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覺就任第三醫院副院長之後,主要工作仍然是抓‘康民大廈”的建設。但是隨著工程的進展,很快就出現了問題,先是預算的資金出現了短缺,專區計劃撥款遲遲沒有到位,因為這時候皖西地區出現了嚴重的自然災害,專區緊急調集資金到外地購買糧食;接著,第三醫院的大食堂也停火了,各家各戶回到家裏做飯,原先計劃募捐的鋼材成了泡影;再接著,義務勞動的人數越來越少,因為自然災害帶來的饑饉從農村蔓延到城市,沒有人再有富餘的力量來搞義務勞動了;最後,從各縣抽調來的土專家和新魯班,陸續開溜。‘康民大廈”隻打了個根基,就光禿禿地晾在那裏了,風吹日曬,一片淒涼。


    丁範生急紅了眼,停工三天,嘴角呼啦啦起了一串水泡,帶著程先覺一幹人等,跑專區,跑衛生局,跑各縣,甚至跑到自己的老部隊,已經調到外地的二十七師求援,要人,要錢,要鋼材,一句話說到底,隻要能把‘康民大廈”蓋好,求爺爺、告奶奶的事情他全幹。


    可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了。跑了一個多月,丁範生仍然是兩手空空,臉上卻平添了幾道皺紋和若幹晦氣。


    肖卓然在外科當了一名醫生。公正地說,他現在已經很難成為一個外科醫生了,手術刀拿在他的手上,就像小學生捏著鉛筆,笨拙而且顫抖。通常情況下,汪亦適是不會讓他單獨做手術的,就連割闌尾割膽結石這樣的小手術,他也隻能打下手。當初他被撤職的時候,還器宇軒昂地對陸小鳳說,我就是當醫生,你也隻能當我的助手。而現在的事實恰好相反,往往是陸小鳳擔任主刀,他給陸小鳳打下手。有一次遇到一個因械鬥致傷的農民傷號,肋骨斷裂,因失血過多,汪亦適親自組織搶救,完了之後讓他縫補傷口,剛縫了兩針,汪亦適的臉就拉長了,麵無表情地說,這是縫傷口嗎,就是給褲子打補丁,針腳也太大了。陸小鳳,你來。


    陸小鳳當時就在他身邊,朝他嫵媚地笑笑,接過家夥,一邊縫一邊看著他說,肖副院長,當領導的也是人而不是神,你可別以為縫補傷口誰都能幹,這裏麵也有學問呢。


    肖卓然感到無地自容,心裏恨恨地罵,他媽的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鳳凰落毛不如雞。但是他不敢罵出口,人家陸小鳳的動作確實比他熟練,傷口確實比他縫得縝密。


    還有一次,給皖西銀行一個副行長做扁桃體摘除手術,汪亦適在旁邊指導,讓他主刀,路徑確定好之後,他顫顫巍巍地病人脖頸子劃了一道口子,沒想到一緊張,劃深了,刀鋒差點兒把病人的頸動脈挑斷了,當時血噴如注,他嚇得臉色蒼白,束手無策。汪亦適冷冷地看他一眼,不容置疑地喝了一聲,閃開!然後接過手術刀,二話不說,上陣就是一刀,那刀鋒就像一道彩虹,準確利落,基本上沒有費什麽周折,就把病人的扁桃體摘出來了,啪的一聲扔在他手裏的盤子上。什麽叫遊刃有餘,什麽叫快刀斬亂麻,汪亦適就是。他看汪亦適站在手術台上,簡直就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將軍,簡直就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元帥,麵無表情,神情專注,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他自愧不如。


    後來,汪亦適每次做手術,都要把他帶在身邊,一邊示範,一邊講解,講神經血管,講肌肉脂肪,講腹腔內髒,講骨骼組織。


    那種時候,他是虔誠的,是謙虛的,是畢恭畢敬的。然而下班回來,他的內心充滿了屈辱。他媽的,老子一個堂堂的常務副院長,過去一直是運籌帷幄的,過去一直是決勝千裏的,現在倒好,看汪亦適那眼神,簡直就是老師對學生,不,簡直就是權威對學徒,還不,簡直就是老子對兒子。


    有一次程先覺到外科檢查工作,正遇上汪亦適在班前會上發脾氣,話是對陸小鳳說的,說當了這麽多年醫生,連個片子都看不好,人的脊椎有幾根骨頭都不知道?把頸椎骨當成脊椎骨,天大的笑話!


    陸小鳳訕訕地說,這個病人不是我經手的,醫囑也不是我下的,你衝我發什麽火?


    汪亦適說,我跟你說過,有的同誌業務生疏,不能完全放手,要搞好傳幫帶。你倒好,也當起甩手掌櫃來了。


    站在一旁的肖卓然說,老汪你要批評我就直接批評好了,用不著拐彎抹角的。我的業務是生疏,但我不會造成醫療事故的,這不是在請教你嗎?


    汪亦適說,老肖你要放下架子,你確實得沉下來鑽研業務了。不然的話,就算你以後東山再起,那你也外行了,不能當丁範生啊!


    這句話把肖卓然氣得半天沒說話,隻是狠狠地出了一口重氣。班前會後,程先覺跟著肖卓然進了他的辦公室,肖卓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著程先覺一句話也不說。程先覺說,老肖,忍口氣吧,老汪這個人你是知道的,認死理。業務上的事情,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肖卓然說,哼,你老程用不著來做我的工作,你也不算什麽好人。這幾年你跟著老丁,毫無原則,推波助瀾。這個醫院被搞垮了,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程先覺說,老肖,我好心好意來安慰你,你怎麽不識好歹,拿我出氣啊!


    肖卓然說,我是拿你出氣嗎?你太高看自己了。我跟你說,我肖卓然是不會低頭的,是不會讓你們憐憫的。你程先覺給我記住,鷹有時候比雞飛得還低,但是雞永遠飛不到鷹那樣高。


    程先覺被搞了一肚子晦氣,以後有機會把肖卓然的話跟汪亦適說了,汪亦適笑笑說,還是不甘心啊!老肖這個人,心高氣盛,前麵的路走得太順,這個時候給他點顏色看看,不是壞事。


    肖卓然也想發憤圖強,經常夜裏熬到兩三點,把過去的醫書找出來看,看骨骼解剖,看人體組織。但是理論上明白了,實際操作又是一回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舒雲舒看他吃力,又知道他要強,怕他走火入魔,怕他急火攻心,出主意說,你十年沒有搞醫了,再回過頭來學外科談何容易?外科都是拿刀練出來的,亦適練了十年,不知道開了多少腸剖了多少肚,不知道手上有多少血,他的技術是血肉浸泡出來的,你怎麽能追上他?


    肖卓然說,我不是想趕上他,可是我總不能老是打下手吧?我過去當副院長的時候,一直強調領導幹部要精通業務,領導幹部不能當外行,現在讓我下來了,沒想到我也成了外行,這叫我怎麽麵對啊!


    舒雲舒說,其實你到外科工作並不合適,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想證明自己,當領導就要當一個出類拔萃的領導,當醫生就要當一個妙手回春的醫生,所以你就把目標盯著亦適,你內心裏甚至想超過亦適,超過亦適也就等於超過了皖西所有的醫生,是不是這樣啊!


    肖卓然不說話,他很驚訝舒雲舒把他的心思揣摩得這麽透徹。有些問題他原先沒有細想,但是一經舒雲舒點破,他不得不承認,就是這麽回事。


    舒雲舒說,卓然,我們還是現實一點,你想超越亦適,不是沒有可能,但是不是在外科方麵,你不能拿你的弱項同亦適的強項抗爭。你有你的強項。


    肖卓然說,那你說我的強項是什麽?舒雲舒說,我記得當初在江淮醫科學校的時候,宋雨曾校長曾經斷言,你的悟性很高,有創造力,比較適合搞中醫。按照我的理解,西醫是理科,需要很強的邏輯思維,而中醫是文科,需要很強的形象思維。事實上那時候上基礎課,你的中醫理論分數總是比西醫理論分數高。


    肖卓然披衣而起說,雲舒,你是說我適合搞中醫?可是我都三十歲了,半路出家,還不是差了一大截子?


    舒雲舒說’前有車後有轍啊’鄭霍山是什麽人,鄭霍山過去在江淮醫科學校的時候,是西醫高才生,對中醫不屑一顧也一竅不通,可是你看現在,已經成了皖西中醫界的權威了。時勢造英雄啊!


    肖卓然似有所動,他確實感到跟汪亦適學外科難度太大,至於汪亦適的輕蔑的眼神,陸小鳳之流冷嘲熱諷的態度,那都不是問題,他能承受得起。關鍵的問題是他終於感覺到在西醫這個領域,他實在差距太大了,等他重新入門了,沒有三五年不行,等他像汪亦適那樣成為著名的外科大夫,沒有十年八年不行。他能等到十年八年嗎?不能,時不我待,他現在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證明自己。


    肖卓然沉吟了好一陣子,他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拍著腦門說,不行,我不能到中醫科工作,我寧肯在汪亦適手下當學徒,也不去中醫科。


    舒雲舒說,是不是不願意在鄭霍山手下工作?


    肖卓然不說話,雙手枕著腦袋看天花板。舒雲舒說,鄭霍山這個人表麵上看陰陽怪氣,其實並不是壞人,而且當初在他的問題上,你費了不少心,他都勞教了,你還帶著我們大家去看望他。在他提前釋放的問題上,我們大家都起了作用,他不會一點記性都沒有吧。


    肖卓然說,算了雲舒,難道你讓我去找鄭霍山討情?那我是萬萬做不到的。這個事情不再提了。我還是好好給汪亦適打下手吧,就算給陸小鳳打下手也行。我不能讓鄭霍山這個攪屎棍子看笑話。


    幾天之後,舒雲舒瞞著肖卓然,找到了鄭霍山。舒雲舒說,霍山,卓然現在遇到難題了,他調到外科工作,並不合適。外科理性強,他荒廢了十多年,在外科很難有所作為。


    鄭霍山說,舒雲舒同誌,你是什麽意思,你是說他在外科混不下去了,就到中醫科來混?你以為中醫科是收容站嗎?我跟你說,西醫是科學,中醫更是科學。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個中餐,一個中醫中藥,是中華民族對人類世界的偉大貢獻,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繁衍得如此龐大的秘密所在。


    舒雲舒說,所以卓然也想學中醫。鄭霍山嘿嘿一笑說,異想天開啊!科學這東西,來不得半點含糊。你們家肖副院長如果搞不了西醫,那就更搞不了中醫。你想什麽好事啊!


    舒雲舒本來就是帶著忍辱負重的心情來找鄭霍山的,雖然也做好了被他奚落的思想準備,但沒想到這夥計說話這麽刻薄。舒雲舒說,鄭霍山你少給我擺你權威的臭架子,中醫怎麽啦,我們家卓然過去在江淮醫科學校,中醫基礎考試,分數比你多得多!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你說江淮醫科學校?嘿嘿,此一時,彼一時啊,那時候你還是我夢中的情人呢,可是那時候的事情能算數嗎?


    舒雲舒氣得臉都青了,杏眼圓睜瞪著鄭霍山說,鄭霍山,你放尊重點,你可以當無恥之徒,但是我還要維護我二姐的麵子呢!有你這麽說話的嗎?


    鄭霍山說,我這麽說話怎麽啦,我說的話全是事實。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看一個人的過去,就知道他的將來。肖卓然過去就不是當醫生的料子,他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子。我勸你不要瞎操心了,你要是有精力,還是跑跑路子,讓你們家老肖官複原職才是正經的事。我告訴你,他既當不了西醫,也當不了中醫,他就適合當官。如果他不能官複原職,他連獸醫都當不了。


    舒雲舒說,鄭霍山,我算看透了你的狼心狗肺了,落井下石,恨人不死。你不要得意,也別想看笑話,我們家卓然是不會沉淪的,是不會被眼前的困難擊倒的。


    鄭霍山說,舒雲舒同誌,舒老三同誌,三姨妹同誌,你激動什麽,你幹嗎生那麽大的氣?你誤會了,我並不是看你的笑話,我說的是真話。我再說一遍,你們家老肖既不適合當西醫,也不適合當中醫,他就適合當官。我說的是心裏話,信不信由你。


    舒雲舒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會信你的話?見你的鬼吧!我真後悔我們沒有堅持到底,居然讓二姐嫁給了你這麽個卑鄙小人。


    鄭霍山不急不惱,嬉皮笑臉地說,那我勸你不要後悔,在我們中醫處方裏,後悔藥是毒藥。再說你後悔又有什麽用呢,是你二姐嫁給我,不是你嫁給我,你堅持到底也隻能堅持嫁給你們家老肖,與我何幹?


    舒雲舒說,我不再跟鬼說話了。說完,扭頭就走,淚水霎時奪眶而出。


    舒曉霽被下放的第二年,程先覺終於戀愛了。


    程先覺的戀愛對象是皖西專區楊副專員的妹妹,市工會的幹部。長相一般,人很老實,是年二十四歲,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這個年齡也就算大齡青年了。介紹人是丁範生。


    自從丁範生殫精竭慮搞起來的‘康民大廈”停工之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傍晚,他就會獨自踱步到康民大廈”工地上,望著一堆斷垣殘壁發呆。這裏在半年前還是紅紅火火,一派你追我趕的大發展景象,僅僅過了一個秋天,又過了一個冬天,山河依舊,物是人非。現在的工地,說建築不是建築,說廢墟不是廢墟。七拚八湊搞來的鋼材早已被搬空了,水泥被附近的老百姓偷去換糧食吃了,工地旁邊用來煉鋼的小鋼爐也被拆除了,整個工地隻剩下橫七豎八的幾道根基,裸露著鋼筋,像是秋風掃落葉剩下的幹枯的樹枝。


    往往是在傍晚,丁範生麵對這個破敗的場麵,會情不自禁地落下幾滴眼淚。


    丁範生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穿著閃光鋥亮的皮鞋了,他現在又穿上了布鞋,上衣也不再是嶄新的銀灰色中山裝了,而是把壓在箱底的戰爭年代的粗布軍裝找出來穿上了,當然,胸兜裏也不再插上兩支鋼筆了。


    程先覺和楊俞玫認識,不是丁範生特意介紹的。丁範生那段時間幾乎天天往專區跑,主要是往楊副專員的辦公室和家裏跑,他去要專區撥給第三醫院的那筆錢。丁範生的官沒有楊副專員大,但是他的資格比楊副專員老。幹部定級的時候,他是十四級,楊副專員才十五級,所以他在楊副專員麵前用不著卑躬屈膝,當然也不能居高臨下,他采取的是軟硬兼施的方針,天天去。


    楊副專員被纏急了,隻好實話實說。楊副專員說,這筆錢當初計劃給你第三醫院搞建設是不錯,但那是賬麵上的,那時候搞大發展,我們恨不得一夜之間建設一個嶄新的比蘇聯還要蘇聯的社會主義皖西城,那時候不光你們第三醫院,還有第一醫院,第二醫院,中小學,師範學校,廣播電台,棉麻公司,糧食局,哪家都在計劃大上馬大發展,我們專區都支持,都撥款,賬本子都用了兩本。可是哪裏想到形勢變得這麽快,帝國主義掐我們的脖子,修正主義掏我們的口袋,老天爺砸我們的鍋,全專區一百一十十多萬人口,有百分之六十已經斷頓了,沒米下鍋了。我們的錢,為了恢複生產,買種子都不夠,你們還想蓋十八層大樓,簡直就是趁火打劫!


    丁範生聽愣了,愣了半天不說話。但是以後他還往楊副專員家裏跑,再跑就不是要錢了,而是交錢,他把自己的夥食標準降下來了,把自己的工資省下來了,交給楊副專員,希望組織上拿這個錢幫助那些揭不開鍋的人。


    楊副專員說,專區已經搞了幾次募捐了,可是這點錢能起什麽作用呢,杯水車薪啊!


    程先覺第一次跟丁範生到楊副專員家裏,丁範生向楊副專員介紹說,這是我們第三醫院最有作為的副院長,政治上很成熟,工作也很勤懇。楊副專員當時看了程先覺一眼,沒有做聲。丁範生說,我們那個大發展的計劃,就是這個年輕人設計的,‘康民大廈”的具體工作,也是他抓的,程副院長很有魄力。


    楊副專員說,小程是學醫的還是學政治的?


    丁範生文不對題地回答,兩手抓,兩手都硬,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當醫生可以,當領導也行。


    楊副專員問,你們那個肖卓然被撤職之後表現怎麽樣?


    丁範生說,這個同誌很有才華,就是驕傲。現在在外科當醫生,表現倒是很謙虛。


    楊副專員說,嗯,往往就是這樣,佼佼者易折。這樣的同誌,放到基層鍛煉鍛煉也好。


    然後就問起了程先覺的家庭背景,個人曆史,文化程度,業餘愛好等等。


    後來才聽說,楊副專員有個大齡妹妹,正在找對象,大約是覺得程先覺條件合適,所以就多問了幾句。


    知道了這個情況之後,丁範生問程先覺,程副院長,如果說組織上交給你一個任務,啊,就是說,去跟楊副專員的妹妹處對象,你幹不幹?


    程先覺心裏咯噔一下,沒有馬上回答,不僅因為他心裏還惦記著舒曉霽,更重要的是,他還沒有見過楊副專員的妹妹。憑直感,他覺得像楊副專員這樣的背景,和他的妹妹交朋友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可是她為什麽成了問題呢?要麽就是品格上出了問題,要麽就是長相出了問題。給楊副專員當妹夫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娶上一個母大蟲或者醜八怪,又不能算一件好事。


    琢磨了半天,程先覺才回答,丁院長,如果是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我可以試試。


    丁範生笑笑說,這種事情,怎麽試啊,一試就試出毛病來了。


    程先覺說,難道丁院長想,啊,想通過同楊副專員結親的辦法把撥款落實了?


    丁範生說,是啊,如果你成了楊副專員的妹夫,那我們第三醫院就可以近水樓台了,那我們的住院大樓不就有希望了嗎?


    程先覺憂心忡忡地說,可是,聽楊副專員的口氣,現在相當困難啊,那麽多實際問題。


    丁範生說,那麽多實際問題總要解決,解決別人的問題是解決,解決咱們的問題也是解決,先解決一個是一個,你說是不是?


    程先覺說,丁院長說得有道理,如果真的能起作用,我願意奉獻我自己的青春。


    丁範生聽了,很怪地看了程先覺一眼,好長時間才伸出巴掌,往程先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算了小程啊,就當是開玩笑吧?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我們在這個時候還怎麽忍心與民爭利呢?蓋什麽‘康民大廈”啊,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我真是被勝利衝昏頭腦了,我真是禍國殃民啊!


    程先覺越聽越不對勁,扭頭一看,丁範生竟然是滿臉淚水。程先覺驚呆了。


    自然災害的第二年夏天,有一天晚上下班,肖卓然拖著疲憊的身軀,剛剛走到自己的家門口,還沒進門,後麵躥上來一個人,拍著肖卓然的肩膀說,肖老弟,跟我走。


    肖卓然回頭一看,原來是丁範生。肖卓然不解地問,丁院長,你找我有什麽事?丁範生說,我請你喝酒。肖卓然說,這年頭了,哪裏還有酒喝啊!再說,我離開領導崗位已經快一年了,跟丁院長也沒有什麽共同語言啊。


    丁範生說,你沒有,我有。跟弟妹打個招呼,我請你到杏花塢街上吃狗肉。


    在杏花塢的一家集體辦的小飯館門前,丁範生敲門敲了幾分鍾,才把門敲開,老板認識丁範生,苦笑著說,丁院長,這都啥年頭了,店裏啥也沒有啊!


    丁範生說,涼水有吧,我今天就是來喝涼水的。


    肉自然是沒有的,完全喝涼水當然也是不可能的。丁範生從自己的褲兜裏掏出一瓶迎駕糧液”,往桌上一放說,肖卓然同誌,今晚就著涼水,咱哥倆把這瓶酒喝了。


    肖卓然看出了丁範生的反常,不動聲色地說,丁院長,我已經一年沒有嚐到酒味了,肚子裏除了麥麩餅,一點油水也沒有,恐怕喝不了酒,有話您就說吧。


    丁範生喊來老板說,沒有肉,你還沒有大白菜?


    老板說,大白菜也沒有,有白菜根。丁範生說,好,把白菜根洗洗,切成細絲,放點鹽。還有什麽?


    老板說,不瞞丁院長,還有兩個雞蛋,是留給孩子他娘催奶的。


    丁範生說,那算了,催奶的東西我們不能吃,吃了老天爺不答應。還有什麽?老板說,還有半斤麥麩子。丁範生大喜道,好好好,我這二十塊錢買你半斤麥麩子,你不吃虧吧?把麥麩子貼成餅,有油放油,沒油放鹽。


    老板答應一聲,出去張羅去了。肖卓然說,丁院長,你找我來,到底是什麽事情,讓你這麽破費?


    丁範生看著肖卓然,嘴巴動了一下,眼圈一紅,趕緊把臉扭過去了,從褲兜裏摸出一根彎彎曲曲的煙卷,點燃,狠狠地吸了幾口,然後說,肖老弟,再等一會兒,沒有酒,我開不了口。


    十幾分鍾後,老板就把東西端上來了,除了麥麩餅和涼拌白菜根,居然還有一盤切成絲的西瓜皮。丁範生把酒瓶蓋咬掉,咕咕咚咚往肖卓然麵前的大碗裏倒了半瓶,再把剩下的倒進自己的碗裏,舉起碗對肖卓然說,先喝酒,後說話。


    肖卓然沒動。


    丁範生端起大碗,像牛飲水一樣地灌了幾口,放下碗盯著肖卓然說,肖卓然,肖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想知道你今天要對我說什麽?


    丁範生說,你難道不知道?你肖卓然學識淵博,這一年來韜光養晦,皖西地區的事情你知道一大半,第三醫院的事情你全知道,你怎麽能不知道我今天要對你說什麽!


    肖卓然說,我確實不知道,我這一年來一直在給汪亦適打下手,我想努力當一個好醫生。上個月我剛剛通過了主治醫生的考試,以後,我就在外科打發我的時光了。


    丁範生又喝了兩口酒,抹了抹嘴巴說,是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看錯人了。你知道我此刻想起了什麽嗎?我想起了一首詩歌,我文化不高,但是我記性好。小時候聽大書,那首詩叫什麽來著?勉從虎穴暫棲身,說破英雄驚煞人。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是不是這樣啊肖老弟?


    肖卓然站起身說,丁院長,我現在是個醫生,我在工作中如果有錯誤和缺點,你可以批評處理我,但是你用不著這樣奚落挖苦我。我不是劉備,你也不是曹操,今天也不是煮酒論英雄的日子。我們都是共產黨的幹部,光明磊落,胸懷坦蕩,有事說事,沒有事情,我要回家了,我的妻子和孩子,還在等我一起喝稀飯呢。


    丁範生說,你說什麽,喝稀飯?啊,我知道,也是麥麩子摻槐樹花。我的常務副院長,我的立過戰功的同誌,為了第三醫院辛勤工作了十幾年的好同誌,我的好兄弟,帶著他的老婆孩子,隻能喝麥麩摻槐花的稀飯,我這個院長還配當下去嗎?我他媽的多吃多占,我他媽的貪圖享受,我他媽的不是人,我就是血吸蟲!


    肖卓然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丁範生把酒碗一舉,仰起腦袋喝個精光,然後把碗往牆上一摔,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肖卓然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回過神來,想勸說或者製止,但是丁範生哭得驚天動地而且密不透風,他根本插不上嘴。


    丁範生哭著說,肖卓然同誌,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啊!過去你批評我,我不以為然。我認為新中國成立了,皖西解放了,革命成功了,我們這些腦袋別在褲腰上活過來的老革命,就應該享福了,就應該吃好的穿好的,我們已經給了人民很多很多,現在是該老百姓養活我們的時候了,我們要把戰爭年代吃的虧補回來。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思想,所以我才反感你的批評,甚至發展到了打擊報複的地步。可是,這一年的事實教育了我,我沒有想到革命的路還有那麽長,我們的任務還遠遠沒有完成,我們的老百姓還那麽貧窮?我們到底給了他們什麽?吃麥麩,吃槐花,這還算好的。在蓼城農村,我親眼看見一個孩子因為吃糠拉不下屎,肛門掙得稀爛,血肉模糊,一個村裏三十個人得了肝炎,我們卻束手無策,眼看著他們病死餓死,我們醫療隊的同誌二十個人每天隻有五斤小米,還捐出去一半,可這是杯水車薪,誰也救不活啊!


    肖卓然明白了。丁範生春天就向上級提出來,帶醫療隊下鄉,上個月終於成行。他以為他是救世主,他可以解救那些正在饑餓和疾病的死亡線上掙紮的老百姓,可是當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他麵前死去,而他作為一個行政十四級的老革命,作為人民政府領導的醫院院長,卻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除了嚎啕大哭,他還有什麽辦法呢?丁院長受到了嚴重的刺激。


    肖卓然說,丁院長,饑餓是普遍的,天災人禍,我們誰也沒有辦法,你不要太傷心了。


    丁範生不哭了,抬起頭來說,什麽天災人禍?人禍大於天災,我就是製造這人禍的一個分子啊!


    肖卓然說,丁院長不必過於自責,就算人禍,我們基層幹部也不能負主要責任。


    丁範生說,我們推波助瀾啊,我們都是幫凶啊,我們沒有給組織上幫好忙啊!丁範生說著,舉起了那個空酒瓶,在頭頂搖晃著說,肖老弟,你知道我最近在幹什麽嗎,我天天都在反思,天天都在摳我的嗓子眼兒,我恨不得把我多吃多占的東西都吐出來,還給老百姓,多救幾條命。我給自己算了一筆賬,從一九五三年709醫院設立小灶以來,我們醫院領導大吃大喝,加上請客,這種酒每天至少喝兩瓶,而釀造這種酒,每瓶需要二十斤糧食。每天四十斤糧食,每年一萬多斤,七年,將近十萬斤糧食被我們當做水喝了,還有大魚大肉,折合成糧食,我們醫院領導幹部這七年來,往少裏說,也浪費了五十萬斤糧食。


    肖卓然說,丁院長,你別這麽想,那些東西也不全是你一個人浪費的。


    丁範生目光似乎有些呆滯,哽咽著說,如果這些糧食不被我們吃掉,不被我們變成大糞,如果這些糧食儲存在倉庫裏,今天拿出來,能救活多少生命啊!可是,可是,我們這些敗類,我們這些寄生蟲,把它都變成大糞了……


    丁範生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又蹲了下去,頭也垂了下去。肖卓然吃了一驚,趕緊上去扳他的肩膀,一邊扳一邊喊,丁院長,你怎麽啦?丁範生說,肖老弟,我沒醉,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這裏有一份檢查,你幫我看看,還有哪些沒有說清楚的,加上去,交給組織。我不能再當這個院長了,你是第三醫院最合適的院長人選,我的以後,就在蓼城農村了,我在那裏贖罪,我用我的勞動,用我這顆心來彌補我的過失。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在追悼會上說一句,這是一個犯了錯誤但是知錯就改的人,那時候如果我還有黨籍,請你驗證我是否已經合格。


    丁範生說著,又從褲兜裏掏出一大卷皺皺巴巴的材料,交到肖卓然手上說,你今晚就看,明天就到地區交給陳書記,他從黨校學習回來了,就說我無顏以對,我到農村去了,我贖罪去了。陳書記說過,天地之間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我現在就去找秤星去了,我希望有那一天,我把我的罪贖了,他還能說我丁範生是個好同誌,那我死亦瞑目了。


    肖卓然大為震動,捧著那份材料說,丁院長,你這是何必!你有這樣的胸懷,既然已經認識到問題了,何必要走這個極端呢?現在正是困難時期,第三醫院也是人心惶惶,你這時候離開,你以這樣的方式離開,無論是對組織還是對群眾,都是不負責任的。


    丁範生說,拜托了,我隻能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否則我就走不掉。長痛不如短痛,我是個共產黨員,我知道什麽叫組織原則,但是我現在更需要的是,我要證明我還是不是個共產黨員,我還能不能當一個共產黨員。肖卓然同誌,過去我對你不理解,誤會過,也嫉妒過,還打擊報複過,但是我最終認清了你,你對黨的事業忠心耿耿,光明磊落,有遠見也有能力,如果早一點聽從你的意見,也不會有今天的悔恨。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們都是共產黨員,我尊重你的選擇,欽佩你負荊請罪主動要求處分的風度,我也可以把這份檢查呈交給地委,但是我希望你在上級處分之前,不要離開第三醫院,不能造成混亂。明天你繼續上班,例會上的問題還要形成決議,當務之急的糧食問題,還得拿出解決意見。你得答應我。


    丁範生終於把眼淚抹幹了,坐在凳子上,看著肖卓然,眼睛裏居然湧上幾分慈祥的光芒。丁範生說,我沒看錯,肖老弟,事實上你現在已經開始主持第三醫院的工作了。我答應你。


    肖卓然說,在這件事情沒有結果之前,它還是個秘密。


    丁範生說,它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肖卓然說,我們都爭取做真正的共產黨員吧’請你接受我真誠地祝福’作為一個老革命’作為一個擁有如此磊落胸襟的老共產黨員,你將成為我的楷模。


    四天後,地委書記陳向真和地委組織部李部長來到了第三醫院,宣布一項任命,撤銷丁範生第三醫院院長和黨委書記職務,降職為第三醫院副院長,肖卓然同時擔任第三醫院院長和黨委書記。


    當天晚上,丁範生約肖卓然散步。肖卓然知道丁範生心情沉重,有些話也想和他聊聊,就答應了。兩人並肩溜達到‘康民大廈”的工地,看著一片狼藉的大廈根基,丁範生說,卓然同誌,我現在無官一身輕,受了處分,也解脫了,心裏很幹淨。隻有這一件事,我感到很難受。由於我頭腦發熱,搞了這麽個大而無當的工程,不上不下,勞民傷財。這個爛攤子留給你,我真的很難過,對不起了。


    肖卓然說,老院長,你也別太自責了,說實話,這件事情我也有責任,當時沒有阻止。但是話又說回來了,你主張搞一個宏偉的‘康民大廈”,從事情的表麵上看,是受當時大發展氣候的影響,但從本質上講,出發點並沒有錯,我們的醫院,也確實需要一個新型的住院大樓。所有的問題就是一個時間問題,錯在時機不成熟,時候沒到,物力財力跟不上。但這並不等於說我們就不需要。現在你主持打的這個根基,不是廢墟,以後時機成熟了,條件具備了,我們還是要把它建成。我說過,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行。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肖卓然說得推心置腹,很動情。丁範生的眼睛濕潤了,凝視肖卓然很久才說,卓然同誌,你這樣說,我的心裏就好受了。我看出來了,雖然你比我年輕,但是在工作上你比我成熟。我吃虧就吃虧在文化程度太淺,缺眼光,也缺思想啊!第三醫院,就應該交到你這樣的同誌手裏。肖卓然動情地說,謝謝老院長,你對我的鼓勵,也是對我的壓力,以後有了難題,我還是要請老院長指導。


    丁範生說,指導談不上,有了意見,有了建議,我會當麵向你提,就像你對我那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了重大任務,你肖院長一聲令下,我丁範生一馬當先。肖卓然說,一言為定。


    丁範生自請降職之後,在程先覺結婚的第二天,帶領一個由年輕醫務人員組成的醫療隊,長年輾轉於皖西地區廣大農村,後落戶在蓼城橋頭鄉,終生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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