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年國內外發生了很多重大事件,國軍在東北、西北和華北戰場連連失利,大別山外的戰爭如火如荼。大別山北麓,圍繞窯岡嘴、西黃集、棋仙寺等地的歸屬問題,也展開數次爭奪戰鬥。淮上獨立旅雖然有陳秋石這樣用兵如神的戰術專家,也不乏陳九川這樣英勇頑強的鬥士,但是畢竟實力懸殊,國軍新編第七師在這一年內擴編了一個坦克團,一個騎兵團,平原和丘陵地區的戰爭形勢,對淮上獨立旅極其不利。


    到了一九四八年春天,淮上獨立旅被迫放棄商城、楚城等大部分地區,主力轉移到玫山和霍州,依托淠史河和大別山,同章林坡展開了遊擊戰,情景頗有點像紅軍時期的長征轉戰。部隊行動,打仗不多,但走的路多,有時候一天能走一百多公裏,官兵一度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兵員消耗越來越大,逃兵也出現了。


    趙子明幾次動議,向江淮軍區提出要求,跳出大別山,參加大兵團會戰,但是陳秋石遲遲不表態。這時候部隊的通訊設備有了很大的改善,還有一台大功率的收音機。陳秋石天天都聽收音機,隔三差五會有情報站送來最新的號外。陳秋石對趙子明說,隨著北方戰局的變化,我軍很快就要渡江,但是在渡江之前,應該有一次決戰,決戰的地點,應該就在大別山附近。


    趙子明說,那就更應該把我們調出去,現在給養、彈藥和兵員都得不到補充,部隊很快就拖垮了。


    陳秋石說,老趙,你說得對。可是你想想,在最應該把我們調出去的時候,沒有把我們調出去,這是為什麽?難道上級不知道我們的困難嗎?難道上級想讓我們全軍覆沒嗎?不是,那答案隻有一個,我們在這裏的作用巨大。這個時候,我們不能向上級訴苦。上級要我們堅持,一定有戰略意圖。


    就在陳秋石和趙子明就要不要跳出大別山的問題開展討論之後不久,一份由人工傳送的絕密命令到了陳秋石和趙子明手上。命令很簡短,就是幾句話,秘密行動,擺脫糾纏,迅速北上,集結宿城。


    陳秋石看完命令,一頭撲在地圖上,然後又舉著望遠鏡看宿城,目光在東西南北各二百公裏的範圍內掃描,良久,陳秋石抬起頭來對趙子明說,我分析我們華東野戰軍要同劉鄧大軍會合,可能會在徐州和蚌埠一帶舉行決戰。


    趙子明驚訝地說,打什麽仗,要兩個野戰軍一起打?


    陳秋石說,在江北把國軍元氣消耗殆盡,渡江戰役的壓力就會減輕,過了江就是秋風掃落葉。要是我在西柏坡,我也會這麽指揮。


    但是,在深山老林裏,淮上獨立旅真的到了悲愴的境地,東西北三麵處於國軍新編第七師的合圍之中,隻有南麵是大別山天塹,即使翻越過去,也是國軍的封鎖線,而且南轅北轍,想從那裏繞到宿城,比登天還難。


    旅部開了一天諸葛亮會,各團團長都集中過來了,還有就近部隊的營長。諸葛亮會上沒有諸葛亮,眾人一籌莫展。倒是三團副團長陳九川血氣方剛,提出來集中優勢兵力,直取尚派河,從楊邑的防線薄弱處,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去。這個建議當即遭到副旅長劉漢民的譏笑。劉漢民說,陳副團長,這不是拚命的時候,我們的任務是北上,不要說重圍難突,就是有利可圖,也不能幹。這時候我們要考慮的是全身而退,絕不能讓敵人糾纏。


    散會的時候,陳秋石把陳九川留下來了。出乎陳九川意料,陳秋石並沒有說突圍的事情,而是問了一些同戰爭似乎毫無關係的事情,譬如老家是哪裏的,家裏都有些什麽人,對父母還有什麽印象等等。陳九川一一回答,家是哪裏的不知道,家裏隻有一個娘,沒有別人。娘死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陳秋石問,你沒有見過你父親嗎?


    陳九川遲疑了一下回答,沒有,我娘說我爹早就死了。


    陳秋石怔怔看著陳九川說,那你怎麽知道你是屬兔的?


    陳九川說,我娘說的啊。


    陳秋石又問,你對你小時候的情況難道一點印象都沒有,譬如說你們家過去的房子?


    陳九川說,我要是能記得,我早就找回去了。


    陳秋石說,下午在作戰會上,你提出來集中優勢兵力,直取尚派河,從楊邑的防線殺出去,有沒有具體的想法?


    陳秋石說,辦法倒是有,但都不是最好的辦法。我們要以最小的代價奪取最大的勝利。


    陳秋石說,假如給你兩個營,今夜從妙皋峰山下摸出去,在抵達尚派河之前,你有把握不暴露嗎?


    陳九川說,這個應該可以,我們一營是攻堅營,訓練過夜間穿插,行動幹脆利落。


    陳秋石說,那好,進入尚派河南側高地之後,就在這裏分兵,以一個營猛攻尚派河前沿陣地,另以三個連,分三個梯隊陸續騷擾尚派河西側環形工事,交替掩護前進,抵達西黃集,你估計要多長時間?


    陳九川說,正常情況急行軍大半天,考慮敵情因素,估計至少得一天。


    陳秋石說,好,要的就是這個一天。天沒亮出發,一路奔襲,天黑後進入西黃集東淠史河河灣,在那裏收攏部隊,趁敵立足未穩,繼續向北猛插。不要戀戰,不要收屍,重傷丟下,有多少人就收攏多少人,直到隻剩下最後一個人……陳秋石不說了,陳九川發現,陳秋石的眼睛淚花閃爍。


    陳九川直起腰說,旅長,我明白了,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們吧,我們保證完成任務!


    陳秋石望著窗外,就像夢囈一樣語無倫次地嘀咕,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涅槃……他突然轉過臉來說,陳九川你知道嗎,我有個兒子,如果他還在人世,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哦,不,我看過你的檔案,他應該比你小一歲零六天。我不能確定,他再長一歲零六天,能不能像你這樣勇敢。


    兩行淚水從陳秋石的眼角湧出,悄然無聲地落下。陳九川見陳秋石說得動情,也被感染了,首長,你就把我當作你的兒子吧,當作一個可以信賴的兒子。


    陳秋石說,啊,是嗎,你是可以當我的兒子。可是我怎麽能讓我兒子飛蛾撲火呢,那我這個父親豈不是該殺?


    陳九川急了,提高嗓門請戰,首長,你的方案是眼下最好的辦法了,你既然有了主意,為什麽還要猶豫呢,你常教導我們,當斷不斷,反為其亂,可這一次你為什麽要這樣優柔寡斷?


    陳秋石說,陳九川,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員虎將,打起仗來不要命,自己抱著機關槍往前衝。過去我經常批評你,一直不在公開場合表揚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陳九川說,知道,首長是恨鐵不成鋼。首長希望我用腦子打仗而不是腦袋。


    陳秋石點點頭說,很好。陳九川,我再跟你講一遍,一個稱職的指揮員,絕不能把身先士卒當作榮譽。隻要還有一個戰鬥員活著,這個指揮員就要履行指揮職責,他不能把自己簡單地交給機關槍,他必須對整個戰鬥負責,因此,除了必須衝鋒在前的決戰,凡是戰鬥沒有結束就先犧牲的指揮員,往往都是沒有把任務完成好的指揮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九川說,我理解了,請首長下命令吧!


    陳秋石背著手踱步,踱了兩圈說,你做好準備,我再想想。


    二


    這一次,陳秋石確實猶豫了,盡管江淮軍區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下麵請戰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就是按兵不動。他在他的沙盤麵前枯坐,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正吃著飯,想到一個問題,馬上就放下碗筷,全神貫注撲在沙盤上。


    可是,最後的結果總是失望。似乎所有的希望之路都被新編第七師堵死了。


    轉機出現在第三天晚上,這時候離軍區規定的集結時間隻剩下兩天了,可以說箭在弦上了。


    這天晚上,陳秋石喝了一點稀飯,派人請來了趙子明、劉漢民和袁春梅。幾個晚上沒有睡覺的陳秋石顯得憔悴,但精神很好,絲毫沒有倦意。幾個人開了一個小會,命令參謀處副處長劉大樓率領幾個戰鬥班排出去。


    劉大樓的隊伍幹什麽去了呢?用袁春梅的話說,叫做打草驚蛇。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楊邑就派副官過來了,說,楊副師長突然想起,今天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紀念日,雖然兩軍對壘,但畢竟是師生,母校生日還是應該慶祝一下。過了今日,哪怕明日開戰,也可以向母校有個交代了。楊副師長隨後就到,還帶來了宴會的菜肴和酒茶。


    馮知良做為難狀,說趙政委和袁副政委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陳旅長到覺靈寺拜佛去了。楊將軍倘若今天上午過來,恐怕很難見到這幾個弟子。


    副官趕緊打道回府,楊邑沉吟半天說,昨夜佯動,今天沒人,難道真的給我搞了個空城計?他不見我,我偏去見他。


    小晌午楊邑一行人趕到西華山莊,老遠看見塵土飛揚,一彪人馬汗涔涔地馳騁而來,走近了,陳秋石翻身下馬,給楊邑敬禮說,先生突然光臨,學生有失遠迎,失禮了。


    楊邑說,一大早的,鞍馬勞頓,這是從哪裏凱旋啊?


    陳秋石說,實話不瞞先生,貴部封鎖緊密,部隊給養困難,學生帶領他們進山打獵去了。說著,閃身往後一指說,先生請看,大別山可供果腹的東西還真不少呢。


    楊邑粗粗瀏覽,幾匹馬的後麵,確實有麂子、山羊、豬獾之類,還有幾隻野雞。楊邑心裏冷笑,他知道淮上獨立旅已經接受命令,正在心急火燎地要突圍,此時此刻,哪有心思打獵啊?楊邑不動聲色,顧左右而言他說,秋石,今日正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紀念日,你我雖然分屬兩個陣營,但師生之誼尚存。愚師特備酒菜,你把趙同學和袁同學召集過來,酒桌上一笑泯恩仇,至於將來戰場上你死我活,那是今天以後的事情了。


    陳秋石為難地說,先生有此情誼,學生敢不從命?隻是趙子明和袁春梅都在山上打獵,聯絡不便,能不能改日?我們幾個當學生的到尚派河去拜訪先生,補過這個紀念日。


    楊邑想了想說,看來隻好這樣了,愚師今天走了十裏路,無功而返。


    陳秋石說,拂了先生一片美意,學生誠惶誠恐。明日上午,定去尚派河謝罪。


    楊邑離開西華山莊,還沒有回到尚派河,就向章林坡稟報,西華山莊行動異常,隻有少量人員裝模作樣,打掃庭院,修理器械,搬運物資。看似閑散,實則外鬆內緊,疑為空城計。共軍今夜突圍的可能性極大。昨夜流竄至東線密林的小股人員,應為先遣。


    章林坡問,西線有什麽動靜沒有?


    楊邑說,暫時還不清楚。聲東擊西是陳秋石慣用的手段,西線玫山李集至成陵一線,應該是他們的突破口。卑職以為,我西線兵力足以抵擋,怕的是陳秋石聲東擊東,所以還是要加強東線防禦。


    章林坡得此情報,同喬聞天趴在地圖上琢磨半天,他覺得淮上獨立旅在東線搞得動靜並不大,完全是佯攻的架式,因此還是把防範重點放在了西線。


    讓章林坡和楊邑都沒有想到的是,陳秋石這一次確實搞了個聲東擊東,但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實而實之,而是采取水陸並用的方式,派遣陳九川率領兩個營並加強一個機槍連,組成“鐵錘支隊”,任命陳九川為支隊長,在陸地上橫衝直撞,一路北進勢不可當。按照章林坡的部署,東線守軍不跟共軍小部隊糾纏,重點阻擊尾隨的大部隊,豈料把陳九川的兩個營放走之後,不見後續部隊,章林坡急調兩個營截擊西路李家集,這兩個營也撲空。一時間章林坡的指揮所亂成一團,各個要點都報告,沒有發現共軍的主力部隊。


    就在章林坡盲人摸象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淮上獨立旅的突圍才真正開始,將近兩百張鐵皮筏子和一百艘漁船分別從妙皋峰、覺靈寺、千秋嶺等地同時下水,載走了兩千多名官兵。頭天夜裏劉大樓帶領的七個小分隊,隻是在楊邑的防區裏虛晃一槍,立即南下西進,埋伏在距離覺靈寺僅十裏路的西河口大堤附近,到了規定時間,三十個炸藥包同時起爆,淠史河水陡漲,原本幹涸的幾個河段,也都在半個小時之內蓄滿了水,載著大大小小幾百條船隻,浩蕩東去,在尚派河三岔口,調頭向北。


    很多年以後,軍事科學院一位教授指出,當年淮上獨立旅跳出大別山的戰例,可以作為重兵之下突圍的經典戰例,不僅心理戰玩得出神入化,時間差打得好,而且所有的兵力都沒有浪費,均兼顧了兩種以上功能。由於有了水上行動,原先陳秋石最擔心的陸地誘餌會被全殲的問題也因此一並解決了,水陸兩路互相支援互相接應,一路打打停停,終於於次日淩晨抵達紫陽關,這裏有江淮軍區派遣的三個團沿途接應。


    另外還有一筆精彩之處是對特務營的運用。劉大樓爆破西河口大堤,最初在章林坡指揮所引起的反響是,西線出事了,共軍炮擊西線。而劉大樓在完成任務之後,率領小分隊穿插李家集,再一次給章林坡造成錯覺,以為共軍真是突擊西線,這種錯覺一直持續了兩個小時。而兩個小時之後,一切都晚了。


    一仗下來,劉大樓被提升為副參謀長。


    三


    穎淮崗是個好地方。淮河從大別山由南向北逶迤而來,在皖東北地區掉頭向東,衝積出一片平原,此處水草肥美,百姓擇水而居,這裏也就成了人煙稠密的所在。


    淮上獨立旅跳出大別山後,奉命在穎淮崗休整,進行大兵團作戰戰術訓練和政策教育,同時對人員思想進行摸底,團以上幹部的曆史要重新登記。因為這段時間部隊中有些人出現了模糊認識,對於同國民黨軍作戰有消極情緒,譬如三團營長許得才,自從抗戰勝利之後,一直鬧情緒,認為革命成功了,要回家種地,過那種婆娘孩子熱炕頭的日子,還差點兒開小差了。像許得才這樣的人並不是一個兩個。這就需要整頓了。


    這個階段以後被稱為新式整軍運動。


    袁春梅一夜之間忙起來了,雖然政委趙子明是運動的總領導人,但具體工作由袁春梅負責。


    戎馬倥傯,歲月匆匆,想當年,在太行山下百泉抗日根據地,袁春梅之所以在南下幹部團名單已經確定之後,還大鬧司令部,堅持回到大別山,就有一個動機,要搞清楚她的愛人究竟是怎樣被捕的,又是怎樣變節的,那時候她很懷疑這是組織上製造的一個假象,進一步說,她非常懷疑是趙子明之流製造的一個陰謀,目的就是割斷她和愛人的情感,促使她向陳秋石投懷送抱。然而來到大別山之後,經過戰爭檢驗,她不僅沒有找到根據,反而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完全是因為感情衝動所致。但是,她對於趙子明甚至也包括陳秋石,仍然是懷有戒心的。軍事調處後期,江淮軍區接到檢舉,認為陳秋石同國民黨軍禮尚往來,軍事鬥爭消極,袁春梅雖然覺得對陳秋石的處理有失公正,但是她也認為,說陳秋石同國民黨軍的來往過從甚密,並非空穴來風。這個同誌有時候原則性就是差點。


    西黃集戰鬥之後,部隊中有人反應,說我軍已經把敵人兩千多官兵圍困起來,基本上是死狗了,而陳秋石卻同國民黨軍達成協議,把這一個多團的兵力放走了,放虎歸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兩千多條槍啊,有重武器,有輕武器。


    陳秋石的解釋是,西黃集不是決戰,而是摩擦,在決戰條件不成熟的前提下,不能逼虎傷人。戰爭的目的不是殺戮,而是從心理上征服。話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兩千多條槍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敵人扛跑了,對此,袁春梅是有看法的。


    袁春梅說,可是我們的隊伍很快就要擴大,等我們的兵員充足了,武器怎麽解決?


    陳秋石說,那很簡單,我既然能把他放跑,也能把他重新圍起來。那些破槍破炮,讓國軍再給我扛幾天,到我們需要的時候,我們自然會把它繳獲過來。


    陳秋石說得信誓旦旦,袁春梅也知道他不是吹牛,但思來想去,她就是覺得哪裏不對勁。你陳秋石打仗打得出神入化,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把戰爭當遊戲,你不能讓戰士們流血犧牲去展示你的指揮才華。


    北上突圍的最後一戰,是陳九川的“鐵錘支隊”在大埠口阻擊國軍的追兵,當時地形條件非常有利,陳九川指揮一個連誘敵深入,將敵人兩個營誘至南天門峽穀,另外在陳留崗設置了伏擊陣地。陳九川的部隊牽製了敵人兩個團的追兵,並且陷敵於不便展開地區。這時候隻要水上縱隊派出兩個營的兵力,從敵側後包抄,至少可以全殲南天門的敵人。當時指揮所裏爭論得非常厲害,連趙子明都主張接著打下去,認為這是順手牽羊的事情,一舉消滅敵人追兵,挫敵士氣,鼓舞我軍鬥誌。但是陳秋石就是不表態,最後還是急電陳九川,放棄南天門反伏擊戰,立即北上。袁春梅當時差點兒拍了桌子,質問陳秋石,陳旅長,你到底站在什麽立場上,為什麽對國軍一再手軟,你的屁股坐在哪一邊?


    陳秋石說,打仗是一門藝術,走一步要看幾步,不能因為貪圖蠅頭小利而耽誤大事。


    袁春梅說,主力部隊完全衝出來了,殿後的部隊戰鬥積極性正高,而且陣勢已經顯示十分有利,我堅決主張打。


    陳秋石說,春梅同誌,打是可以,會有點戰果,但是比起我們順利及時趕到集結地域,這點戰果微不足道。我們現在的任務是北上,絕不能被敵人糾纏。請你不要再幹擾我的決心。


    部隊順利突圍,到了穎淮崗,袁春梅直接到“鐵錘支隊”了解情況,陳九川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即便不給他增援部隊,哪怕再給他三個小時的時間,他就可以全殲國軍的一個營。


    這一下,袁春梅就理直氣壯了。就在新式整軍動員會上,袁春梅就毫不客氣地指出,陳秋石同誌應該就南天門戰鬥進行反省,要說清楚,為什麽放棄南天門戰鬥,部隊的同誌很有看法,認為這是逃跑主義。


    陳秋石不買這個賬,微笑著問袁春梅,部隊的同誌?那不就是陳九川嗎?我跟你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也不是陳九川想象的那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起碼的道理。


    袁春梅說,是嗎,我們為什麽沒有看出來?趙政委你清楚嗎?


    通常情況下,趙子明是不願意同袁春梅正麵交鋒的,這個同誌脾氣大,動不動就上綱上線。當然,趙子明更不會認為袁春梅比陳秋石更會打仗。但是這一次,趙子明卻覺得真理在袁春梅這一邊。他也覺得在南天門的問題上,陳秋石保守了一點。趙子明左顧右盼,打哈哈說,事情都過去了,還老糾纏幹什麽?打仗嘛,情況千變萬化,陳旅長不主張打,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們的任務是北上。


    袁春梅說,我再說一遍,北上不是逃跑!我們有了消滅敵人的機會,卻拱手相讓了,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陳旅長你要說清楚,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裏?


    陳秋石見袁春梅不依不饒,終於火了,冷冷地說,袁春梅同誌,你可以懷疑我的指揮不正確,但是你不能懷疑我的立場。你問我屁股到底坐在哪一邊,我可以告訴你,三十多年前,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一跤摔倒在隱賢集的塘埂上,從此以後,我的屁股就沒有離開過中國的土地。我的屁股坐在中國的土地上。


    關於南天門戰鬥的爭論,以陳秋石的避戰而告一段落,卻從此在袁春梅的心裏埋下疑竇。袁春梅後來居然形成了這樣的看法,陳秋石在抗日戰爭中作戰是積極的,在同國軍的戰鬥中態度是消極的。而趙子明則產生了另外一個看法,一個同政治品質無關的看法,趙子明認為陳秋石在作戰指揮上,防禦的才能大於進攻的才能,陳秋石一貫強調的收縮式兵力使用原則,更適合於防禦而不是進攻。


    四


    陳九川的“鐵錘支隊”駐紮在穎淮崗以西三十裏的郭陽鎮。新式整軍運動開展之後,旅政治部給“鐵錘支隊”派來了一個運動指導小組,由司令部作戰科長馮知良和政治部戰報主編梁楚韻帶隊,幫助檢查部隊戰術訓練和政策學習。


    這是梁楚韻第一次同陳九川近距離接觸。


    梁楚韻這段時間情緒很糟糕。部隊進駐穎淮崗之後,有了閑暇時間,袁春梅把政治部的人員召集起來開會,布置了新式整軍運動的任務,然後把梁楚韻單獨留下了。


    談話是在穎淮崗東邊的淮河岸邊進行的。


    走在淮河岸邊,袁春梅似乎漫不經心地向梁楚韻詢問了很多情況,包括家庭出身,參加革命的經曆等等。


    袁春梅說,關鍵是我們要有正確的戀愛觀。


    梁楚韻直起腰,眼睛仍然盯著河麵,像是問河水,我想知道,什麽叫正確的戀愛觀?


    袁春梅沒有想到梁楚韻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臉皮一緊,想了想說,我認為,正確的戀愛觀,就是不在不該談戀愛的時候談戀愛。


    梁楚韻站住,正視袁春梅,突然嘻嘻一笑說,袁副政委認為我和陳旅長談戀愛了嗎?


    袁春梅說,你是不是認為我是你的情敵,認為我和陳旅長之間也有那種……那種藕斷絲連的關係?我跟你講,我和陳旅長,曾經是有過那麽一點意思,在百泉根據地的時候,你也知道。可是,我們沒有陷入個人的感情糾葛當中,我們把精力都放在革命事業上。我們的關係是純潔的。


    梁楚韻笑笑。梁楚韻心裏想,袁副政委,按資曆,按年齡,你和陳旅長旗鼓相當,但是你們之間並不是珠聯璧合。愛情是不分年齡的,也是不講資曆的。你已經老了,你喚不起陳旅長的激情了。而我,正是年輕的時候,豆蔻年華,風華正茂。


    袁春梅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還年輕,你是用年輕人的思路去理解愛情。我今天約你談話,就是要告訴你,必須從個人感情的泥潭裏自拔出來,不要被一時衝動迷惑了雙眼。你不能再留在旅部,像個蝴蝶一樣在陳秋石的身邊飛來飛去,你不能影響我們高級指揮員的形象。我們要保證陳秋石同誌心無旁騖地投入到戰爭當中,直至最後勝利。我們領導已經研究了,這段時間,派你和馮知良同誌一起到郭陽鎮去,到“鐵錘支隊”去,到基層去,同那些戰鬥在一線的年輕人在一起,去感受朝氣蓬勃的戰鬥激情。


    梁楚韻的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咬著嘴唇說,袁副政委,這是為什麽,難道這是對我的懲罰嗎?


    袁春梅說,這不是懲罰,這是革命需要。


    在前往郭陽鎮的路上,梁楚韻的心裏充滿了悲憤,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說,袁副政委,你以為讓我離開旅部就能扼殺我的愛情嗎?你錯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你想棒打鴛鴦,可是你做不到。


    可是,梁楚韻盡管在心裏呼喊出了暴風驟雨,但是有一條她還是沒有底氣,陳旅長愛她嗎?這是一個天大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她不能否認袁春梅的看法,袁春梅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陳秋石這個同誌,早已不是少年情種了,現在的陳秋石,心裏沒有愛情,隻有戰爭。


    不要自尋煩惱,不要自討苦吃!


    梁楚韻這麽告誡自己。


    五


    同梁楚韻的悲憤相輔相成的,是馮知良的恐慌不安。


    一年多了,馮知良的心靈都是浸泡在暗無天日的折磨當中,他不知道為什麽在新式整軍運動剛剛開始的時候,就讓他離開旅部,難道組織上察覺那件事情了,難道組織上已經著手調查了?


    自從軍事調處期間出了那檔子醜事,馮知良的噩夢就開始了。那時候他有很多打算,當陳秋石被革職養病的消息傳來之後,他幾乎每天都做好了應變準備,他想向袁春梅坦白自己的變節,但是他最終沒有,他想再等等。後來傳說陳秋石被江淮軍區槍決,他把自己的手槍擦了又擦,一顆小小的子彈被他擦得晶瑩剔透,他隨時準備用這顆子彈結束自己恥辱的生命。


    奇怪的是,他的行為沒有引起組織上的懷疑。他在那段時間又同王梧桐見了兩麵,盡管王梧桐熱情似火,可是他卻控製了自己。他以愛情的名義動員王梧桐棄暗投明。他說,梧桐啊,你應該和我一樣,為反對內戰做出自己的努力。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看見光明,隻有和平,我們的愛情才能地久天長。


    他沒有想到王梧桐會那麽癡情,癡情到不分東西南北的地步。王梧桐說,行啊,你說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才不管他什麽國軍共軍呢,我是個女人,我隻認愛情。


    馮知良跟王梧桐說,這話你不能講,你要爭取他們的信任。然後你把新編第七師的兵力部署給我搞一份。


    王梧桐說,好,我知道,隻要給你弄到有價值的情報,你的上級就會寬恕你,是嗎?


    他苦笑說,就算是吧。


    可是過了兩天,再見麵的時候,王梧桐愁眉苦臉地說,知良,我對不起你,我根本搞不到他們的兵力部署,我根本就進不了作戰室。


    馮知良說,作戰室裏的部署圖都是假的,搞到了也沒有用。但是你要給我留心,隻要國軍的隊伍調動,你都要想辦法告訴我。


    後來王梧桐果然給馮知良傳遞了幾次情報,尤其重要的是,在軍事調處的最後階段,新編第七師秘密增加了一個炮兵團,還有一個特種兵營,情報當天就被淮上獨立旅獲悉,袁春梅召開記者招待會,就國軍增加兵力發表談話,揭露國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陰謀,使章林坡十分被動,不得不推遲進攻西黃集的計劃,也從而使淮上獨立旅爭取了時間。


    可是馮知良的犯罪感並沒有因此而消除。軍事調處結束,從淮上州回撤的時候,國軍沒有暴露他,組織上也沒有發現他,他意外地全身而退,他不知道國軍打的是什麽算盤,也不知道組織上葫蘆裏裝的是什麽藥。他對自己說,是福是禍躲不掉,恪盡職守,聽天由命吧。


    情況突然發生變化,是在“5·21事件”之後。在追悼陳秋石的公祭大會上,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如果不是他捏造的那份《關於陳秋石同國軍的交往》的狗屁材料,陳秋石也不會被革職,不會被軟禁在南嶽書院,那麽也就不會被小股敵人暗算。說到底,是他殺了陳秋石。想當初,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的時候,陳秋石是那麽器重他,耳提麵命,把他從一個白麵書生,培養成一個深諳戰術的參謀。到了太行山之後,把他提拔成作戰科長,還動議讓他當副參謀長。可以說,陳秋石在淮上獨立旅的軍事幹部當中,最欣賞的就是他。可是,他卻把陳秋石置於死地。


    就是在那次公祭大會上,他決定把自己消滅了,他不顧一切地撲向棺材,他要向陳秋石做最後的懺悔,他要把自己的罪行全都坦白出來。他抓住了陳秋石的手,可是就在那一瞬間,他像遭受雷擊一樣,他的心顫栗不已——天哪,抓在他手裏的陳秋石的手是熱的,就在他驚恐萬狀的時候,陳秋石的手動了一下,居然還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握著,一下,兩下,三下。他是個聰明人,就在那一刹那間,他就明白了,陳秋石沒有死,陳秋石隻是讓國軍以為他死了,陳秋石利用自己的假死正在導演一出好戲。明白過來的馮知良繼續放聲嚎啕,他哭得那樣的撕心裂肺,以至於把那場假戲推向了高xdx潮。


    這以後,他一直尋找機會,他要當麵向陳秋石坦白他在軍事調處期間的所作所為,他不奢望得到寬恕,他就是要說清楚,他寧願被審判被槍斃,他也不願意就這樣苟且。


    可是,沒有機會。


    突圍北上的前一天夜晚,他已經做好最後的準備了,他去陳秋石的住處,在門外徘徊很久,最後敲了敲門,陳秋石在裏麵答應,請進。他進去了,站在陳秋石的對麵,他的心咚咚地跳。陳秋石說,啊,是小馮啊,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情?他說,首長,我,我對不起你……


    陳秋石說,啊,怎麽啦?突圍方案定不下來,不是你的事。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還是我這個旅長無能啊。


    他說,不是,不是這個問題。我……


    第二天北上突圍行動就開始了,然後是一路征戰,再然後是穎淮崗新式整軍運動。


    六


    馮知良到了郭陽鎮之後,很快就遇到一件麻煩事。


    陳九川現在管著大半個團,又被命名為“鐵錘支隊”,獨立開展訓練,顯而易見是把他的部隊當作攻堅部隊。陳九川很得意,組織部隊訓練倒是有聲有色,但他自己卻很少跟班作業。


    在南天門戰鬥中,“鐵錘支隊”繳獲的戰利品多數都被丟棄了,有兩輛摩托車,陳九川硬是逼著俘虜開過來了。到了郭陽鎮,陳九川就讓俘虜教他開摩托車。俘虜把摩托車開到淮河大堤上,還沒跑出三裏路,回來的時候他同陳九川的位置就調了個,他坐在偏鬥裏,陳九川開著摩托車,一會兒呼呼喘氣,一會兒風馳電掣,精神抖擻,耀武揚威,那俘虜從偏鬥裏下來,臉色還是白的。


    陳九川有了這輛摩托車,就找到感覺了,派人到郭陽鎮買汽油,買不到,就把郭陽鎮上最大一家雜貨鋪老板常相知給抓了過來,限定他三天之內給“鐵錘支隊”送一千斤汽油。常相知哭喪著臉說,報告長官,我們隻經營山珍河鮮,不知道從哪裏搞汽油。汽油是軍用品,除非到國軍那裏去搶。


    陳九川說,到哪裏去搞我不管你,三天之內不把汽油給我送來,我把你人吊起來,把你的雜貨鋪一把火燒了。


    這件事情是中午發生的,下午馮知良就知道了,找陳九川談話說,陳副團長,你不能這樣處理問題。我們要講群眾政策。


    陳九川說,什麽狗屁群眾政策,這狗日的是財主,不是群眾。對這些狗日的,老子隻有一個政策,那就是榨他的油。


    這件事情要是放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馮知良是絕不會就此罷休的,但是現在馮知良已經沒有那個底氣了。


    沒想到就出事了。過了兩天,常相知不知道想了什麽辦法,還真的給“鐵錘支隊”送來了幾桶汽油,沒有一千斤,也有四五百斤。陳九川快活得哈哈大笑,吆五喝六地讓俘虜把油加好,他要騎摩托去旅部開會。


    這當然是假話,因為旅部根本就沒有通知要開會。馮知良對陳九川的半吊子行為正在暗暗發愁。沒想到又出現了一個半吊子。指導小組的梁楚韻聽見外麵轟轟烈烈的,跑出房間一看,陳九川騎在摩托車上,立馬就來了精神,問陳九川,陳副團長,你要往哪裏去?


    陳九川說,我哪裏也不去,我要到淮河大堤轉一圈。


    梁楚韻跳腳喊道,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馮知良急忙阻止說,梁楚韻,你瘋了,他根本不會開摩托車!


    梁楚韻二話不說,跳上了摩托車後座。陳九川更加得意,一腳油門下去,摩托車嗖一下躥出老遠。梁楚韻嚇得趕緊抱住陳九川的腰。


    馮知良在後麵大喊,你們給我回來,你們這是在破壞紀律!你們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陳九川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


    梁楚韻在後麵說,陳九川,不許說髒話!


    陳九川說,我憑什麽要聽你的話?你既不是我婆娘,也不是旅長,你的話不是髒話是鬼話。


    梁楚韻大怒,鬆開陳九川的腰說,陳九川,把車停下來,讓我下去!


    陳九川說,是你自己跳上來的,不是我逼你上來的,上車容易下車難,上了我陳九川的車,就由不得你了。


    梁楚韻大叫,你混蛋!


    七


    江淮軍區被整編為華東野戰軍十一縱隊,淮上獨立旅為該縱三旅。縱隊開完成立大會,曹政委單獨找袁春梅談了一次話,內容是什麽,趙子明不知道,陳秋石也不知道。袁春梅談完話出來,臉色十分難看,也讓趙子明滿腹狐疑。


    中途在皇崗休息吃飯的時候,趁袁春梅上茅房的工夫,趙子明跟陳秋石嘀咕,不對勁啊,曹政委為什麽單獨找袁春梅談話,你我是軍政一把手,我們旅裏有什麽事,不應該通知我們?


    陳秋石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老趙怎麽回事,這麽疑神疑鬼的。


    趙子明說,我能不疑神疑鬼嗎?這個鳥新式整軍運動,好多幹部都重新登記,劉漢民為什麽被審查,不就是因為他當過幾天國民黨教官嗎?你我都是國民黨黃埔軍校畢業的,我在西路軍的時候還被俘過,沒準有人在這上麵做文章呢。


    陳秋石說,你講的這兩條都沒有問題。我們是南湖分校畢業生,這是不錯,可那是組織上派去的,袁春梅也是,她不出問題我們就不會出問題。至於你在西路軍被俘的事情,組織上早有結論,證明你沒有變節。我估計曹政委找袁春梅談話,不關你我的事,你不要多疑。


    趙子明說,老陳,我跟你講,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得罪過袁春梅,自從開展新式整軍運動之後,她就很活躍,找了不少人談話,調查我在西路軍被俘時候的表現。她還懷疑她男人在白區工作被俘,同我有關係。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笑話?那時候她男人在蕪湖國軍的軍統站工作,我們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十萬八千裏,可她硬是捕風捉影,說是我把情報透露給太行山的國軍特務,導致她男人被捕變節。


    陳秋石吃了一驚說,還有這樣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聞所未聞啊。


    趙子明說,說起來還跟你有關係。那時候你犯病,說是相思病。成城司令員說,解鈴還須係鈴人,暗示我們做袁春梅的工作,讓她跟你重敘舊情。我也就是那麽一說,結果她就認為我搞陰謀。聽說袁春梅把我祖宗八代的曆史都查出來了,連軍閥給我爺爺做壽的事情都翻出來了,看來她想把我打成投機革命呢?你也得小心,別看你們過去是戀人,這個女人要是鑽進牛角尖,那是六親不認的。


    陳秋石說,老趙,我們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袁春梅不是那種整人的人。


    趙子明說,那就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政治鬥爭是殘酷的,我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趙子明這次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曹政委找袁春梅單獨談話,確實通報了幾個情報,也多數同三旅有關。關於袁春梅愛人在蕪湖做地下工作被俘的事情,現已查明,確係叛徒出賣,但這個叛徒不是來自太行山,更不是軍隊,而是蕪湖地下組織內部的人。但是袁春梅的愛人最後也成了叛徒,這件事情組織上不希望成為袁春梅的包袱。曹政委通報的第二個情況是,有人反映,淮上獨立旅在跳出大別山之前,陳秋石和楊邑有過一次單獨見麵,就在覺靈寺內,曹政委說,如果這個秘密會晤真的存在,那問題就很嚴重,聯係到陳秋石抗戰之後的表現,令人憂慮,至少要對這個同誌監控使用。縱隊黨委賦予袁春梅同誌秘密監視任務,一旦發現陳秋石同誌同楊邑秘密接觸,或在戰場上有異常行為,要及時向縱隊報告,必要時采取果斷措施。這就是袁春梅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


    曹政委還向袁春梅通報了另外一個瞠目結舌的情況。早在她接替陳秋石擔任軍事調處執行小組負責人之後不久,江淮軍區接到的《關於陳秋石同國軍的交往》是署名的,寫信人就是淮上獨立旅參謀科長、也是她當時的直接下屬馮知良。軍區出於保護幹部的目的,沒有公布馮知良的名字。後來軍區情報部門偵察出來了,馮知良寫這封信,是因為同國軍女軍官王梧桐發生奸情,為敵人脅迫。我方沒有對馮知良采取進一步的措施,敵人也沒有對王梧桐采取進一步的措施,都是一個目的,放長線,釣大魚。目前看來,馮知良在返回部隊後,沒有做過間諜工作,一方麵可以解釋為洗心革麵,一方麵也可以解釋為隱藏得更深。曹政委說,關於馮知良的問題,我們有專人監控,你們旅裏,也隻限於你本人知道,留意就行,不到緊急情況,沒有必要向陳旅長和趙政委通報。


    從縱隊部回來後不久,袁春梅就帶了兩個幹事,到郭陽鎮檢查“鐵錘支隊”新式整軍運動。


    八


    梁楚韻這段時間心情好多了,用袁春梅的話說是到基層感受了朝氣蓬勃的戰鬥生活,她在同陳九川的接觸當中逐漸改變了對這個人的看法,發現陳九川並不是她原先認為的草莽英雄,而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這對於她認識革命者、認識這支軍隊,都是有益無害的。尤其是後來陳九川教會了她開摩托車,簡直太浪漫了。那段日子,她似乎忘記了憂愁,忘記了愛情受挫的痛苦,甚至忘記了戰爭的嚴酷現實。生活在郭陽鎮上的梁楚韻,就像回到了少女時代,天真活潑。陳九川給她的印象越來越好,接觸了一段時間,她甚至忽視了他是一個戰功卓著的副團長,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弟弟。陳九川比她小三歲。


    陳九川在跟梁楚韻單獨相處的時候,也很輕鬆。一起散步,聊天,陳九川總是要問她,大城市的人是不是頓頓都有肉吃,大城市是不是有很多摩托車,大城市裏有沒有大河,大城市裏的人睡的是什麽樣的床。她告訴陳九川,等把國軍打敗了,他就可以當一個大城市的人了,他要是好好學文化,還可以當大城市的市長,市長比縣長官還大。


    跟陳九川在一起,她快樂,陳九川也快樂。她沒有想到,有一棵危險的苗子已經在陳九川的頭腦裏生根發芽了。


    農曆十六那天,陳九川並沒有打算帶她一起去左家莊,陳九川的理由是他去執行任務,幫助地方幹部鞏固政權。梁楚韻腦子一熱說,我也去看看。陳九川覺得帶上這個既漂亮又有文化的來自大城市的女幹部,正好可以抬高身價,就同意了。


    早晨吃過飯,陳九川讓七連副連長嶽麓山選了十幾個戰士,駕著兩輛馬車,他自己則開著摩托,馱著梁楚韻,耀武揚威地出發了。


    在左家莊,陳九川和他的隨行受到了極高的禮遇,連國民黨區公所的官員都知道陳九川當年隻身要飯參加公審的事情,自然也知道這個人從十二歲就參加遊擊隊,在抗戰中屢建功勳的事跡。陳九川被安排在首席,真是無限風光,當地名流賢達紛紛敬酒,陳九川來者不拒,一邊大碗喝酒,一邊高談闊論,大肆渲染當年如何如何,挖苦國軍抗戰消極內戰積極,國民黨區公所的官員惟有附和,壓根兒不敢爭辯。


    梁楚韻分明已經感到陳九川失控了,好幾次在下麵踢他的腿,陳九川哈哈大笑說,梁教員,你別踢我啊,我沒有醉。我一個人喝了一壇子酒,照樣跟鬼子戰鬥。


    這次喝酒,陳九川不僅空手而去,還滿載而歸。告別的時候,他的兩輛馬車上除了嶽麓山和那十幾個戰士,還裝了兩頭肥豬,兩匹綢緞,一麻袋鹹魚。


    陳九川在筵席上喝多了,回來的路上由梁楚韻駕駛摩托。


    梁楚韻說,你喝醉了,有失風度。以後我再也不參加這樣的場合了。


    陳九川坐在偏鬥裏,紅頭紫臉,斜睨著梁楚韻說,我醉了?笑話,我怎麽會醉?你們文化人說的,酒逢……什麽……千杯少……


    梁楚韻已經非常不耐煩了,看看後麵的馬車已經被落下了好大的距離,似乎有點擔心,放慢了速度,敷衍說,好了好了,別說話了,早點回郭陽鎮吧,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會不會出事啊?


    陳九川說,出什麽事?梁教員,梁楚韻,我跟你講,在郭陽鎮,有我陳九川,天大的事情都不是事情。我……倒是希望出點什麽事情……


    陳九川說著,上身一偏,雙手抱住了梁楚韻。


    梁楚韻沒有思想準備,感覺到陳九川的手不僅摟住了她的腰,還上上下下地亂摸,梁楚韻大怒,嘎吱一下刹了車,沒想到刹車太急,車把一歪,摩托車滾到路邊的溝裏,車頭把梁楚韻的前胸戳了一下,似乎骨折了,鑽心的劇痛。梁楚韻掙紮著想爬起來,卻沒有料到又被一個重物撲過來,壓住她動彈不得,一股刺鼻的酒肉味道熏得她快要窒息了,一陣一陣狂風般的呼吸撲麵而來,陳九川在她身上氣喘籲籲,語無倫次,梁教員,梁主編,梁楚韻,我,救救我,快啊,我受不了了,我快不行了……梁楚韻聽見她自己的軍裝被撕裂的聲音,一雙強壯有力的大手伸進她的褲腰。梁楚韻手腳並用,踢打撕咬,嘴裏大罵,陳九川,你這個畜生,你想找死嗎,你想被槍斃嗎?


    陳九川當然不會住手,陳九川說,我不怕槍斃,我要把你日了,槍斃也值了。陳九川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哢嚓一聲,梁楚韻的褲帶被扯斷了,陳九川的臉已經變形了,就那麽哈哈大笑地翻身騎到了梁楚韻的身上。


    就在這時候,槍響了。


    九


    槍是陳九川的槍,開槍人是梁楚韻。梁楚韻忍無可忍地從陳九川的腰裏拔出了手槍,當然,槍口是朝上的,也差點兒就朝下了。


    槍響的那一瞬間,陳九川鬆手了,看了梁楚韻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麽,眼睛一閉,兩手一張,從梁楚韻的身上滾了下來。


    梁楚韻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草屑,四下看了看,上了大路,向郭陽鎮方向徑奔而去。


    十多分鍾之後,嶽麓山帶著兩輛膠輪馬車火速趕到,陳九川還在路下的溝裏酣然大睡,臉上有好幾道血口子,軍裝也被扯得亂七八糟。嶽麓山讓戰士們到附近尋找梁楚韻,找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見人影。嶽麓山這時候就有幾分明白了。


    眾人七手八腳把陳九川抬上馬車,一直回到營地,陳九川還是沒有醒過來。


    梁楚韻回到營地不到二十分鍾,正在惡狠狠地洗著自己,袁春梅過來了。梁楚韻抓著毛巾,怔怔地看著袁春梅,袁春梅一腳門裏一腳門外,也在看著梁楚韻。袁春梅不說話,梁楚韻也不說話。等梁楚韻換上一件幹淨衣服,袁春梅才自己動手搬了一條板凳,在門後坐下了。


    出了什麽事?袁春梅問。


    梁楚韻控製住情緒,平靜地說,摩托車翻了,摔的。


    哦,袁春梅點點頭說,那就好,沒出大事。梁楚韻,你知道你到“鐵錘支隊”的任務嗎?


    梁楚韻說,當然知道,我是新式整軍運動指導小組成員嘛,宣傳新形勢下的鬥爭原則,幫助部隊提高認識,準備反擊國民黨反動派的進攻。


    袁春梅說,可是你做得怎麽樣呢?你找多少幹部戰士談話了?你給部隊上過幾次課?你成天和陳九川坐著摩托車招搖過市,給部隊留下什麽樣的影響?


    梁楚韻淒然一笑說,袁副政委,你批評得對,我確實沒有做好本職工作,我要求把我調回旅部。繼續讓我留在“鐵錘支隊”搞什麽指導,恐怕還要出大事。


    陳九川那一醉醉得厲害,當天沒醒,夜裏沒醒,直到第二天上午,嶽麓山在他鋪前一個勁地喊,才把他喊醒。嶽麓山告訴他,袁副政委來了,正在操場上等他。


    陳九川一個鯉魚打挺跳了下來,手忙腳亂地找鞋子,一邊找一邊大罵,他媽的,袁副政委來了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你們吃了蒙汗藥了嗎?


    老遠看見袁春梅立在操場邊的一個草垛子旁邊,嶽麓山就不往前走了,陳九川有點魂不守舍,慢吞吞地往前走,正走著,猛聽到一聲清脆的斷喝,跑步!


    陳九川的兩條腿立即就軟了,又不敢不跑,邁出兩條腿,就像踩在棉花上,差點兒沒有跪下去。好不容易才跑步到袁春梅眼前,搖晃了一下,終於站穩了,抬臂給袁春梅敬禮說,報告袁副政委,我……我……“鐵錘支隊”支隊長陳九川奉命來到!


    袁春梅冷冷地看著他,沒說稍息,看了很久才問,陳九川,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你嗎?


    陳九川說,報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


    袁春梅說,我昨天下午就來到郭陽鎮了,結果呢,你去喝酒去了,你擅離職守這是第一個錯誤;你酒後失態,沉醉不醒,出醜賣乖,這是第二個錯誤;你醉後翻車,幾乎釀成重大傷亡事故,這是第三個錯誤。看看你這個樣子,還能獨當一麵當這個“鐵錘支隊”的支隊長嗎?


    陳九川這時候真的醒了,腦門上冷汗直冒,不知道怎麽搞的,鼻子一酸,差點兒就哭了出來,他蹲了下去,結結巴巴地說,報告袁副政委,我錯了,我一時糊塗,我酒後亂性啊,我千不該萬不該動那樣的念頭,讓我戴罪立功吧,打完了國民黨反動派再槍斃我吧……


    袁春梅心中早已明白,卻是不動聲色,一臉冷峻,任陳九川不打自招。


    袁春梅終於把眉頭蹙緊了,喝道,錘子,你給我站起來!


    陳九川一凜,惶惶地站了起來。


    袁春梅向陳九川走近兩步,降下聲調說,從現在開始,你給我好好地反省,認真學習文化,組織部隊開展新式整軍運動。至於你的錯誤,你已經向我檢查了,組織上就不追究了,你也不用再向其他同誌交代了。你聽明白了沒有?


    陳九川木然而立,半天才回過神來,喃喃地說,難道,難道,我就這麽過關了?


    袁春梅說,年輕人,有些出格的事可以理解。梁楚韻我帶走,“鐵錘支隊”還是交給你。你能不能將功補過,戰場上看。你聽明白了沒有?


    陳九川的小眼睛眨巴了幾下,這下他聽明白了,胸脯一挺,大聲回答,報告袁副政委,我聽明白了!


    十


    新式整軍運動一共搞了一個半月,三旅的運動成果不大,一段時間把副旅長兼參謀長劉漢民隔離審查,是因為他的家庭背景比較複雜,他本人也有當過軍閥副官的曆史,但是查來查去,沒有現實的問題。處理的結果,是把參謀長免了,專任副旅長,參謀長一職空缺,由副參謀長劉大樓主持司令部的業務。


    沒想到在運動就要結束的時候,還真揪出了一個叛徒。這個人就是馮知良。


    這段時間,以徐州和蚌埠為中心,國共雙方都在調兵遣將,重兵雲集,擺開了一次大決戰的架式。自從淮上獨立旅跳出大別山之後,國民黨新編第七師先是奉命在豫東配合萬元田部圍剿中原野戰軍的一個旅,結果被中原野戰軍采取圍點打援的戰術,損兵折將,中原野戰軍的一個團夜襲新編第七師師部,要不是楊邑率領一個團拚死相救,章林坡差點兒就被亂槍擊斃或者被俘。章林坡對楊邑縱有一千個不滿,但關鍵時刻,總是楊邑幫助他化險為夷,這大約也是章林坡對楊邑始終能夠給予諒解的重要原因。


    新編第七師返回淮上州喘息,待恢複元氣之後,又奉命東進北上,也是衝著大決戰來的。如此,國軍新編第七師和華東野戰軍十一縱的三旅幾乎是前後腳湧到蚌埠以南宿城外圍。


    章林坡的先遣部隊兩個營,由中校副團長龍柏率領,首先占領的就是左家莊。旅部對新編第七師的行動已有察覺,陳秋石就命令陳九川,在大規模戰鬥展開之前,不要同敵人正麵交鋒,目前的任務是密切監視,趁敵立足未穩,伺機抓獲零星人員,有價值的帶回,沒價值的放掉。


    陳九川這就動開了腦筋,因為這時候大仗還沒有打,國軍的警惕性相對要差一點,今晚動手是個好機會。當天晚飯後,陳九川命令嶽麓山率領兩個班,從水路用船把兩輛摩托運到左家莊北麵的河灣,再抬上岸,埋伏在左家莊東北角樹林裏。


    龍柏當晚去左家莊街頭查看警戒。從兩家農戶之間的巷子裏,突然跳出幾個彪形大漢,一頓拳打腳踢,兩名軍官當場斃命,一名逃脫,龍柏和另一名軍官被生擒。龍柏已經被捆住手腳了還在大喊,老子的潛伏哨遍布左家莊,你們插翅難逃!


    哪裏想到,轉眼之間兩輛摩托車開過來了,他被塞進偏鬥裏掙紮著扭過頭去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駕駛摩托車的是陳九川。他認得陳九川,知道這是個亡命徒,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個潑皮會開摩托車。


    陳九川夜闖左家莊,生擒龍柏的消息,很快就傳到旅部。陳秋石命令陳九川,就地審問,搞清敵人這次出動的兵力和戰鬥編組。


    陳九川審訊俘虜的辦法很別致,他既不搞逼供信,也不搞公堂對簿,他說話算話,他要跟龍柏比武藝,白手格鬥。


    陳九川說這話的時候,馮知良也在場。龍柏一看馮知良,就像看見了救命稻草,給馮知良遞眼色說,你們虐待俘虜,你們的長官是要懲罰你們的。


    馮知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龍柏話裏有話地說,馮知良,難道你忘了在軍事調處期間我是怎麽關照你的嗎,你不能坐視不管啊!


    馮知良說,我不會忘記你的關照,可惜我沒辦法關照你。


    龍柏咬牙切齒地說,你等著,你讓我吃皮肉之苦,我就要你的命。


    陳九川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不耐煩了,說,老馮你跟他囉xx巴嗦沒用,看我的!


    然後就開打。


    龍柏雖然是特務出身,也有幾招功夫,但是比起陳九川還是遜色多了。再說,龍柏已經三十多歲了,而陳九川二十剛出頭,身強力壯,血氣方剛。幾個回合下來,龍柏鼻青臉腫,癱在地上說,陳九川你個狗日的你打死我吧,老子再也不跟你比了,老子打不過你行不行?


    陳九川往下跺了一下腳說,狗特務你聽清楚,比武結束了,現在是審訊的時候了,我提的問題,你要是不老實回答,我不光把你的尿踩出來,我還能把你那個尿尿的家夥踩沒影兒你信不信?


    龍柏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終於說出了新編第七師的戰鬥編組和進攻部署。陳秋石和陳九川需要的情報他說了,陳秋石和陳九川不需要的情報他也說了。龍柏最後說,大爺,給我一口水喝吧,給我一口水,我給你一個更重要的情報。


    半碗水喝完,龍柏抹抹嘴說,陳九川你這個傻逼,老子跟你無冤無仇,你把老子往死裏打。可你知道嗎,你身邊那個寫記錄的人,那個叫馮知良的人,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龍柏指著馮知良說,你問他自己吧,他是你們的叛徒,他把國軍女軍官日了,讓老子捉奸捉住了,他就寫了誣告信。你們那個戰術專家當初為什麽被革職,就是這個人幹的。


    陳九川目光如炬,怒視馮知良質問,這狗日的說的是真的?


    馮知良平靜地點頭說,是的,把我捆起來送到旅部吧,我希望陳旅長親自槍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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