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一世紀的台曆終於掀開了。


    關於這個陌生的世紀,人類有很多猜測和預測,一個比較流行的說法是,世紀末日也是世界末日。當然,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或者持無所謂態度。


    就在兩個世紀交接的一刹那,無論是何種態度的持有者,都確認了一個事實:世紀末安然無恙,太陽照常升起,地球即沒有毀滅也沒有減速,一覺醒來,大家都還活著,每個人都還惦記著廁所,急急忙忙地撒尿。


    能夠順利和有力地撒尿,是上個世紀留給我們的最後的驚喜。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岑立昊正在吃飯的時候,接到辛中嶧的電話,說嶽江南要到88師來,重點是找他談話,讓他立即趕回師部。


    岑立昊有點意外。因為就在二十天前,嶽江南剛剛到洗劍參加了88師政工軍官心理戰培訓結業典禮。在間隔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嶽政委再次光臨88師,顯然是負有重要使命的。


    岑立昊問:“我是不是要準備匯報?”


    辛中嶧說:“我也是突然接到集團軍司令部的通知,沒同嶽政委直接通話,至於匯報,我看你準備不準備都無所謂。”


    放下電話,岑立昊的思維有些活躍,他想的當然不是匯報的事,88師科技練兵的那些事,他全都了如指掌爛熟於心。他也風聞軍區幾位首長有動議,要恢複他的師長職務,將辛中嶧調到集團軍擔任副參謀長,或者交流到省軍區提升為副司令員。嶽江南此次到88師來,而且點名把他從洗劍召回師部談話,如果不是有什麽重要任務布置的話,勢必同人事安排有關。


    上午九點半左右,岑立昊趕回師部。他提前半個小時來,是為了順便看看新建起來的幼兒園。


    這個幼兒園是前年岑立昊剛回88師不久確定上馬的項目,當時,營建辦公室拿出厚厚的一遝待建的項目,包括辦公樓維修,招待所裝修,禮堂改造,師史館加高,等等,都被岑立昊一筆勾銷了。這些項目都是老師長郭擷天在位期間定下來的,但岑立昊不管那一套,緊縮出六百多萬,一部分投入到科技練兵基地的bic工作室和軍官訓練中心,買了一批終端設備,建成了局域網,另一部分就用來蓋這個幼兒園。營建是當時的後勤部副部長李木勝具體負責,師裏是辛中嶧把關,那時候岑立昊基本上不予過問。現在,幼兒園已經投入使用了。


    從外觀上看,這個幼兒園很有點異國建築情調,小城堡似的,有高高的塔尖,有室外樓梯,裝修得五顏六色。院子裏還有一些注入滑梯、秋千、迷宮之類的遊戲器具和場所。


    岑立昊站在柵欄外麵,突然很有感慨。這個小小的幼兒園似乎喚醒了他心中的溫情。他回憶起岑驍漢小的時候,他很少帶孩子玩。他沒有參加過一次家長會,當團長的時候,有一次林林也抽不開身,他隻好讓司機去參加幼兒園的家長會,為此,還受到了老師的批評,說有的學生家長,官不大,譜不小,開家長會讓司機來,不是腐敗是什麽?司機滿腹委屈,老老實實地把老師的批評轉送給他了,他聽了隻好苦笑。他不能不承認,是有點腐敗,小腐敗也是腐敗,可他確實沒辦法,當時他接受了鍾副軍長交代的一項任務,正在準備一份關於聯合作戰的資料,連續幾個星期天都是在辦公室住的,他哪有心思一個半天都坐在幼兒園裏聽訓話啊?現在想來,他是對不起自己的孩子。


    正遐想間,路邊搖搖擺擺地跑過來一個小女孩,三四歲的樣子,見他趴在柵欄邊,睜著一雙黑溜溜的圓眼睛問他:“你是送孩子上學的嗎?”


    他彎下腰來,看著這個無比可愛的孩子,心中泛起一陣巨大的柔情:“不是,我是來看你的。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說:“我叫呂品。”


    他說:“好厲害的名字,一共五個口,難怪吃的這麽胖乎乎的。你幾歲了?”


    呂品說:“我奶奶說,我三歲半了。”


    這時候,一個年輕婦女從假山的背後走了出來,說:“品品,別亂跑了,跟伯伯再見。”


    呂品說:“媽媽,這位伯伯好可憐哦,他想進去玩,可是今天不開門,我想幫他找老師,要是開了門,我跟伯伯一道玩。”


    岑立昊定了定神,說:“好孩子,不開門就不玩了,咱們都要遵守老師的規定,當好孩子你說是不是?”


    呂品說:“好的伯伯,你明天再來,看我玩滑梯,我可勇敢了。”


    他說:“那好,我就明天來。”


    呂品說:“伯伯你說話要算話啊。拉鉤。”


    他伸出手來說:“伯伯說話算話。”然後就伸出右手,勾住呂品的圓乎乎的小指頭,一老一少同時說:“拉鉤拉緊,一言為定。”


    離開呂品的時候,他又說:“呂品,萬一伯伯明天有事來不了,你也別生氣,我一定會來看一次你玩滑梯,好嗎?”


    呂品似乎有點失望,但還是懂事地說:“那好,伯伯你叫什麽名字?”


    他說:“我的名字沒有你的好聽,我叫岑立昊,你喊我岑伯伯就行了。”


    這時候呂品的媽媽的眼睛瞪大了,不禁衝口而出:“天啦,你是岑老虎……啊對不起岑師長,我……看我……品品,快跟師長伯伯說再見,師長伯伯是大忙人呢,別瞎搗亂了。”


    岑立昊笑笑說:“我現在是副師長。”又說:“別跟孩子說什麽師長老虎的,咱倆是朋友,呂品你說是不是。”


    呂品說:“當然了,這位伯伯喜歡小孩,不像有些大人不愛跟小孩玩。伯伯是好伯伯。”


    岑立昊說:“謝謝你啊孩子,被你這麽一表揚,伯伯今天一天都會有好心情。”說著,抱起呂品,在她小臉蛋兒上親了一口:“嗯,好香。”


    放下呂品,在往辦公樓去的路上,岑立昊哼出了一句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歌謠:“小呀麽小兒郎,背起那書包上學堂……”盡管走腔走調,但他自我感覺良好。


    二


    參加談話的,除了岑立昊,還有辛中嶧、劉尹波、路金昆,隨嶽江南同來的,還有集團軍政治部主任鄭少秋和幹部處長馬才雲。


    嶽江南開宗明義地說:這個消息對有些同誌來說是好消息,對有些同誌不那麽好。根據軍委k首長的建議,軍區黨委決定,率先在22集團軍組建一個特種混成旅,暫時在88師編成內,旅長和政委也從22集團軍範圍內產生,具體地說,就是從現有的師級指揮員中產生。我受軍區黨委的委托,來聽聽你們的意見。


    岑立昊頓時明白了。這一瞬間,他的內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首先是失落,因為,他已經充分做好了複職擔任88師師長的思想準備,而嶽江南的所謂“聽聽意見”,其實已經非常明確了,88師特種混成旅的旅長非他莫屬。如此,他這兩年多的路委實曲折得不能再曲折了。先是一個齊裝滿員機械化師的師長,然後是副師長,兩年之後,又成了旅長。他不是個平庸的人,別人從總部下來,幾乎全部都是官越當越大,惟有他越當越小。兩年前是88師的一號,現在是三號,馬上他就沒號了,就是師轄旅的軍官了。一絲寒意油然而生。


    但是,隻經過了一個短暫的反複,岑立昊立即就找準了感覺。你失落什麽?你下來不是口口聲聲要帶領部隊打仗嗎?這個新組建的旅,是全戰區惟一的特種混成旅,也將是惟一具有高技術作戰能力的部隊,如果讓你當這個旅長,如果撇開個人的利益,從戰爭實際出發,則是對你的信任,也可以說是重用。這個時候,頭腦不能發熱,必須清醒,絕不能有半點含糊。


    岑立昊說:“嶽政委,我希望由我擔任特種混成旅的旅長。”


    嶽江南笑笑:“沒有情緒?”


    岑立昊說:“沒有,我最適合擔任這個職務。”


    嶽江南說:“你從總部下來,不僅沒上,反而越來越下,這是非人為因素造成的。成績都給我們增光了,責任都由你承擔了,集團軍和軍區都覺得有負於你。已經不是秘密了,集團軍和軍區都已經考慮讓你重新擔任師長了,這時候又讓你當旅長,我們也覺得不妥,非常不妥啊!可是,跟諸位交個實底吧,岑立昊同誌擔任特種混成旅的旅長似乎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事實了,我是來做你的工作的。我知道你會服從的,可是,犯個自由主義,我自己的工作都很難做。”


    岑立昊說:“嶽政委,請相信我的覺悟,我不會把自己當作一件工作讓組織上反複地做,您今天來談這個話,您的這項工作就圓滿結束了。也請相信我的態度,如果現在給我一個機械化步兵師長和特種混成旅長的職務讓我選擇,我選擇後者,我認為這是對我的重用。”


    嶽江南說:“你的態度沒有出乎我們的意料。謝謝你啊,岑立昊同誌,你再次經受了考驗。”


    岑立昊說:“我想知道我的政委是誰?”


    嶽江南說:“你希望是誰?”


    岑立昊說:“炮團政委高三明。”


    劉尹波怔了一下,同辛中嶧交換了一下眼色,因為在此之前,嶽江南已經向他們露底,集團軍準備把秘書處長邢素材安排到數字化旅擔任政委。劉尹波說:“高三明同誌年齡偏大,集團軍政治部已經向上交了方案,想交流到地方武裝部。”


    岑立昊說:“上次常委會上我對這個決議是保留意見的,在嶽政委麵前,我重申我的觀點,高三明年齡是偏大了一點,但是,交流到地方武裝部他就能變得年輕了嗎?高三明是一個敬業而且有能力的政工軍官,對這樣的人,提拔使用就是最好的培養,提到旅政委的位置上,他的年齡合適。”


    嶽江南說:“集團軍黨委有個想法,在特種混成旅政委的人選問題上,要充分尊重岑立昊同誌的意見。至於是不是由高三明同誌擔任特種混成旅的政委,集團軍黨委還要研究,我把岑立昊同誌的意見帶回,今天不議。鄭主任,你看呢?”


    鄭少秋說:“今天的談話,原則問題都解決了,岑立昊同誌表現了高風亮節,也幫我們政治部門解決了難題。關於政委人選,現在還是務虛,嶽政委已經有了態度。這次談話之後,很快就要進入籌備的實質階段,關於營以下幹部配備,師黨委要配合和支持岑立昊同誌盡快拿出方案。”


    辛中嶧說:“這個沒問題,特種混成旅一旦組建起來,就是22集團軍的主戰部隊,眼下名分在88師編成內,也是我們88師的主戰部隊。對於88師軍官素質,立昊同誌心裏早有一盤棋,要誰給誰,師裏全力支持。”


    嶽江南看了看諸位,說:“還有什麽問題?”


    馬才雲這時候才有了說話的機會,說:“88師為建設數字化部隊,做了大量工作,攻破了bic終端平台的關鍵環節,這也是在88師組建特種混成旅的重要基礎。根據嶽政委的提議,為了獎勵和重用人才,為在bic整合器攻關中做出重要貢獻的88師自動化站正連職副站長薑曉彤同誌立二等功一次,擬提升為特種混成旅信息營少校營長。”


    岑立昊頓感意外。破格提拔薑曉彤擔任特種混成旅信息營的營長,不是說薑曉彤不能勝任,在88師輪訓隊的第一課上,岑立昊就發現,這個年輕的女軍官邏輯思維很強,也很會把握人的心理,加之業務過硬,當個帶兵的幹部是很堪造就的。但是……


    嶽江南向岑立昊笑嗬嗬地說:“我直接給你們配備一個營長,你不會駁我的麵子吧?”


    岑立昊說:“政委,薑曉彤同誌擔任信息營營長確實是用得其所,隻是……”話沒說完,腿上被辛中嶧踢了一腳,岑立昊明白辛中嶧的意思,馬上改口說:“隻是,他一個女同誌,還沒有結婚……”


    嶽江南哈哈大笑:“這算什麽問題?女同誌當營長怎麽啦,不是還有女師長女團長嗎?沒結婚更不是個問題,年齡大了,她自然會解決的,這個沒什麽好顧慮的。”


    岑立昊說:“是,我們擁護嶽政委的提議。”


    嶽江南說:“那就這樣吧。這是個快節奏的工作,你們的效率也要實現數字化。雖然特種混成旅在88師編成內是暫時的,但你們不能有暫時觀念,有些工作師裏還應該主動做。岑立昊同誌,你明天、最遲後天就到北京去,鍾盛英參謀長已經在北京等你了。”


    三


    到北京的任務是領取一批新裝備,即bic終端平台,裝甲坦克目標定位顯示器,火炮自動測地定位諸元指揮平台,聯合作戰控製中心指揮平台所需的計算機。這些裝備與其說是總部配發的,不如說是88師軍官用科技練兵成果換來的。


    宮泰簡在給岑立昊的電話裏說:“過去說,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這句話反過來說,一將有才,三軍有幸。你雖然隻當了個旅長,但是根據88師軍官的素質和這批裝備的功能來評估你們的戰鬥力,足以同有些野戰集團軍抗衡。老弟,從這個意義上講,你也就知足吧。”


    岑立昊知道,這是老局長對他的安慰。分別兩年多來,他從最初的躊躇滿誌,到挫折,到再挫折,銳氣上似乎有所減退,但事實上,對於建設一支高素質的陸軍地麵部隊,也有了最能靠近部隊實際的思考。當旅長對他來說是有點不公平,但是,這個旅長所擔負的任務,在陸軍地麵部隊裏的地位和作用,又讓他感到了一種大任在肩的亢奮。


    岑立昊和辛中嶧、劉尹波等人研究確定的接收小組成員有韓宇戈、栗奇河、黃阿平、關洪普,還有集團軍裝備部派下來的副團職參謀陳小明。出於技術考慮,辛中嶧提議薑曉彤和馬笑藍也參加。


    人員確定的當天下午,岑立昊回到洗劍,召開緊急會議,向韓宇戈、栗奇河、黃阿平等人布置任務,要他們當晚務必把手中的工作交代清楚,準備到北京接受裝備。黃阿平的主要任務是跑信息工程院校和裝甲指揮學院、炮兵學院,通過各種關係,動用一切手段,在應屆畢業學員裏物色人才,


    對於薑曉彤的使用,岑立昊的心態有點矛盾。一方麵,他為集團軍首長慧眼識才而感到,為薑曉彤能夠由集團軍政委親自提議提拔使用而替薑曉彤高興,對薑曉彤的重視,就是對88師自力更生的信息工程攻關成果的重視,這比僅僅是認可要重要得多,這也預示著,今後的特種混成旅建設,在更新裝備、訓練改革等方麵,旅裏將會有更大的自主空間。但是,他又真心希望薑曉彤進信息工程大學深造,於公於私這都是一件大事。盡管,他是那樣的需要她,但他應該替薑曉彤想得更遠一點。問題是,嶽政委已經發話了,薑曉彤現在正好處在一個情感波瀾的階段,她會不會把嶽政委對她的態度當作尚方寶劍來抵製他,隻要她公開地提出不離開特種混成旅,那他就不好辦了,其中的難言之隱別人是無法體味的。


    岑立昊沒有同薑曉彤接觸,而是公事公辦地讓黃阿平向薑曉彤地轉達了集團軍嶽江南政委對她的高度褒獎,通知她參加北京接收。岑立昊對黃阿平交代:“薑曉彤同誌目前正在準備報考信息工程大學碩士研究生的答辯論文,你要充分地跟她說清楚,這項工作一旦接到手上了,將是一個環節扣一個環節,弄得不好就脫不開身了。提醒她不要勉強。”


    黃阿平同薑曉彤談過之後,過來向岑立昊匯報,說:“薑曉彤聽說讓她參加接收小組,非常興奮,當即表態,一切以大局為重。我看她對考那個信息工程大學的研究生無所謂,興趣不是太大。”


    岑立昊問:“你有沒有透露其他信息啊?”


    黃阿平說:“我把嶽政委提議由她擔任特種混成旅信息營營長的信息透露給她了。”


    岑立昊問:“她什麽態度?”


    黃阿平說:“她倒是不謙虛,她說她一定能夠勝任這個職務。”


    岑立昊瞪著黃阿平:“這麽說,她還真打算當這個營長啊?”


    黃阿平說:“我看像。她從正連一下子跳到正營職,她當然樂意。我軍女軍官不少,但戰鬥部隊的女營長還是不多,這是一個很能展示的職務。”


    岑立昊火了,說:“我發現你黃阿平越來越不動腦子了,自從當了幹部科長,反而不會用幹部了。薑曉彤是一個技術人才,在信息工程領域裏她可以有所作為,可是你讓她當營長幹嗎?用的是地方嗎?展示什麽?她是模特兒還是花瓶?啊,豈有此理!”


    黃阿平愣住了,他實在弄不明白岑副師長火從何來,而且火氣如此之大。黃阿平委屈地說:“提議薑曉彤當信息營營長的是嶽政委,不是我啊。”


    岑立昊說:“對首長的話,要深刻地理解,多層次地理解,以不同的方式落實。嶽政委提議對薑曉彤破格提拔,除了人才因素的考慮,也還有嘉勉的成分,而且嘉勉是主要的。至於那個信息營營長,可以由薑曉彤擔任,也可以由王賀韋擔任。你的任務是,對上,要宣傳薑曉彤正在報考信息工程大學的研究生,薑曉彤的理想是要當科學家。對薑曉彤,要開導她明白首長提議破格提拔她是獎勵,給她下個命令,履曆上又這麽一段光榮曆史,但不一定真的帶兵,組織上支持她繼續深造。”


    黃阿平怔怔地看著岑立昊,半天才說:“岑副師長,特種混成旅初建,千頭萬緒,百事待興,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薑曉彤也是一腔熱血要在跟著您幹番事業,您為什麽千方百計要讓薑曉彤離開呢?”


    岑立昊陰沉著臉,盯著黃阿平:“知道什麽叫鼠目寸光嗎?知道什麽叫誤人子弟嗎?你就是。為什麽,你說為什麽?我告訴你,為了更好地培養人才,為了培養出更高級的人才,為了薑曉彤同誌的長遠利益。我跟你說過,使用一個幹部,不能急功近利,不能無限度地超前開發,要考慮到他的三年五年的發展。對於薑曉彤這樣的好同誌,我們甚至應該為她的終身著想。你明白了嗎?”


    黃阿平雖然表情嚴肅,但他並不畏懼岑立昊,同樣陰沉沉地看著岑立昊,以沉默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表示仍然不明白。


    岑立昊說:“如果再不明白,這件事情沒有按照我的意圖擺平,你以後就不要搞什麽心理戰研究了,幹脆下崗參加補習班算了。”


    四


    第二天下午,岑立昊等一行八人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雖然正式命令還沒有下,但大家對岑立昊已經以“旅長”、“旅座”相稱了。因為旅長的職務不比副師長的職務大,所以岑立昊也就不像過去那樣動輒吹胡子瞪眼地糾正了,旅座就旅座吧。


    按照岑立昊“軍事行動,需要保密”的指示,師裏管理科長給他們弄了兩個軟臥包廂。分配車廂的時候,黃阿平說:“岑旅長和韓副參謀長年紀大點,兩個女同誌最年輕,跟首長在一個包廂,好照顧首長。”


    沒想到又觸了一個黴頭,被岑立昊劈頭一頓訓斥:“什麽年紀大?我們七老八十啦?需要照顧什麽?需要喂飯還是需要端洗腳水?”


    黃阿平說:“女同誌動作輕,免得打擾首長休息嘛。我也沒安什麽壞心眼,首長你要說不行,那就換掉,我跟首長們在一起。”


    岑立昊說:“你?你一邊去吧,我看見你就討厭。”


    黃阿平已經被訓習慣了,倒也不尷尬,說:“那首長您說怎麽辦?”


    岑立昊看見正在門口等待的薑曉彤,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幽怨,隻有他能看得明白。薑曉彤說:“還是首長們集中在一起吧,討論工作方便。”


    岑立昊對黃阿平說:“行啦,兩個女同誌就跟我們在一起,但你不能說照顧我們。當科長的,要會說話。”


    黃阿平離開岑立昊的包廂,同栗奇河、關洪普鑽進隔壁,放好東西,坐在鋪上聊天。黃阿平滿臉苦相地說:“操,不知道惹了哪路神仙,這兩天背時透了,被老虎一頓接著一頓臭罵。”


    關洪普說:“打是親罵是愛,旅座要是不看好你,他還會罵你嗎?他理都不理你。咱們四個住一起正好,可以打撲克。”


    黃阿平說:“老關你膽子不小啊,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惦記打撲克。旅座交代了,就今天下午加一夜,車上辦公,明天下車之前我要把三十二個學員素質分析報告拿給他看。你老關也得想想明天質檢的細節,跟工廠打交道,如果你說話不在點,摳問題不到位,你就等著旅座扒你皮吧。”


    栗奇河說:“等著吧,特種混成旅是個新東西,老虎勁頭憋得正足。你我也許能弄個官當,可是,這緊箍咒恐怕更緊了。在岑老虎手下當個官,簡直就是服苦役。”


    黃阿平說:“哎,老栗你說這話要當心。什麽叫服苦役?真金不怕火煉,在岑老虎手下,你能當個副團長,在別人手下你就能當旅長。”


    陳小明是集團軍機關下來的,早就聽說岑立昊很凶,這次到88師來,爭取個一官半職當然很好,但岑立昊對他似乎比較冷淡,從昨天晚上他到洗劍到現在,岑立昊還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心裏難免有些發怵,暗自琢磨,岑立昊當年力薦黃阿平擔任幹部科長,此人顯然是岑立昊的心腹股肱,便想從他嘴裏探探工作的突破口。陳小明說:“黃科長,我初來乍到,情況不明,聽說岑旅長工作標準極高,你給咱介紹介紹,在他手下工作有什麽訣竅沒有?”


    黃阿平說:“說複雜很複雜,說簡單很簡單。在岑旅長手下工作,你得具備幾個基本素質。一是臉皮要厚,換句話說就是要有堅強的心理素質,首先要經得起他的三斧頭,他罵你不要緊,今天下午你沒把事做好,他能把你罵得狗血淋頭。明天上午你把事情做漂亮了,你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二是膽子要大,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如果他有錯誤決策,你不一定公開對抗,但是可以找個機會狠狠地鬥爭他,你鬥得越深刻,鬥得他口服心服,那你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就加重了。”


    栗奇河說:“你黃阿平別引誘我們大家犯錯誤,挑動群眾鬥領導,你讓我們找死啊?”


    黃阿平不理栗奇河,說:“如果他固執己見,你也可以偷梁換柱,不執行他的錯誤決定,在工作中彌補他的錯誤。一旦他認識到你是對的,他會請你喝酒。第三,步子要快。一旦他認準了一件事,交代給你了,那就是大事,你馬上就要進入情況。他的節奏是火箭似的,你辦事拖拉,拖拉一次他罵你,拖拉兩次他不理你,拖拉三次你就不可救藥了。第四,工作要實。他交代你的任務,你必須一點一點地摳到實處,你向他匯報,絕不能摻水份,他那雙眼睛是雞蛋裏挑骨頭,你讓他感覺到你華而不實,那你就完球了。當然了,這四條都是有前提的,譬如思想作風,你不能搞歪門邪道,工作作風,你不能混天度日。你得具有綜合素質,有能力,你是個草包,天天跪在他麵前喊他爺,他也看不起你。杜朝本就是個例子。”


    栗奇河說:“老黃你說說,我們在這個人的手下當差,幸還是不幸?”


    關洪普說:“當然是好事,不然你能進步這麽快?剛當科長一年多,馬上又要當副旅長了,還不是岑旅座栽培的結果?”


    栗奇河說:“你小子行,知道幸福在哪裏。我得提醒你,你那馬尿少喝一點,這次到北京要是出了洋相,煮熟的鴨子他也能把你攆飛,你的副參謀長就別想當了。”


    陳小明半天不語,心中暗暗思量:“看來,我這個參謀長要是真當上了,未必就是好事,直接在岑老虎的眼皮子底下,難免差池,那還不被他罵死啊。如果能換個副旅長當,也許會好一點。”


    陳小明等人在這邊“談虎色變”的時候,隔壁車廂卻是一片寂靜。


    五


    列車從夜幕裏隆隆駛過,穿過了綿延千裏的天都山脈,向遙遠的首都駛去。


    下鋪的岑立昊躺下了,卻沒有睡著,腦子裏塞進了很多東西。直到淩晨三點,才進入夢境。他朦朧中他看見林林帶著岑驍漢過來了,林林幽怨地看著他說,老“岑啊,從總部下來了十幾個幹部,都是提拔使用的,聽說孔憲政已經當上副軍長了。可你倒好,從師長當到副師長,現在又成了旅長,你還樂得屁兒顛顛的。你知道機關的同誌是怎麽說的嗎?說岑立昊想當官想瘋了,想到下麵指揮千軍萬馬,卻落個雞飛蛋打,機關算盡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呀你,就是不接受教訓。”


    他說:“林林,別人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嗎?我下來並不是完全為了當官,我是想做事啊。”


    林林說:“老岑,現實一點吧。如果當初不是上竄下跳地要下去,你局長也當了兩三年了,憑你在機關的表現,下一步,進副軍的隊也快排上了。”


    他說:“我現在不是還有一個正師職的括號嗎?再說,讓我當特種混成旅的旅長,並不是發配嘛!旅長也是師級幹部。重要的是,這是特種混成旅啊,這是陸軍最先進的部隊。你怎麽就不理解呢?”


    林林說:“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對這個特種混成旅抱有太大的激情,這是新事物,你又冒進,我真擔心你再出差錯。還是穩當一點吧?看看那些四平八穩的人,什麽也不做,就那麽熬著,不都在升官嗎?”


    他說:“林林,你知道我不可能就那麽熬下去,我不能因為追求四平八穩就什麽也不幹。古人說,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桴鼓之急則忘其身。我是軍人,我必須履行我的職責。”


    林林說:“那我就告訴你,你兒子明年考高中,能不能考上我沒把握。你媽身體狀況很不好,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負不了責。”


    他說,“林林,你再堅持一下吧,毛主席說,最後的勝利往往就在最後的堅持之中。我知道你很可難,我的工作不是我個人的選擇,我必須服從。孩子的學習,你能抓到什麽樣就什麽樣,告訴他,他將來是個什麽造化,全靠他自己了,他爸爸顧不上他了。我媽媽那裏,你能幫我多少就幫我多少,也請你告訴她老人家,我這個當兒子的沒本事,不可能盡孝,請她老人家自己保重吧。”


    林林突然說,“老岑,你要保重啊,再出不起事了啊,再降職,你就該到團裏工作了……”


    他心裏一緊,不知道林林為何口吐此言,莫非又遇到事故隱患了?心裏驟然一驚,便從夢中醒來。


    醒來後卻發現,這夢似夢非夢。想想這些年,確實有許多對不住老婆孩子的地方。新婚不久,林林就對他失望了,生下岑驍漢之後就更失望。前幾年流行一首歌,叫著《愛上了一個不回家的人》,林林指著電視裏的歌手說,她唱的這首歌就是專門為我寫的。他一笑了之。在長期的磨合中,林林也隻能認命了,把家庭的膽子一肩挑了過去。


    岑立昊此時有一種真實的負疚感。對林林,還能要求她怎麽樣呢?也真是難為她了,嫁給我這麽個“不回家的人”,也算是她幸運中的不幸。可是,我顧不上他們了,我真的顧不上他們了,那就把姿態放高一點,把腦袋放低一點。這次從北京回來,如果有可能,多在家吃幾頓飯,陪陪老的小的。我能做到的,也隻能是這些了。


    在岑立昊的上鋪,薑曉彤也是輾轉難眠。


    已經入夜了,列車風馳電掣,車廂裏貫徹著金屬相撞的巨大聲響,不時經過一個城鎮,便有一串燈火從車窗外麵急劇後退。


    薑曉彤的思維集中在下鋪岑立昊的身上。


    自從兩個月前那次深夜電話長談之後,她就調整了心態。這個男人啊,就像一座雕像,聳立在她的心房,她想把自己對她的情感定個位,可是似乎很困難。是愛情嗎?好像是,但又不是。是友情嗎?是,但又似乎比友情多得多。他是她的首長,但她卻視他為朋友,為兄長,為情人,甚至視他為父,愛他如子。她對他的感情實在是千絲萬縷,實在是層次紛繁,實在是沒個頭緒。但有一條,她深深地愛著他,隻要他接受,她可以把所有層次的愛都集中在一個層麵上。


    可是,她終於明白了,他確實不屬於她,他不可能屬於任何人,他隻屬於他自己,屬於他的事業。如此,別無選擇,她隻能以他的選擇為選擇,以他的意誌為意誌。她必須服從他。


    薑曉彤在這次出發之前,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那就是跟著他再完成一次任務,之後,她就按照他的指令,走進一個新的領域,像他說的那樣,為了避免結束,首先避免開始。她能夠做到的,就是把他珍藏在心裏,置放在她情感的園林深處,為他祝福,為他的每一次成功而在心中舉行慶典。


    但是,那片夢中的湖泊和湖麵上的晚霞她不會忘記,那將作為一個永久的期待蟄伏在她的心中,成為照耀她今後人生之路的一片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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