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秋雲把上吊的繩子係好,踮起腳扯了兩下,很結實,然後就從老桐樹枝丫上爬下來,靠著樹根喘氣。韓秋雲尋思上吊已經有些日子了,但在先前都隻是念頭,是想死給他們看看。這一次,她是動真的。人家看不看,於她已是無所謂,她反正是活不下去了。要她嫁給梁大牙,那是死也不能幹的。梁大牙何許人也?


    梁大牙是藍橋埠富紳朱二爺的小夥計,其實多出的那顆大牙並不大,眼大耳大手大腳大倒是真的,到十七八歲的年紀,就長成了敦敦實實的一條精壯漢子,闊臉濃眉,膀大腰圓,坯子其實不差,按當地說法,腳大手大可以走四海鎮五嶽,命中主貴。隻因為左邊多長了一顆虎牙,生出幾分邪氣,福態像有點破損。藍橋埠好心的老輩人慫恿梁大牙把那顆多餘的虎牙拔了,梁大牙的老掌櫃朱二爺朱惲軒卻執意不讓,說是父精母血,命裏帶來的物件,不是輕易可以糟踐的。倘若他日遇到貴人,或有別的法子破賤取貴。因了自幼爹娘雙亡,梁大牙是在朱二爺一手調教下長大的,對朱二爺自然言聽計從。如此,那顆有礙尊容和福祿的虎牙就得以苟存下來,草民的日子還得先過著。


    這種門戶的孩子,自然不太可能去上正經的學堂,但是梁大牙腦子不笨,閑暇時聽爛眼圈龔二說古,《三國》、《水滸》的故事過耳不忘。在朱二爺的嗬斥下,鬥大的字也認得幾籮筐,且又頗識眼色,幹活精明,有點少年老成的架勢,在瑞泰米莊出出進進可以包攬一麵,深得朱二爺的倚重。


    可是別人倚重沒用,韓秋雲偏偏看不上他。在韓秋雲的眼睛裏,梁大牙無論如何也不是個什麽正經人物。自從那回看見梁大牙同水蛇腰坐在一條船上撈菱角且嬉嬉鬧鬧,她的心口就堵得慌。


    水蛇腰是個什麽東西?提起水蛇腰的名,頂風都要臭十裏,藍橋埠方圓十幾裏,怕是沒有誰不曉得水蛇腰的不正經。她跟賀瘸子都鑽老河灣的林子,梁大牙小小年紀就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廝混,想必也幹淨不了。


    韓秋雲自然是不情願嫁給梁大牙的,雖說她隻讀過三年私塾,可也算是個讀書人呢。父母沒撒手的時光,開了一爿染坊,她不算大家閨秀,也差不多能算上個小家碧玉,如今要她嫁給梁大牙,去過那種不幹不淨的日子,那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糟心的是,朱二爺卻偏偏


    相中了她。


    梁大牙七歲那年,爹娘讓土匪姚葫蘆給殺了,他就被瑞泰米莊的老掌櫃朱二爺收去當了學徒,後來又拜朱二爺為幹爺,在瑞泰米莊一幹就是十多年。近年朱二爺已是藍橋埠數一數二的富戶,倒是沒有為富不仁一說,後生的事很放在心上,眼看梁大牙虛齡十九還光棍一條沒個家,幹爺的臉麵就很有些過不去,也擔憂老打光棍收不住後生的心,尤其今年春上東洋人打進了中國地麵,朱二爺更加忐忑,怕兵荒馬亂夜長夢多,就每月給梁大牙幾塊大洋,明明白白地交代,要他置辦家產再盤纏個媳婦。梁大牙卻沒那份心思,把那成家立業的大洋多數打了水漂,時常慷慨解點小囊,窮光蛋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不少——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主意,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走四方吃四方,那幾塊破洋錢連卵子大的天也買不了。再說,辦田產娶媳婦還有朱二爺呢,用他操什麽心?


    梁大牙除了有副盤死蛤蟆踢死猴的玩劣相,還有一身張牙舞爪的打人功夫,那功夫不知是跟哪個江湖藝人學的,打起架來,三五條漢子近身不得——這也是朱二爺之所以喜愛他的原由之一。有了這身功夫,看家護院果真能夠抵擋一陣子。韓秋雲的窮表叔賤表嬸就是看中了朱二爺的錢財和梁大牙的武功,給自己的兒子娶親拿不出聘禮,便把無爹無娘的韓秋雲往朱二爺手裏賣,軟纏硬磨逼她嫁給梁大牙。成了這門親事,不僅能落下大洋,還能靠上朱二爺的勢力。這對於表叔表嬸來說,實在是一舉兩得的事。


    韓秋雲有一回明著跟梁大牙說過:“有錢你能買我的人,可是你買不了我的心。”


    梁大牙仰起腦袋,把兩塊紫龍銅錢拋到頭頂上,當當兩響又穩穩落入手中,眯起眼睛,鬼裏鬼氣地斜睨著韓秋雲,陰陰地笑:“嘿嘿,老子不買你的人,也不買你的心,老子有錢買你的……那個。”


    這龜孫日子是沒法過了。


    韓秋雲抬起頭,看了看在微風中悠悠蕩蕩的上吊繩子。那是她的褲腰帶,十八條粗花布條編成的,顏色很雜,也很結實。有年夏天到井台提水,一憋氣,嘎叭一聲斷了蠶絲繩,露出了紅花褲頭不說,還差點讓水桶閃了腰。一惱之下,韓秋雲就編了這條花辮子褲腰帶。


    藍橋埠地處僻壤,是個雞鳴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著的地方。此處山峻水明,滋養陰陽兩極,男人大多剽悍勇猛,妮子則又生得水靈標致。山裏人沒啥樂子玩頭,晚飯後街頭巷尾滿是閑人,有拉胡琴唱京戲哼漢劇黃梅調的,也有搖蒲扇乘涼嚼芡實的,更多的人則匯聚在東頭的壩場上,聽爛眼圈龔二唱大鼓書。其實盡是胡謅,多是褲腰帶以下內容,男女老少皆習以為常,以此填補勞作之餘的無聊。


    這塊地麵上,男女風化算不得什麽大事,山鄉民風質樸,偷情野合時有發生,老婆養漢男人自然不悅,但是沒有見過誰家因為爭風吃醋或者捍衛家風而動刀動槍的。撞見了打幾耳光賠幾個錢,換個法子就是賠上一桌好酒好菜,紅臉漢子們沒準會因此結成好友,共同的女人為他們提供了共同的酒後話題。要是撞不見呢,撞不見大家都是相安無事。你在這裏養漢,我在那裏偷人,兩下扯平實惠互補,大家都不算太吃虧。民風鄉俗既是如此,打情罵俏也就更不算事了,連大姑娘的屁股也不金貴,鬧上勁了摸上一把還不興惱,惱了就是小家子氣,就不是個玩藝兒。


    韓秋雲跟街前街後那些工匠和種田人家的妮子自然又有些不同,雖然娘老子死了跟著表叔表嬸當丫環使,可是,在夢裏她還是個讀書人,是個小姐。小姐的麵子薄,屁股是不能隨便讓人摸的,於是就編上這條結結實實的褲腰帶,預備急眼時嗖一聲扯出來抽人家一鞭子。不過,這個用場暫時還沒派上。


    自從東洋人占了洛安州,藍橋埠就息了往日野鬧,有糧的挖窖深埋,有閨女的趕緊出閣。這當口,偏偏讓韓秋雲攤上了梁大牙。一想起梁大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邪相,韓秋雲就想上吊。寧肯便宜東洋鬼子,也不嫁給梁大牙,這話也明著跟梁大牙說過。自然,這是氣話。與其讓東洋鬼子作踐了,還不如自己把自己殺了。


    韓秋雲站起來,再一次將脖頸子伸進圈套,往下一拉,半個身子便懸了起來。閉上眼睛,以為自己正在死,腦子裏就亂了,看見成了鬼的娘老子,歡天喜地來接她。懸了好大一會兒,才覺得不大對勁兒,睜眼看看,自己還沒死。原來打的是個老虎結,光掛住了下巴頦,卻勒不住脖子。這樣上吊,一份活罪要受到啥時辰?


    再爬上樹,取下那條索命的繩子,牙咬手摳,費了很大的勁方才解開。打了一個死疙瘩,重新掛上去,然後坐在樹椏上往藍橋埠裏看。隔得不遠,能看見一些人走動。


    初夏前晌的天,藍得鮮明透亮,沒有一星半點雜質。太陽光落在山坡的桐樹葉子上,水靈靈的綠。樹叢裏有一些紫色的野木槿,一簇簇像是動著跳著。花斑鳩就在不遠處咕咕地叫,叫得韓秋雲心裏亂亂的。叫啥,哭喪麽?我韓秋雲自個都沒一滴淚,你倒來撩我傷心了。


    這時候就恨爹恨娘。


    爹娘隻生下她一個,自然是掌上明珠,可是嬌慣沒幾年,十二歲上來了一場大水,娘老子心貪,帶著夥計一起到河裏撈浮財,不知撈了多少,大約是高興得昏了頭,從此一去不回來。沒爹沒娘的韓秋雲哭了天又哭了地,然後就搬到表叔表嬸家裏,生生當下人使。表叔表嬸家生了七個娃,韓秋雲抱大老二抱老三,田裏的活計一樣不落下。


    自己雖然是個無家無當的孤妮子,比不得城裏的金枝玉葉,可自己也是個讀過書的黃花閨女啊。對著小河照照,身子條兒勻勻稱稱高高挑挑,圓臉盤子亮亮的眼,且又有一身好皮肉,三伏天田水曬得燙死人,叔扶犁,她拉繩,牛一樣地出老力氣,卻怪得很,白淨的臉盤子就是曬不黑,越曬反倒越白,白得嫩得像是削了皮的雪花梨。藍橋埠大姑娘小媳婦百十個,誰不曉得她韓秋雲是個美人坯子?這副好身子咋能讓梁大牙給作踐了?


    又恨陳克訓。


    那還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家道尚好,還能供養她念私塾。雖然陳克訓比她大幾歲,但拜的都是一個先生,坐的是一條板凳。她跟陳克訓的三弟陳墨涵年紀相仿,入館也差不多前後,可是她卻不大愛跟陳墨涵在一起,眼睛老是落在陳克訓的身上。後來再往大裏長,那份心思就有些亂亂地讓人羞。陳克訓的爺是清末舉人,當過段祺瑞北洋政府的縣長,北洋政府垮台後回歸故裏置田經商,是凹凸山一帶屈指可數的首富。陳克訓卻不像一般的紈絝子弟,讀書極是用功,待人通情達理。


    韓秋雲至今還記得,她輟學後不久,陳克訓和弟弟陳墨涵就到洛安州讀國立中學了,放假回來還找她玩。夏天她去老河灣林子裏采桑葉,陳克訓也瞞著家人跟了去,兩個人一同采桑葉一同吃桑椹,還一起下河捉蝦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裏捉蝦時,她看見腳邊有幾滴紅紅的東西……一想到那件事,她的心裏就噗噗亂跳。


    可是再過幾年陳克訓就變了,聽說在洋學堂裏加入了個什麽團體,就變成了闊少爺。又過了一年,學還沒上完,就先離開了學堂,到廬州蔣文肇的軍隊裏做了事。去年回到藍橋埠,一頂轎子還抬回了個藍褂黑裙的女學生。那天晚上她蒙著被子把眼睛都哭腫了。


    想來想去,人世間當真沒啥值得留戀的。


    韓秋雲這一次不再猶豫了。踮起腳尖,一夠沒夠著,於是跳起來抓住繩圈,小腿粗的桐樹枝立馬弓了一個弧。狠了狠心,叫一聲娘老子,便把脖頸子往上掛。身子頓時往上長了一截,腳卻依然沾地。繩子勒住脖頸子,委實不是個滋味。這才嚇得牙巴骨打顫,這才知道上吊不是搞著玩的。早知道這樣難受,不死也罷。好死不如賴活著,賴死就更不如賴活著了。可是轉念一想,不死就得嫁給梁大牙,就得跟那賴人做那賴事,那樣的賴活著還真不如好死拉倒。


    此念一生,就屈了雙腿,閉緊雙眼單等那根繩子牽著上天。


    閉著眼睛,韓秋雲覺得過了好幾十年,好幾十年之後她聽到一聲脆響。沒等她回過神來,已經重重地跌在地上,隨即有幾片樹葉掠在臉上,刮了個血糊糊的口子。她怔了好大一會兒,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紅紅的,粘粘的,是真血,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心裏就犯開了嘀咕,這龜孫枝椏好生奇怪,騎著它它不斷,結實得要命,吊住它它就斷了,像根冰淩沒筋骨。敢情是小命太嫩閻王爺嫌棄?


    也不解那繩子,索性坐在地上發呆,終於呆出兩條淚河,哇的一聲嚎哭,像是開了閘,哭天哭地哭娘老子,哭得山林子亂抖野斑鳩亂飛。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聽見近處一陣咕哇喊叫。


    趕緊打住,睜眼細看。


    這一看,渾身的汗毛便豎了起來——


    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


    呀呀——支那美人——這裏的有。


    韓秋雲打了一個冷戰,忽地一下站了起來——這回她看清楚了,藍天白日下麵,真真切切地站著六七個穿著黃皮的東洋人。


    二


    東洋鬼子說來就來。


    韓秋雲做夢也沒想到,她本來是要死給“他們”看看的,可是“他們”再也顧不上她的死活了。就在她獨自上山企圖幹一件讓藍橋埠人目瞪口呆的大事的時候,她尚且不知道,全麵抗戰爆發了,日本人已經沿著長江打進了華東。就在這天早晨,日軍阪田師團第一聯隊第四大隊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洛安州,翻過了凹凸山脈的二龍崗,開到了藍橋埠。除了大隊人馬進鎮搶掠以外,還派出三個小隊對藍橋埠外數十處可疑的高地進行搜索。


    確實是東洋人了。韓秋雲雖然以往沒見過,但是東洋鬼子打進了中國地麵,她還是知道的,聽那些見過的人說,東洋鬼子個子不高,又粗又壯,還有一個明顯的標記,鬼子官兒都愛在鼻頭下麵留一撮小胡子。


    弄清楚眼前確實是東洋鬼子,韓秋雲雖然心口狂跳,卻反而湧上一股豁出去的慷慨。不就是個死麽?剛才自己不是也在找死麽?死的念頭早都有了,鬼子來了也不怕。隻不過,她不想死在鬼子手裏,更不想讓鬼子作踐死。


    韓秋雲竭力站穩,四處看了看。背後也圍上來兩個鬼子,一個挎著王八盒子的鬼子官兒倒背著手,另一個鬼子兵端著長槍,刺刀上挑著幾團賊光。


    哈,哈哈,哈哈哈……支那美女江北玫瑰,大大的好。


    嘰裏哇啦哇啦嘰裏……花姑娘的站住。


    三個鬼子兵慢騰騰地圍過來,嘻嘻哈哈地擰住了韓秋雲的胳膊。


    韓秋雲兩眼一黑,晃了一下身子。胳膊被攥得死緊,快癱下的身子又被架直了。


    一柄雪亮的長刀劈下來,陽光下劃了一道耀眼的弧線,在離韓秋雲頭頂幾寸遠的地方拐了一個彎,刀尖飄到她的胸前,落在對襟褂的布扣子上。握著長刀的鬼子官兒笑出了滿嘴黃牙,金魚眼睛在眼鏡後麵放出陰陰陽陽的綠光,刀尖輕輕地慢慢地在韓秋雲的胸前磨蹭。


    天殺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的東洋人!


    到了這步田地,韓秋雲曉得怕也沒用,一股勁強足,跺腳使勁往前猛掙。刀尖紮進肉裏,一陣冰涼。鬼子官兒的手抖了一下,移了移刀尖,挑開了第二個布扣子,然後扔掉指揮刀,抬起長統馬靴,往前邁了一步,平伸兩手,哧——嚓,撕開了韓秋雲的對襟小褂子,並且順手扯掉了裏麵的花布胸兜。


    一股熱血湧上來,韓秋雲嚎叫一聲,蹲下去想護住前胸,卻又被日本兵架將起來。日本官兒撿起韓秋雲的胸兜,在手裏攥了攥,又扯開看了看,陰陽怪氣地嘿嘿一笑,將胸兜塞進韓秋雲的嘴裏,再拎起指揮刀,刀尖從小妮子的乳尖上往下劃,劃出一條彎彎曲曲的血路,刀尖至小腹處,猛地往上一挑,本來掖著的寬腰褲子便豬大腸子般垮落在地上。


    韓秋雲閉上眼睛不再反抗。兩行眼淚無聲無息地往下流。她恨自己骨頭不硬,恨自己尋死又賴活,把這身人見人羨的好皮肉留給了東洋鬼子,恨自己那回在老河灣的林子裏不讓陳克訓做成那件事,冷了陳克訓的心,卻便宜了東洋人。


    鬼子兵們都圍了過來,鬼子官兒揮了揮手,架著韓秋雲的鬼子兵把她鬆開了。


    花姑娘的,跳舞的幹活。


    過來,這邊的跳。哈哈,哈哈哈……


    樂極生悲。


    先是聽見林子裏山崩地裂般地傳出一聲呼嘯,接著飛來一道寒光。日本官兒手中的軍刀尚未橫起,人頭早已落地。這情景,把韓秋雲也看得眼花繚亂,恍惚看見一個彪形大漢,頭罩一頂猴兒帽,隻露出兩隻黑光摻綠的眼睛,手中一把大刀舞得如銀練飛舞,電光閃閃風雨不透。隻在瞬間工夫,又有兩個鬼子兵倒在血泊之中。


    韓秋雲的血立馬就熱了起來。她從來沒有見過殺人,更沒有看見過這般熱氣騰騰利索俏皮的殺人場麵。韓秋雲看得有些呆了。血沫濺在頭晌透明的太陽光裏,像一片塗抹在天上的虹霞,豔得眩目,亮得驚心。


    接連倒下幾個同夥後,剩下的鬼子兵才反應過來,嘰裏哇啦一陣喊叫,齊刷刷跳出圈子。不知是誰打了個呼哨,四個鬼子兵一起把槍舉了起來。


    韓秋雲心裏一緊:不好,東洋鬼子要開槍。正要吆喝蒙麵人趴下,一扭臉,卻又怔住了。蒙麵人也怔住了——不知鬼子兵搞的是啥鬼名堂,不僅沒有開槍,反而把槍子兒拽出了膛,直挺挺地杵了過來。


    蒙麵人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橫著大刀往後退。韓秋雲這才想起來要穿好衣裳。趕緊站起身,一隻手緊緊地護住小肚子,剩下一隻手伸出老遠,夠著樹枝去解褲腰帶,卻沒想到當初打的是死結,此時任憑使出吃奶的勁,橫豎解不開。正在絕望之際,便見一道寒光從頭頂倏然掠過,沒等韓秋雲回過神來,那條雜花褲腰帶便彎彎曲曲地落在地上。


    “跑哇,他娘的快跑!”


    一聲猛喝之後,韓秋雲的肩膀便被扯起,踉踉蹌蹌跟著向前撲了幾步,心裏卻忽地打了一個冷戰——奶奶的,是龜孫梁大牙。可是,沒容她多想,日本兵轉眼之間就追了過來,呀呀呀地亂吼亂叫,刺刀一寸一寸地往近處逼。


    “跑哇,往老河灣跑哇——”


    忙裏偷閑,梁大牙一把扯掉了演大戲用的猴兒帽,衝著韓秋雲擠眉弄眼地扔過來一個咧嘴怪笑,左邊那顆紮眼的虎牙在太陽底下亮亮地閃了一下,就像棍子一樣,敲在韓秋雲的心上。


    “梁大牙你自己跑吧,姑奶奶不想活了。”


    韓秋雲一邊叫,一邊猛地彎腰,往後縮起身子,掙脫了梁大牙鷹爪一樣的大手,順勢撿起那根盤成蛇狀的褲腰帶,脆脆亮亮地在空中打了個響鞭。


    第一鞭子從鬼子兵麵前掠過,兩個鬼子兵火燒似的扔掉大槍,捂著臉嗚裏哇啦地叫喚。


    第二鞭子拐了個彎,不偏不倚地打在梁大牙的手上。


    “咦——唏!”梁大牙怪叫一聲,站住了。“賤妮子,老子救你,還打老子,不識好歹的東西。”


    嘴裏罵著,一巴掌摑將過來,揪住韓秋雲的肩膀猛往前拽。韓秋雲被拽得腳不沾地,東倒西歪連滾帶爬,一路跟著跑。


    終於將日本兵甩下一截,韓秋雲又喊將起來:“梁大牙,你救我也是枉然,我嫁給東洋鬼子也不嫁給你。”


    梁大牙怒吼:“放你娘的屁!你給老子快跑,跑到老河灣老子再拾掇你。”


    韓秋雲也吼:“龜孫梁大牙你放手,姑奶奶的褲腰帶還沒有係好呢。”


    “賊妮子你快點,要是讓日本鬼子攆上來,你係條生鐵褲帶也白搭。”


    “梁大牙你手放老實點,別往姑奶奶肋巴骨上蹭。”


    “你狗日的看看是啥光景了,這當口誰還稀罕你那肋巴骨!”


    兩個人邊跑邊吵。好在路熟,七拐八拐就鑽進林子,眼看就要到老河灣的邊緣了,卻聽到路邊的林子裏傳來一聲喊:“前麵有鬼子,趕快往西跑。”


    梁大牙和韓秋雲吃了一驚,疑疑惑惑地看了一會兒,左邊的木槿叢裏,鑽出來兩個人,一個清清瘦瘦的學生模樣,是陳舉人家裏的三少爺陳墨涵。另一個長得肉肉乎乎的,是朱二爺的遠房堂孫、梁大牙的小夥伴朱一刀。


    幾個人匯合一處,也來不及多說,擇一條林間小道,沒命地往前猛跑。


    晌午時分,上了西皋嶺,估計鬼子追不上來了,大夥也實在跑不動了,於是停住腳步橫三豎四地躺在嶺上喘粗氣。這才鬧明白,藍橋埠已經駐進了鬼子加上二鬼子千把號人,全鎮老小跑的跑,藏的藏,死的死。梁大牙孤兒一條,韓秋雲孤女半雙,隻有朱一刀還有娘老子,此時也是生死不明。眾人回頭望一眼望不見的家,隻見著藍橋埠上空翻滾的濃煙。


    梁大牙跺腳昏天黑地地吼出了一嗓子:“狗日的東洋鬼子,老子日你的老娘。”


    朱一刀嚎啕大哭,哭他那一家子窮骨血,哭他家的院子被燒成了灰。韓秋雲沒有哭出聲,眼淚卻叭叭噠噠直往下掉。


    四個人當中,牽掛最多的自然還要數陳墨涵,但是陳墨涵眼下也是無家可歸了。半個月前,他的家人都跑到廬州去了,當時他因為跟國文先生王蘭田一道搞抗日宣傳,遭到當局警察的關押,這才同家人斷了音訊。王蘭田是個地下共產黨員,很器重陳墨涵,認為他思想激進,有新意識,也有正義感。師生有約在先,一旦脫離羈絆,就到凹凸山去找八路軍。後來他的二哥陳克訓上下打點,花了一筆重金,再搭上蔣文肇集團軍司令部參謀的麵子,好歹總算把他放了出來。陳克訓的意思是想讓三弟也到蔣文肇的麾下效命,卻遭到了拒絕。陳墨涵被保釋出來後,本來打算先回到藍橋埠,讓管家籌集些現洋帶到隊伍上作見麵禮,豈料錢還沒有弄到手,就遇上了日軍偷襲藍橋埠,不是朱一刀帶著他鑽林子,恐怕命都沒有了。


    幾個人在西皋嶺上各自想了一會兒心事,真是肝碎如渣,心亂如麻,最後還是聽了梁大牙的——家是沒了,到凹凸山找隊伍打鬼子去。


    三


    凹凸山屬於伏蘭山脈一支,地處鄂豫皖三省交界處,在江淮之間綿延五百餘裏,山勢雖然不算險峻,但是岡巒疊錯,峰回路轉,而且樹木竹林遍布,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加之此山與伏蘭山數道山脈連成一片,東迄藍湖,西達平漢鐵路,北臨淮河,南瀕長江,地處華夏中心區域,與日軍隔河相望,既驚懾洛安州,又威逼方圓十數縣垣。自古此處是不戰之地,卻又是曆代兵家倚重的屯兵之地。


    自全麵抗戰爆發以來,凹凸山也是空前熱鬧,山南山北都駐了兵,駐紮凹凸山北麓蓼城的是國民黨軍第二四六團,團長是個名叫劉漢英的上校,號稱人馬三千。住在山南梅嶺的是新編的八路軍楊庭輝獨立支隊,去年還是紅軍的遊擊隊,兵員多數是近年來才招募的窯工和種田人。


    梁大牙一夥子人緊走慢走,翻過六架山梁,走了七十多裏山路,到達莊子嶺已經是黃昏時分。莊子嶺是兩個省的分水嶺,嶺尖子就是騎線點,從此地往南二十多裏是梅嶺,往北二十多裏就是蓼城。


    自然是又饑又累。在嶺子上歇了幾袋煙的功夫,再起身要走,梁大牙卻停住了腳步。梁大牙回過頭來,掃了一眼三個鄉親說:“你們幾個都聽著,開弓沒有回頭箭。咱們這趟出來,就別想著回家。家是沒了。打鬼子抗日是沒得二話了。可是凹凸山抗日的隊伍有幾家。你們說,該往哪裏走?”


    朱一刀連想也沒想就說:“那還用問麽,大牙哥你年紀最大,你說了算。”


    梁大牙說:“那可不行,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當不了家。這一步要是走錯了,不是把大夥往鬼窩裏帶麽?我梁大牙擔當不起。陳三少爺是個學問人,我看還是你拿主意。”


    陳墨涵紅了臉,很不痛快地說:“梁大牙你不要再叫我三少爺了,我的名字叫陳墨涵。”又說:“依我看還是到梅嶺去,我聽我的先生說,八路軍仁民愛物,老百姓擁護,打日本鬼子也打得很積極。”


    朱一刀說:“三少爺你那是聽人家瞎起哄……”


    朱一刀話沒說完,就被陳墨涵打斷了:“朱一刀我再跟你說一遍,不要再叫我三少爺,我的名字叫陳墨涵。”


    朱一刀咽了一口氣,隻好重新說:“陳……墨涵你那是聽人家瞎起哄。依我看還是去蓼城,劉團長的國軍是正經的軍隊,有吃有穿。張大嘴前些日子投了八路,不是又回藍橋埠了麽?連槍都沒有,還得自己去奪。衣裳也沒有,飯還吃不飽,那算啥子隊伍呀?”


    梁大牙皺皺眉頭,問韓秋雲:“你說呢,咱們到底是去走南還是去闖北?”


    韓秋雲半天沒吭氣,想了一會兒才紫著臉反問梁大牙:“我先問你,你打算走哪條道?”


    “我?嗬——嗬嚏!”梁大牙痛痛快快地打了個噴嚏,動作很大地揉揉鼻子,笑了:“我當然去蓼城。當兵吃糧,扛槍抗日,我梁大牙沒準能當個團長司令什麽的……嘿嘿……”


    “那就行啦!”韓秋雲一梗脖頸子,打斷了梁大牙的話頭:“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去蓼城吧,我到梅嶺去,咱們分開走。”


    “那怎麽行!”梁大牙一急眼就嚷了起來:“藍橋埠就跑出來咱這幾個人,哪能再分開?再說,你表叔已經收下朱二爺二十塊大洋聘禮,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梅嶺,我當然也得去梅嶺。”


    韓秋雲冷笑一聲:“梁大牙你別做夢了。你去梅嶺,我就去蓼城。”


    “咦——唏!”一句話把梁大牙惹惱了,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掂了掂手中的宰牛刀,咬牙切齒吼了一嗓子:“韓秋雲,老子就這麽讓你看不上眼?”


    韓秋雲卻沒有被嚇住,不高不低地說:“話隨你怎麽說,反正我是不跟你梁大牙走一條道的。”韓秋雲的話也是落地有聲,說著話,並且摸住了褲腰帶的活頭,像是隨時準備抽出來打出去。


    “媽拉個——巴子!”梁大牙額上的青筋暴出了兩三根,鼓出眼睛珠子,揮起宰牛刀,喀嚓一聲將身邊的黃椏樹砍成兩截。再扭轉臉來看著韓秋雲,嘴唇直打哆嗦,原先的那抹血紅看著看著就烏了。


    韓秋雲偏不低頭,目光硬硬地迎著梁大牙,冷冷地說:“梁大牙你聽明白,朱二爺那二十塊洋錢我會還你的。我到斜河街當婊子賣身子也把你的錢還了。眼前是沒有錢,明說吧,要命一條,要我給你當老婆,你就等著扛屍吧。”


    梁大牙這回真的懵了。這個韓秋雲咋會對自己這樣呢?韓秋雲在藍橋埠也是個細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個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菩薩心腸啊,咋就偏偏對自己鐵石心腸呢?莫非自己跟韓秋雲當真是八字不合麽?她何以把自己嫌惡到這種地步?自己摳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條漢子嘛,藍橋埠的風流娘們,誰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韓秋雲居然不把老子當人看,真正是豈有此理!


    忽然就湧上一股血性——他娘的韓秋雲,窗戶台上曬屁股,你的臉就那麽大?藍橋埠一千八百人沒有出幾個光棍,我梁大牙好歹也算個人物呢,咋鬼迷心竅獨獨號上了這號不識好歹的妮子,讓她弄得一肚皮窩囊氣。其實有啥呢?不就是臉蛋子白嫩身段子秀氣麽,有啥稀奇的,夜裏搬到床上吹瞎了燈,還不都是一個模樣?


    越想心裏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賤了。梁大牙心裏恨恨地想,光著屁股咱也得把家夥翹起來,大頭小頭咱都不能低下。小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麵了,咱得幹正經事了,不能讓這個驢日的閃了腰。


    梁大牙惡狠狠地咳嗽了一聲。


    大夥都抬起頭來看著梁大牙。梁大牙卻誰也不看,隻是陰氣森森地看著韓秋雲。


    “韓秋雲,老子再問你一聲,你當真不跟老子走麽?”


    韓秋雲心裏有些發毛。她是從來不拿正眼看梁大牙的,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拿正眼看梁大牙了。她的正眼迎著梁大牙的正眼,這當真是第一次,她看見梁大牙的眼睛很硬很紮人,似乎帶著一股硬硬的風,直直地向眼前推來,推近了,觸到臉頰了,刮得腮上熱熱地疼。心裏突然有些著慌。梁大牙的眼睛著實很邪,冷冷的目光像兩隻粗糙的手,剝開了她的對襟小褂子,揪住了她胸前那兩顆櫻桃般紅嫩的癢尖子。連她自己都還沒明白是咋回事,鼻子裏就一陣發熱,差點兒就哭出了聲。真是怪了,先前是那樣的恨梁大牙,可是這一會兒工夫咋就恨不起來了呢?這梁大牙是鬼,是妖,是蛤蟆,那麽無賴那麽齷齪,他跟水蛇腰怕都有瓜葛,她親眼看見他摟過水蛇腰的腰啊,可是……可是她還是硬朗朗地甩出了一句話:“梁大牙,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當——真?”


    “當——真!”


    喀——嚓——!林子突然起了一陣風,小路旁邊的一棵黃椏樹嘩嘩地抖了起來。


    梁大牙甩手打了自己一個巴掌,是從左邊打的。血從嘴角上流下來,很猛的一股。梁大牙齜開大牙,伸出長長的舌頭,抹布一般轉了幾圈,把血舔淨了,嘴巴動了動,像是在喝鯽魚湯。韓秋雲趕緊把臉別了過去,她最看不得梁大牙這副裝神弄鬼的樣子。


    嘿嘿。梁大牙輕輕地笑了一聲,笑得像哼,冷颼颼的。


    韓秋雲雖然心裏發怵,臉上卻看不出驚慌。


    陳墨涵和朱一刀麵麵相覷,看看韓秋雲又看看梁大牙,不知道如何是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梁大牙又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嗬嗬……哇哇……梁大牙越笑聲調越高,越笑聲調越怪。梁大牙怪笑了好一陣子,才收住底氣,由狂笑變成獰笑。


    笑夠了,梁大牙把腰杆挺直了:“那好,韓秋雲,你是個千金小姐名門閨秀,我是個光屁股叫化子,攀你不起,咱們就此分手吧。八路隊伍裏妮子多,你去梅嶺吧,我要去蓼城投國軍了。山不轉水轉,三十年河東轉河西,往後,你要是有個啥難處,捎個信兒給梁大牙,我兩肋插刀——不管咋說,咱們還是藍橋埠的鄉親麽,你說是不?”


    說完,四下裏冷嗖嗖地睃一眼,慢慢地轉身向北,扛了一肩西斜的陽光,邁開長腿,走了。最初,梁大牙走得很慢。走了幾步又停下,沒有回頭卻仰起了頭,寬寬的後背動了幾下,似乎在聆聽頭頂上傳來的什麽聲音。


    莊子嶺上風停樹靜,晚霞的餘暉灑過來,在林子裏濺起幾串撲朔迷離的光暈。


    韓秋雲滯滯地看著梁大牙移動的背影,像是在看著一座正在行走的山。倏然,一隻斑鳩從頭頂上飛過,咕——咕——咕——,叫得人心陣陣抽緊。


    四


    沒有人看見梁大牙落淚。


    等朱一刀攆上來時,梁大牙臉上的淚漬早已蕩然無存。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蓼城距離此地還有二十多裏,他要趕到城裏投宿。國軍劉漢英團長他不認識,但是他聽說過劉漢英的爺爺是個清末的武舉,劉漢英上過黃埔軍校,是個正經的行伍。


    在這個驚險而又辛酸的日子裏,被韓秋雲視為無賴而與之不共戴天的梁大牙,摟著一團快要脹暴了的肚皮,視死如歸地走進了人生的別處。他實在是無可奈何了。這時候他才恍然有悟,一個人要是討厭一個人,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要是一個女人討厭一個男人,那就更是老天爺也沒有辦法的事了。尿泡尿照照自己,交了那麽多朋友,做了那麽多好事,在藍橋埠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不僅得到朱二爺的賞識,眾鄉親誰不把他當個人物看?往日裏梁大牙得意得很啊,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啥大不了的短處,沒有想到硬是讓一個從泥巴裏滾


    出來的妮子作踐得狗屁不是,真他娘的窩囊。


    心裏窩了一團騷火,步子就邁得極快。梁大牙琢磨著,他要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地方把這一肚皮晦氣給放了。找到劉團長,要是能給他一挺機關槍就好了,他敢獨自抱著這挺機關槍去打洛安州。


    直到走出裏把地,朱一刀才熱氣騰騰地追上來。梁大牙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見著韓秋雲,也就死了一條心——到底是人各有誌不能強求啊。看著朱一刀,梁大牙心裏便是一陣感動,


    他跟朱二爺當孫子當徒弟,一刀跟他當兄弟,都是貧苦人家長大的,沒有享過福,沒有念過書,別說跟陳墨涵那樣的大家少爺不是一路人,就連韓秋雲這樣的破落人家的落魄小姐也不拿正眼看自己,想起來好不心酸。


    再想想,又陡生一股豪氣。


    “一刀兄弟。”梁大牙叫了一聲。


    朱一刀應了一聲,側過臉,看見梁大牙的眼睛有些紅紅的,便說:“大牙哥,算球了。憑大牙哥你這身功夫,到國軍裏還不是個人物?日弄個七品八品的,還愁找不到個好女人?”


    “兄弟說的是,”梁大牙嘿嘿一聲冷笑,“咱們弟兄這回進凹凸山,是要辦大事的,是要抗日了,是要幹正經的光宗耀祖殺富濟貧兩肋插刀的行當了。那不比糴米賣糧,也不比殺豬編席子,更不比陳三少爺他們在學堂裏搖頭晃腦。當兵吃糧得講究個義氣,咱們去為國家出力報效,也是為自己打天下,就要像大戲裏唱的那樣,生當啥xx巴傑,死做啥卵子鬼。”


    朱一刀說:“人家大戲裏說的是生當啥人傑,死做啥鬼雄。”


    “是這話,”梁大牙一掌拍在朱一刀的肩膀上,拍得朱一刀齜牙咧嘴,“話不管咋說,都是那個意思,就是不裝孬。咱弟兄們大眼瞪著小眼,誰都不能裝孬,誰裝孬誰就是藍橋埠爛眼圈龔二家的母狗下的崽,就是他娘的劁了卵子的驢。”


    五


    下了莊子嶺,山腳下就流過來一條小河,名叫二道河,約莫有十幾丈寬。


    韓秋雲起小就聽大人說過,這條河是從西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流過來的,穿州過府,又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至於這條河為什麽叫二道河,頭道河又在哪裏,韓秋雲就不知道了。


    韓秋雲和陳墨涵就順著河東岸的柳蔭堤壩,向南走去。


    步子有些無精打采。


    跟梁大牙分了手,韓秋雲從心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又湧上一絲悵惘,靜下心來惦前慮後,又覺著對待梁大牙委實過分了點。不管咋說,梁大牙還算不上是個壞人啦。但是,在韓秋雲的眼裏,梁大牙也算不上是什麽好人。要她舉例梁大牙壞在哪裏,她未必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反正她從心裏是討厭這個人的。一個人討厭一個人,也許用不著什麽道理,一個女子討厭一個男人,更是無需什麽理由的。自然,韓秋雲不喜歡梁大牙,是因了很多根由,而在諸多根由裏,陳克訓的存在恐怕是最令韓秋雲排斥梁大牙的。那個溫文爾雅的學子,那個滿腦子新奇學問的少爺,那身潔淨貴重的洋裝,還有那飄散著書卷氣和青年男子氣息的飄逸的身體,都讓韓秋雲傾心地迷醉。跟文氣儒雅的陳克訓相比較,猴頭猴腦的梁大牙自然類同臭蟲了。


    韓秋雲突然想到,這一去,就算離開藍橋埠了,今生今世,哪裏是家呢?沒有了陳克訓,也擺脫了梁大牙,前麵的路,也就隻有跟著陳墨涵走了。想想又想哭。


    陳墨涵現在進入的是另外一種境界。


    洛安州距離省垣廬州不過百十裏路,日本人打過來後,不斷有來自省垣和北平、南京的學生,到洛安州秘密活動,策動學生運動。那些聞所未聞的新思潮,那些驚人魂魄的故事,為陳墨涵打開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特別是國文教員王蘭田,還經常給陳墨涵等人上小課,使陳墨涵耳目一新,有脫胎換骨的感覺。且不說從孔聖人以下的讀書人曆來就把天下興亡看成自己的職責,單憑萊茵河畔那位滄桑智者的一聲極具誘惑力的天喚——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就足以使青年學生熱血澎湃。陳墨涵便是這些青年中的一個。


    在學校時,他聽王蘭田先生講,凹凸山的八路軍是很苦的,籌集不到軍餉,藥品、彈藥和糧食都缺。他尋思自己家庭是個沒落的官僚家庭,資產不少,理所當然應該貢獻出來支援抗戰。可是回到藍橋埠之後,管家死活不給他錢,說是老爺有交代,不見老爺的手據誰也不能提錢。他軟硬兼施,好說歹說,管家才給他三十塊大洋,而且明說了,是給他去南京作盤纏的。更讓人沮喪的是,就這三十塊大洋,還由於日軍突襲,慌亂出逃,沒有能夠帶出來。他感到對不起王先生,當初是誇下海口的,至少要籌集三百大洋去給八路軍作見麵禮,如今兩手空空,君子失信,先生麵前實在不好交代。


    陳墨涵感到不安的第二件事,是沒有能夠說動梁大牙和朱一刀一起去梅嶺。


    從心眼裏講,陳墨涵是看不起梁大牙的,這個人沒正形,好起來像個大俠,壞起來像個強盜。可是退一步想,梁大牙也有梁大牙的長處,他豪爽仗義,為人無私且無畏,掙多少錢,花多少錢,真正是窮光蛋品格,這樣的人如果拉去梅嶺,打鬼子應該是塊好料。


    大約又往前走了五六裏路,半輪月亮升起來,腳下的路就看得清晰了。露水悄然浸到身上,陳墨涵不禁打了個寒噤,回過頭去問韓秋雲:“你冷麽?”


    韓秋雲抱起雙臂,說:“還好,就是有點餓。”


    是餓啊。陳墨涵覺得肚皮快貼脊梁骨了。掰著指頭算,從早晨到眼前,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


    “再忍忍吧,”陳墨涵說,咽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伸直了腰,“到了梅嶺,先跟王先生要頓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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