以往對他的那種種要求絕口不提。這是比激吵、冷戰更深一層次的冷漠,令宋建平惶恐:難道,她對他真的失望了?就在這時,一個好消息及時地從天而降,給他了一點自信。


    好消息是肖莉告訴他的:他有可能要被提拔為科裏的副主任。但是同時她還告訴他了一個不那麽好的消息:科裏同時報上去了兩個副主任人選,就是說,他還有一個競爭對手。最後肖莉讓他務必爭取一下,緊接著很體貼地補充道:在現有體製下,當官是當專家的必由之路。


    回家後,宋建平立刻向林小楓報告了所聽到的消息,林小楓隻"嗯"了一聲沒發表任何意見,讓他好生惱火。當然,也許當時她剛剛下班,剛剛騎了三十分鍾車,很累,很乏,顧不上。他替她想。


    吃完飯,照例,林小楓洗碗,當當看動畫片,宋建平坐在當當身邊翻看晚報。以往,這是一天裏他最喜愛的時刻,碗碟清脆的丁當,動畫片稚氣的咿呀,由窗外斜射進來的夕陽,再加上肚子裏不斷發酵產熱的豐盛晚飯,總會使他在微醺微醉的狀態下想,人生有此刻足矣。然而這天,情境依然心境迥異,一顆心怎麽也難以安定,慌慌然惶惶然,時而,心跳會突然加速,呼吸都有些困難。終於,他扔下了手中視若無睹的報紙,起身,向外走。到廚房門口,對正洗碗的妻子說:"我出去一下。"


    "嗯。"就這一聲。至於他去哪兒,幹什麽,一概不問。


    這還像是夫妻嗎?就是平常,也不該,何況眼下?眼下正是需要夫妻雙方相互支持同仇敵愾的時刻,她不聞不問漠不關心,她到底想幹什麽?一時間,宋建平對林小楓態度的關注甚至超過了那件事本身。


    "有個確切消息,甭管什麽消息,總比這樣吊著,七上八下的強。"他仿佛自語般又嘟嚕了一句。他必須要得到她的反應。


    "有這麽嚴重嘛。"這就是她的反應,頭也不抬,口氣裏甚至還帶著點兒不屑。


    宋建平立刻明白了,她對他這麽看重的事壓根兒就沒有興趣。她瞧不起他和他的事。對一個男人來說,還有什麽事比讓老婆瞧不起更窩囊的了?


    他緊緊盯著林小楓的側臉,林小楓無動於衷洗她的碗,沒感覺一般。


    "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宋建平一字字道,"我還勸你林小楓,眼睛不要總盯著錢,錢不是一切。像你們那位高飛,還有對門妞妞她爸,有錢吧?又怎麽樣?再有錢,也沒地位;走到哪,他也是一個體戶!"說罷摔門而去。那"咣"的一聲巨響使林小楓清醒了一點,方意識到自己有一點過了,過於任性了。既然不打算離,就得接受他的一切。總這麽由著性子戧戧著來,徒然使他不快;他不痛快,自己隻能是更不痛快——媽媽說得很對。當下痛下決心,往後,對宋建平要好一點。


    這天晚上,林小楓說服兒子回到他的小屋小床上,好不容易等當當睡了,自己洗了澡,就手把衣服也洗了出來,宋建平還沒有回來;看表,十點多了;上床看著書等,直等到快十一點。就在她準備打電話找他時,他回來了。


    進屋他二話不說照直向小屋去,一看兒子在裏頭,扭頭又去了大屋。牙不刷,澡不洗,直接脫衣服上床,對林小楓給他的新待遇一點都沒注意,也許是根本就不在意。見此狀林小


    楓心裏不由咯噔一下,顯然,事情於他不利。盡管她不讚成他在這個單位幹,但是既然得在這幹,她就希望他順利。說到底,他們是夫妻,有著共同的各方麵利益。


    林小楓看著丈夫的臉色。"定下了?"


    "嗯。"


    "不是你?"


    "嗯。"


    "要我說,提他也對,"林小楓好言相勸,"四十多了,比你大半輪兒呢,還是個普通醫生,也怪可憐的。"


    宋建平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怎麽能夠這樣使用人呢?又不是慈善機構,誰可憐誰弱就救濟誰。"


    "要不說你們單位沒勁呢,根本不是憑能力,整個跟社會脫軌,多有才的人在這種環境裏幹下去,也得給埋沒了。"


    宋建平沒吭氣,然後突然拍床而起,"他媽的!不就是個副主任嗎?誰愛幹誰幹。老子反正是不幹了,請我幹也不幹!"


    "我說也是。"林小楓小心翼翼地,"什麽主任副主任,還不是撐著個空架子,自己窮樂?說到底,沒錢,什麽也不是,這是趨勢。"


    宋建平不說話,隻是扭過身子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疊名片翻。


    "你找什麽?"


    "那些合資醫院給我的名片……"


    一時間林小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說,不在這個單位裏幹了?"


    "對,不幹了!辭職!走人!"


    林小楓怔怔地看著宋建平,猛地,抱住了他,激動地叫了聲"建平"就哽咽住了。


    這天晚上,夫妻倆直到淩晨方睡,為了那個充滿誘惑然而也是未知的未來,設想、安排了許多。其中主要是林小楓在說,說的主要內容隻有一個:家裏的事情她全包,全力支持他,做他的堅強後盾。


    宋林當,也就是當當,決定上實驗一小。或者說,他的父母決定讓他上實驗一小。


    這天,林小楓在食堂打飯時遇上了肖莉,兩個人嘰嘰喳喳說了許久。由於孩子的上學問題,使兩家女主人的關係空前密切了起來,相互提供消息,一塊兒分析磋商,互通有無,互相幫助。


    肖莉的女兒妞妞也上實驗一小,讚助費學費她爸爸全包。對小孩子來說,有一個有錢的爸爸真是重要。不過當當爸爸宋建平馬上也要成為有錢人了:剛剛放話要辭職出去,立刻就有好幾家外資醫院聞訊來找,高薪聘請。開價最低的一家,年薪十萬,稅後。可以這麽說,錢都擺那了,就等他們綜合各方麵條件之後,做決定要誰家的錢了。


    打完了飯,兩個女人肩並肩、頭靠頭地向回走,邊走邊說。


    "……操場還沒個巴掌大;教學樓更差,滿樓道裏的尿臊味。聽人說,一個學校好不好,甭看別的,聞聞它樓道裏有沒有尿臊味就知道了。那校長自己都不自信,開家長會的時候說——"


    林小楓說的正是她們家後麵那所胡同裏的小學,肖莉沒等她說完就叫了起來:"不是定了去實驗一小嗎,你還去參加他們的家長會幹嗎!"


    "聽聽唄,也是個對比,比較。"那對比比較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享受的過程,這話林小楓沒說,怕讓人覺著淺薄,"那校長說,她不能保證孩子成才,但能保證孩子成人。"


    肖莉笑起來,"那還用得著她保證嘛!"


    "可不是?家長自己就能保證了。"


    "那個學校唯一的好處就是離咱們家近……"


    "近也不去!就去實驗一小!"


    "對!就去實驗一小!"


    廚房的案板上擱著切好待炒的菜,紅綠白黃一片,林小楓腰裏紮著圍裙,正在忙活。爐灶的另一邊,高壓鍋nfda2*nfda25孛白湃繞。這時電話響了,當當接了電話,片刻後跑來,報告說爸爸晚上不回來吃飯了,事情還沒有談完。


    這讓林小楓有點失望,但更多的是欣慰,嘴上卻禁不住地埋怨:"你爸爸也是,不回來吃飯早通知啊!媽媽做了這麽多的菜,怎麽辦呢,當當?"


    當當瞪著黑黑的眼睛看媽媽,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搞不清媽媽是生氣還是高興。兒子發愣的樣子使林小楓覺出了自己的可笑,就笑了:"當當啊,以後,爸爸就要開始忙了。家裏的事,你的事,就全要靠媽媽了。你還小,幫不了什麽忙,但要做到不幫倒忙,要聽話,記住了嗎?"


    當當敷衍地答應了一聲就跑開了。林小楓深深地籲了口氣,眼睛看著一個目光所不能及的遠方出神,陷入幸福的遐想。


    又是一日。飯菜都好了,都上桌了,就等人來吃了。林小楓坐在床邊,給當當削鉛筆,削好一枝,放鉛筆盒裏。鉛筆盒旁放著一個新書包,林小楓就這樣邊削鉛筆邊跟當當說著話,說是跟當當說話,不如說是跟自己說話。"……上了重點小學,就能上重點中學,初中,高中,然後,北大,清華……"


    當當對這個遙遠而抽象的話題毫無興趣,趴在窗口向外看。"爸爸怎麽還不回來呀?我都餓了。咱們先吃吧媽媽?"


    "再等等,等爸爸一塊兒。"


    當當跑過來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我問問他還回不回來吃飯!"


    林小楓忙把電話按死,"哎,爸爸忙,我們不打擾,啊?"


    早晨離家時宋建平告訴她,今天要晚些時候回來,下班後應約去跟新加坡的一家醫院談,看時間此刻可能正在談著。不料她話音剛落,開門聲響了,宋建平回來了。林小楓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迎了出去。宋建平滿麵春風遮都遮不住。林小楓的心立刻快活地激跳起來,扭身去了廚房。


    宋建平在餐桌前落座,端過妻子遞給他的飯就吃,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令林小楓心裏越發的篤定踏實。顯然,一切都已談妥,談好。她什麽都不必問了,隻等丈夫跟自己說了,說細節,細則。


    給丈夫盛飯,給兒子盛飯,最後,給自己盛飯。一家三口吃飯。吃了好一會兒,宋建平也沒說話,隻管大口小口地吃,林小楓實在等不及了。


    "看樣子,跟他們談得不錯?"林小楓笑臉相迎。


    "誰們?"宋建平愣了愣,方明白了林小楓所指,"噢,他們呀。我今天沒去。"


    "咦,你不是說今天就去跟他們談嗎?"


    "是。但是,情況臨時又有了變化。快下班時主任通知我院長要找我談話,剛剛談完。"說到這他停住,等林小楓發問。林小楓不問。她對他們醫院裏的事情沒有興趣。


    宋建平隻好自己說了:"今天得到的消息才是最後的正式的消息——小楓,這次提的副主任不是別人,是我!"說罷深深吸了口氣,向一個看不見的遠方看去。


    "這充分證明了,我們單位,還是不錯的;我們領導,還是公正的;他們對人才,還是重視的;我在這個單位裏,還是有發展前途的!我已經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工作——"


    "咣當",一聲巨響,截斷了宋建平的施政演說,林小楓推開椅子離席而去。


    宋建平嘴裏含著半口飯和一大堆的話,愣在了那裏,直聽到"砰"的關門聲,方趕緊站起追了出去。跑下兩層樓後又想起家中六歲的兒子,又噔噔噔跑上樓來,敲了對門的門。肖莉什麽都沒有問,連連答應幫他照看兒子,他有事他去忙請他放心。關鍵時刻肖莉表現出的體貼通達溫柔令宋建平心中悸痛陣陣。


    林小楓在街上走,沿著馬路,漫無目標,生活都沒有目標了。邊走,淚水邊止不住地流。走累了,就在一個街邊健身小區的椅子上坐下。肚子很餓,也渴,身上沒錢。還不能去媽媽家,不想再讓他們為自己操心。更不想回自己家,那麽逼仄的空間,那麽漫長的黃昏,那麽相悖著的兩個人……


    一個人推著自行車來到了她麵前。她沒有抬頭,她已經知道了那人是誰。那雙過了時的三接頭皮鞋,那條沒有中縫的西服褲子,那輛輪胎已磨平了的自行車,都為她再熟悉不過。一個男人,已到中年,還是這副裝束這副裝備,前途在哪裏?希望在哪裏?


    "回去吧小楓。"男人開口了。林小楓沒響,沒動。"有話我們回去說。"男人又說,低聲下氣。


    "說什麽?都定下了的事情還有什麽可說的?"


    "小楓,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們醫院畢竟是大醫院,作為醫生,尤其是外科醫生,還是在大醫院裏工作好一些……"


    "咦?可是你自己說的你們單位沒勁啊,說請你幹你也不幹啊,怎麽突然又變卦了呢?"


    "唉,那你還不明白,明擺著是一種吃不著葡萄就說酸的心理嘛。"為息事寧人,宋建平主動坦率,坦白。


    "噢,你吃不著葡萄就說酸,吃著了就說甜,別人呢,別人怎麽辦,你想過別人的心理別人的感受沒有?"


    "誰是別人?"


    "我!還有當當!"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你照常上你的班,當你的老師……"


    "當當呢?"


    "當當怎麽啦?"


    "當當就要上學了!一下子要交三萬六!"


    宋建平一下子沉默了,片刻後說道:"小楓,其實小學無所謂,哪個學校都一樣,綜合比較,咱後麵這個學校還要好一點,至少離家近。真要上那個實驗一小,天天路上就得一小時。真的小楓,小學無所謂,無外乎加減乘除啊波次得……"


    林小楓氣得連聲冷笑:"是嘛!上哪個學校都一樣!……宋建平,這回能不能請你事先告訴我,這次你是真的這麽認為還是一種吃不著葡萄就說酸的心理?"


    宋建平有些生氣了,"林小楓!別過分啊!"


    "你我算是看透了……"話未說完,林小楓哽住,但那雙含淚的眼睛準確表達出了話語未盡的意思,那眼睛裏滿是厭惡鄙夷。


    "看透了吧?看透了好!我就是這麽個人,知足常樂,清心寡欲,淡泊名利……"


    林小楓氣極反笑:"淡泊名利?你?給個副主任就美得忘了東西南北了還淡泊名利?……用錯詞兒了吧宋建平?應當是,胸無大誌吧?"


    "對,胸無大誌,不良不莠,窩囊平庸——怎麽著吧你!"


    林小楓一下子站了起來,幾乎是與宋建平臉貼著臉,"我能怎麽著你?我一個小老百姓,你一個堂堂大醫院大科的副主任,我能怎麽著你?"


    "說話就說話啊,少往他人臉上噴唾沫!"


    "人?你還能算是人?自私,懦弱,膽小,怕事,還,虛偽!……真想不通啊,當初怎麽就看上你了呢?"


    這天晚上,宋家的就寢格局又變成了兒子和媽媽睡大屋大床,爸爸一個人睡小屋小床。這一格局一持續就是一個月,並且大有永遠持續下去的趨勢,叫宋建平膩歪透了。這大概就是女人們的所謂殺手鐧了,離又不離,和又不和,不死不活,令人窒息。那感受是如此之深徹,竟使外科醫生宋建平觸類旁通,對臨床上那些求生不成求死不能的病人的痛苦有了切身體會。


    終於有一天,宋建平忍受不了了,下決心將這事做一個了斷,是死是活,都比這樣半死不活的強。


    當時是晚上,當當已睡了,宋建平躺在小屋的單人床上,聽著林小楓在衛生間裏洗這洗那。洗完了,出來了,腳步橐橐。


    "林小楓!你過來!"


    片刻後,林小楓出現在了門口,她當然聽出了宋建平口氣的不善,一臉臨戰前的警覺。


    "你到底什麽意思?"宋建平問。


    "什麽什麽意思?"林小楓反問。


    "你還有完沒完?"


    "我怎麽了?"


    "你打算就這個樣子,"宋建平把兩手向兩邊一分,"過下去?"


    林小楓不語。


    既然開了口了,宋建平索性直白到底,"是……懲罰嗎?"


    林小楓搖頭。


    "還為那些事生氣?"


    林小楓仍搖頭。


    "那你到底是為什麽!"


    "不為什麽。沒你想得那麽複雜。就是當當要跟我睡——你也聽到了的——我同意了,僅此而已。"


    大睜著兩眼,耍賴。她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曾經,她是多麽的清純,坦率,而現在的所作所為,無異於任何一個徹頭徹尾的家庭婦女。或者——宋建平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因果關係——家庭婦女就是這樣在婚姻裏煉成的?


    "僅此,還,而已——林小楓,咱都是成年人,誰也別把誰當傻瓜!"


    聞此,林小楓沉默一會兒,爾後,抬頭,直視對方:"是。我是那個意思。我覺著咱都這個年齡了,又不是小年青兒了,沒必要非得天天糾纏在一起。"


    "你是不是性冷淡啊!"


    "可能。……說真的,我真覺著沒啥意思,每個月非得來那麽幾回,千篇一律,有什麽意思你說?也許,男女的感覺不一樣?……你要是需要,我無所謂。"說著向屋裏走,走到床邊坐下,解浴衣帶子,"完了我再過去睡就是了……"


    宋建平低吼一聲:"滾!"林小楓扭過臉去,看他,宋建平大吼一聲,"你給我滾!"林小楓真的起身就"滾",無所謂。於是宋建平明白,他們的婚姻到頭了,剩下的問題隻是誰提出來的問題了。


    這是一家街邊的小館子,宋建平正在獨斟獨飲,手邊放一瓶小二鍋頭,麵前擺幾碟花生米、拍黃瓜、鳳爪之類,熱菜隻要了一個,京醬肉絲。沒要飯。


    手機響了,他看一眼顯示,是林小楓,遂不接,任其自生自滅。片刻後手機又響,仍是林小楓,他仍是不接,也不關,也不改振動,任它響,示威一般,引得旁邊人側目,他全不放在心上。一瓶小二鍋頭很快光了,他又要了一小瓶。這場酒喝得滋潤,透徹,使他想起了許多被生活瑣屑磨蝕得消失了的往事。


    他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多大?十九?二十?大概是二十,正上大三。在一次大學生聯歡會上,她報幕。當她手拿話筒含笑從側幕裏飄出來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得到全場全體男生的目光刷地向台上射去的力度。如果目光具備一點物理學意義上"力"的力度,她肯定會被當場擊倒。


    一流的人才。


    那年。那天。那個冬天的小站。他將乘火車從小站經過,停留八分鍾。她在小站所在地實習。說是"所在地",實際上她要到小站還得乘一個小時的火車。


    他的抵達時間是淩晨一點,從上車後心就沒有過片刻安寧,那心情用通俗歌曲歌詞的套路形容就是:期待著不可能的可能,等待著不會發生的發生。臥鋪車廂旅客都睡了,鼾聲高高低低,隻宋建平一人坐在車廂過道的小座椅上向窗外望,窗外是目光穿不透的夜暗,他仍執著地向外望……


    火車進站,驀地,他在小站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了她。她在月台上蹦著,跳著,抵禦著冬夜的寒冷,他衝下車去。……站在白天化了夜裏又上了凍的雪地裏,兩個人手拉著手無言對視,要說的太多了,八分鍾怎麽說得完?隻好不說。事後他才知道,為了這八分鍾,她折騰了整整一夜。先是乘車到小站等,他走了後,她還得等離開小站的車……


    那一刻,一個個誓詞炸彈般在宋建平心裏爆裂,轟響:海枯石爛!至死不渝!一生牽手!非她不娶!


    剛開始她說她不想要孩子,因為他想要,她就也想要了。那時候,她以他的想法為想法,以他的需要為需要,她崇拜他。女人對男人的崇拜,是愛的基礎。而今崇拜已不複存在……


    喝醉了的宋建平一個人在靜夜的馬路上艱難地走,終於走不了了,就地坐下,坐著也困難,順勢躺下,躺下後一秒鍾沒有就睡過去了。到處靜靜的,白天擁塞不堪的公路空寂無聲,已是淩晨兩點。


    一個男子騎著輛女車過來,瞥了宋建平一眼,正要騎過去時,忽然手機鈴響起,把男子嚇了一跳,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鈴聲的出處,不由在宋建平身邊停住,饒有興趣地細細觀察他。


    手機鈴在空寂的夜裏聽來格外響亮,宋建平一動不動。男子慢慢蹲下身子,先試著用手推推地上那人,無反應。男子終於放下心來,開始掏宋建平的兜,先掏出的是手機,那一瞬間,手機鈴停。男子繼續掏兜,掏空了宋建平身上所有兜裏的所有東西。


    這個夜半電話是林小楓打的。當當起來撒尿時她看了下表,整兩點;忽然想起睡前宋建平沒有回來,想去看看他回來沒有,就下床去了小屋。不看猶可,一看一驚:小屋小床上空


    空。林小楓馬上撥宋建平的手機,沒有人接。緊張思索了片刻,她敲了肖莉家門。她無人可以商量,她擔心宋建平出事。肖莉認為不會出事。一個男人,又不是有錢人,無財無色,能出什麽事?事實上林小楓也這樣認為,同時還認為宋建平也不會為他倆之間的事情有什麽過激行為,快奔四十的人了,又不是小年青兒。但是如此的半夜不歸杳無音訊於他卻是頭一回,這就不能不讓人心裏不安。肖莉建議她再打一下手機。林小楓再打,仍是通的,但是,響了沒兩聲,就沒聲了;再撥,關機——這自然是那賊所為,可林小楓哪裏知道?於是,在重重放下心來的同時,開始生氣,氣得臉都紅了。


    "居然把手機關了!一看是我,就關了!"


    "……老宋人不錯的。"


    "他要是個壞人倒好辦多了。"


    肖莉謹慎得沒再說什麽。


    肖莉走後,放下心來的林小楓剛剛睡著,又被電話吵醒。電話是警察打來的,讓她去領宋建平。不得已,林小楓再次敲了肖莉的門。當當正睡著,家裏不能沒有大人。


    "老宋怎麽了?"肖莉問。


    "喝醉了。"林小楓簡潔說道,"我去把當當抱過來?"


    "你怎麽去?深更半夜的,街上車都不一定有,有也不安全。"肖莉說,"我去算了,我開車去。你幫我看一下妞妞。"


    肖莉有一輛二手的富康。妞妞父親給的,為了讓肖莉接送他女兒上下學。


    "對不起……對不起!"看著肖莉的滿臉倦色林小楓喃喃,心中的痛苦無以言喻。


    肖莉開車,宋建平坐她旁邊喋喋不休。


    "肖莉,知不知道對一個男人來說,最窩囊的事,是什麽?……"然後自問自答,"那就是,讓老婆瞧不起。……林小楓,瞧不起我……"


    "她沒有。剛才她還跟我說來著,說你是一個好人,真的。"


    "這……我信。"宋建平笑,"要是女人說一個男人是好人的時候,那就有問題了。在女人的辭典裏,好男人的同義詞就是,沒有出息的男人……"


    "得了!別假冒專家了——我就是女人,我就不這麽認為!"


    "那是因為,你不是我的老婆……"


    "老宋,別自尋煩惱了,林小楓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麽?"


    "明白你。明白她應當珍惜你。"


    宋建平怔怔地看著肖莉,覺著碰上知音了,猛地,撲到她肩上哭了,把肖莉碰得手中方向盤轉了半個圈,差點把車開到馬路牙子上。


    "老宋!坐好!我正開車呢!"肖莉喝道。宋建平訕訕地坐了回去,肖莉命令他,"係好安全帶!"宋建平乖乖地係好安全帶。肖莉接著命令,"睡一會兒,抓緊時間,明天,不,待會兒,還要上班!"


    宋建平很快就沒聲了。肖莉看他一眼,確定他睡著了,給林小楓打了個電話。告之他們馬上就到,並說宋建平非常痛苦,讓林小楓對他好一點。


    放下電話後林小楓把睡著的當當抱去小屋單人床上,把宋建平的鋪蓋拿了過來。這一次,宋建平雖在醉中卻立刻發現了這變化,笑著問林小楓道:"怎麽,給我恢複雙人床待遇了?"


    林小楓不說話,幫他解鞋帶,脫鞋,脫衣服。伺候他上了床後,又來來回回給他拿毛巾擦臉,端水讓他喝水,態度很好,很體貼。說到底她是一個善良的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因為自己痛苦成這樣,心裏也是不忍。最後,她端來盆水讓宋建平洗腳,宋建平穿著襪子就把腳伸進了水裏。林小楓一聲不響蹲下去為他脫襪子。


    宋建平怔怔地看她,忽然叫:"小楓!"


    林小楓拎著兩隻濕淋淋的襪子:"嗯?"


    "你……還愛我嗎?"


    "嗨,都這個年齡了,還談什麽愛不愛的,過日子唄。"


    "就是說,你不愛我了。"


    林小楓不耐,隱忍地拎著他的濕襪子走,"你洗吧,我給你拿毛巾去……"


    月光皎潔如水。忙活了半夜的林小楓睡熟了,突然被一陣近乎粗魯的動作弄醒。睜眼一看,是宋建平。


    "你幹嗎?"她迷迷糊糊地問。


    "我想知道你到底還愛不愛我……"


    林小楓徹底醒了過來,試圖推開趴在她身上的宋建平,"別鬧了!時間不早了!白天還得上班,睡不了多一會兒了!"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得到一個答複。"


    "宋建平,你有病啊你!"林小楓掙紮著。


    宋建平不說話了,隻管動作,林小楓拚命掙紮,幾近窒息。由於兩人都還記著那屋裏睡著的兒子,因而所有的爭吵、廝打都是壓抑著的,聽來反而格外揪心,緊張。宋建平到底是男人,漸漸占了上風,突然間,林小楓一下子停止了掙紮,一動不動,倒把宋┙ㄆ薑嚇了一跳,不知道又出了什麽意外,他停了手,細細看林小楓。


    一線月光由窗簾的縫隙裏照進來,正好照在林小楓臉上,那張臉因用力廝打而出了一層細汗,細汗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光。片刻的寂靜之後,林小楓開口了:"好吧,我給你答複!宋建平,我討厭跟你在一起!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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