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淩霄迎風而立,在蒼茫的暮色中,久久凝視即將沉沒的夕陽。


    她經常在傍晚登上杜家老樓西邊的紅石山,披一身金色的餘暉,眺望山那邊的世界。


    自從那次審問河田大尉負傷之後,她就沒有參加戰鬥行動了。除了頭骨有兩處裂傷之外,暈眩也就伴隨著她了,那次搏鬥給她留下了輕微的腦震蕩。這是從中央軍醫院裏請來的軍醫診斷的。彭伊楓囑咐她休息,並且給她調來了最好的米麵,還有一個叫葉子的女兵,充當她的勤務員,照料她的生活。


    可是,她怎麽能閑得住呢?


    這個叫葉子的女孩是個農家姑娘,今年剛剛十七歲,長得健康漂亮,前不久部隊擴編才從河口集招收過來。把她分給王淩霄當勤務員,是因為她伶俐乖巧,而且手腳麻利。但是,她卻成了王淩霄心中的疼痛,每每看到葉子蹦蹦跳跳,唱著歌幹著活,王淩霄就想起了喬喬。


    啊喬喬,那是多麽可愛的一個農家女孩,又是一個多麽聰慧善良的姑娘,可是,她竟然死在她的手裏,或者說是因為她的原因,害死了喬喬。


    她記憶中的川陝根據地旺蒼龍溪鎮的那幢農家小院,同杜家老樓相比,要寒酸得多。灰瓦黑磚,高高的走廊,簡陋的門樓,低矮的廂房,但那卻是她和他的愛情殿堂。那時候他已經二十七歲了,她也是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在紅軍的隊伍裏,有著他們那樣漫長愛情經曆卻一直未成眷屬的,就算稀奇了。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在那個農家小院東邊的耳房裏,軍政委當著他和她的麵說,“我們就這一個大知識分子,再也不能讓他打光棍了。現在條件好了,瓜熟蒂落,你們結婚吧。”她的臉頰緋紅燙熱,偷眼看著他,他卻看著窗外。房簷上的雨水嘀嘀嗒嗒,像一支單調而又撥人心弦的山歌。他向軍政委笑笑,笑容裏掩藏著不易覺察的憂鬱。他說,“再等等。”


    那一瞬間,委屈湧上了她的心頭,熱淚湧上了眼窩,但是她控製了自己,她也向軍政委赧然一笑。她說,“那就再等等。”


    她想他的心一定是轉向了。自從那個喬喬參加紅軍之後,他的眼神就變得迷離了,行為也有一些怪異。軍政委好幾次提出來,要把她調到紅七師師部當報務員,都被他以各種理由婉言謝絕了,而更多的時間,他是和喬喬在一起。


    喬喬的身份是紅七師政治部的組織幹事,也住在那個農家小院裏,同師部另外兩個女同誌同住一間廂房,但喬喬的工作是由他直接布置和領導的。她有好幾次到那個農家小院去,喬喬都在他的房間,而且屋門經常是關著的。


    她知道她愛他已經不能自拔了,因為她開始妒忌了,她的心裏十分痛苦,但是他卻渾然不覺。那天傍晚,雨過天晴,她留在七師,在他那裏吃的晚飯。她幾乎沒有吃進東西,他卻呼呼啦啦喝了兩碗稀飯。她幽怨地看著他喝完稀飯,然後說,“我想和你談談。”


    他似乎有些意外,盯著她問,“談談?談什麽?”


    她說,“談談你和我。”


    他說,“你和我有什麽好談的?”但他很快就有點明白了,說:“那好吧,我們去散散步吧。”


    走到門口的時候,正遇上喬喬和同宿舍的兩個女同誌從大夥房吃完飯回來。喬喬看見她,熱情地跟她打招呼,還說她分到了兩塊洋胰子,正準備送給她呢。她笑笑說,“謝謝了,你留著自己用吧。”喬喬說,“我什麽都能用的。”又說,“要不我給你留著,等你搬過來再給你吧。”她又是勉強一笑,未置可否。這時候他把喬喬叫到一邊,比比劃劃,很神秘的樣子,居然還在喬喬的手心裏寫字。她的心又被傷了一次。


    他們從農家小院後麵的一條小路上山,山裏的空氣新鮮極了,被雨水洗過的霞光從樹林的縫隙裏篩過,落下一地斑駁。整個山坡都是汩汩的流水聲。山道彎彎,紅泥路麵留下了兩雙腳印,他的寬長深陷,兩行平行,她的嬌小淺薄,東一個西一個。


    他的興致漸漸高了起來,走到一個坡上,回過頭來等著她說,“吃川菜走蜀道聽巴山夜雨,真神仙也。”


    她向他笑笑,苦笑,沒說話。


    他說,“你看這山坳,風停雨過,溪流縱橫,晚霞普照,平地生虹,漫山遍野,鳥語花香。等革命成功了,我們一定要在這裏蓋一所大學,這個地方最適合莘莘學子們憂國憂民了。”


    她說,“那時候你還會到這裏來嗎?”


    他說,“那當然,我來當教授,要是發展了,文化跟不上了,我就當門房。”


    她不走了,看著山下,幽幽地問,“那我呢?”


    他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表情有點奇怪。他說,“你什麽你?我來當教授,你就是師娘。我來當門房,你就是門房夫人。”


    她正視著他,“你說話算數?”


    他哈哈大笑,往下走了一步,拉上她說,“我說話當然算數。我這麽大個師政委,還能逗你這個千金小姐?當然了,那時候封建軍閥和帝國主義統統完蛋了,中國人平等了,男女也平等了,你也可以當老師,或者當門房。但有一條,我們兩個必須在一起。”


    她的心裏熱了起來。這時候她困惑了,憑她對他的了解,他說的不是假話,他是愛她的,她為什麽要疑神疑鬼呢?在這個山上,她竟然產生了自責,她想她肯定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一葉障目,疑鄰盜斧。但是思路換個方向,他也確實有一些不好解釋的行為。


    “可是,可是……”她欲言又止。


    “可是什麽?”他終於警覺起來,“你是說結婚這件事?”


    她沉默。


    他說,“我跟你說,這件事情我想過無數次了,我真想讓你天天呆在我的身邊,飯後散步,夜半賞月,讀書作文,其樂融融。可是不行啊,我們都是負有重要責任的。”


    她說,“紅四軍裏,像你我這樣年齡的,還在各自獨守的,隻有我們兩個了。明明可以在一起,為什麽不讓我和你在一起?”


    他把下巴仰起來了。他在高處的一個坎子上,她在略微偏下的地方。從她的角度看上去,他是那樣的高大,落日的餘暉幾乎是平行地照射過來,舞台燈光一樣打在他的下巴上,他那突出的、堅毅的下巴就像一塊熠熠閃光的金子。在蔥鬱的背景下,他麵向天空的表情是那樣的凝重,他眺望遠處的眼神是那樣的深沉,他像一個虔誠的聖徒在朝拜心中的神聖。


    她被他的這個雕像般的剪影深深地打動了。


    良久,他說話了。他說,“淩霄,你要明白,我和別人不一樣。”


    她沒有回應,她在等待他說說,為什麽他和別人不一樣。


    她感覺過了很久,他才從坎子上走下來,拉起她的手說,“我不能告訴你這是為什麽。但是,請你等著我,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愛你的。”


    那天雨後散步歸來,回到軍部,躺在幹草鋪墊的床上,她輾轉反側,找了千百個理由,闡釋他和喬喬的關係,確認他和她的關係。她想他和喬喬的關係是純潔的,也許他們之間存在著資助和報答的承諾兌現,也許他們之間的關係是革命的領路人和追隨者的關係,也許他們的來往是純粹的工作需要……


    以後的事情如果能夠按照這天的軌道往前行駛,也許就是花好月圓了,可是意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次散步之後的第六天,當年動員她到川陝根據地的堂姐和任廣琇找到她,跟她說沈政委身邊那個喬喬身份不明,組織上懷疑喬喬是國民黨軍諜報機關派來的特務,讓她當晚到龍溪鎮去,借故留宿在喬喬身邊,查看動靜。堂姐當時在軍團保衛局當副局長,任廣琇在保衛局鋤奸隊當隊長。


    堂姐的話讓她震驚不已。但緊接著,她就茅塞頓開。關於喬喬的種種回憶,都充滿了神秘色彩,這種神秘色彩和某種使命聯係在一起,怎麽琢磨怎麽像。再往後,她還有一絲慶幸,有點痛快,倘若喬喬真是敵人,對她來說並不是壞事。


    堂姐交代她,這件事情必須瞞著沈政委,這是鐵的紀律。這時候她才有點疑惑,難道他也有問題?


    她不敢多問,但是心裏替他肯定,他不會有問題的,他是那樣堅定的布爾什維克,他是久經考驗的老革命了,槍林彈雨九死一生,他怎麽會成為革命的敵人呢?一定是那個喬喬,在他和她到川陝根據地的那段日子裏,被敵人發展為諜報人員,潛入他身邊,伺機搞破壞。


    她想,事情一定是這樣的。這樣想,她就掂量出堂姐和任廣琇交給她的任務的重要性和及時性了。不僅是為了保衛革命,也是為了保衛他啊!


    那天下午,她依計到了龍溪鎮,結果發現喬喬的住處隻剩下喬喬一個人了,這時候她沒有往別處想,隻是擔心喬喬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裏,他們私自相處的機會就更多了。但是,按照堂姐的叮嚀,她不動聲色。晚上,她還熱情地請求他把喬喬留下一起吃晚飯,飯後一起到房前的河邊散步。散步的時候她突然腹痛,喬喬把她攙到自己的住處,後來房東大嫂過來,給她端了一碗紅糖水,說這是女人的常見病,歇歇就好了。就這樣,她順理成章地留宿在喬喬的房間。


    夜裏,喬喬睡得很香。半夜時分,她翻開喬喬的軍裝,從貼身內衣的口袋裏,她意外地發現了兩個硬殼本本。就在她猶豫不決是不是將本本拿走的時候,喬喬翻了個身,還嘟囔了一句夢話。她來不及多想,飛快地穿好衣服,出了房門。拉開門樓門閂的時候,她的手抖得厲害,盡管響動不大,他的警衛員還是倏然警醒,問了一聲,誰?同時擎槍在手,已經虎虎生威地逼到了她的麵前。那一瞬間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差點兒就退回去了,但是,警衛員的高度警覺也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覺——這是根據地啊,為什麽要這樣如臨大敵?她鎮定了情緒,理了理鬢發,從容回答,“是我,有點事,出去一下。”


    她說的有事,就是解手。他身邊的人都知道,她不習慣使用房東家的茅房。


    警衛員看清是她,哦了一聲,收起手槍,打了個哈欠,回到偏房,頭剛挨上枕頭,鼾聲重新響起。


    離開農舍,她心裏撲撲通通跳得厲害,大約走了一百多米,她又停住了。她突然想,我這是幹什麽?我為什麽要這樣做?萬一這件事情真的跟他有關怎麽辦?


    她在原地停了有五六分鍾。一個聲音對她說,革命是嚴肅的事業,我們每個革命者都不能徇私情。另一個聲音跟她說,他是那樣愛你,你可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情。一個聲音說,知道嗎,他是和敵人勾結在一起,他已經成了革命的敵人,對於敵人絕不能心慈手軟。另一個聲音大聲呼喊,不,他不是敵人,為什麽不先去問問他?聽他說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下,她把那兩個硬殼本本捧在手上,可是怎麽也看不清。她在那塊山坡上,就像一隻迷途的小鹿,一會兒向南,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向北,就這樣反反複複,把那塊地都踏平了。


    後來,她拿定了主意,是啊,為什麽不把情況搞清楚?為什麽不先去問問他?即便他真的跟這件事情有關係,也應該同他當麵對質。終於,她裝好本本,車轉身子,又踏上了返回的小路。


    然而,為時已晚。按照約定,任廣琇是在山坡的路口等待,她踏上這條小路的時候,就進入了她的視野,她在焦急地等待,也目睹了她反複猶疑的身影,後來她判明她回頭了,便飛快地鑽出了樹林,並且抓住了她。她一邊掙脫一邊說,“不行,我要先讓他說清楚。”任廣琇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說,“你糊塗,你要是告訴了他,你就沒命了。鬥爭是殘酷的你知道嗎?”


    她和她扭打了一陣子,終於沒有掙脫,她鬆了手,任廣琇也鬆了手,她從懷裏掏出那兩個硬殼本本,任廣琇從屁股後麵摸出一把手電筒,撳亮了,照在那兩個硬殼本本上,她隻看了一眼,便如晴天霹靂在耳邊炸響。恐怖、憤恨,加上心力交瘁,她終於暈倒了。


    那是兩個軍官證件,那上麵提供的事實是,他的身份為國民黨陸軍上校,喬喬是中尉。


    二


    狙擊方索瓦的行動未能達到預期的目的,使唐春秋大為光火。事後檢點分析,他把責任算在了江淮七支隊的頭上,一口咬定是七支隊的人亂開槍。


    霍英山開頭有點心虛,知道自己的隊伍新兵多,訓練不夠嚴格,很有可能就是哪個包在關鍵時刻沉不住氣,稀裏糊塗地扣了扳機。但是查了幾次之後,霍英山的底氣就足了,專門跑到船兒衝跟唐春秋說,“狙擊方索瓦不利,我和你一樣惱火。但是,說我的部隊亂開槍,毫無道理!這話以後不要再說了,再說就是破壞統一戰線。”


    唐春秋見霍英山說得斬釘截鐵,又拿不出證據是人家亂開槍,隻好給霍英山賠笑臉,說:“霍司令不要生氣,唐某也不是故意栽贓。一句話說到底,不是你的部隊,就是我的部隊,都得加強作戰訓練。”


    霍英山說,“不管是你的部隊,還是我的部隊,都是抗日的部隊,你老唐以後不能歧視我們新四軍了。打仗出了問題,屎盆子光往我們身上扣,那怎麽行呢,以後還能配合嗎?”


    唐春秋心想,這個霍瘸子,現在說話也是高調門了,看來他們學文化那一套,還真的往霍瘸子肚子裏灌了二兩墨水,不能小看呢。唐春秋說,“霍司令說得好,失敗乃成功之母。這次沒有配合好,咱們都好好總結一下,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借此提高部隊。”


    唐春秋始終低調,霍英山才心滿意足,大手一揮說,“老唐我跟你說,我們江淮七支隊是對得起你的。為了給你買官,我送出了十萬斤糧食你知道不知道?我的隊伍現在又開始斷糧了,你說我們新四軍仁義不仁義?”


    霍英山一說這話,唐春秋就尷尬了。根據“老頭子”的部署,天茱山江淮七支隊拿出十萬斤糧食,還有一千多塊洋錢,連同“老頭子”另外籌集的一萬多塊銀元,集中在嚴楚漢手裏,到侯先覺的軍部打點,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知道後心裏很是膩味了一陣子,心想這真是下策,下下策!


    幹嗎要動用霍瘸子啊,這下好了,我這個官還沒當上,就被他攥住了話柄。轉念一想,這也是為了抗日,也不是為了我個人一步登天。唐春秋說,“霍司令的情我領了,說真的,要不是為了抗日,我也不會接受這項安排。既然是抗日,這件事情還得保密,請霍司令以後不要再說了。臉上掛不住啊。”


    霍英山哈哈大笑說,“好好,好,你老唐知道就好。反正是為了抗日,個人情分就不提了。”


    “不過,以後你們獨立旅的日子過好了,不能讓我們吃糠咽菜了。”


    唐春秋苦笑著說,“我這旅長不是還沒有當上嗎?當上了再說吧。”


    不久就從軍部傳來消息,說是有人奏了栗統飛一本,檢舉栗統飛借夫人生日、亡母忌日以及職務補缺等機會,大肆鋪張,賣官鬻爵。侯先覺長官十分氣憤,指令要員調查,估計很快就有好消息。


    唐春秋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一把,躊躇滿誌,要在近期大幹一場,把一二五團隊伍梳理一番,作為升任旅長之後的嫡係力量。


    當然,清理門戶是當務之急。


    唐春秋現在已經基本上搞清楚,本團的軍餉為何屢次空虧,一是旅部軍需處雁過拔毛。這一點在國軍內司空見慣,上級權力部門揩油,隻要不是做得太過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二是本團長官勒索。這也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當官不扣餉,講話沒屁響,這也是約定俗成的把戲。問題是事情總得有個度,有個底線。


    又過了十多天,好消息果然來了,栗統飛被撤職,回到軍部供給部,唐春秋接任旅長。但是有一個附加條件,原一二五團政督員邡逍同時升任獨立旅政督員。對此,唐春秋解嘲地說,這大約是讓老鄰居看住新光棍吧。


    為了體現清廉精神,交接的時候,沒有搞什麽就職儀式,隻是把各團團長和獨立營營長叫來,栗統飛還聲淚俱下地發表了離職演說,說:“我千錯萬錯,但是保證了弟兄們在天茱山安然無恙,沒想到落得這麽個下場。以後,天茱山的抗日就全靠春秋兄了。請大家多多支持春秋兄,精誠團結,奪取抗日的最後勝利。”


    唐春秋心裏一陣冷笑,早幹嗎去了?這會兒才作出一副堅決抗日的樣子給誰看?自從進入梅山,我一二五團今天打鬼子,明天反掃蕩,白天護糧,半夜鋤奸。那時候別說支持了,不給老子小鞋穿就是好的。這些話自然不會拿到桌麵上說。唐春秋說,“栗長官對我們這支抗日部隊其情之深,其望之重,其囑之殷殷,令人潸然。我等當牢記,旅長可更換,人事可調整,職務可升降,但是我們的抗日之使命之決心絕不改變!”


    寥寥數言,既顧全了大家的麵子,也表達了同栗統飛之思想和行為分野。


    不久,唐春秋就把祝道可和林用樹邀到梅山,開誠布公地說,“今天請二位袍澤來,是要問罪的。”


    祝、林二人麵麵相覷。


    唐春秋不動聲色,把幾十封信函擺在祝道可和林用樹的麵前,不緊不慢地說,“不瞞二位,這都是檢舉二位貪贓枉法的,有克扣軍餉的,有盜賣軍用物資的,有同漢奸暗送秋波的。怎麽樣?要不要派員深入地查一下?你們二位給我說實話,如果有,我就不查了,隻要不影響抗日大局,有則改之,二位還是我的患難兄弟。”


    祝道可的腦門上露出冷汗,說,“這,旅座,有些事情啊,弟兄們可能有點誤會……”


    唐春秋以拳擊案,厲聲說,“那好,如果二位心中踏實,我就派人查他個水落石出,也可以還我弟兄清白!”


    祝道可看看林用樹,林用樹看看祝道可,彼此的眼神都在閃爍。


    唐春秋說,“其實查起來很簡單,但是,既然查了,興師動眾,雞飛狗跳,是人皆知,那我就要考慮如何收場怎樣交代了。”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林用樹說話了,“旅座,老話說,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腐敗並非一家,兄弟也是凡人,我們這一層軍餉並非寒酸,可是架不住層層盤剝,光孝敬上麵都是捉襟見肘,更別說養家口了。說真的,我們跟你不一樣,我和祝團副都是苦出身,全靠個人支撐。如果一點外快沒有,我這個準團軍官連個戒指都買不起,在婆娘麵前都是體麵掃地啊!”


    唐春秋問,“那你的意思是,就不查了?”


    祝道可說,“這世道,隻要他是個官,隻要你有權查他,你查誰誰翻船,一查一個準。何必拿弟兄們開刀呢?”


    “好!”唐春秋哈哈大笑,又是一拳砸在案子上說,“這話我愛聽。大丈夫敢作敢當,隻要你不跟我掖著藏著,我唐某也不是無情無義。今天在這裏把話說清楚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既往不咎,但前車之鑒,二位當時時警醒。”


    說著,當著祝道可和林用樹的麵,點火把那一堆真真假假的告狀信燒了,邊燒邊說,“這是曹操的伎倆。曹操收買人心是為了奪取天下,唐某收買二位僅僅是為了竭誠攜手,共同抗日。”


    祝道可和林用樹唯唯諾諾。祝道可說,“旅座放心,你這一手厲害,雖不及曹操圖謀至大至遠,卻是至善至誠。兄弟在這裏向旅座發誓,精誠團結,傾力相助,共同抗日,死而後已!”


    唐春秋拉起了祝道可和林用樹的手,朝門外喝道,“備酒!”


    三


    不厭其煩的審問對河田大尉沒有起太大的作用,但是自從同他心目中那個美麗優雅的女人有了一場殊死搏鬥之後,沉默了兩天,終於開口說人話了,這就意味著他投降了。


    河田大尉要求見彭伊楓,首先供出了進山的任務。河田說,他們進山,是為了標定天茱山抗日武裝的重要目標,鬆岡大佐計劃在完成糧食征集任務之後,撤出陸安州之前,命令炮兵將這些目標全部摧毀。


    彭伊楓盯著河田大尉的眼睛說,“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們的目的不僅是這些。是不是另有企圖?”


    河田耷拉眼皮說,“僅此而已。”


    彭伊楓說,“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了,你們從潛入天茱山,到你被俘,前後共有九天時間。前些天你們都在幹什麽?”


    河田說,“在偵察路線。我們不敢在有人跡的路線上行動。”


    彭伊楓說,“露餡了。你們從隱賢集西北進山,即使是在山溝裏爬,爬到平安嶴也用不著三天,而你們竟然在山裏活動了八九天。到底是做什麽去了?”


    河田見抵賴不掉,這才吞吞吐吐地把最初的任務說了一遍,說是鬆岡得到情報,在天茱山腹地老林子內有一個秘密的軍事基地,活躍著上千人的特別部隊。石原次郎中將和鬆岡大佐對此都十分恐慌,部署迅速查清位置,動用重兵將其消滅。


    彭伊楓暗暗驚異。這個供詞說明了“老頭子”的判斷是正確的,鬼子的行動果然有更大的企圖。也從另一個方麵證實了,在天茱山腹地,當真有一個隱蔽的軍事基地,隱藏著一支部隊。那麽這支部隊是誰的,隻能理解是“老頭子”直接指揮的,也許它就是“老頭子”的殺手鐧呢。


    開春以來,江淮七支隊進一步擴大,兵力擴編為兩個野戰獨立團,整編後由許成哲和李廣正分別擔任團長,另有一些以遊擊戰見長的地方武裝,總兵力達到兩千餘人。以文化教育為手段,官兵的思想信仰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戰術技術也有了很大的提高,這將是同鬆岡聯隊決戰的重要部隊。同時,上麵對國民黨軍的抗日強化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老頭子”不惜使用賄賂和離間的手段,將一批抗戰消極、畏敵不戰的軍官撤換,栗統飛被侯先覺以“作風腐化、治軍無能”為理由罷免,唐春秋升任國軍天茱山抗日獨立旅上校旅長,正在加緊步伐進行內部整肅。地下組織安插在國軍內部的嚴楚漢升任一二五團團長。一二五團團副祝道可和參謀長林用樹分別當了副旅長和一二六團的團長。至此,天茱山國軍的部隊已經牢牢地控製在抗日骨幹手中。現在,僅天茱山上這兩支部隊,如果能夠有效聯手,也就足以同鬆岡聯隊及其“皇協軍”抗衡了。


    但是,彭伊楓清楚,僅僅抗衡是不夠的,僅僅抵禦也是不夠的。他不會忘記那句擲地有聲的話,“我陸安州全體民眾和抗日武裝力量團結一心之日,即是日軍鬆岡聯隊覆滅之時。”在“老頭子”的一盤棋上,最終是要同鬆岡聯隊決戰的。


    四


    方索瓦大難不死。他的身上一共挨了六槍,其中四槍分別打在大腿和臀部等無關緊要的部位。但是有兩槍差點兒要了他的命,一槍居高臨下,從他的右臉腮部穿過,斜著穿透下顎,從左胸前擦掉一層皮,再斜一點就是心髒。還有一槍打在腹部,穿腸而過。


    以後天茱山上國共兩軍和“皇協軍”裏參加狙擊方索瓦的士兵都說,方索瓦氣數未盡,多虧了那匹棗紅色的戰馬,那馬太神奇了。有的士兵神秘兮兮地說,即使沒有人提前開槍,那馬也警覺在前。大家一起回憶,好像真是這麽回事。當槍聲響起之後,方索瓦的馬隊共有四個單騎在火網殺傷之內,每個單騎平均承受五十多條火舌的吞噬,唯有一個單騎騰空而起,幾乎是淩駕於火網之上,如飛翔一般,衝出火網。後來那馬跌落下來,還昂首嘶鳴,像一座城牆,替主人遮擋子彈。


    士兵們越傳越玄,傳到最後,就像神話了。後來在打掃戰場的時候,七支隊的馮存滿和一二五團的孟秋不約而同地都讓人去拖那匹死馬,拖馬的士兵驚駭地數了一遍,那匹馬的身上,前後左右,共有一百多處槍眼。馮存滿想把馬拖回去煮肉吃,霍英山背著手,一拐一蹦地圍著那馬轉了兩圈,黑著臉說,“吃個卵子,渾身都沒有好肉了,要煮熟,恐怕能煮出一鍋子彈頭。還是埋了吧。”


    士兵們懷著複雜的心情把那匹馬埋了。霍英山站在馬墳旁邊,還流下了眼淚。後來唐春秋也到了現場,聽說馬的故事,仰天長歎,“可惜啊可惜,這麽好的馬,竟然讓漢奸享用了,畜牲無知,救主賣國。”


    方索瓦的確是被沒進入伏擊圈的兩騎衛士拚死命搶回桃花塢的。兩名衛士及兩匹馬身上都有多處槍傷,但都沒傷及要害。好在桃花塢有鬆岡裝備起來的醫院,還有幾個醫術高超的外科大夫。據說給方索瓦做手術,光清理傷口就清理了四個小時。整個手術過程,沒有用麻醉藥,因為方索瓦始終處於高度昏迷,搶救的過程中幾次停止呼吸。


    在搶救方索瓦的一天一夜裏,方明珠就守在手術室外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她的同學翟維新和宋詩芩都在忙乎,顧不上她。鬆岡派來兩個日本軍官的夫人陪伴她,被她冷冰冰地趕走了。她那時候的想法很多,首先她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不到一年,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父親他為什麽在臨死的時候說出那樣的話,二哥他為什麽要當漢奸,難道果真像民間議論的那樣,桃花塢方家有當漢奸的血脈?她一遍遍在心裏回憶從前的二哥,她記得二哥當初之所以放棄了航運公司繼承人的優裕條件,到廣州報考黃埔軍校,就是為了打倒軍閥,打倒腐敗政權。那時候二哥說,中國人不能再這樣任人宰割了,我們不能老是靠掛法蘭西國旗來保護自己,我們一定要讓自己的國旗成為保護我們的盾牌。我們要打倒軍閥列強,建立一個民主的、平等的、科學的政權。到那時候,我們的國旗不僅能夠保護我們,而且能夠保護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中國人——那時候的二哥,誌向是那樣遠大,決心是那樣堅強。據說他在黃埔軍校特別班,成績始終都在前茅。從特別班畢業的時候,別人都是少尉實習軍官,而他已經是中尉了,並且立即被派到前線帶兵作戰。


    後來的事情,家裏就不知道了。都知道他在同共產黨的軍隊作戰時失蹤了。可是失蹤之後他到底做了什麽?難道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到越南受訓去了?或者像別人傳說的那樣,他是因為輪流受到國共兩軍的清洗和摧殘,才對抗日軍隊恨之入骨的?那個說法是,他在共產黨軍隊的監獄坐了兩個半年,因飽受折磨而逃脫;結果回到國民黨軍隊,又坐了兩個半年,受到了更大的折磨,幾乎喪命。是日軍攻陷宿陽之後,他才趁亂逃脫的。所以他對日本人的惡感,遠遠小於國共兩軍,這才促成了他當漢奸。


    方明珠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她也沒有辦法澄清這些事實。然而方家當了漢奸,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一天一夜,方明珠感到至少像度過了二十年,開始是默默流淚,手術室每出來一個醫生或護士,她的心就要往上提一提,眼睛直溜溜地盯著人家,從他們口罩上方露出的兩隻眼睛裏,從他們行色匆匆的步履上,判斷二哥的安危。她知道,這個世界上二哥隻有她這麽一個親人了。二哥的行為將受到全體中國人的鄙夷、厭惡、痛恨,而且日本人在利用完二哥之後,也會把他一腳踢開。二哥的最後命運就是被這個世界拋棄,並且遺臭萬年。可是他畢竟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他是她唯一的親人和依靠。隻要他能活著,她一定會勸說他,離開桃花塢,離開陸安州,找一個能夠活命的地方,兄妹相依為命,度過可恥可悲的餘生。如果二哥死了,那她也不可能活下去了,就算她有活命的空間,可是她的心已經死了。作為一個中國人,她沒有在國家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對那些抗日的人們助一臂之力;作為一個醫科學院的學生,她沒有運用自己的一技之長為百姓救死扶傷;作為一個女人,她無法擺脫漢奸之女、漢奸之妹、甚至本身就是漢奸的汙名,她不可能獲得真正的愛情了。那麽,她為什麽還要活著?她還有什麽臉活著?她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當然,她不會很快死去,她還要做幾件事情。她已經藏好了一筆錢,這筆錢將在二哥死去之後,用於遷移父親的墳墓,用於修建二哥的墳墓和自己的墳墓。它們的位置一定要遠離陸安州,她不能讓父親、二哥和她的墓地繼續蒙受臭魚頭和爛襪子的羞辱。不能。她要躲開!她沒有別的力量,沒有辦法彌補或者改正,那麽,她隻能選擇躲開!


    淚水流幹了,不再流了。


    一天過去了。手術仍在繼續。據說中間出現幾次險情,都被翟維新挽回了。


    方明珠的內心對翟維新充滿了愧疚。這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學生,因為愛她而流落在桃花塢,因為愛她而屈身成為漢奸醫院的院長,因為愛她而放棄了自己的追求甚至家庭。可是,她給了他什麽呢?除了一個漢奸的名分,她什麽也沒有給他。她不配給他什麽。如果二哥這次能僥幸回到人間,那麽她就嫁給翟維新吧,既然漢奸的名分已經背上了,那麽我們就相依為命吧。我們帶上二哥一起走,走得遠遠的,天涯海角,地老天荒,給二哥娶一個南方的陌生女人,我們在南方的海島上,終生行醫,終生行善,終生贖罪。這也不失為餘生殘存的理由和最好的結局……


    終於,手術在第二天的淩晨結束了。從手術台上下來,翟維新一看見她,兩眼一黑就暈倒了。後來她聽說,在整個手術過程中,兩個助刀都是輪流休息的,唯有主刀翟維新,中間隻喝了兩杯牛奶,十多個小時沒有離開手術台。翟維新暈倒的那一刹那,她上去抱住了他,她把兩行熱淚灑在翟維新明顯憔悴的臉上。她說,“翟維新啊翟維新,你挺住啊,我們還要在一起,結婚,生兒育女……”


    翟維新躺在她的懷裏,睜開眼睛說,“我沒事,就是有點累。可是我太興奮了。明珠,我救活了一個了不起的男人。你二哥是一個生命力極其頑強的男人,他幫助我們建立了醫學史上的一個奇跡。宮琦醫生說,方索瓦死而複生的奇跡,將成為日本醫學界一個重要課題……”


    方明珠說,“別提宮琦,我二哥不能繼續為日本鬼子效力了。我們結婚吧,我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到需要我們的地方,甚至可以到深山老林裏麵去。我們在那裏男耕女織,我們再也不能幫日本人做事了,如果我們不能為國家做事,就讓我們為自己做事好了,我們遠走高飛……”


    翟維新吃驚地看著她,並且摸了摸她的腦袋。“明珠,你怎麽啦?你為什麽這樣看著我,你的眼睛怎麽啦?”


    方明珠仰著臉,目光斜著向上,眼神兒直直地一動不動。翟維新駭然地想從方明珠的懷裏掙開,但是方明珠緊緊地抱住他,他仰臉看她,兩行溪流般的熱淚灑落在他的臉上。


    五


    鬆岡大佐在方索瓦養傷期間,三次來到桃花塢。第一次來的時候,方索瓦說話還不是很清楚。鬆岡拉著方索瓦的手,老淚縱橫地說,“方君,你是日本帝國最親密的朋友,你所受到的傷害,‘皇軍’一定要讓他們加倍補償。”


    方索瓦的下巴被繃帶緊緊地纏著,不能說話,隻是用眼睛看著鬆岡,輕微地點頭。


    鬆岡第二次到桃花塢來的時候,方索瓦不僅可以說話,而且已經可以下地。鬆岡說,“為了替方君報這一箭之仇,我決定集中五千人分兩個波次對船兒衝和杜家老樓進行討伐。”方索瓦對鬆岡說,“要我命的人就在‘皇協軍’內部,看來‘皇協軍’是靠不住的。”鬆岡說,“這一點我們清楚,但是主謀李伯勇和葉家季已經逃匿船兒衝,這次討伐也有緝拿李伯勇等人的考慮。”


    方索瓦不說話了,眼睛有點走神。


    鬆岡又說,“方君如果有什麽設想,不妨明說。”


    方索瓦說,“我聽說在我重傷期間,‘皇協軍’的軍官們到桃花塢來鬧著要將家眷接走。看來家眷們是引起他們對我下手的主要禍根,要麽將他們放了,要麽……”方索瓦又不說了,手托著負傷的半邊臉直吸冷氣。


    鬆岡瞪大了眼睛問,“要麽怎麽樣?把他們……”鬆岡橫起手臂,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眼睛探詢地看著方索瓦。


    方索瓦沒有回答。


    鬆岡說,“殺之固然能解你我心頭大恨,但是那樣就怕把‘皇協軍’徹底逼反了。方君不能為一己之仇,陷‘皇軍’於孤立之地。”


    方索瓦笑笑說,“這個利害關係我怎麽能不清楚?但是如果借刀殺人呢,可能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鬆岡沒有馬上答話,看著方索瓦,後來嘴裏就喃喃嘀咕起來,“你是說利用天茱山?如果天茱山能夠下手,那當然是天大的好事,不過怎樣才能讓他們下手呢?”


    方索瓦說,“如果想做,總是機會,沒有機會,也可以創造機會。因為這件事情存在著很大的可能,天茱山國共兩軍對漢奸都是恨之入骨,一旦掌握漢奸眷屬信息,方便下手之日必然下手。”


    鬆岡沉吟道,“方君之計,本人也曾數次籌劃。如此一來,既轉移了‘皇協軍’的仇恨,也斷了他們的後路,一石二鳥,實乃良策。但是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擔心。如果他們把這些眷屬生擒而不是殺死,那就麻煩了。人質到了他們的手裏,‘皇協軍’還能靠得住嗎?”


    方索瓦說,“太君深謀遠慮。這一點,我也想到了。但是,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絕,我自有辦法。”


    鬆岡說,“事關重大,還要從長計議。”


    方索瓦說,“我會安排周全的,萬一出了岔子,可以把責任算在桃花塢自衛團身上,太君把我交給他們,仍然可以保持穩定。”


    鬆岡搖頭道,“那怎麽可以,‘皇軍’怎麽能做那種出賣朋友的事情?這件事情容我再考慮考慮,確保萬無一失。”


    鬆岡離開之後,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過了幾天,“皇協軍”裏出了一件事情,常相知手下的一名中隊長帶領一個排嘩變了,直奔豫南投奔抗日遊擊隊去了。與這件事情同時發生的,是鬆岡收到了一封密信,揭發年初農曆二月二十七日,宮臨濟組織秘密會議,商討對付“皇軍”控製和脫離“皇軍”的對策,甚至提出了“分期分批,站穩腳跟,裏應外合”的策略。


    “皇協軍”一個排嘩變,鬆岡隻是感到震怒,但是這封密信卻讓鬆岡倒吸一口冷氣。他派人把“皇協軍”一團團長馬甫金秘密找來,給馬甫金三點承諾,一是如果“皇協軍”發生變化,將由馬甫金取宮臨濟而代之;二是一旦由馬甫金統率“皇協軍”一師,師、團、營、連軍官的薪水,按照八百、六百、四百、二百的比例增加,排長月薪一百五十塊大洋。鬆岡並且當場讓人給馬甫金封了三千塊銀元。三是絕對保證馬甫金本人和眷屬的安全。


    有了這三條,馬甫金沒有太費多少躊躇,就把今年春上團以上軍官秘密商議的情況一五一十向鬆岡抖摟出來了。鬆岡囑咐馬甫金,這段時間加強對宮臨濟以及二團和三團的監控,同時要把一團營連軍官中的動搖分子摸清楚,想法換成忠於“皇軍”的人。鬆岡還另外給了馬甫金兩千塊銀元作為秘密活動經費,收買營連軍官。


    這項工作做完了,鬆岡才把宮臨濟叫過去,倒是和風細雨。鬆岡說,“自從‘皇協軍’一師隨鬆岡聯隊行動之後,‘皇軍’對一師天高地厚,補充裝備,恢複建製,提拔軍官,保護家眷,等等。可是‘皇協軍’對‘皇軍’怎麽樣呢?毆打‘皇軍’優秀士兵荒木岡原,毆打聯隊參謀長原信少佐,私藏傳播抗日傳單,公然有人背誦《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公然不斷有人同天茱山抗日分子秘密接洽,公然狙擊‘皇軍’親密盟友方索瓦,這些難道都是你們應該做的嗎?”


    鬆岡本來是克製自己的,但是在列舉上述事實的過程中,嗓門不斷提高,大約是這些事實激起了他的憤怒,甚至還有委屈——“你‘皇協軍’實在是太不夠意思了,一樁樁一件件,全是對不起‘皇軍’的事情!”


    宮臨濟耷拉著腦袋,內心恐懼到了極點。鬆岡說的一點兒也沒錯,那些事情千真萬確是他的手下幹的。自從跟隨鬆岡聯隊駐屯陸安州以來,他的部隊好像從來就沒有消停過。新四軍和國民黨軍隊不厭其煩地派人到軍營滲透,官兵的手裏出現了傳單,“愛國證”屢屢清除不盡,《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家喻戶曉。前天拉走的那個排,就是新四軍策反的結果。更嚴重的,是同“皇軍”對抗甚至動手,還差點兒把漢奸之最方索瓦幹掉了。這一樁樁一件件如板上釘釘,鬆岡一筆筆都給他記著呢。


    可是,宮臨濟也有宮臨濟的難處。在桃花塢看望老父,老父老淚縱橫,跟他探討當漢奸的意義和結局。老父說,“賣國哪能賣出好價錢呢?國家都沒有了,仰人鼻息,就隻能任人宰割了。用得著你,把你當個小人;用不著你,小人都當不上,那就是狗。兒啊,別說為國家了,就說為自己能有個安穩的窩,老父有個不被人家扔爛襪子臭魚頭的墳地,這個漢奸師長咱就別當了。”


    老父是老了,雖然說在桃花塢享清福,但是老父的日子是在惶惑和驚恐中度過的,老父剛剛七十歲的人,就像滄桑苦海裏泡出來的耄耋老人。老父在說那一番話的時候,眼神是那樣渾濁,那樣無助,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他不能不考慮後路,人生苦短,他既然已經達到了擁有三千人馬的地位,那麽他就有條件選擇往後的路。是跟日本鬼子一條道走到黑,還是伺機反戈,一舉由人人不齒的漢奸而成為民族英雄。人的曆史往往就是在一瞬間、一個關鍵的環節改變的。在最後的選擇確定之前,無論是加害抗日分子還是得罪鬆岡,都是不明智的、淺薄的,都是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的。他還要等等看。


    宮臨濟說,“太君息怒,‘皇協軍’出了一些問題,主要是抗日分子滲透得太厲害。我聽說不光是‘皇協軍’,‘皇軍’部隊裏也出現了汙蔑天皇陛下的傳單,這些東西防不勝防啊。”


    鬆岡更生氣了,說,“‘皇軍’有攜槍叛逃的嗎?你要認真查處,該果斷的要果斷。”


    宮臨濟說,“哈依!”


    鬆岡當麵敲打宮臨濟,實際上也是為了觀察宮臨濟的表情。這個人越來越不可信了,自從把他們的家眷接到桃花塢,姓宮的對“皇軍”的態度就有點曖昧。這說明什麽?說明心虛,說明包藏禍心。


    鬆岡這次沒有提密信的事情,他也需要時間觀察。但是他給方索瓦下了一道命令:可以啟動“拋磚”計劃,近日拿出詳細方案,待“皇軍”批準後執行。


    六


    這段不到兩公裏的路程,荒木岡原和岩下走了兩天。兩天之後,荒木岡原絕望了。就像有一個無形的磁場,始終在排斥他們接近目標。目標就像圓心,而這兩公裏就像半徑,他們就在這個距離上做弧線運動。在他們和目標之間,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那是在兩座陡峭的山峰之間的一個近一公裏寬的峽穀。荒木岡原最初判斷,附近會有一條通向目標的道路,哪怕是羊腸小道,或者是山洞,但是沒有。根據山勢坡度,荒木岡原分析通道可能是在西邊的淠水河岸,他幻想出入口是在臨河的石壁上,是樹木掩蓋著的山洞。


    岩下認為,出入口應該在東邊,因為上次看見的馬隊,像是馱運什麽物資,是從東往西去的,而回來馬背上卻是空的。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是在什麽地方消失的,但顯然不會從東邊繞個圈子再跑到西邊去。


    荒木岡原看著西邊的天空,看了很長時間才說,“岩下君你是對的。我們在山的內側行動,很容易暴露。還記得那個山洞嗎,我們再退回去如何?”


    岩下心裏一陣欣喜,荒木岡原能夠用這樣的口吻跟他說話,說明他在荒木岡原的心裏,位置有了提升。岩下說,“我們應該返回陸安州,把這個情況向鬆岡大佐閣下報告,派部隊來襲擊。”


    荒木岡原說,“岩下二等兵,你錯了。我說的退回去,並不是要退到陸安州,而是要找到一條相對平緩的路線,向南,再向南,直到摸清出入口。我們不能向太君報告一個似是而非的情況,不能把‘皇軍’主力帶到一個進不去出不來的地方。為此,我們還要繼續辛苦,為‘皇軍’主力進山掃清一切障礙。”


    岩下吃驚地看著荒木岡原,他實在鬧不明白,這個魔鬼到底長著一副什麽樣的腦袋,到底受著什麽力量的支配。岩下說,“可是我們的糧食,藥品,還有體力,都已經耗盡了,我真是走不動了。”


    荒木岡原說,“岩下君,你還可以呼吸,一個仍然可以呼吸的士兵是不可以放棄戰鬥的。我命令你,站起來,跟我走!”


    他們終於又找到了那個山洞,退了出去,從西往東,從北向南,開始了第二輪跋涉。


    第二天,他們摸到了隱賢集西北約五公裏的一個山岡上,感覺上已經返回人間了,因為他們看見了山下有一個小村莊。再也不敢往下走了,便在山上找了一個便於隱蔽的地方,觀察山下的情景。透過清晨的薄霧,可以看見嫋嫋炊煙。岩下的喉結不停地蠕動,咽著口水說,“下士官閣下,太想吃點東西啦,有碗熱湯就好了。”


    荒木岡原盯著小村莊不吭氣。


    岩下說,如果山下有行人就好了,可以把他打死,行人身上總是有吃的東西。


    後來他們看見了一個女孩,挑著一副空水桶,看樣子是到村後河邊汲水。那條河不到一百米寬,可能是淠水河的分支。早晨的陽光照在女孩的身上,像一副流動的油畫。岩下又說,“真想喝點熱湯啊!”


    荒木岡原說,“是想看那個女孩吧?我警告你,你要管住你的生殖器,在這裏是絕對不可以的,不能發生任何暴露目標的事情。”


    岩下說,“真餓啊!餓得根本就沒有性交的欲望,隻是想喝一口熱湯。”


    荒木岡原說,“看看你的樣子,蓬頭垢麵,野人一樣。你會讓她尖叫的。”


    岩下說,“夜裏摸進去行不行?”


    荒木岡原說,“絕對不可以。”


    岩下說,“夜裏進去,讓他們給我們做一頓飯吃,可以給錢啊!”


    荒木岡原說,“閉嘴,他們會向抗日分子報告的。”


    岩下說,“我們吃飽了飯,就把他們幹掉。”


    荒木岡原扭頭看了看岩下,笑了說,“岩下君,你總算懂得什麽叫戰爭了。這很好。但是,你的想法是錯誤的,即便把他們殺了,還是會暴露目標。”


    岩下不吭氣了,望著挑水的女孩出神。看了一會兒說,“她走路的姿勢真好看,腰肢扭得像是舞蹈。”


    荒木岡原突然說,“也許,也許她就知道出入口啊。是啊,為什麽不可以試試呢?可是,這副樣子不行,再說也不會說中國話,暴露了就危險了。”


    岩下說,“還是回去向鬆岡閣下報告吧!”


    荒木岡原狠狠地瞪了岩下一眼,突然吼了起來,“那是懦夫行為,懦夫行為,知道嗎?懦夫是不配當天皇陛下的臣民的,明白嗎?”


    岩下嚇壞了,趕緊閉嘴,點頭哈腰。


    這天早晨他們吃了一點肉幹,這還是在聖泉營的時候用蛇肉曬製的;從山上找了一個窪處,用手掬著喝了點水,就算是一頓早餐了。然後荒木岡原開始檢查裝備,長槍兩枝,手槍一枝,望遠鏡一個,匕首兩把,指南針一個,子彈三十二發。


    “好,還可以打一場像樣的戰鬥。”荒木岡原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就出現了自信的微笑,吩咐岩下擦槍,突然問岩下,“想和那個女孩性交嗎?”


    岩下咧嘴,衝著荒木岡原傻笑說,“嘿嘿,那是隻能想想,不能做的事情啊!”


    荒木岡原說,“不,我改主意了。今天晚上,就襲擊這戶人家,首先要讓他們弄吃的,然後讓他們帶路。如果找不到出入口,就把他們殺了,然後回陸安州。”


    岩下喜出望外,“那太好了,荒木閣下,您的決定是正確的。”


    荒木岡原說,“這樣就可以滿足你性交的欲望,但是你必須記住,這是天皇陛下的恩惠,你應該報答天皇陛下。”


    岩下說,“一定,啊一定!”


    荒木岡原擦著槍說,“我們還要做好意外的準備,不知道那戶人家有多少人,會不會是抗日武裝安排的暗哨。所以,也要做好犧牲的準備。”


    岩下的臉色立馬就灰了起來,聲音小得不能再小了。


    荒木岡原說,“岩下君,你怎麽啦,你在恐懼嗎?”


    岩下說,“是,我不想死。”


    荒木岡原說,“什麽,你不想死?你太貪生了。難道為天皇陛下捐軀,你也舍不得嗎?”


    岩下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想過。”


    荒木岡原把匕首拿出來,對著陽光擦了幾下,擦得纖塵不染,然後放在胸前比劃說,“岩下君,你知道武士是怎麽結束自己生命的嗎?看,就是這樣。一個高貴的武士,在把匕首刺向自己胸腔的時候,臉上一定要帶著微笑。他的微笑堅持的時間越長,他的人格就越高尚。然後,他會向下劃開自己的腹部,盡量地拉成直線,刀口不要彎曲,彎曲就說明手在顫抖,而規則的直線傷口,才是高尚武士追求的完美線條——岩下,你願意當我的助手嗎?”


    岩下看見荒木岡原已經把匕首鋒尖紮進肋骨處,大駭,嘴裏驚呼,“荒木君,下士官閣下,請你住手,請你放下匕首。”


    荒木岡原說,“不要大驚小怪,我並沒有打算自戕。我現在還沒有資格做這樣高尚的事情。我們必須完成天皇陛下賦予我們的神聖使命。一定要找到出入口,消滅抗日分子的秘密軍事基地,明白嗎?”


    岩下仍然驚恐不定,嘴裏說,“可是,血,血,你已經流血了……”


    荒木岡原說,“沒有關係,我在確定進出口的位置,就像我們尋找敵人的秘密軍事基地。一個高貴的武士,當他不能戰勝敵人的時候,他必須選擇偉大的死亡方式。腹部應該盡量完整地切開,刀口應該盡量地規則,必須帶著微笑。最重要的是,在最後的瞬間,他必須向前撲倒,而絕不能仰到後麵。如果是正式場合,還應該有一個助手。還記得源義清嗎?在他撲倒之後,他的助手一躍而起,手起刀落,源義清頓時身首異處。他完成了一個貴族最後的輝煌,他的靈魂得到了升華,像彩霞一樣永遠飄揚……”


    岩下目瞪口呆,看著荒木岡原。荒木岡原雙手合掌,平於胸前,兩眼眺望無限晴空,充滿了神往之色。


    “下士官閣下,我們還是回到現實吧。”岩下幾乎是哀求了。


    “好的,那就照我說的去做。今天夜間行動。”


    七


    關於方索瓦逃脫的傳說,在國共兩軍內部流傳了很長時間。王淩霄沒有目睹那次戰鬥,但是她內心有一根敏感的弦被撥動了。她覺得蹊蹺,每當天茱山乃至陸安州出現了重大的事件,她都會聯想到他,似乎他就站在這些重大事件的背後,俯瞰並操縱。


    後來王淩霄就形成了這樣的認識,他本身就是重大事件。凡是他所從事或參與的,都是重大事件,而這些重大事件又往往是絕密的,因為絕密而異乎尋常的重大。


    可是她卻親手破壞了他的秘密,把他推向黑暗。


    七年前的那天夜裏,當任廣琇和堂姐看到了他和喬喬的國軍軍官身份證之後,他們緊張而又興奮。他們反複告誡她,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我們任何人都不能以個人感情取代組織原則。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甚至要求她返回住處,穩住喬喬,以避免被覺察。她堅決地說,“我做不到。”她的心跳得厲害。慌亂,氣憤,悲傷,茫然,恐懼,什麽感覺都有,就是沒有鎮定。他們終於答應送她回軍部。那一夜,她幾次起床,想回到旺蒼,回到龍溪鎮,回到他和喬喬的身邊,把這一切都告訴他們,讓他們逃走。可是,巨大的恐懼懾住了她,使她終於沒有邁出腳步。第二天她瘋了似的趕到旺蒼龍溪鎮。那家農戶依舊,可是再也看不到他和喬喬了。農戶一家人都躲在堂屋的門後,伸頭探腦,像窺探一個稀罕動物。她轉身趕回軍部,到保衛局去找堂姐和任廣琇,可是他們也不見蹤影了。


    後來的故事是聽說的。當天夜裏,保衛局鋤奸隊就逮捕了他和喬喬,把他們秘密關押在旺蒼縣城的一家豆腐坊裏,嚴加審訊。他說,“請同誌們相信我,我們沒有投敵,這是一場誤會。”但是保衛局認定這是叛變行為,並且指認他是混進革命隊伍的叛徒。他說:“同誌們,你們為什麽不能冷靜地想一想,為什麽這麽幼稚?鬥爭是複雜的,鬥爭的手段也是多樣的,我是一個參加革命多年的紅軍指揮員,如果真的要投敵,你們是不可能發現的。”她的堂姐說,“你們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他苦笑著說,“你們打算把我們怎麽辦啊?”堂姐說,“你必須交代,還有哪些同謀,誰是你們的上級,誰是你們的下級。”他火了,他說徐向前總指揮是我的上級,“你們都是我的下級!你們把我放了,我請徐向前總指揮來跟你們解釋。”但是他們根本不聽他的,任廣琇還上去踢了他幾腳。以後她才知道,任廣琇因為暗中戀她,對他更加義憤填膺,下手也很重。當然,都是以革命的名義。


    為了防止他們逃跑,任廣琇還發明了一種“背靠背”的捆綁法,把他和喬喬的雙手和雙腳都捆在一起。但是他們還是在夜間磨斷了繩子,喬喬身體小一點,從窗戶的鐵欄杆鑽了出去。被發現後,後腰挨了一槍。喬喬在那一夜拖著帶傷的身子,潛入對麵的樹林,開始還是一拐一瘸地小跑,後來是艱難地走,再往後就是爬了。天快亮的時候,總部的巡邏人員發現了她,她報出了一個密碼,說要見徐向前總指揮。等見到徐總指揮之後,她隻來得及說了一句話,就斷氣了。


    後來,後來的事情又是一波三折。聽說徐向前總指揮親自帶人到旺蒼縣城那家豆腐坊,可是那裏什麽也沒有了,隻剩下一地血跡。保衛局的解釋是,由於他們磨斷了繩子,保衛局的三名幹部趕到現場,他突然發起攻擊,情急之下,一名幹部向他開了槍。


    那以後,她就生活在一種難以言狀的情境之中了。最初她被調出了機要科電台隊,到紅軍被服廠當會計,後來又被調到供給部,當糧秣員。從此她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她沒有要好的同事,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沒有娛樂和社交,當然更不會有愛情。組織上還曾經跟她商量,說部隊越來越艱苦了,可能還要轉移,一部分老弱病殘可以疏散到地方去,問她有沒有回蘇州老家的想法。


    她那時候真的動心了,她想離開這個夢魘之地,一了百了。可是她不甘心,因為她一直沒有聽到組織上對他的結論,也沒有接到組織上對她的勉勵或者處理意見。一句話說到底,她一直沒有搞清楚,那件事情她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朦朦朧朧中,她感覺到她做錯了。盡管後來方麵軍總部宣布,他的性質是叛逃,但是她覺得在組織上的這個結論的背後,還隱匿著更深層次的東西。


    果然,長征到延安之後,一位熟悉他的同誌有一次悄悄地告訴她,她不僅錯了,而且錯大了。她把總部的一個重大計劃破壞了,否則他就把國民黨軍的一個師拉過來了。


    她驚呆了,看著那個同誌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後來才喃喃地說,“可是,保衛局,可是還有保衛局……”


    那位同誌說,“你糊塗,那時候你們四軍的保衛局是幹什麽的?挖牆打窟窿找反革命,找特務,找叛徒。這下可好,抓了一個大特務大叛徒,那他們還會鬆手啊?可是,他的任務是總部直接下達的,歸徐向前總指揮直接領導,根本就不讓保衛局沾邊。保衛局那些豬腦子,兩隻眼睛看見的全是敵人。”


    她問,“他和喬喬真的死了嗎?”


    那位同誌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她說,“後來徐向前總指揮親自趕到旺蒼了,他應該不會死的。”


    那位同誌說,“但願刀下留人,可是就怕那聲喊來遲了。”


    這些年,她的腦海裏是有疑點的——既然他的行動是受徐向前總指揮直接領導的,那麽徐向前總指揮後來趕到旺蒼,他的命就應該保下來了。假使沒來得及保住他的命,那就應該為他恢複名譽。可是一方麵宣布他被打死了,一方麵又宣布他是叛逃,這兩條中間至少有一條是假的。既然死了,正常情況下,就應該恢複名譽了,就不應該隱瞞事實真相了。既然還需要隱瞞事實真相,那麽就有可能是他還活著,並且真的“叛逃”了。


    每每想到這裏,王淩霄心裏就有一種難以遏製的衝動,她想,今生今世,她應該再見到他。她不一定向他表白,也不一定要聽他解釋,隻要他們再次重逢,隻要他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那就什麽都不用說了。也正是出於這樣的心理,她才堅持沒有離開隊伍,冥冥之中,她總覺得還有重逢的日子。包括後來主動要求到江南工作,在潛意識裏都有一份期盼,因為在川陝根據地的時候,他每年都要回到陸安州“做生意”。她想,隻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在陸安州出現,她還是想離他近一點……


    隻是,如果那位同誌的話是真的,她就太對不起喬喬了,那個像映山紅一樣朝氣蓬勃的女孩子,那個心地純潔如一泓清泉的村姑,僅僅是因為她的狹隘,就斷送了美好的年華。是她殺了喬喬啊!


    隻要不是戰事緊張,每到傍晚,王淩霄總是喜歡到杜家老樓西邊的岡巒上散步,在那裏眺望天穹。雲海蒼茫,日落霞飛,天幕下就像一座輝煌的宮殿,一座海市蜃樓。多少次她望著西方那變幻無窮的天際,心裏隱隱地便響起奔馳的馬蹄,恍恍惚惚就看見了那匹矯健的雪青馬。馬背上的他,披一襲紅色的戰袍,英姿煥發,縱橫在天壤之間穿雲而過……


    有一次她問葉子,“天茱山裏是不是有一個雲舒莊園?”葉子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沒聽說有什麽莊園,隻是聽說老林子裏麵有大片大片的糧田。不過那是古代的事了,如今那裏是無人區,瘴氣大,也沒有路,進不去……”


    她說,“既然古代都有人進去,而且裏麵還有糧田,怎麽會沒有路呢,這麽多年難道就沒有人進去過?”


    葉子又歪起腦袋想了一陣說,“那誰知道呢?不過以後總會有人進去吧,那麽多糧田呢!”


    八


    聽說眨眼漢子送來了“老頭子”的緊急命令,霍英山和彭伊楓三步並作兩步往司令部作戰室跑,路上霍英山蹦蹦地對彭伊楓說,“估計是要動真的了,‘老頭子’跟鬼子糾纏了這麽長的時間,方方麵麵都準備停當了,要攻打陸安州了。”


    彭伊楓說,“哪有那麽簡單啊,真的下手,至少要開個聯席會吧?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搞清楚‘老頭子’到底是誰了。我分析八成是川陝根據地紅四軍的那個沈政委。”


    霍英山愕然地瞪著彭伊楓說,“那個人不是說被處決了嗎?難道借屍還魂?”


    彭伊楓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司令員,別忘了,兵不厭詐啊!”


    霍英山又往前蹦躂兩步,斜眼看著彭伊楓,“你是怎麽知道的?”


    彭伊楓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啊,從指揮風格上就能看得出來。”


    霍英山說,“那我們就等著見證吧,如果真是,那真說明你料事如神,以後七支隊的指揮,全部由你拍板。”


    彭伊楓說,“還是民主一點好,免得你以後又抵製我。”


    霍英山哈哈大笑說,嘿,“又揭老排長的瘡疤。”


    到了作戰室,見到眨眼漢子,眨眼漢子把任務不緊不慢地傳達了,霍英山和彭伊楓都有一點發愣。自然不是攻打陸安州,甚至不是正經八百的戰鬥,而是要彭伊楓親自率領抗敵劇社去“皇協軍”裏演一次節目。原則是小分隊行動,人不要多,節目精幹,但聲勢要大。“老頭子”親自點的節目是《一條腿》和《漢奸的下場》。


    霍英山蹦到眨眼漢子的麵前,手指著眨眼漢子的鼻子說,“你不是開玩笑吧?到漢奸部隊去演戲,還讓政委親自去,有這麽打仗的嗎?”


    眨眼漢子說,“執行命令吧,這不是開玩笑,這是對敵鬥爭策略。”


    霍英山還想說什麽,被彭伊楓製止了。彭伊楓說,“良將用兵,出其不意。既然‘老頭子’部署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霍英山說,“演戲可以,怎麽能讓彭政委親自去呢,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嗎?”


    彭伊楓臉一板說,“司令員你怎麽如此小看我,什麽肉包子打狗,難道我是泥做的嗎?”


    霍英山見彭伊楓拉下臉了,聲調馬上降低了,訕訕地說,“我這不是擔心你的安全嘛!”


    彭伊楓說,“司令員,看來‘老頭子’要安排一場文戲,一定是有深遠考慮的,要上升到陸安州抗戰全局的高度來認識。不能光考慮個人的安危。”


    又對眨眼漢子說,“請轉告首長,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眨眼漢子說,“越快越好。”


    彭伊楓說,“最遲明天晚上,最早今天晚上。”


    眨眼漢子說,“那好,我這就回去報告。”


    當天上午,彭伊楓點將,人員有田紅葉、晉薪、曾見湖、劉慶唐和小侉子等,隻讓馮存滿帶了一個排遠遠隨行。田紅葉提出,《一條腿》是王淩霄創作的,她也參加排練了,是不是請王淩霄一起去?


    彭伊楓思忖片刻說,“王淩霄同誌身體狀況不是很好,這樣風風火火地跑,她恐怕受不了。另外,這次演出是執行一項非同尋常的政治任務,同誌們要做好戰鬥準備。”


    演出的地點是隱賢集東南的顏莊,那裏駐紮著“皇協軍”二團的三大隊。這也是“老頭子”指定的,據說三大隊的基礎比較好,安全相對能夠保證。霍英山堅持至少要帶一個連的兵力,彭伊楓認為不妥。“老頭子”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就是要在“皇協軍”和鬼子之間製造猜疑,如果帶上戰鬥連隊,萬一誤會,反而把“老頭子”的初衷弄擰了。


    楊家嶺做夢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新四軍江淮七支隊政委彭伊楓,居然輕車簡從,就這麽六七個人,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顏莊三大隊的駐地。楊家嶺甚至懷疑這是疑兵計,一時半會兒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位天上來客。


    彭伊楓倒是不見外,到了就一屁股拍在大隊部唯一的一張楠木太師椅上,談笑風生,說,“楊大隊長,別來無恙?在日本人手下當差,食有魚否?”


    見彭伊楓如此從容不迫,楊家嶺料定新四軍已經把三大隊包圍個水泄不通,所以就格外謙恭。給彭伊楓遞煙點火的時候,兩隻手一起顫抖,以至於洋火劃了三四根才把彭伊楓的煙點著。楊家嶺說,“彭長官體恤我們這些沒有血性的人,其實龜孫才想給鬼子做事,這不是為了弟兄們活命,曲線救國嗎?我向彭長官保證,每次跟鬼子到天茱山‘清剿’,我們三大隊都是槍口朝天的。”


    彭伊楓煞有介事地點頭說,“槍口朝天?哦,這麽說你還是中國人咯?”


    楊家嶺說,“彭長官見諒。當這個漢奸,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誰要是心甘情願當漢奸,天誅地滅!”


    彭伊楓本來不怎麽抽煙,楊家嶺敬上一根東洋煙卷,他就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架式,蹺起二郎腿,悠悠自得地吐著煙圈兒,乜著眼睛問楊家嶺,“怎麽樣,鬼子的飯還能吃飽吧?”


    楊家嶺稀裏糊塗地回答說,“還好,還好,軍餉是有著落了。”


    彭伊楓冷笑一聲說,“哦,軍餉有了著落,狗有了骨頭就搖尾巴。啊,是不是啊?比太監強多了。”


    楊家嶺頓時麵紅耳赤,低眉垂眼的不再說話。


    彭伊楓說,“不過,你三大隊確實還有些義舉。我聽說在桃花塢跟鬼子一起栽秧的時候,你們就揍了鬼子少佐,了不起啊!”


    楊家嶺的腰杆頓時挺了挺說,“承蒙長官誇獎,這都是弟兄們路見不平。”


    彭伊楓說,“還有,狙擊方索瓦,貴部出了不少力,可歌可泣。”


    楊家嶺這回不吭氣了,因為狙擊方索瓦的事情,他和常相知都被關了禁閉,罰錢不說,有消息傳來,原信正在搜集他們的情況,不知道還有什麽橫禍呢。


    彭伊楓說,“你們曲線救國,難得啊難得!我們直線救國,也不容易。今天我帶來了幾出小戲,犒勞一下曲線救國的弟兄們,不知楊大隊長是否有興趣?”


    楊家嶺愕然問道:“就在顏莊?”


    彭伊楓把茶碗一放,笑笑說,“難道是在杜家老樓?弟兄們方便嗎?”


    楊家嶺回過神來,看見馮存滿和劉慶唐的手都按在槍柄上,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生怕這兩個金剛似的家夥發出什麽信號來,趕緊說,“那好那好,我這就去張羅。”


    一場突如其來的宣傳演出就這樣開始了。這次就演了三個節目,兩個活報劇《一條腿》和《漢奸的下場》,另有一出是田紅葉的獨角戲《打個明白仗》。演《漢奸的下場》的時候,因為人手不夠,曾見湖扮演勇敢抗日的大哥,劉慶唐扮演觀望猶豫的二哥,小侉子扮演投敵求生的漢奸,田紅葉扮演受敵侮辱而又英勇抗爭的小妹。節目演得有聲有色,三大隊的官兵起先不知道今天是從哪裏來的好事,平白無故地就有好戲看。看著看著明白了,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沒有人搗亂。演到最後,小妹掙脫鬼子,弟兄三人聯手把鬼子打死,“皇協軍”的士兵裏還有人大聲叫好。


    田紅葉的獨角戲就是打算盤,一把算盤當道具,演得滿場都是劈裏啪啦的算盤聲。節目的內容就是算賬,陸安州的鬼子有多少,中國人有多少,漢奸有多少,抗日武裝有多少。開始把“皇協軍”都算作敵人,敵強而我弱,後來“皇協軍”覺悟了,反正了,中國人團結起來,每人頭上頂著三隻鐵缸衝向敵陣,一人一口唾沫就把小鬼子淹死了。


    雖然三大隊的官兵沒有叫好,但不斷有人發出驚歎。演出期間秩序井然,說明節目對於眾多的“皇協軍”官兵還是很有觸動的。


    在演出過程中,楊家嶺一直忐忑不安,隻有他沒能好好看戲,眼睛骨骨碌碌四處張望,還不時起身場前場後亂轉。馮存滿也很緊張,跟彭伊楓嘀咕,“這狗日的進進出出,莫非是想暗算我們?”


    彭伊楓不動聲色說,“我料定他不敢,他進進出出,是為了安全呢,不僅是為了我們的安全,也是為了他的安全。”


    快要結束的時候,楊家嶺的神色稍稍平靜下來了。回到彭伊楓的身邊,耳語道,“長官,卑職已經備了酒席,請長官宵夜。”


    彭伊楓微笑四顧,然後說,“我看不必了吧,我們抗日隊伍向來是勒緊褲帶打鬼子,不搞排場。”


    楊家嶺說,“有人想見長官,恭候多時了。”


    彭伊楓收斂笑容,“誰啊?”


    楊家嶺說,“此處不便稟報,一會兒長官就知道了。就是他在親自布置保證長官的安全。”


    九


    夜幕終於降臨了,半個月亮浮上樹梢。


    岩下從東邊的樹叢下麵爬過來,低聲說,“下士官閣下,真想喝一口熱湯啊!”


    荒木岡原說,“再等會兒,一定要等村裏的人都睡覺了才能下去。把糧袋拿給我。”


    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線,他們在山根下找到了一條小路,傍著小路,順利地接近了離村莊有五百米左右的那個獨立院落。目標是白天就觀察好的,這段路麵的人不多,一個早晨挑水的女孩,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白天又趕了一群白鵝在河邊放牧。一對中年夫婦,白天在山下出現,差點兒就靠近荒木岡原和岩下棲身的山林了。他們在山下的一塊紅薯地裏忙碌了一個上午,荒木岡原和岩下的晚飯也來自那塊紅薯地。可是岩下吃了紅薯之後惡心得要命,又吐了出來,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除了那對中年男女和那個女孩,還有個大約五六歲的男孩,白天在院子前麵的大柳樹下跟黑狗玩,其他就再也沒見到有人進出了。荒木岡原判斷,這家大約就是四五個人,充其量還有一兩個老人,對這樣的人家下手比較安全。


    挨近那家農舍,果然有一隻黑狗臥在院子的外麵,好像有所警覺,懶洋洋地動了動前爪,吠了一聲,就像咳嗽。荒木岡原扔過去一團兒蛇肉幹,黑狗又吠了一聲,抬起頭來,四下裏望了望,然後站起來,慢騰騰地走向蛇肉幹,聞了一下,再拿舌頭舔了兩下,剛想喊叫,聲音還沒來得及出口,便倒下了。蛇肉幹裏有荒木岡原本來準備用於“玉碎”的劇毒藥物。


    荒木岡原用匕首撥開院門,開門的時候吱呀響了一聲,驚動了主人,一陣沉寂之後,東廂房裏亮起了微弱的燈光。不久堂屋的門就打開了,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的廊台上,戰戰兢兢地喝了一聲,“哪個?”


    荒木岡原就在旁邊,猛然撲了上去,胳膊像鋼鉗一樣將男人的腦袋鉗住,再一擰,男人就軟綿綿地倒下了。荒木岡原扯出繩子,隻用了不到十秒鍾的時間,就將男人的手腳捆利索了。接著,荒木岡原衝進亮燈的內間,裏麵有一大一小兩張土炕。果然隻有一個女人,一個女孩和一個瘦小的男孩。


    女人剛想喊叫,荒木岡原飛身躍上土炕,抓起被子把女人捂住了,同時低聲喝令岩下動手。岩下感到渾身突然漲滿了力量,也衝上前去,把女孩和男孩的手腳捆住了,並且用破布塞緊了他們的嘴巴。


    燈光下,荒木岡原和岩下麵對的是六隻驚恐的眼睛和三具縮成一團抖動不已的身體。荒木岡原搬過一條板凳,坐了下去,然後命令岩下說,“看看屋裏,有沒有食物。”


    岩下說,“我想喝口熱湯。”


    荒木岡原揮手給了岩下一個耳光,“混蛋,什麽時候了,還想喝熱湯,趕快尋找食物!”


    岩下翻遍了屋裏的每個角落,隻找到了幾隻紅薯,同時找到了一個鵝蛋。荒木岡原不認識白鵝,但知道是江淮的家禽,對岩下說,“地下走的大鳥,到院子裏去找。”


    結果仍然沒有找到。荒木岡原走到女孩的麵前,拿著匕首向她比比劃劃,意思是說,“不許喊叫,喊叫死拉死拉的。”女孩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拚命地搖頭掙紮,床上的女人也開始反抗,腳蹬頭撞,發出嗚嗚的聲音。隻有那個男孩,被徹底嚇傻了,一聲不響地看著他們。


    岩下說,“我想喝口熱湯。”


    荒木岡原說,“混蛋,就吃這個。”


    岩下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破舊不堪的廚房,黑咕隆咚的隻有一隻鐵鍋,而且岩下沒法生火,隻好把女孩身上的繩子解開,拖了過來,比劃著讓她煮鵝蛋。女孩路過門口的時候顯然看見了倒在地上的男人,嘴裏嗚嚕一聲,就癱倒了。荒木岡原衝了過來,左右開弓,把女孩打醒,讓岩下繼續往灶房裏拖。後來女孩總算清醒過來了,岩下擎著匕首,在自己的嘴上吹了一下,做了個動作,告訴她隻要喊叫,就會一刀結果了她。她領會了岩下的意思,點了點頭。岩下這才扯掉塞在她嘴裏的破布。


    女孩一聲不吭,連動作都是輕輕的,找出了火鐮和火絨,把火燃著了。那一瞬間,岩下看清了女孩的模樣,身體瘦小,頭發幹枯,但是,眼睛大而明亮,居然出奇地平靜。在火光下,她也看了岩下一眼,那一眼看得岩下心驚肉跳。他不知道這個女孩此刻在想什麽,也許正在尋找機會逃脫,也許正在想法殺死他。


    水很快就沸騰了,女孩把鵝蛋放進鍋裏,囫圇著煮,開水的氣味讓岩下嗅到了久違的人間氣息。灶火明明暗暗,閃閃爍爍。岩下不禁有些迷醉,有些幻覺,居然用哀求的聲音對女孩說,“我想喝口熱湯。”


    就在這時候荒木岡原過來了,他已經把女孩的母親和弟弟緊緊地捆在一起。荒木岡原說,“快點,迅速就餐!”


    女孩撈起鵝蛋,扔進水缸裏。荒木岡原惡狠狠地看著女孩,抬手就將女孩的嘴角打出了血。荒木岡原吼道,“混蛋,找死嗎?”


    女孩還是一言不發,看了荒木岡原一眼,彎下腰去,把鵝蛋抓出來,放在缸沿上輕輕一碰,再輕輕一剝,頓時,小小的灶屋像升起了一顆太陽,立即蕩漾了溫馨的香味。荒木岡原接過鵝蛋,停了一下,把它交給了岩下說,“岩下君,感謝天皇陛下,賜給我們食物,好好幹吧,為天皇陛下效忠。”


    岩下明白了。女孩在討好他們,盡管她一言不發,但是她屈從了,她希望她的討好能夠得到回報,免除傷害。女孩的眼神和無聲的行動,就像一個被放在屠案上即將被宰割的動物在做最後的乞求。岩下的心動了一下,恐懼又重新襲了上來。


    吃完鵝蛋,荒木岡原向岩下詭秘地笑笑說,“岩下君,現在可以滿足你的欲望了。給你十分鍾時間,十分鍾足夠了。”說完,荒木岡原就離開了灶房。灶膛裏還有餘火,一閃一滅,坐在灶台後麵的女孩,臉蛋被火烤紅了,像一開一合的花朵。


    岩下明白了荒木岡原的意思,他注視著女孩,想象著女孩花蕾一樣的rx房和處女的下體。女孩不漂亮,但她是女孩。岩下這樣想,他想象著他插入女孩身體的時候,會怎樣的竭盡全力,是怎樣的酣暢淋漓。他渴望女孩的慘叫,那叫聲將會把他的血液煮得滾燙。自從三十歲之後,他就一直渴望再次刺破一個處女,可是他一直未能如願。他通過商業的手段接觸的那些女人,或者是軍部分配過來的女人,全都像幹涸的古井,不僅空蕩蕩的,還散發著令人窒息的臭味。這個中國鄉村的女孩,她的一切都是純淨的,未經汙染的,她的肉體嬌嫩且韌性十足,她一定會讓他品嚐到一頓來自山野的美味。


    然而奇怪的是,任憑岩下拚命地幻想,想象出最淫蕩最刺激的畫麵和聲音,可他自己的身體卻沒有任何反應。他覺得不僅下體軟綿綿的,他的心甚至也變得軟綿綿的。他覷了女孩一眼,女孩也忽閃著明亮的眸子在看他,目光是驚恐的,悲傷的,而在驚恐和悲傷的背後又隱藏著仇恨。


    終於他說,“請原諒,我隻想喝口熱湯。”講完這句話,他嚇了一跳,我這是怎麽啦?我怎麽可以請敵人原諒呢?難道我真的病入膏肓了嗎?可是我分明沒有生病啊!她怎麽會是敵人呢?她隻不過是占領區一個貧窮的無辜女孩,為什麽要把她當作敵人呢?這太不可思議了,太沒有道理了。難道天皇希望看到我們傷害一個羊羔一樣柔弱無助的女孩嗎?


    “岩下君,你在磨蹭什麽,完事沒有?”


    岩下沒有回答。


    荒木岡原又喊道,“快點,一次就行了。我們要保持體力,讓她帶領我們去尋找。她一定知道那個出入口。”


    岩下清醒了,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驟然閃爍了一下,她顯然是個聰明的女孩,她顯然從這七八分鍾的時間裏看出了他內心的渴望和焦灼,她顯然已經從荒木岡原的叫喊聲中明白了他和他對她的不同態度。他從她投來的驚恐的哀求的目光中,捕捉到了稍縱即逝的一絲期望,也許是在萬分之一秒鍾的時間裏,他和這個異國農家女孩的心靈碰撞出了火花。


    荒木岡原一頭衝了進來,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想象中的情景絕不是這樣的,他想象中的這裏已經血流遍地,那個女孩已經昏迷或者半昏迷,而岩下正光著屁股像齊步走那樣,節奏分明地向女孩的身體挺進。他想象中他還朝岩下醜陋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然後大喝一聲,“起來吧,為了感謝天皇陛下的仁慈,讓我們行動吧,像打開這個女孩的下體一樣打開他們的秘密的軍事基地,把‘皇軍’的精液發射在天茱山的縱深。”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唯一發生的是女孩見到他的時候,眼睛裏驟然閃過的、見到魔鬼一樣的驚駭和絕望。


    “怎麽,你沒有幹啊?”荒木岡原的臉上出現了陰森的困惑。


    “對不起下士官閣下,我不能。”


    “為什麽!”荒木岡原咬牙切齒地問。


    “對不起下士官閣下,我隻想喝一口熱湯。”


    “八——格!”


    岩下頓時眼花繚亂,金星飛舞。荒木岡原的拳頭暴風驟雨一般落在他的頭上,臉上。荒木岡原一邊教訓他一邊怒吼,“太丟人了,太有損‘皇軍’的體麵了,麵對敵國的女人,居然毫無戰鬥激情,居然無動於衷,真是太羞恥了!”


    荒木岡原至少打了岩下二十多下。岩下沒有躲閃,也沒有反抗,就那麽昂首挺胸地任憑荒木岡原發泄。打完了,荒木岡原摸了摸自己的褲帶,拍拍肚子,然後對岩下說,“滾出去,警戒!”


    岩下滿臉是血,眼睛腫得隻剩下極小的一條縫隙,但是他從這極小的縫隙裏看到了女孩眼睛裏充滿了同情和感謝,女孩已經把臉仰起來了,女孩的眼睛裏還有焦灼。女孩的眼神分明是在求救——求救?向他?向他這樣一個被他們稱作鬼子的人求救?怎麽會呢?


    但他分明看到,女孩的眼睛裏閃爍的就是求救的光芒。是一個人向另一個人求救,是一個女孩向一個男人求救,而不是一個中國人在向一個鬼子求救。


    女孩下意識地向灶膛裏一根一根地添加柴塊,她的臉被火光映得更亮了。


    “滾出去,難道你不明白我的話嗎?”


    荒木岡原又向岩下的腦袋上打了一拳。


    “是,下士官閣下!”岩下抹了抹額頭,再也不看女孩,轉身走了。岩下走到院子裏麵,腳下哧溜滑了一下,一個趔趄沒站穩,咣當就坐在地上。雙手一撐地,頓時僵住了,把黏糊糊的雙手伸到月光下麵一看,一股血腥撲鼻而來。


    岩下趕緊爬起來,看見草屋東廂房的燈火跳了一下,他定定神,小心翼翼地邁動步子,跨越流淌了半個院子的血跡,走進草屋。那裏的情景讓他更加毛骨悚然,土炕上女人的喉嚨被挑斷了,還在咕咕嚕嚕地冒著血泡,小男孩被齊刷刷地攔腰斬斷。屋內血流成河。


    岩下在草房內呆了大約有一分鍾,後來居然就不再害怕了,居然就異常鎮靜了。覺得腦子裏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在竄來竄去,有些暈眩,然後就開始嘔吐。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隆隆的雷聲,咕咚,咕咚,嘩啦,哢嚓……


    他站直身體,然後轉身出門,向灶房走去。走到門口,他就聽見了呼呼哧哧的喘聲夾雜著低沉的怒吼,還有嗚嗚哇哇的胸腔的低鳴聲。一隻歪歪扭扭的小木桌被踢翻了,幾隻粗大的陶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女孩的嘴巴被重新堵住,手腳也被捆上,但是身體上僅有的可以活動的部位還是在頑強地掙紮著,尤其是兩隻膝蓋,像羊頭那樣不停地拱動,她全身的衣服已經被扯得隻剩下襤褸幾片,裸露的部分被灶火映照出玫瑰般的顏色。荒木岡原用腦袋將女孩的上體抵在灶台後麵的牆上,正在吃力地,一次比一次勇猛地掰著她的雙腿,但是女孩的掙紮使他始終無法順利地開展自己的行動。


    岩下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突然她看見了他,她在一次比一次絕望的掙紮中,眼睛突然閃了一下——也許根本就沒有閃,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看見他。但是,在那個時候,岩下分明看見她的眼睛向他閃了一下,並且似乎看見了她的淚水。


    “下士官閣下,請放開她吧!”


    這個聲音就像沉重的滾雷,岩下自己都被這聲音嚇壞了。荒木岡原的動作倏然停止了,一切都沉澱下來,隻有灶膛裏畢剝作響的柴火。荒木岡原回過頭來,向他報以莫名的微笑,“你是說,讓我放開她?”


    “下士官閣下,我們需要她,我們要完成天皇陛下交給我們的神聖使命啊,請放開她吧!”


    “你後悔了嗎?”


    “不是,下士官閣下,我隻想喝一口熱湯。我們去履行‘皇軍’的神聖職責吧,我願意跟著你赴湯蹈火,直到找到那個秘密的出入口。”


    荒木岡原又笑了,“你能保證,你有辦法讓她給我們帶路?”


    “可是,我們試試吧。”


    “好——吧!”荒木岡原鬆開了手,站了起來,係好褲子,轉身,突然一拳打在岩下的臉上,接著,隻聽一聲脆響,荒木岡原的皮帶解開了,皮帶在空中銀蛇一樣飛舞,發出嘎嘎的響聲,皮帶落在岩下的腦袋上,額頭上,胳膊上……


    岩下倒下了,但是皮帶沒有停止,皮帶仍然快速地飛舞,嘹亮地歌唱,它在岩下倒下的身體上歡快地舞蹈……


    皮帶是在驟然間停止舞蹈的。


    荒木岡原的腦袋突然向上仰了一下,眼睛在頃刻間睜大,像是質問蒼穹,為什麽,為什麽,天皇陛下,你在哪裏……但是他已經等不及回答了——在他的腦袋和肩膀的連接處,發出哢嚓一聲斷裂的響動,接著,他的腦袋就向右一偏,脖頸處咧開一張大嘴,瀑布一般的血漿以極快的速度飆射到對麵的牆上。


    那個過程不會超過十秒鍾,但此後在岩下的感覺裏,卻是很長的一段經曆。岩下當時對於背上的鞭打已經沒有感覺了,他用雙手摟著腦袋,甚至有空從胳膊與腦袋的縫隙裏偷偷地觀察女孩。他先是看見了一雙赤足,它們被捆綁在一起,他還感歎於這雙赤足恐怕至今沒有穿過襪子,他想中國農村的女孩子實在太苦了,她們中有許多人可能到死都沒有見過襪子。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那雙赤足在向他移動,兩個拇指夾著一把菜刀。他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堅定而濕潤,她的眼睛在向他懇求,使用它吧,那樣你就不會再挨鞭撻了,那樣你就是一個正義和勇敢的男人了!


    其實他並不想殺死荒木岡原,挨打並不是反抗的理由。而且就算他想反抗,也用不著使用那把菜刀,他的腰間有匕首,隻要他順手一抽就出來了。可是當那把菜刀出現之後,尤其是菜刀後麵女孩那雙幽幽的眸子出現之後,他突然有了衝動。他想起了中國的一個成語,借刀殺人,過去他隻是片麵地理解借刀殺人就是玩弄手腕的意思,現在他突然體驗出更深的內涵,原來與借刀同時借來的還有膽量和快感。他的心突然獰笑起來了,“哈哈,下士官閣下,你已經揍我一年多了,就讓我揍你一次吧。”


    當菜刀把荒木岡原的脖子砍斷之後,岩下才意外地發現,原來他的力量並不小。


    十


    鬆岡大佐的心髒突然痙攣了一下,接著就出現了絞痛症狀。這種猝不及防的感覺,使鬆岡大佐一下子就陷入惶惑之中,他不知道這是身體內部的原因還是身體以外的原因。從一定程度上講,鬆岡大佐是相信宿命的。人的任何感覺都是有來曆的,哪怕僅僅是咳嗽。


    鬆岡寧肯這次心悸是來自於體內的原因,但是,他自己否定了這個判斷。他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陸安州的上空呼風喚雨,凝雲聚電,鼓蕩雷霆,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捶打他的軟肋。


    他把目光投向夜空,皓月當空,幻影遍地。小城就像一艘停泊的巨輪,浸泡在月色的海洋之中。


    人在暗處,心在明處。


    他突然想,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陸安州的“支那人”都在做些什麽呢?難道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眠?會不會有人像他這樣,夜不能寐,臨窗遠眺,思接千古,神遊八荒?他想一定會的,一個喪失了主權、被異族占領的民族,無論如何是睡不踏實的。他們每天夜裏都在做著同樣的夢,那就是讓自己成為堅不可摧無往不勝的勇士,讓自己的心和臂膀一樣堅強起來,然後戰鬥。他突然產生了一股衝動,很想獨自一人走上陸安州的街麵,穿巷而過,看看陸安州夜的景色,觸摸陸安州夜的脈搏,聆聽陸安州夜的呼吸。最好是能夠登上西邊的天茱山,在突兀的岩石上,俯瞰夢幻般的山坳,傾聽草木覆蓋下群山的天籟之音。


    這個突然的靈感使他激動起來了,他想他一定會這麽做的。作為陸安州駐屯軍司令官,他絕不能連天茱山都沒有去過就悻悻離開,那就太有損“皇軍”的臉麵了。他要在撤離之前,不,最晚也要在撤離之時登上天茱山,讓大日本帝國的優質軍用皮靴,在天茱山的主峰,在抗日分子鮮血浸染的土地上,踏上深深的痕跡。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他,他曾經無數次在心裏勾勒的輪廓,那個“死而複生”的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沈軒轅。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忘記這個人,這個人毫無疑問是他最強大的敵人。如果把陸安州比作一個獨立王國,把沈軒轅看成是流亡的陸安州君主,那麽他鬆岡則是篡位的亂臣賊子。如今亂臣賊子君臨陸安州,而它的真正主人卻東躲西藏人鬼皆非。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故事的作者就是戰爭。


    戰爭有許多功能,主要顯示在物資的爭奪和擁有方麵,因此人們往往忽視戰爭的更深層次的功能,那就是戰爭書寫的人間藝術。兩個沒有任何交往,從來不曾相識的人,完全不是按照自己的意誌就成了敵對的雙方。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和棲身的空間,勘察對方,研究對方,謀陣布局,調兵遣將。陸安州就像一副盲棋的棋盤,那上麵的每一次動蕩和每一個事件,都不是孤立的,都是總體棋局中的一個步驟。


    鬆岡的苦惱在於,他無時無刻地不在感受對方的力量。自從駐屯陸安州,他常常會感到有一股力量平地而生,在聚集,在運動,向他步步緊逼。


    開春之後,“親善懷柔”工作繁榮一時,然而好景不長,“皇軍”的糧食輜重不斷被劫,“皇軍”和忠於“皇軍”的“皇協職員”經常被殺,據點哨所不翼而飛;天茱山抗日武裝眼看坐大,訓練裝備編製不動聲色地節節升高,蓄勢待發;原先睚眥必報的中央軍和新四軍,似乎已經進入蜜月狀態,多次聯手對付“皇軍”,彼此協調越來越默契;“皇協軍”同“皇軍”的關係,由主仆關係漸漸變成了等級關係乃至平等關係;就連宮臨濟那樣的狗腿子偶爾也敢對太君說“不”了,居然毆打“皇軍”的下士官,圍攻原信少佐,進而狙擊“皇軍”股肱方索瓦,變得越來越難以控製了。更有甚者,在陸安州城市和鄉村,都在流行一個口號,叫做:“把拳頭攥起來!”


    這才是鬆岡真正恐懼的事情。似乎有一雙大手淩空揮動,煽風點火,耕雲播雨。從天茱山到大蜀山,從淠水河到莽莽山林,伸出無數雙手,男人的,女人的,年輕的,蒼老的,這些手像森林一樣呼應著空中的那隻大手,成綱成目,成線成塊,編織著一張如同黑雲一樣鋪天蓋地的大網。這張大網的名稱就叫做全民抗戰,在陸安州,它將由兩百多萬雙中國手組成。


    可是,他是誰呢?


    從陸安州這些微妙的變化上看,他的突破口是準確的,思路是深遠的,節奏是循序漸進的,效果是明顯的。在陸安州中日角逐的這盤棋上,他不僅是精神領袖,也是政治旗手,還是軍事統帥。他的麾下不僅是天茱山的抗日武裝,也不僅是陸安州城內的地下人員,甚至還包括了“皇協軍”、“皇協職員”乃至“滿洲國親善團”。他企圖統馭的隊伍包括了行走在陸安州境內的所有的中國人,他的最終目的已經非常清楚了,那就是“以夷製夷”,利用血濃於水的民族情結,通過宣傳、離間、蠱惑的戰術,瓦解剝離“皇軍”身邊所有的中國人,使“皇軍”孤立起來,而使陸安州所有的中國人“把拳頭攥起來”。


    如果他的目的真的達到了,那將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到那時候,夏侯舒城的預言就將得到印證——全體陸安州的中國人同時行動,哪怕腦袋頂著鐵缸向前衝,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皇軍”寥寥兩千兵馬淹沒。


    盡管皓月當空,但鬆岡的心裏卻是一團烏雲。


    這天傍晚,董矸石手下的特工向鬆岡報告了一個令鬆岡十分痛苦的消息,新四軍江淮七支隊政治委員彭伊楓居然帶領幾個人的小分隊,潛入“皇協軍”二團三大隊進行抗日宣傳演出,居然還受到了“皇協軍”的喝彩,“皇協軍”的大隊長居然還設宴共飲。聯想到前不久


    剛剛發生的圍攻原信事件,狙擊方索瓦事件,嘩變事件,還有所謂的“二·二七”會議,這樣的“皇協軍”還能用嗎?答案是再清楚不過了。


    但是,鬆岡不是一個頭腦輕易發熱的人,他不會把問題孤立起來看。因為他了解“皇協軍”,僅僅是“皇協軍”作怪,諒他們沒有這個膽量。作為一個頭腦清醒的“皇軍”軍官,鬆岡把開春以來發生的這些事件一一在腦海中過濾,透過現象看本質,從手段的背後分析目的,從事件發生的空間和當事人的身份等等細微的地方入手,漸漸地他就看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有人在跟他爭奪“皇協軍”,而且已經成功地爭奪了一大半,從思想到隊伍。“皇協軍”再也不是在魯南淮北時期的“皇協軍”了,“皇協軍”越來越不像“皇軍”的走狗而越來越像中國人了。這個動作可以看成是“攥拳”行動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


    按照馬甫金的密奏,“皇協軍”師長宮臨濟是牆頭上的草,風吹兩邊倒。二團團長常相知排日情緒嚴重,部屬跟隨緊密,隨時有可能反水。三團團長翟向貴視財如命,全部心思都在撈取錢財上,部下多是煙鬼、毒販、嫖客和強盜,他的部隊根本就不能打仗。自從“皇協軍”裏出現抗日宣傳品,收藏“愛國證”最多的不是二團,而是三團。不同的是,二團的官兵收藏“愛國證”,多數是為了反戈一擊,而三團官兵收藏“愛國證”僅僅是為了活命。盡管如此,也夠可惡的了,吃著“皇軍”的糧,拿著“皇軍”的餉,嫖著“皇軍”征集的“花姑娘”,不思為“大東亞共榮圈”報效沙場,居然滿腦子臨陣脫逃。這樣的部隊還有用嗎?聊勝於無?不,甚至還不如沒有。


    按照馬甫金的計算方法,情況就不妙了,也就是說,“皇協軍”齊裝滿員的一個師三個團,常相知的團有一天會站在對麵,翟向貴的團會逃之夭夭,而隻有馬甫金的團站在“皇軍”的一邊。而如果以兵力而言,這個團能不能抵擋常相知的團還是未知數,樂觀地估計,就算馬甫金團同常相知勢均力敵難解難分,可是如此一來,這個一向為鬆岡倚重的“皇協軍”一師,實際的戰鬥力就抵消成了一個零字。


    這太危險了。沒有了“皇協軍”,兩千名“皇軍”還能做什麽事情?真的“相當於兩萬”?不能那樣計算。那是一種戰略估算,而不能作為戰術依據。征集糧食需要兵力,護送輜重需要兵力,守城扼要需要兵力……捉襟見肘那是好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天茱山抗日武裝來攻打陸安州,那就是猛虎下山勢如破竹了。


    接到董矸石的報告,鬆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早餐的時候,問原信有沒有聽到南方的消息。原信回答說,好像進展不太順利,“皇軍”在江西和湖南都遭到了頑強的抵抗。


    鬆岡吃了一個雞蛋,就抹嘴不吃了,問原信,“你對於陸安州的局勢怎麽看?”


    原信說,“較之宿陽、魯南等地,陸安州的‘親善懷柔’工作是最出色的,我們總共已經向派遣軍繳納糧食兩千多萬斤,支撐二十萬部隊的需要,還有其他物資。雖然沒有消滅抗日武裝,但是牽製了敵人約六千兵力,成績顯著。”


    鬆岡點點頭說,“你有沒有感覺到危險正在向我們逼近?”


    原信說,“危險一天也沒有離開我們。”


    鬆岡說,“不是一般的危險,而是滅頂之災。”


    原信瞪起眼珠子,吃驚地看著鬆岡。鬆岡說,“即便按照你的計算,我們牽製了約六千抗日武裝,可是這六千抗日武裝難道僅僅是無動於衷地任憑我們牽製?他們很長時間沒有發起大規模的戰鬥了,那麽他們在幹什麽呢?”


    原信說,“他們懾於‘皇軍’的威力,能夠應付‘皇軍’的掃蕩和清剿已是萬幸,哪裏還敢挑釁呢?”


    鬆岡說,“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了。‘皇軍’剛剛進入陸安州的時候,士氣正旺,敵人一觸即潰,軍心渙散,不敢以卵擊石。那時候我的確認為兩千‘皇軍’至少可以等同於兩萬中國軍隊。可是現在呢?進入春末夏初,怪事接連發生。天茱山的抗日武裝招兵買馬,戰術訓練緊鑼密鼓。而我們的身邊險情不斷,抗日宣傳品屢禁不止,‘愛國證’充斥了‘皇協軍’的各個角落,‘皇協軍’思想動蕩,反叛行為屢屢發生。好像有一股暗流在我們的腳下運行。‘親善懷柔’的局麵當初就像是你我建樹的一塊堅冰,曾經牢不可破,而在這種暗流不動聲色地衝擊下,它已經開始融化了。”


    原信說,“好像沒有這麽嚴重吧?在中國境內,‘皇協軍’內部有點騷動,這是正常的。總的看來還是平靜的。”


    鬆岡從餐桌上翻開一張油印小報,打開後指著那篇《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讓原信看,“這幾個字你認識嗎?”


    原信說,“認識,‘把拳頭攥起來’,就算不認識,這上麵還有配圖呢。”


    鬆岡又問,“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原信說,“這像中共的風格,喊口號,鼓鬥誌,虛張聲勢而已。”


    鬆岡冷笑一聲說,“這是我半年前的想法。你的思維足足落後了半年!我告訴你,這不是喊口號,不是虛張聲勢。‘把拳頭攥起來’,這是一項具體的戰略方針。誰是拳頭?你以為僅僅是為了提高天茱山抗日武裝的鬥誌,這僅僅是精神鼓動?不,遠遠不止這些。‘把拳頭攥起來’,就是要把陸安州全體中國人,包括明火執仗的抗日部隊、民間武裝,甚至還有‘皇協軍’、‘皇協政府’乃至‘親善團’,更乃至二百萬老百姓,意誌和力量全都聚集在一起。每一個部分就是一個手指,他們全部凝聚起來,那是個什麽概念?那就是洪水猛獸,那就是我們的滅頂之災。”


    原信怔怔地看著鬆岡大佐,臉上突然堆上了鄙夷的笑容,“太君,也許我們過於高看敵人了。從東北到華北,再到魯南,太君見到過全體中國人團結抗戰的局麵嗎?各路軍閥爾虞我詐,諸侯黨派之爭永不消停,內耗之熱情遠甚於抗擊‘皇軍’之熱情;老百姓對政府恨之入骨,民不聊生,望風逃難;軍官敲骨吸髓,士兵厭戰求生。‘皇軍’不正是憑借這些,一路西進,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的嗎?太君不要太多慮了。”


    鬆岡仍然滿麵陰雲地說,“原信君,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可是聖人之言。作為軍人,不僅要居危思危,更要居安思危,何況我們現在的平安隻是短暫的表麵的。我再說一遍,我們的腳下有一條暗河!有一句話你說對了,縱觀陸安州的態勢,確實有一個非常講究戰略和效率的指揮體係,而這個體係的最高決策者,很像是中共的風格,很像人民戰爭原則。挑撥離間,瓦解對手;開展政治攻勢,開展信仰教育;發動百姓,擴大武裝,等等。循序漸進地把散亂的、各自為戰的甚至互相對立的各派勢力凝聚在同一麵旗幟下,把拳頭攥起來!”


    原信說,“以卑職之淺見,把所有的中國人都集結起來,那是不可能的。中國內部矛盾重重,就連陸安州也是危機四伏。就像中共說的,政府是老百姓頭上的大山,政府和百姓是對立的;軍官欺壓士兵,軍官和士兵是對立的;富人盤剝窮人,富人和窮人是對立的。他們怎麽會為壓迫和欺負自己的人而戰呢?不會的,他們每個人隻會為自己的小算盤而戰。”


    鬆岡歎了一口氣說,“原信君,你這話隻說對了一半,可是你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事實,他們都是中國人,當‘皇軍’打進來之後,一旦他們的思想教育得體,組織方式有效,那麽如你所說的上述諸多矛盾都會得到緩解,中國同大日本帝國的矛盾就會上升到第一位。過去我們看不到這一點,是因為圍繞我們身邊的都是變節了的中國人,可是他們並不代表中國精神,並不代表中國民族素質,他們隻是小小的,走狗而已,不能以偏概全,把他們就理解為中國人,那樣要吃大虧。”


    原信說,“那麽太君,我們該怎麽辦呢?”


    鬆岡說,“一定要找到那個沈軒轅!”


    原信吃了一驚問,“誰,太君說的是誰?”


    鬆岡說,“沈軒轅,中國政府任命的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我的直覺告訴我,除了國民政府的公開身份,他還應該是中共的高級指揮人員。他沒有死,他就在陸安州,有可能就在城內,也有可能就在我們的身邊。他在觀察我們,分析我們,有時候指揮天茱山的抗日武裝偷襲我們,有時候在內部煽風點火離間我們,有時候公開跳出來戲弄我們。他已經伸出手掌了,已經開始收攏五指了,他的關節在嘎嘎作響,陸安州東西南北各個方向的熱血正在向他的手腕上凝聚。我們絕不能讓他把拳頭攥起來,我們要先下手,一個一個地剁掉他的手指,讓他攥出一手斷骨爛肉。”


    原信一言不發,等待鬆岡的進一步指示。


    鬆岡說,“一、命令董矸石收網,‘皇協軍’內和‘親善政府’內部的一級嫌疑分子統統抓起來。二、請方索瓦啟動‘拋磚計劃’。”


    原信說,“哈依!”


    鬆岡說,“收網不要收得太緊,‘皇協軍’內團以上的不要動,‘親善政府’內,署長以上官員不要動。”


    原信說,“可是,宮臨濟、夏侯舒城和常相知,全都在‘一級’的範圍啊!”


    鬆岡說,“現在還沒有確定沈軒轅的行蹤,還需要他們表演。”


    原信說,“如果他們逃脫怎麽辦?”


    鬆岡眼睛一瞪說,“這個問題應該問你自己!”


    原信說,“這真是養虎為患,如果當初太君能夠當機立斷,把他們都喀嚓了,也用不著這樣費神勞心了。”


    鬆岡吼道,“原信君,請你說話注意一點!”


    原信立馬緘默。


    鬆岡說,“原信君,你知道從魯南到宿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皇協人員’為我們服務嗎?”


    原信知道鬆岡又要挖苦他,苦笑說,“不明白,請太君明示。”


    鬆岡說,“就是因為鬆岡聯隊是我這樣明智、清醒而且有謀略的軍官擔任聯隊長,而像你這樣一腦子殺人放火、淺薄無知的軍官,隻能當參謀長。如果我們兩個人換個位置,他們一定會溜之大吉。”


    原信說,“是!”


    鬆岡說,“養虎自有養虎的道理,不養起來怎麽知道他是虎啊!把虎養起來,隻要不放虎歸山,就可以拉大旗作虎皮,就可以狐假虎威。知道他是虎了,為什麽還不殺呢?是因為你不道這虎是否成精了,這虎有沒有把山裏的虎都吆喝起來,那些虎們將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當然,今天不殺不等於明天不殺,不讓你殺不等於不讓他殺。明白嗎?”


    原信說,“明白!”


    其實是半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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