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66團在參加邊境作戰的時候,範辰光也在為自己的前途和命運進行著不屈不撓地戰鬥。


    不管有多少種說法,但歸根到底,範辰光沒能提幹,其實就是一個原因:文化程度問題。當時有規定,初中畢業以下,不得提幹。人們傳說的鍾盛英想保住範辰光。也確有其事,但範辰光的文化問題又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改檔案,為此團政治處的一名幹事也受了處分。如果不是因為改檔案,即便文化程度低了點,但因為有參戰這麽個特殊情況,範辰光就可以得到特殊待遇。但是,改了檔案就屬於另外性質的問題了。


    在岑立昊等人提幹之後,範辰光瘋了一樣,要追到邊境去找鍾副師長,多少有點虛張聲勢的架勢,因為鍾副師長是去看地形的,行無定所,再說擅自行動,團裏也饒不了他,鬧急了,給他扣一個破壞戰爭行動的帽子,那就吃不了也兜不走,範辰光不會真的幹這種蠢事。


    範辰光沒有上前線,因為政治處把他劃到了重點人的名單裏,怕他一時想不開,到了前線出問題。但是留在老連隊也不合適,既然是重點人,還是集中起來管理為好。再說,範辰光是全團有名的訓練尖子,是老班長,還代理過排長,現在連隊留守的隻有一個副班長負責,把範辰光留到連隊,副班長也沒法管他。


    部隊到邊境執行任務,家裏留下副政委彭其樂主持留守工作,全團總共五十多個官兵,白天夜晚各自回到自己的單位看家種菜養豬,吃飯的時候統一集中到機關夥房,日子過得很清閑。範辰光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重點人”,在他的感覺裏,他仍然是266團的尖子,是四大金剛之首,自然不甘心就這麽屁淡精鬆地耗日子,他跟那些留守的老弱病殘有著本質的區別。況且,組織上有話,雖然這次因為種種原因沒能提幹,機會還有,要經得起考驗。所以範辰光很注意嚴格要求自己,即便不打仗,他也要把自己搞得轟轟烈烈。


    因為各連留守人員分散,早晨出操就不太正規,稀稀拉拉地,範辰光主動找到彭其樂建議,說駐地分散,但心不能散,前方的同誌在打仗,後方的規矩不走樣,說來說去就一句話,要把正規化搞起來。彭副政委覺得這個老兵的想法有道理,就召集全體留守人員開會,重申留守紀律,要求早晨出操,晚上點名,白天檢查,夜裏查鋪,偶爾還要搞搞點驗緊急集合之類的行動。二營留守的吳副教導員身體不好,多指導,具體的行政管理工作就由範辰光負責。


    彭副政委是老政工幹部,管人有經驗,他這樣安排,既有廢物利用的意思,也有安撫範辰光、防止他節外生枝的意思。


    這下範辰光又來勁了,隻有手下有三個人供他指揮,他就可以超常發現。於是乎266團留守處在沉寂一段時間之後,又重新喧嘩起來了,清晨軍號嘹亮,範辰光指揮的一群老弱病殘參差不齊的隊伍,也夾緊屁股喊口令。白天,範辰光往往還主動代表彭副政委和吳副教導員到各連檢查,看看廚房,看看菜地,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這些老兵因為各種原因沒能參戰,本身就有點心虛,大家都是夾著尾巴做人,盡管對範辰光的逞能行徑很討厭,卻是敢怒不敢言,隨這狗日的折騰去。隻是背後裏罵,這個狗屁金剛,確實不是個玩意兒,就像孫悟空,給個弼馬溫那麽個小官,就找不到北了。


    有一次,範辰光看見四連一個留守的老兵在看一本雜誌,就順手一把扯了過來,一看,封麵上是一個健美女郎,穿得很少,胸部很大。範辰光說,“以後少看這些資產階級的玩意兒,看多了幹著急,容易出問題。這玩意兒我沒收了。”


    那個老兵不幹了,說:“這是大街上公開賣的,又不是黃色雜誌,你憑什麽沒收?我看倒是你小子思想意識不好,一看見女人就往邪處想。”


    範辰光這幾天管理留守兵,很有成就感,沒想到四連這個老兵還敢對抗,回到團裏就向彭副政委匯報了,說:“首長,要抓作風紀律整頓了,不然,前麵在打仗,後麵耍流氓,問題就大了。”


    彭副政委沉吟了一陣子,有點不高興,心想這狗日的範辰光,確實多事,天天來提建議,好像是副政委的顧問似的。


    彭其樂慢吞吞地說,“沒那麽嚴重吧?”


    範辰光說,“首長,嚴重得很啊,要防患於未然,不能後院失火。”


    彭其樂又想了想,覺得範辰光雖然討厭,但出發點還是好的。他既然把問題提出來了,而且問題確實存在,不管也是不行的。於是就召集吳副教導員和各營連留守的負責人開會,然後又是教育,又是點驗,果然就發現有些戰士私藏不健康的雜誌。


    這個行動下來,範辰光堅信自己是善於管理部隊的,同時,他還發揮他的第二特長,寫了一篇報道,題目是《前方創戰果,後院不失火》,介紹了某參戰部隊留守處嚴格要求留守人員,開展作風紀律整頓,發現問題,及時處理的事跡。


    這篇報道被軍區小報發表了,標題改為《這裏也是戰場——某參戰部隊留守處正確引導青年戰士培養健康的青春心理》,一共三百七十二個字。


    按說事情到了這裏範辰光就算取得圓滿成功了,沒想到彭副政委看了報紙之後卻把他叫去臭訓了一頓,說:“你小子好大膽,誰讓你寫這玩意兒的?”


    範辰光本來還滿心指望彭副政委大大地表揚他一頓呢,沒想到老彭會發火,頓時就懵了。


    彭副政委說,“看不健康刊物隻是個別人的事,你這麽大張旗鼓地寫,好像留守處五十多號人都在看黃色報刊。我跟你說,收上來的十幾本雜誌,都是健康的青春雜誌,沒有一本是黃色的。你這麽寫,讓前麵的同誌怎麽想?啊,你說!”


    範辰光嘟嘟囔囔地說,“我不是寫了,在彭副政委的領導下,采取果斷措施……”


    狗屁!彭副政委一把把那張報紙摔到範辰光的麵前吼道,“什麽彭副政委正確領導?部隊出去四個月了,還是老兵尖子範辰光及時發現了問題,及時建議,及時采取措施,及時防止不良後果。敢情隻有你是正確路線的代表啊?真是自不量力!”


    範辰光沒想到他廢寢忘食地要為彭副政委做點貼金的事情,竟然做出了這樣的效果,真是人倒黴放屁都砸腳後跟,從此就老實了許多。但是他有一個原則,隻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絕不會離開266團,他要堅持到底,哪怕八年抗戰。他堅信,鍾盛英不會不管他的,組織上是英明的。


    二


    翟岩堂的情況同範辰光恰好相反。


    七十年代末,男女生活作風在部隊還是很嚴重的事情。但是無論對於翟岩堂還是範辰光,師團兩級政治機關都很重視,鍾盛英還為這兩個人找過師長陳九江。陳九江是個老幹部,文化程度不高,說話一根腸子通屁股,直來直去,從來不拐彎。陳師長說,“沒文化的可以學文化,沒學曆的可以搞學曆。但是,把女人肚子搞大了,再癟下去也不是那個肚子了。小頭翹起來,大頭低下去。”


    鍾盛英想告訴陳師長,其實那個女孩子沒有懷孕,不過兩個人發生關係是實事,但這話說起來沒意思,說了也沒用,所以就沒說。


    鍾盛英說,“這兩個人軍事素質都是非常優秀的,可惜了。”


    陳師長說,“離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


    就這幾句話,決定了翟岩堂當年就複員了。


    沒能把翟岩堂和範辰光提起來,辛中嶧痛心疾首,但是他沒有辦法,他一個小小的副參謀長解絕不了這麽棘手的問題。本來,他認為範辰光還有機會的,一旦打仗,一切服從戰爭,戰場需要過硬的戰鬥骨幹,範辰光就可以搭上戰爭這趟輕便車,但他沒想到有人抓住範辰光改檔案這件事情死死不鬆。


    對於翟岩堂,辛中嶧就更是愛莫能助了,陳九江是個正統的老軍人,對於男女作風問題看得很重,對於手下犯了這方麵毛病的官兵,從來都是嚴懲不貸。


    翟岩堂複員離開第66團之前,辛中嶧在家裏請他吃了一頓飯。翟岩堂說,“副參謀長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辛中嶧說,“當然失望。”


    翟岩堂又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沒出息?”


    辛中嶧說,“是沒出息。不過,這種事情有點像天災人禍,躲是躲不掉的。”


    翟岩堂說,“辛副參謀長,你從來就沒有問過我為什麽。”


    辛中嶧說,“還用問嗎,男女的事情起因千差萬別,內容都是一樣的。我不問你了,我現在要問的是,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翟岩堂悶頭不吭氣。


    辛中嶧說,“我問你一句話,你覺得那個女孩子對你感情深不深?”


    翟岩堂說,“不深能做那樣的事嗎?”


    辛中嶧說,“那我再問你,據我所知,你家是本省的一個小集鎮,那地方很窮。你願意留在彰原市嗎?”


    翟岩堂說,“我是農村戶口。”


    辛中嶧說,“那好。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先複員,然後跟她結婚。政策規定,婚姻雙方,男方和子女的戶口都隨女方走。有些工作,我跟鍾副師長匯報,部隊還可以幫你。”


    翟岩堂一口喝完了半碗酒說,“副參謀長的心意我領了,你指的路我也按著走,但是就不要牽涉首長的精力了。這事不光彩,我會自己闖。”


    辛中嶧激動了,也喝了半碗酒說,“是條漢子。不過你用不著把自己看低了,這件事情是不是好事,要看怎麽看,眼前不是好事,誤了你的前程。但如果你們情投意合,結了婚,壞事又變成了好事。”


    翟岩堂說,“不管好事壞事,是老天爺給我的,我都得扛著。”


    後來,果然像辛中嶧說的,翟岩堂複員之後,先回老家虛晃一槍,沒幾天就悄悄地返回彰原市,跟陳春梅扯了結婚證。


    翟岩堂和陳春梅的故事屬於通俗的愛情故事。


    若幹年後,陳春梅說了一句大實話,“那時候我是個大姑娘,大姑娘要找對象,是天經地義的。最初,在四大金剛裏,除了翟岩堂和範辰光家庭條件差不在考慮之列以外,岑立昊和劉尹波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翟岩堂是我的老公,我們是恩愛夫妻金不換啊!”


    翟岩堂和陳春梅的結婚典禮基本上是秘密舉行的,證婚人居然是周曉曾,來賓多是北郊區文化站的人和陳春梅的娘家人,還有海滑的五朵海霞。陳春梅在那次聯歡會上認識五朵海霞之後,就跟她們掛上了鉤,尤其是後來知道當初岑立昊誤把她那封信認作是蘇寧波寫的之後,她就更覺得她們之間有某種緣分,便經常到海滑去找幾個女兵玩。


    本來,翟岩堂覺得請五朵海霞不妥,他一個犯了生活錯誤的老兵,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那幾個女兵,還不知道人家願意不願意來。但陳春梅執意要請,她覺得五朵海霞能夠參加她的婚禮,那是很大的麵子,那時候女兵在世麵上還是很吃香的。翟岩堂拗不過陳春梅,隻得同意,但他拒絕由他出麵。陳春梅一出麵,五朵海霞還真來了三朵,因為謝嵐探家了,牧歌在外地,來了於燕燕、蘇寧波和宋璟。蘇寧波已經知道了翟岩堂和陳春梅認識的經過,陳春梅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早都把來龍去脈跟蘇寧波說了,蘇寧波自然也就知道了岑立昊對她的那點意思,但是蘇寧波聽了就像沒聽見,從來沒有態度。


    婚禮就在文化站的食堂裏舉行,不排場,但氣氛很好,蘇寧波還給大家唱了一首《遠航的軍艦》,唱得翟岩堂心裏酸酸的,陳春梅則喜氣洋洋,也給大家唱了一段《阿佤人民唱新歌》。


    後來大家起哄要新郎新娘介紹戀愛經過,陳春梅說,“要說經過,跟在座的一個女孩有關係……”剛說到這裏,底下被人踢了一腳,轉臉一看,蘇寧波正在若無其事地剝糖果。陳春梅醒悟這個場合說這件事情不妥,就不往下說了,把責任推托給翟岩堂,說,“我出一個謎給大家猜,猜對了,就是我們的戀愛經過。我追的不是他,他追的不是我,但新郎是他,新娘是我。為什麽呢?大家猜吧。”


    來賓們挖空心思也沒有猜出個所以然,但已經知道這裏的故事必然很豐富,就讓翟岩堂老實交代。


    翟岩堂扭扭捏捏地堅絕不說,一時有點僵局,倒是周曉曾和了一把稀泥,讓人找了兩副快板讓翟岩堂和陳春梅打,周曉曾說,“不管啥經過,這快板書裏都有了,你們兩個開打。”


    陳春梅說,“打就打,我來上句,”


    於是乎形式又活躍起來了。一個說,人民軍隊人民愛,一個說人民軍隊愛人民,一個說嗨嗨人民愛,一個說嗨嗨愛人民,如此,就把小規模的婚禮辦得轟轟烈烈。


    有好事者當夜聽房,第二天就出來咋呼,說陳春梅和翟岩堂昨夜折騰得厲害,一邊折騰一邊喊,人民軍隊愛人民,人民軍隊人民愛,嗨嗨人民愛,嗨嗨愛人民……後來隻要有人拿這兩口子開玩笑,別的不說,就說嗨嗨人民愛,嗨嗨愛人民……


    幸福的時光總是容易過去的,老婆有了,熱炕頭有了,但翟岩堂心裏空落落的,下班回來,時常對著牆上的照片出神,左右兩邊牆上掛著兩張照片,左邊是他和陳春梅的結婚照,右邊是四大金剛的合影,岑立昊瘦高,像長頸鹿,劉尹波文靜,像白麵書生,範辰光粗壯,像牛。那上麵的翟岩堂,英姿煥發,比其他三個人看起來都要英俊。有時候看久了,喟然一聲長歎,然後就默不作聲地進廚房,挽起袖子幫著老婆洗菜做飯。


    部隊出征那天夜裏,市民們都在熟睡,但翟岩堂沒睡,夜裏三點鍾他在通向兵站的一條路口守望,望著那一輛輛熄了大燈的、披掛了偽裝網無聲行駛的軍車開上了軍列的平台,看著軍列遠遠地離去,熱淚湧出眼眶,在他那濃密的絡腮胡子裏縱橫流淌。


    為翟岩堂安排工作的時候,周曉曾出麵幫忙斡旋了一陣子。“燒雞事件”使266團同北郊區地方黨政的關係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也使周曉曾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幹部的位置上浮出了水麵。266團出征的時候,周曉曾已經是北郊區橋頭辦事處副主任了。


    翟岩堂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煤球廠打煤球,這項工作翟岩堂做起來小菜一碟,但周曉曾有點過意不去,總覺得讓266團的金剛打煤球有點屈才,就給他聯係到文化站看管閱覽室,跟陳春梅一個單位。再後來改革開放了,文化站效益不好,陳春梅幹脆把它承包了,搞了個歌舞廳,隻幾年功夫,兩口子就腰纏萬貫——這是後話。


    三


    266團歸建那天,彰原市大約有三萬人自發地在中心大道上歡迎,城市上空彩旗飛舞,鼓樂喧天,到處都是“向子弟兵學習”、“熱烈歡迎新一代最可愛的人”之類的標語,讓266團官兵切實感到了,軍隊惟有打仗,才會有地位,才會受到尊重。不打仗,白養著,人家沒道理熱烈歡迎你。


    岑立昊第一次單獨見到蘇寧波,已經是歸建一個月之後的事了。那時候歡迎和慰問的熱潮已經過去了。


    765高地戰鬥,岑立昊的腳腕骨頭被他自己踢折了一塊,當時沒在意,治療不及時,一直就那麽瘸著,還帶著連隊轉戰南北。歸建後團長任廣先說,趕快去把腳治好,再瘸下去哪能當連長啊?就該轉業了。


    岑立昊這才慌了,趕緊檢查。師醫院的醫生說,遲了,那塊骨頭已經被你磨碎了,你要是不想當瘸子,得給你安兩根鋼釘。鋼釘安好之後,麻煩就來了,一個星期要到師醫院複查一次。好在師醫院離266團不遠,屬於北兵營的南半球,離266團也就兩公裏左右,正好和海滑大門對著。


    岑立昊那天去師醫院檢查腳腕,情況還是不好,醫生說,瘸倒不至於,但是以後不能走遠路了。出了師醫院大門,岑立昊心裏有點難過,不能走遠路,那就更談不上逛公園了,他還計劃近期找個女朋友,那年月談戀愛流行逛公園,年紀輕輕的,連公園都逛不成,豈不是個半殘廢嗎?


    正沮喪著,覺得旁邊有點動靜,轉臉一看,一個穿著白色海軍襯衣的女兵,推著一輛自行車,竟是蘇寧波。


    蘇寧波朝他笑了笑,說,“你好!”


    他趕忙站住,把那有可能瘸掉的一條腿收回來,也說了一聲,“你好!”


    蘇寧波說,“還認識我吧?”


    岑立昊本來想說,太認識了,但話到嘴邊就變了樣,“認識啊,你就是那個蘇……蘇,《遠航的軍艦》吧?”


    蘇寧波嫣然一笑,她當然看穿了岑立昊的小伎倆,但她並不說透,她說,“我叫蘇寧波,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四大金剛,摩托高手,戰鬥英雄,我好崇拜你啊!”


    岑立昊一聽,立即就後悔自己不該裝蒜,說,“嘿嘿,什麽戰鬥英雄,立個小功而已。”


    蘇寧波說,“你的腿怎麽啦?”


    岑立昊隨口說,“打球摔的。”


    蘇寧波說,“那你為什麽還走啊,你不是會開摩托車嗎?”


    岑立昊說,“沒關係,我想走走。”


    蘇寧波說,“這樣吧,我正好去你們團有事,帶上你吧。”


    岑立昊說,“不行,成何體統。”


    蘇寧波說,“要不我推著你,你這樣走容易出問題。”


    岑立昊當然不會讓蘇寧波推著走,但他又怕沒了話題,蘇寧波就走了,於是說,“要不這樣,我帶你。”


    蘇寧波說,“那怎麽行,你的腳都成那樣了。”


    岑立昊得意地笑笑說,“那你就不曉得了,我不僅可以單腿騎車,而且可以同時騎三輛車,單腿還可以雙手鬆把。”


    蘇寧波越是說不行,岑立昊就越是說行,他記得劉尹波曾經說過,蘇寧波說他看起來很瀟灑,今天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一定要瀟灑一把給蘇寧波看看。


    蘇寧波見岑立昊滿腔熱忱,也不好再掃他的興,就讓他騎上了。


    蘇寧波跳上後座的時候,動作很輕,岑立昊說,“啊,你上車的技術真好,輕得像隻燕子。”


    蘇寧波說,“都說岑連長是個冷血動物,我看也很會說好聽話嘛。”


    岑立昊說,“我說的是老實話。”又問:“你到我們團幹什麽?”


    蘇寧波說,“找劉尹波,今晚他給我講辯證唯物主義。”


    岑立昊吃了一驚,車把也晃了幾下,一句話衝口而出:“什麽,你去找劉尹波?”


    蘇寧波不動聲色地說,“是啊,劉尹波當過我的教員,我準備參加高考,他幫我複習政治。怎麽啦?”


    岑立昊這才察覺自己失態,但是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靜,使勁矯正車把,口氣很冷地說,“為什麽不請個專業老師呢?劉尹波自己才是個高中生,而且是‘文革’中的,會不會誤事啊?”


    蘇寧波笑笑說,“我聽他講得很好,很深刻的道理,他能用通俗的語言和例子闡述,而且他特別善於總結,抓要點抓得很準。這個人我看將來有大發展。”


    岑立昊的心裏像是被誰揪了一把,他差點兒就質問蘇寧波了,“你聽過我講課嗎?我給你講滑鐵盧戰役,給你講諾曼底登陸,給你講拋物線,給你講微積分……你這個淺薄的小丫頭,你這個唱著《遠航的軍艦》,卻在北兵營旱地裏招搖的假水兵,無知啊無知……”


    岑立昊吭吭哧哧地騎著車,心理窩火得要命,本來他一條腿騎就有些不方便,心裏一窩火,車子就開始走曲線。他強打精神說,“好啊,好好聽聽,劉尹波還有很多戰鬥故事呢,你愛聽解放軍叔叔講戰鬥故事吧?”


    蘇寧波似乎沒有聽出岑立昊話裏的諷刺意味,天真地說,“是嗎?我也聽說劉尹波打仗很勇敢,不過他很謙虛,從來不肯說,這個人很有修養。”


    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也罷了,可它偏偏是從蘇寧波嘴裏說出來的,岑立昊心裏呻吟一聲,一腳踩空,車頭倏然一別,撲通一下就栽倒了。蘇寧波沒防備就被摔倒了壓在車子上,車子壓在岑立昊的身上,而且他的右腿被卡進大梁下麵,腳腕頓時一陣劇痛……


    蘇寧波慘叫一聲,半天才爬起來,一邊爬一邊笑:“我的媽呀,看看你這技術!”


    四


    紅星熟食店的馬師傅帶著女兒馬新到266團慰問,是有重點的。他要看看四大金剛,真的要看,假的也要看。自從“燒雞事件”發生後,老人家總是覺得對不起266團。他聽說四大金剛在前線表現不錯,提幹提了好幾個。老人家沒把情況弄得很明白,也不知道提起來的是假金剛還是真金剛,但有一點他明白,能夠在前線立功,能夠提拔當幹部,不管他是真金剛還是假金剛,都是好金剛。真金剛立功提幹那是真金不怕火來煉,假金剛立功提幹那是浪子回頭金不換,都是好事。


    小女兒馬新今年二十一歲了,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該是提親的年齡了。馬師傅想來想去,還是想找個軍官當女婿,這件事情他本來想讓大女婿周曉曾辦,但大女婿說他現在出麵慰問都是以公家的名義,如果把小妹的婚事摻和進來,就有點假公濟私的味道,讓266團的人小看了。馬師傅揣摩大女婿這個人太愛麵子,還不如老將出馬,沒準就挑了個稱心如意的。


    其實周曉曾不是不想做這個好事,他是怕這個好事做起來麻煩,他的小姨子他知道,別的沒啥大毛病,要個頭有個頭,要臉蛋有臉蛋,就一個缺點比較突出,好講話,兩片嘴唇薄薄的,什麽話兒都有她的份,平時大姐大姐夫也含蓄地糾正過,但老爺子偏袒,把小女兒看得明星似的。老爺子說,好講話有什麽不好,好講話說明腦袋瓜子聰明,有話說。三磚頭砸不出個屁來就好啦?那是憨包。周曉曾知道,現在軍官正在吃香,像馬新這樣的,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


    馬師傅送給266團的是二十隻燒雞,裝在三輪車上,親自駕駛,讓馬新隨行,馬新不樂意,說,“人家慰問都是單位去,咱們私人去出那個風頭幹什麽?”


    馬師傅說,“這你就不懂了,單位慰問是一回事,個人慰問又是一回事,意義更重要。你不要在乎這幾個錢,人家打仗那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咱們工人階級要講良心。”


    馬新說,“不是錢不錢的事,我覺得咱爺倆這樣去有點不倫不類,弄得不好人家還不待見。”


    馬師傅說,“你坐上,不待見我負責。”


    馬新雖然有想法,但見老爹認了真,隻好坐上了三輪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到部隊去看看熱鬧。


    要說馬新一點都不想去慰問,也不是事實。她這個年齡,正是青春期,那次參加聯歡會,看見了266團那幾個小夥子,一個個虎虎生威,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羞澀歸羞澀,但心裏有種東西萌動,別人是無法洞悉的。


    爺倆汗流浹背地到了266團大門口,馬師傅向哨兵說明來意,哨兵又讓他到傳達室登記,傳達室裏的兵打了一個電話,不多一會兒就出來一個幹部,自我介紹說是政治處的幹事,叫潘樺,說老人家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是東西不能收,因為上級有規定,不接受個人慰問。


    馬師傅一聽就急了,說:“個人也得看是什麽樣的個人啦,我跟你們鍾團長認識,不信你打個電話問問。”


    幹事說,“鍾團長早就是副師長了,又到北京學習了,電話我沒法打。老人家請回吧,等鍾副師長回來,我一定轉達你老人家的好意。”


    這時候馬新也說開了風涼話,說,“我說你不信,你還以為你是區委書記呢,這是軍事重地,閑人免進,咱們回吧。”


    馬新這麽一說,潘幹事反倒覺得過意不去,撓撓頭皮說,“真的是有規定,不過……老人家,咱們團你還認識誰。”


    馬師傅毫不含糊地回答,“認識辛參謀長。”


    潘幹事說,“您是說辛中嶧副參謀長吧?那好,我給你打個電話試試。”


    電話一打就通,辛中嶧聽說馬師傅父女來慰問,就派了一個參謀,把他們接到了司令部值班室。馬師傅找回了麵子,很得意,跟辛中嶧親親熱熱地寒暄了一陣子。這邊兩個人還沒落座,那邊馬新開腔了,說,“哎呀,你們部隊規矩太多,俺爺倆這好心還差點兒當了驢肝肺。”


    辛中嶧說,“也難怪他們,上麵是有規定,個人慰問品一律不收。”


    馬新說,“不收慰問品也不能不給麵見啊,把俺爺倆晾在大門口,別人還當俺們是秦香蓮告陳世美呢。”


    那時候部隊幹部提幹之後甩農村未婚妻的現象比較多,找到部隊告狀的也比較普遍。


    辛中嶧見這女孩說話不饒人,笑笑說,“也沒那麽嚴重吧,不是進來了嗎?不過東西確實不能收。”


    馬師傅急了,腦門子爆出了青筋,說:“怎麽的,看不起人?公家收公家的東西,那我這私人的東西就送給私人。”


    辛中嶧說,“私人也不能收。”


    馬新說,“這部隊真沒勁,一點靈活性都沒有,俺爹昨晚忙乎了大半夜,又拔毛又開膛,鹵了一鍋又一鍋,這麽大熱的天,容易嗎?俺自己都沒舍得吃一隻呢。”


    說著說著來氣了,站起身來就要拉馬師傅,說,“爹,咱們走,他們不收,咱們幹嗎死乞白賴地,還不如自己家裏開一頓葷。”


    馬師傅看看女兒,又看看辛中嶧,臉色很不好看,說,“閨女別急,咱再跟辛參謀長商量商量。”


    辛中嶧心想,這女孩果然潑辣,覺得不收也確實有點不近人情,於是說,“那好,先收下,至於要不要按質論價,以後再說。”


    這才平息了一場小小的軍民風波。快要分手的時候,馬師傅提出要看看四大金剛,辛中嶧笑問,老“人家要看那個四大金剛啊?他們現在很分散,聚不齊了。”


    馬師傅想了想說,“那個拿磚頭拍腦門的在嗎?”


    辛中嶧說,“算了,老人家你是來慰問參戰官兵的,範辰光他沒到前線去。”


    馬師傅有些不理解,問道,“他那麽厲害的功夫,怎麽就沒去打仗呢?”


    辛中嶧覺得一時半會跟馬師傅說不清楚,就說,“要不這樣,我把岑立昊和劉尹波叫來,這兩個人現在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戰場上都立功了。”


    馬師傅半晌沒吭氣,突然來了邪勁,說,“別看連長指導員了,我就想見見拿磚頭拍腦門那個孩子,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辛中嶧心裏說,一言難盡啊。可是這些話跟馬師傅是說不清楚的。轉念一想,也好,範辰光的提幹問題再一次受挫,而且麵臨著複員,情緒正惡劣著,組織上一直擔心他走極端。馬師傅要見他也未必是壞事,或許可以改善一下他的心情。再加上這個叫馬新的女孩伶牙俐齒,沒準能幫助做點正麵工作呢。


    辛中嶧說,“那好,我就讓人把範辰光叫來,不過,他現在正走下坡路,沒能提上幹,思想負擔很重,姑娘你嘴巴厲害,幫忙做做工作。”


    馬新說,“他幹嗎那麽想不開啊?天涯何處無芳草,風物長宜放眼量,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他一身好本領,還愁沒有用武之地?男子漢大丈夫,還能沒有這點肚量?”


    辛中嶧怔怔地看著馬新,聽她一套接著一套白話,頓時喜出望外,心想這是個炮彈,讓她轟轟範辰光,絕不是壞事。


    於是趕緊派人去找,這一找,就找出一個驚險來:範辰光失蹤了。


    五


    套用一句軍事術語說,範辰光的人生彈道現在落到了最低點。


    十個月前,他是266團四大金剛之首,是訓練尖子,班長標兵,幹部苗子,那時候他自信,哪怕266團從幹部苗子裏提拔一個幹部,也非他莫屬。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僅僅過了十個月,一切都變了,往事不堪回首,昨天和今天恍如隔世。


    這十個月來,發生了多少事啊,戰爭,南下,留守,翟岩堂複員了又結婚了,岑立昊當連長了,劉尹波當指導員了,就連當初的反麵教材韓宇戈,聽說也在戰場上立功了,現在已經上軍校了。可是他範辰光呢?簡直是被這個世界耍弄了。他甚至疑惑,當初他掙得的那些榮譽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太渴望進步了而產生的幻覺,是不是那個叫命運之神的臭女人跟他開了個玩笑。


    辛中嶧派人找他的時候,他並沒有跳河,也沒有臥軌,而是獨自漫步在機場西邊的公路上,他走過了趙王渡,走過了彰河橋,然後又折回來,走過了趙王渡,在機場西邊的一片草地上仰天而臥。他在看天上的流雲。天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夏天的流雲就像淡淡的煙絲,一縷一縷地聚散離合。遠處是紗廠,隱隱約約地傳來機器的轟鳴聲。


    是啊,所有的人都在生活,有的輕鬆,有的忙碌,輕鬆也好,忙碌也罷,但都是有滋有味的生活。隻有他,成了被命運戲弄的棄兒,滿臉憔悴,滿腹辛酸,滿身臭汗。


    他不是有意失蹤的,他也壓根兒沒打算失蹤,他就是想出來走走。隻不過,這是他參軍後第一次沒打招呼就離開了營房。他沒想到要請假,請不請假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今天中午,連長正式找他談話,要他做好複員的準備。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從辛副參謀長和彭副政委乃至團長任廣先、政委楊萬輝那裏得到暗示,他再也沒有可能提幹了,因為在上前線和從前線回來之後,已經從戰鬥骨幹裏提了幾十個幹部,另外還從軍校裏分配來了二十多個幹部,現在幹部嚴重超編,一個團的幹部,分給一個半團差不多都夠用了。更重要的是,軍委下了紅頭文件,今後軍官全部來自院校,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幹。


    天啦,僅僅過了十個月,一切都變了,那一班車他沒趕上,那就隻能永遠地被甩下了。


    可是,他甘心嗎?當然不能。


    範辰光在草地上臥了半個小時,站了起來,在站起身來的那一瞬間,他的心裏突然湧出一句歌聲——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他又開始漫步,一邊漫步,一邊哼哼這兩句歌詞,這樣哼著,他覺得心裏好受多了。這兩句歌詞就是為他寫的,就是他現在心情的真實寫照,堅定,不屈,悲壯,英勇。是的,他要站起來,他就是全世界最受苦的人,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出倒下去又站起來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更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一個受苦的人站起來是怎樣的一種壯懷激烈。


    他想他受的苦夠多的了,他生活在一個拉板車的農工家庭,從上小學起,他就為交不起學費而無數次蒙受同學們的譏笑和老師的嗬斥。他不是沒有上過中學,他上過初中一年級,但是由於家裏沒有糧食讓他帶到學校去,他吃過紅薯葉子,吃過學校菜地裏的爛菜幫子,甚至在中午別的同學開飯的時候,他獨自溜到小鎮上,到小飯館裏偷剩飯吃,在他最需要營養的時候他沒有營養,他在初中一年級隻讀了二十二天半,他是在餓得受不了了,才回家跟著父親拉板車,一天掙五角錢。可是,這二十二天半的初中生涯在他的檔案裏沒有記載,他想方設法讓人記載了,又成了他弄虛作假的罪過,從此把他的命運前途拖向泥潭。


    二十二年後,當範辰光身陷囹圄的時候,他對前去探視的岑立昊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來:“你知道你比我多什麽嗎?你什麽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樣東西,基礎。我缺的就是基礎,打從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來那天起,我就永遠地失去了狗屁基礎。你是地形專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陽麵的一棵樹,這就決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陽光雨露。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陰麵的種子,太陽永遠背對著我,你那裏已經春光明媚了,我這裏還是積雪未化。我沒有長成青苔就算幸運了,我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是一棵彎彎曲曲的樹,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麽畸形嗎?讓你從石頭縫隙裏往外長,讓你永遠浸泡在潮濕陰暗的土壤裏往外掙紮你試試?“


    1979年10月23日下午,從4點20分開始,範辰光在266團西邊六公裏處,同十八世紀奧地利工人作家歐仁·鮑迪爾心心相印,達到了靈魂深處的交流。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一切全靠我們自己……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首歌讓範辰光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禁不住哼出聲來,而且越哼聲音越大,最後幹脆放聲歌唱,當唱到“這是最後的鬥爭,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的”時候,他重複了十幾遍,而當唱到“一旦把他們消滅幹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的時候,他感到身體裏麵有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唱著唱著,淚流滿麵。


    在遼闊而空曠的傍晚,他的歌聲飛得很遠很遠,洇過一片金色的晚霞,在天幕的記憶裏永久儲存。


    6點46分,辛中嶧開著吉普車找到了他。


    六


    岑立昊一跤摔出一段愛情故事。


    那一跤把他的右腳腕徹底摔壞了,原來安的鋼釘不僅失去了作用,而且也成了需要手術清除的一部分。這樣的手術師醫院做不了,就到駐地野戰醫院103醫院住院治療。醫生給他重新安了一些零件,並警告他說,不能再亂動了,再亂動必瘸無疑。就是不亂動,痊愈之後恐怕也是兩條腿長短不一。這下把岑立昊嚇壞了。走起路來兩條腿長短不一,那就有損軍威了。再往深處想,恐怕還不僅僅是有損軍威的問題,弄得不好,落個殘廢,就要轉業了。


    岑立昊老老實實地住了兩個月的院。當然,壞事也可以變好事,這兩個月正好可以複習參加高考。雖然當了幹部,但當時祖國山河一片紅,到處都是高考聲。就連那些明知不可能考進大學的人,也著手投考函授刊授電大夜大之類,文憑熱就是那個年代掀起的高xdx潮。岑立昊本來底子就厚實,當然不甘心長期戴著高中生的帽子。而且他的眼光還高,要考就考清華大學或者中國科技大學。


    岑立昊以往走路有兩個毛病,一是昂著腦袋,讓人總覺得傲慢,二是大步流星,更讓人覺得傲慢。這次住院把這兩個毛病差不多糾正了一個半。以後出院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岑立昊都不敢快步走路,而是慢吞吞的,似乎一步一個腳印,很有穩健的派頭。由於步速放慢,腦袋也就沒有理由昂得那麽高,總是下顎微收兩眼平視,更顯得有城府了。


    除了有了高考複習時間和被迫地培養了風度,這次摔跤,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好處,便是順理成章地同蘇寧波建立了同誌關係,然後又把普通的同誌關係發展到親密的同誌關係。


    因為海滑留守處事情不多,又因為那一跤是她和岑立昊共同摔的,所以她就經常找借口請假,然後到103醫院陪伴岑立昊。


    以後蘇寧波取笑岑立昊說,“你這個人也許是個可以造就的國防料子,但是跟女孩子鬥心眼,你差遠了。”蘇寧波說,她早就知道岑立昊那點小心思了,但是她不喜歡他死要麵子不老實的態度,喜歡就是喜歡,愛就是愛,他夢裏都喊過蘇寧波的名字,真正麵對卻假裝矜持,故意把她的名字說得吞吞吐吐,好像他不在意她似的。蘇寧波說,“我就是要提到劉尹波,就是要讓你吃醋。你那個醋吃得好暴露,吃得好沒風度。”


    岑立昊被她講得無地自容,但還是強詞奪理,說,“誰吃醋啦?我隻是覺得你挺無知,挺容易被蠱惑的。就劉尹波那兩下子,嗨,不是吹的,我可以給他輔導高中數理化你信不信?”


    蘇寧波就笑,看不出是信不信,但能看出來跟岑立昊在一起她很快樂,無論是她戲弄岑立昊還是岑立昊吹牛,她都很快活。岑立昊很愛看蘇寧波笑,是那種俏皮的笑,舒展的笑,但又是純潔的笑,健康的笑。這個女孩子恐怕一直生活在幸福的環境裏,從那清澈的眸子裏就能看得出來,那裏麵一點陰影一點雜質都沒有。蘇寧波走路的樣子也很好看,尤其讓岑立昊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她主持266團八一聯歡會的時候,她穿著海軍的白襯衣,肯定是修改過的,線條優美,走起路來胳膊甩得有些誇張,昂首挺胸但不翹下巴,自信和謙虛、展示和含蓄都在那幾步裏。


    有時候岑立昊也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是用來看的,不能做老婆,一做老婆,生孩子下廚房就俗了,就不漂亮了,就把漂亮淹沒了。


    在轟轟烈烈的高考大軍裏,蘇寧波也是虔誠的一員,因為她高中畢業就特招了,還帶著開後門的帽子,排級幹部當的不那麽理直氣壯。她想考美術學院,專業考試有點把握,上小學的時候她就是x基地所在市文化宮少年美術班的尖子,而且還是以美術人才的身份特招入伍的,但是語文、數學和政治這三門課是必考的,所以也得複習。


    岑立昊語文還湊合,作文馬馬虎虎,他可以幫助蘇寧波做出一篇文采橫溢的文章,但蘇寧波說這樣的文章好看不中用,作文和文章是兩回事,要有層次,要有重點,語法要規範,句式要規範,結構也要規範。幾個規範下來,岑立昊就掃興了,說,“我沒那麽規範,你找劉尹波吧,這個人別的不行,就規範行,他能把隊列規範得像機器,搞規範我搞不過他。”


    蘇寧波就假裝生氣,說,“又吃醋。”


    岑立昊抓住話柄,反戈一擊說,“這麽說我就有醋可吃了,有醋我為什麽不吃?”


    蘇寧波說,“你是把醬油當醋,不是醋你也吃。”


    雖然還沒有點透,但是彼此的心裏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岑立昊的病房裏住了兩個人,還有一個是267團的一個排長,叫薑梓森,每次蘇寧波來,薑梓森都很難受,找借口往外溜,但是岑立昊又不讓他溜,振振有詞地說,“幹什麽幹什麽?我們都是革命同誌,又沒有掖著藏著的事情。”


    薑梓森說,“我出去辦點事。”


    岑立昊說,“辦事也得看時候啊,等客人走了再辦不行嗎。你老溜出去,讓醫生看見了還當是我把你攆出去的,以後我的客人就不好來了。”


    薑梓森覺得這話也有道理,就經常硬著頭皮堅守在病房,可是時間久了,兩個人的眼神都不對勁,有時候哈哈大笑,有時候嘀嘀咕咕,薑梓森隻好假裝睡著,常常憋尿。以後他跟岑立昊吵架時說,“你還說別人不講公德,你跟蘇寧波卿卿我我那陣子,大熱的天氣我捂在被窩裏不敢露頭,一身臭汗不說,還差點兒被憋出了膀胱炎。”岑立昊當然不認這個帳,說,“你活該,有屁就放,有尿就撒,你個鳥病號,死要麵子活受罪,心理素質差,還怨得了別人?”薑梓森說,“你這人真是不講理,我那不是為了給你們創造安靜環境,讓你們心安理得嗎?我那一個半月的尿白憋了,一點都沒落好。”


    薑梓森出院之後,病房有三天是岑立昊獨享,岑立昊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打電話把蘇寧波請了去。那三天,倒也沒做別的事情,兩個人都覺得要發生點什麽事情,但越是這樣,有些話反而說不出口了,沉默的時候大於說話的時候,這個時候蘇寧波就畫畫,畫病床,畫蒙著腦袋的薑梓森,畫窗外的風景。


    把話題扯到連隊上,岑立昊就活躍起來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個中心的主題就是,這個連長當的沒勁,不打仗了,部隊天天搞生產搞助民勞動,這身破軍裝也很難看,解放三十多年了,還是老樣子,就是多了個的確良,穿在身上,就比民兵多了一塊洋鐵皮五角星和兩塊燈心絨領章,一點軍人的威儀都沒有。岑立昊說,戰鬥部隊的連長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那樣的,應該是穿這樣的,應該是裝備那樣的,應該是幹這樣的,應該是不幹那樣的……


    岑立昊慷慨激昂地說,蘇寧波就支起下巴聽,像個學生,在他講話的間隙,就拿起鉛筆刷刷畫上幾筆,他開講了,又接著聽。


    最後,岑立昊講累了,不講了,想下床看看蘇寧波畫的是什麽,蘇寧波把畫板一扣,提出一個現實的問題,說,“既然你覺得當連長委屈,你為什麽不轉業呢?”


    一句話就問到了岑立昊心裏,岑立昊老老實實地說,“當連長沒勁,但是當團長當師長有勁,等我當了團長師長,我可以多做好多事。所以,我支持你考大學,我也要考,以後的軍隊肯定知識化程度要提高,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


    蘇寧波欣然接受他的觀點,這時候蘇寧波才讓岑立昊看她的畫,岑立昊一看就咧嘴笑了——那是一幅漫畫,畫麵上的岑立昊頭大身子小,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屁股後麵誇張地掛著一把手槍,雙手拚命地往上攀登一條椅腿,椅子上寫著兩個字“團座”。


    以後蘇寧波在背地裏就叫岑立昊準將,指的不是軍銜,而是準備當將軍的意思。岑立昊對這個稱呼感到很受用,比四大金剛好聽多了。


    當劉尹波得知岑立昊騎車摔傷、而且是帶著蘇寧波一起摔傷的消息,他就明白了,蘇寧波那裏,再也沒有他什麽事了,連辯證法也不用他輔導了,即便蘇寧波確實需要,岑立昊也會阻撓。


    若幹年後劉尹波在總結他和岑立昊的區別的時候,他之所以在諸多問題上比岑立昊慢半拍,就在與他是先想好了再去做,而岑立昊是先做了再去想。劉尹波做事是有方法步驟的。一、這件事情能不能做?二、這件事情該怎麽做?三、這件事情該什麽時候做?四、這件事情做到什麽程度?五、這件事情如果做不成,如何收場?他要等這方方麵麵都論證清楚了才下手,而在正式行動之前,他絕不輕率,更不輕浮。


    沒想到這麽論證來論證去,黃花菜就涼了,岑立昊捷足先登了。岑立昊的原則是,可以做不到,但必須想得到,今天做不到不等於明天做不到,但今天想不到,永遠也做不到。隻要想到了,有了機會就可以做。


    一言以蔽之,先下手為強。


    岑立昊住院的時候劉尹波去探視過,那天蘇寧波也在,他顯得很尷尬,岑立昊則落落大方地說,“實踐再一次證明,劉指導員的辯證法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壞事可以變好事,我這是因禍得福啊,天天睡大覺,不用到大街上掃馬路了。”


    那時候搞軍民共建精神文明,部隊有大半時間在為駐地做好事。


    劉尹波知道岑立昊的弦外之音指的是什麽,他本來想說,未必,塞翁失馬安之非福,又安之非禍,弄巧成拙也符合辯證法精神啊!但劉尹波沒把話說出口,那樣就太刻薄了。


    劉尹波想來想去,最終想通了,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好女孩多的是,沒有蘇寧波,還有浙寧波閔寧波贛寧波,沒有一棵樹上吊死的道理。辯證法還真的不能忽視,岑立昊一向恃才傲物盛氣淩人,給他個蘇寧波,讓他得意吧,讓他神氣吧,讓他覺得他是天下第一號人物才好,沒準哪一天從天上掉下來,摔個鼻青臉腫他就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睛了。


    七


    這年冬天岑立昊和蘇寧波的愛情進入到高xdx潮階段。


    彰原市地處天都山以東,是一塊方圓不過百十公裏的平原,一到冬天,凜冽的西風從天都山翻過來,窩在小盆地裏呼嘯著來回打旋,隻幾個回合,秋天的餘溫就蕩然無存,寒冷的空氣硬得像冰碴。到了這個時候,訓練也就斷斷續續了,多數是室內作業。節假日和星期天,岑立昊就會編出一些理由,讓指導員和連副們死守連隊,自己則見縫插針溜出去會蘇寧波。


    以266團岑立昊的連隊為圓心,以五公裏為半徑畫圓,正南方直線距離不到一公裏便是滑校,滑校往南不到三公裏便是彰河。岑立昊和蘇寧波的幽會地點既不在滑校,也不可能在266團,而在正南方的彰河邊上。彰河是一條界河,南邊是彰原市區,北邊是北郊區,往西的拐彎處是彰原市紗廠,拐彎拐到北邊四五裏路,便是趙王渡。河灣環抱的是一個大而無當的土崗子,上麵既沒有人家,也沒有建築,隻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雜樹。這個地方人跡罕至,好像是被城市和人間遺忘的一個角落,一點也不浪漫,而且荒涼,甚至陰森。但是岑立昊和蘇寧波賦予了這個孤島般的土崗子以澎湃的熱情。冬日的陽光灰蒙蒙的,空氣裏還飄揚著細細的沙塵,兩個南方人走在北方幾乎沒有路的路上,走在無人關注的陌生的城市的一隅,心裏便湧出一些異地異鄉的異樣情感,那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一種深層次的文化血緣摻雜著愛情的血管裏,使其有了更多的含量。


    這以後他們就經常到河北岸這個土崗子上來,並且把它命名為延安——岑蘇的愛情聖地,在那充滿憧憬充滿理想的日子裏,他們甚至把愛情的結晶都設計好了,一旦有了孩子,不論男女,一律取名岑蘇。多麽好聽的名字啊,簡直像詩一樣美妙。


    元旦前夕一夜大雪,千樹萬樹梨花開。岑立昊告了假,從西門抄近道趕到滑校西門,蘇寧波已經等在那裏了,兩個人都是全副武裝的棉貨。那天全中國都在過節,沒有人知道天底下還有一個不跑飛機隻是用來談情說愛的飛機場。這一天,方圓十多公裏的飛機場都屬於他們,他們像林海雪原中的少劍波和白茹,手拉著手在覆了一層薄雪的跑道上縱情馳騁。他們還是覺得不過癮,他們要去溜冰,真正的冰。他們把自己交給了彰河,盡情地瘋,盡情地鬧,在冰上翻滾爬行,一個人坐在地上,讓另一個人當車推,累了,就躺在冰上翻白眼,喘粗氣,然後並排躺下,讓絨花一樣碩大的雪片一點一點地埋著身體。那種快樂,不是別人能體會到的。


    兩個人一個頭朝北一個頭向東,以腦袋為交點,銜接成一個“人”字,俯臥在冰上,互相看著,像兩隻瞪著眼睛的動物。


    岑立昊說,“怕不怕?”


    蘇寧波說,“怕什麽?”


    岑立昊說,“怕冰化了,我們雙雙沉下去。”


    蘇寧波說,“我們就這樣,沉下去好了。那又有一段地老天荒的愛情故事問世了。”


    岑立昊問,“知道臥冰求鯉的故事嗎?”


    蘇寧波說,“知道,一個孝子,為了給病重的母親做魚湯,跑到河裏光著膀子,企圖依靠體溫融冰。”


    岑立昊說,“精神可嘉,做法太蠢。破冰取魚,有一萬種辦法,但這個傻子選擇了最愚蠢的辦法。”


    蘇寧波說,“你說的不對!你說有一萬種辦法,是用今天人的眼光看的,古代嘛,科技不發達,人們解決問題,有時代的局限性。”


    岑立昊笑了說,“我認為這個故事是個毒草,對中國人是有毒害的。應該編一個孝子,為了讓老娘喝上魚湯,拚命地想辦法,用柴火發明的爐子,用爐子發明了水壺,用水壺發明了水管,用水管發明了汽管,再往後,蒸汽機自然而然就出來了,比瓦特不知道要早多少年。”


    蘇寧波說,“你就會無限上綱,連古人都損。”


    岑立昊說,“真的,你要細細琢磨,真的有毒害。你想想,一個臥冰求鯉的故事感動了多少代多少人啊,人們在被感動的時候,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一個行為方式的暗示,盡管以後的人們不會臥冰求鯉了,但在潛意識裏,對這種愚蠢的行為仍然是認同的而不是批判的,因為有倫理道德的力量掩蓋了愚蠢。它至少是有消極性的,不鼓勵人們思考好辦法。成語裏有些典故就很好,譬如‘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這就實實在在,有了問題要想辦法,想好辦法,而不是一味地感歎感慨。如果我們的文化中像這樣的故事多了,認同者多了,行動者多了,我們的科技就大大發展了。”


    蘇寧波說,“你以後要不混個旅長師長幹幹,那真是上帝失職。陪女朋友溜冰,還不忘憂國憂民。”


    岑立昊大言不慚地說,“那是啊,把談情說愛和憂國憂民結合起來,會加重愛情的分量。”


    蘇寧波說,“別說話了,聽。”


    岑立昊說,“什麽?”


    蘇寧波說,“我聽到你的聲音了,一首美妙的抒情詩。”


    岑立昊說,“好聽嗎?從我肚子裏出來的,都是陽春白雪。”


    蘇寧波咯咯地笑說,“什麽陽春白雪,全是咕咕嚕嚕,腸蠕動的聲音,還有心跳,咚,咚,咚。”


    岑立昊說,“那就是戰鼓了,那就是動員令,要向你發起進攻了。”


    蘇寧波說,“向我進攻還用那麽大動靜啊,好像我是美國。”


    岑立昊說,“別說話,聽。”


    蘇寧波說,“聽什麽,聽我腸蠕動啊?”


    岑立昊說,“知道這河有多少年的曆史嗎?”


    蘇寧波說,“總不會超過地球吧?”


    岑立昊說,“我突然想,河流可能就是地球的血管。我能聽見地球的心跳,你要是醫生,還能給地球把脈。”


    蘇寧波說,“那我成上帝了,除了上帝,誰也沒辦法給地球把脈。”


    岑立昊說,“河流還是一條錄音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沒有人地方,就像我們今天這樣,把耳朵貼在河麵上聆聽,你能聽到曆史的腳步聲。你聽見了嗎?”


    蘇寧波說,“沒有聽見曆史的腳步聲,但我聽見了一個詩人的聲音: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岑立昊說,“這條彰河可不是一般的河,有文字記載的,公元前這裏還是戰場,秦將柏恚巧施怒兵計,趙將兆援忿而出戰,十萬大軍灰飛煙滅,趙王棄單騎渡河逃之……”


    蘇寧波說,“春天來了,鮮花盛開,彰河兩岸風吹楊柳,那時候,我們兩個坐在河邊,聽冰雪消融,聽流水潺潺。”


    岑立昊說,“每一條河流都是一本書,淺淺的河水就像是書的封皮,河床上一頁一頁都是文字……”


    蘇寧波說,“別說你的戰爭曆史了。看,我們北邊有這麽大一塊土地沒有人用,以後我們就在這裏蓋上房子,種上蘋果樹,靠河的這一塊,修上小碼頭,你釣魚,我種花。”


    岑立昊笑道,“想搞一個世外桃源呢,男耕女織說起來挺浪漫,別說與世隔絕了,與世半隔絕你都受不了。”


    蘇寧波反唇相譏,“最受不了的恐怕還是你,你還惦記著當師長旅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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