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寒梅沒有找到公公給她留下的洋錢,因此她自辦豆腐作坊的願望沒能實現。


    陳九川眼看著一天天地長大,這個孩子平時不怎麽說話,問一聲答一聲,那雙眼睛卻是陰沉沉的,像個憂心忡忡的小老頭。在同街上那些試圖欺負他的孩子打鬥中,陳九川表現出了不要命的英勇,越打越出名了。


    很多年以後,陳九川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院子裏的桃花開得正紅火,東河口的趕集日熱鬧非凡,陳九川混在一群半大橛子裏麵在街麵逛蕩,順手牽羊偷東西吃。街東頭突然傳來一陣驚呼,大人小孩一窩蜂跑到東頭看熱鬧。那熱鬧大了,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了一匹棗紅馬,那馬甚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風一樣,肉疙瘩突突亂跳,正在揚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馬猛撲。在一個高坎子上,棗紅馬追上了黑馬,就看見了那永生難忘的一幕。他聽見大人們說發情了發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後來他果然真的看見棗紅馬爬到了黑馬的背上,黑馬竟然一動不動。他揚起腦袋,看見了那匹棗紅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從它的後腿之間抽出一條長長的物件,閃電般地插進了黑馬的屁股,棗紅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從那裏麵湧動著浪潮。兩匹馬似乎都在顫抖,整個高坎子和整個街麵似乎都在抖動,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鬧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棗紅馬的胯下和黑馬的屁股上。


    這個童年的記憶折磨了他很長時間,以至於在數年之後,當他自己有了一匹戰馬的時候,他老是喜歡打量那匹馬的胯下。


    這是個隱秘的念頭。


    豆腐坊對麵有個油條鋪子。陳九川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吃上豆腐皮卷油條。新軋出來的豆腐皮,還散發著豆漿的芬芳,卷上剛剛出鍋的油條,外麵是白的,裏麵是黃的,外麵是軟的,裏麵是脆的,外麵是清香,裏麵是油香,一口咬進嘴裏,什麽美味全都有了。


    豆腐皮卷油條是東河口有錢人家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載也很難吃上幾回,陳九川倒是經常吃,在眼裏吃,在心裏吃。有一次黃寒梅親眼看見,在別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條的時候,陳九川趴在鋪子外麵的長條板凳上,小腦袋鉤在板凳下麵,從下往上盯著人家的嘴巴,那雙小眼睛裏閃動著狼一樣的綠光。


    每每看到這一幕,黃寒梅的心裏像針紮一樣難受,回想當年,在隱賢集沒有受到匪害的時光,陳九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條的。現在孩子連個豆腐皮卷油條都吃不上,硬是饞出了這副丟人現眼的模樣!


    那天,黃寒梅狠狠心,從積蓄裏拿出一枚銅錢,到對麵的油條鋪子裏買了一根焦黃脆香的油條,掖在褂襟下麵,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見東家桂得安一家還在堂屋喝稀飯,便扯了一張豆腐皮,把兒子叫到驢棚裏,抖著兩手說,兒啊,趁熱趕快吃,吃了別忘記把嘴擦幹淨。


    陳九川一看見豆腐皮卷油條,二話沒說,黑乎乎的兩隻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樣撲了過來,轉眼之間油條和豆腐皮就不見了蹤影,吃完了伸出長長的舌頭,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邊再也見不到任何痕跡了。


    黃寒梅沒有想到,她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孩子好幾年沒有吃過豆腐皮卷油條了,過去隻聞其香,不識其味。這回親口嚐到了,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終於有一天,陳九川下手了。他已經琢磨明白了,賣油條的什麽時候最忙亂,最忙亂的時候,他那雙髒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訓練多時的小手,就會像毒蛇的信子閃電般地伸出,然後就縮回。一根油條已經被他攏在棉襖的袖子裏了。再然後,豆腐皮的問題似乎要簡單一點,他根本不用進豆腐坊,他從驢棚裏扒開了一個洞口,他甚至不讓娘親發現,就能用他自製的竹子箭杆遠距離地挑出一張豆腐皮來,然後躲進驢棚裏,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蠶食他的戰利品。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四個月也沒有被人發現,而且陳九川的技藝越來越精湛,動作越來越從容,次數也越來越多。後來還是在次數上出了問題,因為有了高超的技術,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一天至少吃三根,早晨吃兩根,晌午吃一根。


    生意好的時候,油條簍子裏少根把油條,還不怎麽顯眼。有一天,油條鋪老板許得才剛炸好的兩根油條,還沒有賣出去,轉眼之間就沒有了,難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許得才瞥一眼旁邊若無其事的陳九川,立馬就明白了。但是他沒有輕舉妄動。


    到了第二天,情況就不一樣了,就在陳九川施展絕技的時候,早有防備的許得才把炸油條的長筷子往油鍋裏猛地一擲,案子後麵閃出兩個彪形大漢,如狼似虎地把陳九川按住,小雞一樣拎起來,從陳九川的袖筒裏掉出了兩根油條。等黃寒梅趕到,陳九川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還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黃寒梅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打,立馬明白是怎麽回事,一頭撞了上去,喊道,他還是個孩子啊,我賠還不行嗎?


    許得才說,賠?你知道這個小賊種偷過我多少油條嗎?按一天兩根算,這幾年他少說偷掉我兩千根油條。我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蝕本!你賠得起嗎?


    這時候從街南頭走過來鄭大先生,穿著長衫,背著手,走到跟前咳嗽幾聲說,許老板,大家都是窮苦人,過活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念他初犯,我看算了吧!


    很是奇怪,鄭大先生隻是這麽淡淡一說,許老板的臉皮馬上鬆弛下來,衝鄭大先生一哈腰說,大先生,你是不知道,這個小賊種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貪黑,沒想到讓這個小賊種……


    鄭大先生擺擺手說,許老板,街坊鄰居的,說話不要那麽難聽。九川你過來,給許老板賠個不是,黃大嫂你拿兩塊銅錢給許老板,這件事情就算了結了。


    許得才叫道,鄭大先生,你這樣辦案不公啊!


    鄭秉傑說,怎麽才公啊?許老板你看看他娘兒倆,孤兒寡母,背井離鄉,上無片瓦遮雨,下無立錐之地,你還要他們怎麽樣?


    許老板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了想,抬起頭來看著黃寒梅,半天才說,黃大嫂,看在鄭大先生的麵子上,你就,你就算了吧,以後你可得管好這小子。再讓我發現,我就不客氣了!


    黃寒梅千恩萬謝,拉過九川,先給鄭大先生鞠躬,再給許得才鞠躬。


    事後黃寒梅才知道,許得才之所以這次對九川網開一麵,確實是因為鄭大先生的麵子。許老板當年也是逃荒要飯的窮光蛋,鄭秉傑曾經資助過他,他的油條鋪子就是鄭秉傑出錢給他買的。


    黃寒梅領著青一塊紫一塊的九川回到豆腐坊,東家桂得安早已知曉事情的原委,陰沉沉地看著黃寒梅。黃寒梅心虛,搓著褂襟子說,東家,孩子還小,這是第一次啊!


    桂得安說,明槍易躲,家賊難防啊,你卷鋪蓋帶著你的賊兒子另謀高就吧。


    黃寒梅說,我向東家保證,倘若發現九川偷豆腐皮,我就打斷他的腿。


    桂得安說,你要是還想在豆腐坊做工,先交三塊大洋。他犯一次毛病,你這三塊洋錢就打水漂了。


    黃寒梅無奈,隻好允諾。交完三塊大洋押金,黃寒梅把九川拎到驢棚裏,又是一頓暴打。黃寒梅一邊打一邊罵,她不罵九川,隻罵九川的爹,罵那個薄情寡義不顧一家老小的半吊子,罵他來生變成叫花子,讓人啐唾沫扇耳光。


    九川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頭也不抬,任他娘的拳頭耳光雨點般地落在他的臉上屁股上。


    打累了,他娘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呼呼喘著粗氣。九川撲通一聲跪在娘的麵前說,娘啊,你打吧,你想打誰就打誰,你想打誰兒子就是誰!


    黃寒梅沒有防備兒子會說這樣的話,孩子才七歲啊。黃寒梅一把摟過九川,抱在懷裏,淚水像河水一樣地落在九川的腦袋上。黃寒梅喃喃地說,孩子,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爺爺奶奶。


    陳九川望著他娘說,娘,我再也不吃豆腐皮卷油條了。


    黃寒梅說,九川,你要學好,等幾天,娘買了行頭,就送你到鄭大先生的學堂裏上學。


    九川不吭氣。


    黃寒梅又問,孩子,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陳九川抬起眼睛說,殺人,把他們全都殺死。


    黃寒梅怔怔地看著兒子,兒子的小眼睛裏閃爍著狼一樣的綠光。


    黃寒梅突然發一聲喊,半吊子啊,你這個挨千刀的,你作的是什麽孽啊!


    二


    這年秋天,軍團成立了一個隨營紅軍學校,開辦了軍事、政治、文化和炮兵、無線電技術補習班。師長韓子君找陳秋石談話,要他到軍團隨營學校當戰術教官。陳秋石有點泄氣,覺得一個威風凜凜的團長去當教官有點降低身份。但是韓子君說得很嚴肅,這是組織的決定,是徐向前總指揮親自點名要他去的。


    陳秋石一聽這話,腦子就熱了。他沒有想到,連徐向前都知道他陳秋石。看來孔雀嶺戰役,他的名聲確實傳得很遠。陳秋石二話沒說,當即就答應了。


    臨走的時候,陳秋石提出,他要帶走他的山丹戰馬,被韓子君否決了。韓子君說,哪有當教員還帶著馬的,難道你想一直在隨營學校幹下去?把馬留下,我給你保管,等你從隨營學校回來,我保證完璧歸趙。


    到了巴中隨營學校,教務部分配陳秋石當戰術教學組的組長,因為沒有現成的教材,就自己動手編。陳秋石文化底子厚,編了一本圖文並茂的《攻防戰術十大圖例》,油印,下發到班。


    課堂設在一家流亡地主的祠堂裏。第一次上課,陳秋石興致勃勃,軍容整潔,隻遺憾沒有皮鞋,不能像楊邑那樣儀表堂堂,但綁腿還是紮得一絲不苟。他首先從戰術起源、原理、意義講起,來龍去脈,引經據典,滔滔不絕,講到了孫子吳子尉繚子,還講到了北伐戰爭的一些戰例。


    學員大都是團營連三級幹部,大家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討論的時候,陳秋石發現不對勁了,多數學員似乎並沒有聽明白他講了些什麽,也不感興趣,他們最感興趣的是他畫的那些插圖,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有的說像,有的說不像。


    陳秋石說,像不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鬥過程和結果。我在黃埔分校受訓的時候,我的教官楊邑先生曾經諄諄告誡我,沒有戰術遠見的人,永遠隻能當參謀而不能當參謀長,而沒有戰術觀念的人,最多隻能當連長而絕不能讓他當團長。


    學員中有人說,陳教官你別扯那麽遠。你就告訴我們,敵人進攻的時候我們怎麽打,敵人防禦的時候我們怎麽打。


    陳秋石說,這個要慢慢來,我們要從基礎講起。


    還有人說,十六字原則我們大家全體倒背如流,比你講的這個子那個子管用得多。


    陳秋石說,十六字原則是大的方針,但是具體到戰爭實際,還要細化。比如說敵疲我打,怎麽才能讓敵疲勞,我們怎樣才能以逸待勞,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可以打。然後就舉例,舉孔雀嶺戰鬥,如何以小股兵力牽製敵人,如何以部分兵力設伏,如何以主力迎擊敵大部,分段襲擊。


    一個學員說,陳教官你讓我們搞作業,還要搞作戰圖,算兵力火力賬,我們搞不來。打仗主要靠的是勇敢,不能如此這般慢條斯理。上級叫進攻,咱就迎著槍林彈雨往上衝,上級叫防禦,咱就搬起石頭往下砸。你的這些戰術,在孔雀嶺是碰巧了,在其他地方不一定管用。


    幾堂課下來,陳秋石講得口幹舌燥,效果平平。他布置的那些作業,交上來的五花八門。有的模仿他的做法,也搞文字配圖,但文不對題,圖是塗鴉。有的一個字寫得雞蛋大,一張黃草紙,寫不過三五個字。還有的幹脆什麽也不寫,畫上一個人,帽子上綴一顆五角星,算是紅軍,紅軍端著槍,瞄準另一個人,另一個人的帽子上綴著青天白日,算是白軍。白軍舉著兩隻手,表示投降。


    陳秋石翻著交上來的作業,氣不打一處來,在課堂上抖著厚厚一摞黃草紙說,太差了太差了,簡直是烏合之眾!這樣的文化程度怎麽能當團長營長?再學三年也趕不上國民黨的一個連長!


    就這一句話,被學員告到了教務部,說陳秋石的立場有問題,這個從國民黨黃埔軍校畢業的軍官,看不起工農幹部,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教務部長張鹹清找陳秋石談話,嚴肅地批評說,你怎麽能信口開河貶低我們的同誌?他們都是從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你居然說他們再學三年也趕不上國民黨的一個連長,居然說他們是烏合之眾。這話有嚴重的政治問題!


    陳秋石說,現在我們是偏安一方,國民黨沒有跟我們打大規模的兵團戰術,大家都是小打小鬧,可以憑借匹夫之勇,而從長遠看……


    陳秋石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桌子響了一下,是張鹹清拍的。張鹹清拍著桌子說,陳秋石,你說話注意一點!什麽叫偏安一方,什麽叫小打小鬧?國民黨幾十萬大軍對我們圍追堵截,我軍幾萬將士浴血沙場,你居然說不是大規模,居然說是小打小鬧,是可忍,孰不可忍!


    陳秋石傻了,惶惶地看著張鹹清,語無倫次地說,張部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以後如果真的大部隊作戰,我們,我們一定要,要講究戰術,要讓我們的指揮員懂得用兵之道,不能光憑勇敢,打仗不能搞人海戰術。


    陳秋石還在字斟句酌地說著,張鹹清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了。張鹹清站了起來,盯著陳秋石說,好啊陳秋石,陳秋石同誌,我現在還喊你一聲同誌,可是我提醒你,你得好好地改造你的思想了。據我所知,你出身在剝削階級家庭,又在黃埔分校受過訓……


    張鹹清義憤填膺地說完,把桌子上的大茶缸端起來,咕咕咚咚地喝了幾口,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看著呆若木雞的陳秋石說,你先回去吧,這幾天的課你不用上了,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來找我。


    陳秋石憋了一肚子氣,回到住地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想明白他到底犯了什麽錯誤。


    搜腸刮肚一直苦惱到下半夜。


    終於,到了後半夜,他有些明白了。隨營學校這種方式,是為了解決戰爭問題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有著現炒現賣的應急性質。如果真的要培養適應正規戰爭的幹部,首先要提高幹部的文化素養,要讓他們有了開闊的眼界,然後才能談得上提高戰術水平。


    想到這裏,陳秋石激動起來了,起身披衣下床,他要去向張部長建議,還是要先解決文化問題,對基層幹部進行文化補習,然後才上戰術課。張鹹清也是個文化人,他應該接受這個觀點。


    陳秋石扣好衣服,還紮上了皮帶,興衝衝地出了門,可是還沒有走出房東的院子,就被哨兵攔住了。哨兵把槍一橫說,警衛連有規定,夜晚不許出門。


    陳秋石頓時呆若木雞,他明白了,他被軟禁了。


    三


    陳九川八歲啟蒙,被鄭秉傑收進學堂念書。鄭秉傑沒有讓黃寒梅搞祭祖拜師那一套禮節,隻對黃寒梅說,你用土布給孩子縫兩件像樣的衣裳,用竹子編個書簍就行了,書本費和學費就免了。


    那年九川偷油條事發不久,黃寒梅就離開了豆腐坊,到邱記成衣鋪裏打雜。一年下來,竟攢了十幾塊洋錢,遠比在豆腐坊好得多。更可喜的是,邱裁縫店鋪後麵有兩間草房,邱裁縫讓人修修補補,給黃寒梅娘兒倆棲身。黃寒梅於是有了獨門獨灶,自己起火吃飯。


    學校離成衣鋪不遠,在街東頭的土地廟裏。有時候給人送衣路過,黃寒梅會在學校外麵,聽裏麵抑揚頓挫的讀書聲,仿佛看見陳九川在裏麵搖頭晃腦。聽著聽著,就有兩行熱淚從腮幫臉上滾過。她想,磕磕絆絆熬到今天,總算有了安身之地,孩子能夠進學堂念書,就算沒有辜負他爺爺奶奶的苦心。


    九川雖然有些不安分,先生的話還是聽的,上學幾天,就認識很多字,成績不高不低。鄭秉傑說,這孩子有些野性,愛惹事,尤其好打架,油條鋪和豆腐坊兩家的孩子,比他小的他欺負,比他大的他也敢打。也許,再大一點就好了。


    黃寒梅心知肚明,孩子雖小,但是有血性,還記著仇呢。


    放學回來,娘在灶上淘米做飯,兒子在灶下添柴續火。娘說,娃啊,咱娘兒倆有了今天不容易,全靠好心人幫襯,你要記恩。


    九川說,娘,我記住了,我聽鄭大先生的,長大了我要報答他們。


    陳九川又說,娘,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長大了,把那些欺負過咱家的人,全都打一頓!


    娘歎了一口氣說,這孩子,記仇記得這麽深!像誰呢?你爺爺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你爹更是一個嘴硬腿軟的膿包,沒想到陳家出了一個猛張飛。


    九川說,我不是猛張飛,我是常山趙子龍,我長大了,要騎馬挺槍打天下,把狗日的奸臣壞人趕盡殺絕!


    黃寒梅點點頭說,做大事,要有大學問。趙子龍也是讀書人呢。


    這話九川記住了,再往後,打架的次數就少了,學業上也用功多了,半年下來,居然背了不少唐詩宋詞,讓鄭秉傑暗暗稱奇。


    九川進學堂的第三年,日本人從北方打了過來,淮上州人心惶惶,鄭秉傑家裏派人來接鄭秉傑回城,說是要到安慶避避風頭。


    鄭秉傑自然不會走。他給學生放了假,可是鄭大先生似乎更加忙碌了,學校裏的人比往日還多,都是一些成年人。


    不久,學校的門前就豎起了一塊大牌子,上麵寫著“大別山抗日動員會”。這時候老百姓才知道,這個鄭大先生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個共產黨,這些年以教書為掩護,在霍州、蘇鎮、玫山、商城、楚城一帶聯絡了不少人,一旦風吹草動,就拉隊伍上山。他的學校裏也有很多人是共產黨,比如劉漢民和江碧雲。


    對於鄭大先生的行為,東河口的老百姓議論紛紛。這地方窮是窮點,但是安逸,從來沒有受過兵荒馬亂之苦。這一下,鄭大先生要在這裏拉隊伍抗日,倘若把日本人惹惱了,嘩啦啦開過來,那不是自找的嗎?所以有人就鼓動老百姓到學校門口鬧事,跟鄭大先生吵架,說鄭大先生你抗日俺們不反對,但是你不能在俺們這個地方抗。你一家老小都在城裏,拍拍屁股你就走了,俺們還得在這裏刨食活人啊!


    鄭大先生親自出麵解釋,說了一大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等等,說得慷慨激昂。


    鬧事的人不買賬,領頭鬧事的人說,你講的道理俺們都懂,可是國家在哪裏呢?國家除了收稅抽丁,從來就沒有給俺們老百姓什麽好處。日本人是跟國家打,又不是跟俺們老百姓打。你要是把日本人惹到東河口,俺們就先把你這個鳥動員會給燒了。


    鄭秉傑氣得臉都青了,哆嗦著嘴唇說,真是愚昧透頂!國民素質如此低下,百姓覺悟如此自私,國家不幸也!


    這裏抗日群眾基礎差,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沒過幾天,大別山抗日動員會的牌子就從東河口學校大門前摘了下來,鄭秉傑的工作轉入到秘密狀態。上級給了他新的指示,盡管這裏群眾基礎薄弱,但是地形極其隱蔽,是組織秘密武裝的最佳根據地。


    這一下,一介書生鄭秉傑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他的手上隻有幾個地下黨員,地下支部隻好轉移到西華山去。


    到了冬天,有消息傳來,日軍已經拿下瀘州,先頭部隊已經逼近淠史河北岸了。但是東河口的老百姓並不慌張,仍然炸油條磨豆腐。


    這一天鵝毛大雪紛飛,把山裏通向山外的路都封死了,頭天來了一個說書的先生沒走成,就在詹家祠堂裏接著講《三國演義》,老百姓早早地吃了晚飯,三三兩兩地去聽書。


    黃寒梅和九川也去聽。黃寒梅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故事,她去聽書,實際上是給鄭秉傑通風報信,她現在已經成了西華山抗日遊擊隊的秘密聯絡員,而且是惟一的聯絡員。自從鄭秉傑那幾個人隱進了西華山,就不斷有人從外麵過來,有的打扮成山貨商,有的假裝串親戚,黃寒梅心知肚明,這些人都是從山外來的抗日分子,都是準備拉隊伍的,這些人到了東河口,就要找黃寒梅,對上聯絡暗號之後,由黃寒梅領著去找鄭秉傑。


    九川現在沒有學上了,快活得像是飛出籠子的小鳥,除了幫娘幹活,就是看戲聽書,再有就是下河摸魚上山打鳥。八九歲的年紀,長得老氣橫秋,小眼睛一眯縫,滿肚子都是主意。九川喜歡聽“三國”,尤其喜歡聽趙子龍的故事,百聽不厭,小小的心靈充滿了向往,要向趙子龍那樣,一杆長槍打遍天下。


    因為張先生的書說得好,把個趙子龍說得活靈活現的,九川崇拜趙子龍,連張先生也一起崇拜了。


    說完書,張先生留下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眾人於是散夥。


    半夜裏九川就進入到一個神奇的世界裏了,穿著白袍,騎著戰馬,挺著紅纓長槍,呀呀呀漫山遍野追逐著敵人。他被一個聲音吵醒了,好像是開門的聲音。睜眼一看,家裏漆黑,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摸摸對麵娘的床,床是空的,被窩裏還有一絲熱氣。這時候他聽見外屋有人說話,細細一聽,他的心就轟轟烈烈地跳了起來,原來是說書的張先生,張先生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嗡嗡,九川還是聽清楚了。張先生說,黃寒梅同誌,形勢非常嚴峻。你向鄭秉傑同誌轉達地委的決定,我們很快要成立西華山抗日遊擊隊,希望他把他掌握的骨幹帶到蘇鎮萬佛湖南岸,屆時我將在那裏接應。


    九川聽他娘說,我記住了。可是這麽大的雪,你們怎麽出山啊?


    這時候九川才發現,在火塘邊上還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子,九川心裏一驚,這不是學校的江碧雲江老師嗎?他聽見張先生說,不要緊,碧雲同誌已經找好了向導,我們趁夜黑雪大,反而隱蔽,這二十裏的山路摸過去,就到了蘇家埠,那裏有小駁輪,可以從水上直接到萬佛湖。


    九川看見他娘起身,好像在門後的鍋灶裏摸出了什麽東西交給了江老師說,還是熱的,你們填填肚子,多保重啊!


    江老師說,黃大姐,你也小心。過段時間,我們在隊伍上見。


    再往後,三個人都站起來了,木板門又吱呀響了一聲,那兩個人影就不見了。


    黃寒梅輕手輕腳回到裏屋,摸摸九川的床,九川睡得很死,還打著小呼嚕。


    其實九川在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娘和張先生說的話,他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知道,他們是在做大事,這大事恐怕不比趙子龍做的事情差。九川的心裏充滿了神秘感,也充滿了興奮。


    以後才知道,就在日軍向南挺進的時候,皖中的國軍守備團抵擋不住,整團投敵了,國軍主力緊急調整了部署,淠史河防線已經危在旦夕。江老師是鄭秉傑地下支部的書記員,這次秘密返回東河口,就是為了接應張先生的。而那位張先生,真實身份是地委軍事部長韓子君。幾個月前,西路軍失敗,韓子君的部隊被打散,他是化裝成牛販子,沿途乞討才回到大別山的。


    到了這年秋天,為了適應抗日的需要,東河口也成立了抗日政權,鄭秉傑又被派回東河口,公開了身份,擔任抗日政府的區長,黃寒梅被選為婦抗會主任。


    從此之後,九川娘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娘的經常參加抗日政府的會議,踮著一雙不小的小腳走村串戶,宣講抗戰綱領,鼓動參加抗戰。


    四


    全麵抗戰爆發之前,陳秋石是西路軍的一名連長。


    這幾年,陳秋石在紅四方麵軍裏隻擔任過兩個職務,要麽就是團長,要麽就是連長。


    那次在隨營學校,他被軟禁了兩天,後來寫了一份深刻的反省材料交給張鹹清,張部長又把他的問題向校首長做了匯報。後來陳秋石才知道,當初派他到隨營學校的時候,師長韓子君跟他說是徐向前總指揮親自點的將,是糊弄他的。徐總指揮隻是在會上說,孔雀嶺戰役有很多值得深思的東西,特別是那個連長,善於用兵,講究戰術,把死仗變成活仗打,這是打仗必須掌握的能力,各級指揮員要向那位連長學習,提高戰術水平。


    徐總指揮真正了解陳秋石,還是因為他的那份反省檢查。


    那時節,紅四方麵軍經常搞運動,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被羅列一個罪名,動不動就被處決了。戰爭年代,艱難時期,沒有多少道理好講。但凡發現思想或者曆史有問題的,多數隻有兩個結局,一是經過甄別,問題澄清,繼續使用;二是槍斃。像陳秋石這樣的,既沒有被澄清,也沒有被槍斃的,實屬僥幸。


    陳秋石雖然有很多想不通的問題,但是他是個明白人。他寫了一份很長的檢討書,老老實實地反省了自己對於革命戰爭認識不夠,對同誌有消極看法,這是由於經驗不足造成的。通過組織教育和個人反思,他明白,他作為一個在舊軍校受過教育的人,腦子裏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非無產階級思想,隻看見消極的一麵,看不見積極的一麵。在今後的戰爭實踐中,他要改造自己,虛心向工農幹部學習,同他們打成一片,使自己在思想和戰術上,都成為一個徹底的革命軍人,等等。


    陳秋石的這份檢查,有真誠的成分,也有投機的成分。他的措辭很有講究。


    好在沒有人揪住他不放。張鹹清把他的檢查交給了校首長,校首長看了,覺得這個人雖然有點教條,但認識問題還算深刻,殺頭過分了,留用不合適,就報告到徐總指揮那裏。


    看到這份檢查報告,徐總指揮才知道自己的麾下有個陳秋石,原來就是那個在孔雀嶺戰鬥中初露鋒芒的人。徐總指揮調閱了陳秋石的檔案,對校首長說,舊知識分子,思想上偶爾有偏差,在所難免。以後打大仗,我們的部隊需要懂戰術的人。讓他教學,不太合適,還是放回部隊,讓他在戰爭實際中提高覺悟。


    徐總指揮一句話,救了陳秋石一命。


    回到部隊,團長位置沒了,由二營營長宋得凡接任了。趙子明提議陳秋石擔任參謀長,又被師政治部否決了,說陳秋石同誌需要到基層鍛煉,還是當連長合適。


    陳秋石心裏很憋氣,暗暗埋怨韓子君胡搞,老子團長當得好好的,你東拉西扯誆老子去當什麽教員,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子的團長擼了,那匹山丹戰馬再也找不到了,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晦氣。轉念一想,當連長就當連長吧,好歹腦袋還在自己的肩膀上扛著。以後還是少說話為妙。


    連長當了不到三個月,形勢有了變化,紅四方麵軍要北上,同中央主力會師。北上就要打仗。在大金子山同國民黨的追軍激戰一天一夜,二六三團死傷大半。


    陳秋石這年二十七歲,在連長裏麵是最老的,就是在團長裏,這個年齡也是最大的。


    大金子山戰鬥賦予二六三團的任務是攻打黃龍高地,為主力穿越大金子山開辟道路。宋得凡讓陳秋石的七連跟隨團部行動,實際上是想讓陳秋石出謀劃策。


    陳秋石說,離大部隊穿越還有半天時間,我們不能這麽按部就班的行軍,避免戰鬥發起時倉促上陣。你讓我帶一個班,輕裝急行軍,先去看地形,偵察敵情。


    宋得凡說,你是老團長,把你當偵察兵用,別人會認為我容不得人。


    陳秋石說,宋團長你不要這麽想,我現在是連長,而且是一個年齡大有經驗的連長。這次任務很重要,如果不能很快拿下黃龍高地,主力上來了,就要吃大虧。我去了把握大。


    陳秋石帶著一個精幹的手槍班,在拉弓山口脫離大部隊,走捷徑,攀絕壁,提前半天進入大金子山地域。陳秋石抵近敵人陣地前沿,來回察看了兩遍,情況就比較清楚了。


    等宋得凡和趙子明率領二六三團主力到達,陳秋石已經將進攻作戰的方案搞得天衣無縫了。陳秋石提議,以小分隊穿插,給敵人以偷襲的假象,引蛇出洞。若敵人據守不出,則小分隊中心開花,打亂他的通信聯絡。若敵人出動企圖殲滅我小分隊,則我以一部兵力,對脫離陣地之敵圍而不打,吸引更多的敵人離開陣地增援。陳秋石的方案很細,小分隊從哪裏穿插,第一個接敵時機和地點,誘敵出動後的機動路線和第二個圍困敵人的時機地點,等等,如此這般,都有安排。


    宋得凡還是猶豫。宋得凡說,你老陳把敵情地形都偵察清楚了,立了很大的功。但現在畢竟我是團長,這一仗怎麽打,還得聽我的。


    宋得凡采取的戰術還是人海戰術,他不習慣把部隊割得七零八落,更不習慣什麽真打假打,也搞不清楚什麽時候真打,什麽時候假打。


    陳秋石見宋得凡固執己見,考慮到自己身份特殊,不便爭辯。當然他也不可能甘心無謂的犧牲,暗暗地給自己的連隊留了後手,要求擔任側翼進攻。宋得凡同意了。


    戰鬥發起後,二六三團僅有的三門迫擊炮對黃龍高地的重點目標進行壓製,壓製完了,步兵沒有跟上,守敵也沒有受到重創。炮火一停,輕重機槍一起掃射,宋得凡帶領的進攻部隊剛衝到半山腰就被打了回來,隻有陳秋石的七連趁亂沿後山摸到敵人前沿陣地五六十米的地方。部隊多是漢陽造老式步槍,精度差,射速慢,陳秋石吩咐不要開槍,隱蔽起來,等團主力再次進攻的時候,出其不意地從敵人的背後殺出。


    守軍也習慣了打正麵防禦,沒有料到紅軍會從側翼進攻,隻好分兵迎戰。這樣就給宋得凡減輕了壓力,主力蜂擁而上。可是敵人的火力還是很猛,主力傷亡過大,第二次進攻又失利了。而此時陳秋石的七連已經暴露,同敵人短兵相接,敵人裝備精良的一個營從三麵向陳秋石包抄過來,陳秋石帶著連隊且戰且退,一邊打,陳秋石一邊罵宋得凡蠻幹,倘若按照陳秋石的計劃,這時候正應該是殺回馬槍的大好時機,可惜宋得凡率領的主力已經被壓在山下抬不起頭來,宋得凡陣亡,坐失良機不說,還使得陳秋石孤軍深入腹背受敵。


    陳秋石審時度勢,不敢戀戰,退到二號地段,依托絕壁,固守待援,進攻變成了防禦。好就好在有一支部隊插到敵人防禦地段中心,敵人指揮官感到如鯁在喉,不打掉這支紅軍連隊顯然是不行的,於是調整兵力,一部分堅守正麵,一部分尋找陳秋石的連隊。


    經過兩個小時激戰,終於拿下黃龍高地。任務是完成了,陳秋石也陷入絕境。


    陳秋石是在二號高地最後一戰負傷的,當時他的身邊隻剩下了十三個人,連隊已經完成了鉗製敵人的任務,正在尋路撤退,被敵人前後夾擊,陳秋石先是腿部中彈,繼而左膀子被彈片削掉一塊,整個軍上衣血肉相連。擋不住敵人重兵突擊,戰士們很快就被打散了,陳秋石躲在一個鷹嘴岩後,差不多快絕望了,已經把手槍舉到自己的腦門了。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就在敵人蜂擁而來之際,陳秋石突然發現眼前閃過一道白色的閃電,一匹戰馬從天而降,越過鷹嘴岩,準確地落在陳秋石的麵前。天哪,是他的山丹寶馬,是它啊,是他的久違了的山丹寶馬。陳秋石從隨營學校被貶回部隊之後,曾經打聽過它的下落,聽吳東山說,這匹馬太難馴服,韓子君師長駕馭不住,交代軍馬科,好生養著,以後再說,可是沒過多久,這匹馬就不見了,據說是趁馬夫遛馬之際逃進深山了。


    沒想到擅自脫離隊伍的山丹寶馬會在半年後出現在陳秋石的危急關頭,難道它已經知道了它的故主危在旦夕嗎?


    當下,陳秋石精神一振,收起手槍,縱身一躍,跨上馬背。山丹寶馬一聲長嘯,鬃毛直立,前蹄高揚,飛過山澗,轉眼之間就消失在林莽之中。


    這一仗下來,二六三團差不多快打光了。戰後清點人數,隻剩下四百人不到,編了五個連隊,又成了縮編團,陳秋石的傷養好之後,再次被任命為團長。


    陳秋石的部隊裏後來就有了傳說,說山丹寶馬同陳秋石前世有緣,沒準前世的陳秋石是這匹馬的恩人,今世它就變成了一匹戰馬,報答陳秋石。這話連趙子明都說過。


    總的來說,黃龍高地戰鬥是一次勝利的戰鬥,在大金子山戰役當中,拿下黃龍高地,就打通了一百多公裏的狹長通道,保障了紅軍主力北上。紅原整編的時候,軍團首長表揚了紅二六三團,再次提到陳秋石講究戰術,兵力火力使用得法,指揮靈活機動。


    可是陳秋石卻高興不起來,對政委趙子明說,什麽勝利?充其量勝利了一半,一鍋夾生飯。殲敵八百,自損一千,勝利也是拿同誌們的生命換來的。這場戰鬥要是按照我的方案,不僅不會犧牲那麽多人,也不會打那麽久。要不是有我的馬,我的墳頭也該長草了。


    趙子明說,行了老陳,你正確行不行?老宋人都死了,你就不要責備了。


    紅原整編之後,二六三團被編入西路軍。上級傳來的指示是要打到新疆去,打通國際通道。可是新疆的邊還沒有挨上,就在祁連山被馬家軍咬住了。西路軍鏖戰數日,彈盡糧絕,部隊變成了細水流沙,陳秋石在最後一戰中負傷,幸虧找到一座破廟,被裏麵的和尚救下,躲在廟裏當了一段時間病和尚,直到中央派劉伯承組織了援西軍,陳秋石得到消息,輾轉找到援西軍總部。


    西安事變之後,國共第二次合作,以援西軍為主體整編了第十八集團軍一二九師,陳秋石被選拔為師部作戰參謀。


    五


    西華山抗日遊擊隊成立的時候,陳九川十二歲,加上孫半仙給他多出來的一歲,算是十三歲。


    這一年,日軍已經占領了三十鋪以西的眾多集鎮,蓋上了炮樓,建立了漢奸政權。學校徹底停課,人去樓空。


    遊擊隊招兵的告示張貼在東河口方圓十幾裏的幾個集鎮上,不少人來報名,有老的,也有小的。但是年輕力壯的並不多。有些人報名參加遊擊隊就是為了混口飯吃,譬如劉鎖柱,他是個光棍。聽說遊擊隊裏共產共妻,他快活得要死。他這一輩子還沒有沾過女人的邊。所以他報名的時候嚷嚷得最積極,逢人就喊,參加遊擊隊了,抗日了,把嗓子都喊啞了。


    許得才參加遊擊隊是自願的,他不僅人來了,還把炸油條的家夥也裝上牛車運來了,他這一輩子對鄭秉傑感恩不盡,要到山裏來炸油條給鄭秉傑吃。


    許得才在正式成為遊擊隊員之前,還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坑了桂得安一把。可是光有油條不行,還得有豆腐皮。桂得安不願意參加遊擊隊,他是什麽企圖,難道他想給日本人磨豆腐?那不是漢奸嗎?


    黃寒梅一琢磨,許得才的話很有道理,就帶著許得才劉鎖柱等人去動員桂得安參加遊擊隊。


    桂得安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參加遊擊隊。他走南闖北有些見識,知道參加抗日就是打仗,打仗可不是搞著玩的,子彈不長眼睛,弄得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由不得他了。黃寒梅大義凜然地走進她當年幫工的豆腐坊,對她的老東家桂得安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你看許得才,為了讓遊擊隊吃上油條,主動參軍,這就是愛國行為。你不願意參加遊擊隊,難道是想給鬼子磨豆腐?


    桂得安說,你們都給我滾蛋,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是本分的生意人,能跟二流子一個鍋裏吃飯嗎?滾吧滾吧,我還要磨豆腐呢!


    一句話把黃寒梅惹惱了,黃寒梅對許得才說,我看桂老板是鐵了心要給日本人磨豆腐了,是鐵了心要當漢奸了。你到區公所向劉隊長報告,派幾個人來把他給我捆了。


    許得才說,桂老板,你可別再惹黃大嫂生氣了,她現在不是你家磨豆腐的長工了,她是抗日政權的主任,翻身做主了。你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可不要怪我不幫你忙。


    桂得安東張西望,看看許得才,又看看黃寒梅,見黃寒梅怒容滿麵,他倒是不緊不慢,翻著眼皮道,怎麽啦,還真的要下手,那你就來吧!我就不相信抗日政權還敢對老百姓動武。


    事情搞成了僵局,這是黃寒梅沒有想到的。以後鄭秉傑批評她魯莽,不講工作藝術和策略。黃寒梅委屈地說,我隻當抗日人人擁護,誰知道桂得安這麽頑固,這樣的人,不就是亡國奴嗎?


    鄭秉傑說,老百姓的覺悟不一樣,道理要靠慢慢講。再說暫時也沒有必要動員桂得安參加遊擊隊。


    因為鄭秉傑有了這個態度,遊擊隊成立的時候,就沒有把桂得安算在裏麵。劉鎖柱雖然積極,但是鄭秉傑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後圈定名單的時候把他一筆勾銷了。


    劉鎖柱聽說鄭秉傑不讓他參加遊擊隊,眼淚都出來了,在黃寒梅麵前說,他不讓我參加遊擊隊,就是不讓我抗日,我跟他魚死網破。


    到了遊擊隊成立那天,鄭秉傑讓人把東河口區公所門前的戲台布置成會場,戲台上有三張板凳,坐著隊長兼指導員鄭秉傑、副隊長劉漢民、軍事教官馬建科和婦抗會主任黃寒梅、書記員江碧雲。


    六十二名遊擊隊員集合在戲台下麵,這裏麵還包括陳九川。本來鄭秉傑是不同意陳九川參加遊擊隊的,可是黃寒梅要上山,這孩子沒了去處,黃寒梅提出,孩子已經懂事,這幾年也接觸了地下抗日活動,望風送信的事情做了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經能夠勝任了。帶到隊伍上,也許能派上大用場。鄭秉傑仔細一琢磨,也隻有這樣了。


    陳九川已經是個小夥子了,嘴唇上麵已經毛茸茸的了,個頭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隊伍裏,陳九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還像個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兒郎當的,陳九川的兩條腿站得筆直,上下都很勻稱,兩眼紋絲不動地注視著戲台上麵,炯炯有神。那模樣,委實像個少年戰士。


    遊擊隊的副隊長劉漢民宣布西華山抗日遊擊隊成立大會開始,就由鄭秉傑講話。鄭秉傑頭上戴了一頂青天白日軍帽,腰裏紮著皮帶,皮帶上別了一把盒子槍,往台前站定,剛講了一句“同誌們”,劉鎖柱突然從戲台一側躥了上去,手裏還舞著一把菜刀。黃寒梅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搶上去,擋在鄭秉傑的前麵。


    哪裏想到,劉鎖柱並不是要砍鄭秉傑,而是對著自己的胳膊砍了一刀,砍出一個寸把長的口子,頓時血流如注。劉鎖柱揮舞著菜刀向台下高喊,老少爺們,大家睜開眼睛看清楚了,我劉鎖柱是不是孬種?我要參加抗日,可是鄭區長卻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報國無門啊,不讓抗日還不如死了算了,鄭大先生你再不讓我參加遊擊隊,我就死在戲台上。


    說著,把菜刀一橫,昂首挺胸看著鄭秉傑。


    鄭秉傑沒有防備劉鎖柱會來這一手,氣急敗壞地指著劉鎖柱說,你簡直是胡鬧,就你這個樣子能參加遊擊隊嗎?


    鄭秉傑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抗日遊擊隊的條件很艱苦,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


    劉鎖柱說,知道。日子你們能過,我也能過。


    鄭秉傑說,劉鎖柱我再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抗日武裝是有紀律的,不許欺負老百姓,不許偷雞摸狗,不許開小差,不許侮辱婦女,不許……


    鄭秉傑一口氣講了六七個不許,把劉鎖柱講愣了,但是此時此地,不允許他反悔,所以他隻能把脖子繼續硬下去。劉鎖柱說,知道,不管什麽規矩,隻要你們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鄭秉傑說,那好,你這個兵我們要了。以後違反紀律,軍法從事!


    說完,扭頭對戲台一邊的江碧雲說,加一個名字,劉鎖柱。


    六


    神仙嶺大戰之後,陳秋石被派到三三六旅二團一營當營長。八路軍的建製比紅軍的建製個頭大多了,陳秋石的那個營,有四個步兵連隊,還有一個機炮連,一個手槍排,一個騎兵排,每個連平均一百二十多人,總兵力超過紅軍時期的一個二類團,武器裝備比紅軍時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當營長就可以騎馬了,旅供給部的吳東山看在同鄉同學的麵子上,給陳秋石選了幾匹好馬,有焉耆雄駒,有紅山赤兔,還有兩匹繳獲日軍的東洋馬,高大剽悍,雄風勃發。陳秋石親自到供給部的馬廄選了半天,一匹也沒有看上。陳秋石對吳東山說,求馬和求婚一個道理,要講緣分。


    吳東山說,我伺候過旅首長,也伺候過團首長,沒想到你這個xx巴大的營長這麽難伺候。你倒是說說,你要什麽樣的馬,我這個軍馬助理心裏也得有個譜吧。


    陳秋石搖搖頭說,算了,到了我應該有馬的時候,它自然會出現。


    陳秋石懷念他的山丹寶馬。


    那一年,黃龍高地戰鬥之後,山丹寶馬重新服役,並再次成為陳秋石的坐騎。後來在祁連山同馬家軍作戰當中,西路軍彈盡糧絕,韓子君的一個師,打得隻剩下三百多人,被壓縮在劉家營子不到三裏長的溝壑裏。


    最後的時刻到了。槍裏已經沒有多少子彈了,肚子裏四天粒米未進,大刀已經卷了刃,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刺刀、荊棘和寒風撕扯成了碎片。


    師部下達命令,埋鍋殺馬,打火造飯。


    彈盡糧絕的西路軍,還有什麽?如果全軍覆沒,那麽要馬又做什麽?這個道理陳秋石不是不明白。可是他不能接受。


    就在最後一道殺馬的命令下達之後,陳秋石說,不,還是我來了結吧,我跟它說會話,跟它說說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會明白的。


    陳秋石牽著他的山丹寶馬鑽出了山溝。也就是三十幾步吧,在陳秋石此後的歲月裏,這三十幾步就像三千裏那樣漫長。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摸著腰裏的手槍。他知道,隻要一顆小小的子彈打中馬的眉心,一個生命、一個他所珍愛的生命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變成一鍋熱騰騰的肉湯,再然後變成揮刀掄槍的力量。


    山丹寶馬低著頭,也許它已經明白了什麽,也許它什麽都還不明白,它就那麽信賴地、溫順地跟著他爬出了斷裂溝,爬上了雪地,然後一步一步向樹林裏走去。


    突然,它感覺到腹部一陣刺痛,它驚愕地看著它的主人,陳秋石舉著一根帶刺的棗樹枝椏,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邊抽還一邊歇斯底裏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隨便你跑到哪裏去,再不跑你就沒命啦!


    顯然,它已經聽懂了陳秋石的呼喊,可是它不能離開它的主人,再說,它已經跑不動了。


    遠遠跟在後麵的趙子明,一看見陳秋石抽打戰馬,就知道他想幹什麽了。趙子明猶豫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槍,瞄準了馬頭。就在這時候,一個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多少年後趙子明回憶那個細節,內心還是顫抖——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那匹馬微笑了一下,天哪,戰馬微笑是個什麽樣子,沒有任何人能夠說得清楚,而趙子明卻一口咬定而且是幾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馬在那當口千真萬確微笑了一下,然後彎曲兩條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了一眼,垂下頭去,兩行豐沛的淚水這才從眼角滾滾而下,落在淩亂的雪地上。


    槍響了。


    從此以後,陳秋石就再也沒有吃過馬肉,再也沒有騎過馬。這不僅是因為後來的職務和資曆失去了裝備馬匹的資格,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裏有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直到抗日戰爭之後。


    陳秋石到任後不久,三三六旅二團接到任務,掩護抗大分校跳出敵人的包圍圈。陳秋石的一營受命襲擊日軍蒼南據點,達成圍點打援的戰術目標。


    這一次是陳秋石獨立指揮作戰,有充分的自主權。頭天下午,他把團裏通報的敵情地形研究了一番,在河灘的沙子地上用石子擺了一個模擬戰場,然後點起一根香煙,圍著這堆石子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


    到了晚飯的時間,教導員鄭凱南發現找不到營長了。騎兵排長說,營長叫了兩個戰士,到河灘上去了,可能是打野鴨子去了。鄭凱南一聽有些光火,都什麽時候了,這老兄居然有閑心去打野鴨子,公子哥兒啊?


    鄭凱南一路找到沙灘,卻看見陳秋石枯坐在那堆石子旁,身邊扔了幾個煙頭。陳秋石的表情有點呆滯,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難題。鄭凱南說,老陳,你在這裏鼓搗什麽,部隊今晚要吃一頓飽飯,夜行軍趕到蒼南,你還在這裏看風景?


    陳秋石說,老鄭,你來得正好。我跟你講,我發現上級給我們的任務很不對頭,弄得不好完不成。


    鄭凱南說,我們不能跟上級講價錢,更不能退縮。


    陳秋石說,我不是退縮,但我不能不負責,我們必須把困難想得充分一點。作戰是一門科學,必須先有勝算爾後才有勝券。


    情報稱,鬼子水上大隊昨天已經進到邯鄲以北六十公裏,野江聯隊正向黃州逼近,意在夾擊我抗大分校和太行軍區機關。我們是在蒼南打阻擊,在三個小時之內,獨立頂住水上大隊,遲滯敵人的行動。這一帶地形一馬平川,視野開闊,一旦打響,我軍衝鋒無異於自投羅網,撤退更是秋風落葉。我們的腿再快,也沒有他的機槍子彈快。所以說,我們要頂住敵人一個大隊是很困難的。


    鄭凱南聽完,倒吸一口冷氣,瞪著眼珠子看著陳秋石說,老陳,你的意思是,這仗我們不能打?


    陳秋石說,不,打是肯定要打的,關鍵在於在哪裏打,怎麽打。打好了,可以出奇製勝,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打得不好就是夾生飯,即使最後完成了任務,也是以重大犧牲為代價的。


    鄭凱南說,老陳,我覺得你的想法有問題,我們不能因為顧慮犧牲而對完成任務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不是革命軍人的作風。


    這次輪到陳秋石驚訝了,他不動聲色地看著鄭凱南,摸出一根香煙遞過去,鄭凱南擺擺手拒絕了。陳秋石自己點上煙,看著西邊漸漸隆重的暮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為什麽,為什麽不顧慮犧牲?如果能夠減少犧牲,我們為什麽要拚命呢?我們當指揮員的,有責任最大程度地減少犧牲。


    鄭凱南說,那你說說,你打算在哪裏打,怎麽打?


    陳秋石沒有馬上回答,悠悠地又吸了幾口煙,吸完煙,把煙頭往地下一扔說,向南移動十二公裏,在漳河峪打,守株待兔。


    從前幾次戰鬥的情況看,日軍的掃蕩戰術是軸心型的,表麵上看多頭並進,實際上進攻的路線是相互交叉的,一旦有情況,他就會迅速收攏,就像蛇一樣,把我們的部隊緊緊裹起來,慢慢蠶食。我們在漳河峪守株待兔,這隻兔子不來,還有那一隻,東邊等不到,還有西邊,他總要來一隻。隻要他是多頭並進,他不可能繞開漳河峪,這是通向太行山腹地的必經之路。我部在此設防,絕不會竹籃打水。我隻要打住一隻,就能牽動全局。


    鄭凱南說,開玩笑,漳河峪離太行軍區機關僅有十幾公裏,你這是把戰火引到我重要目標附近,置高級機關於險境啊!上級不會同意的。


    陳秋石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現在已經來不及報告了,決心已定,立即行動。如果我的決心錯誤,願意接受軍法處置。


    鄭凱南見陳秋石說得斬釘截鐵,也有些動搖。


    鄭凱南說,給我一支煙。


    鄭凱南接過煙卷,陳秋石又把洋火點著了,雙手攏著湊了上去。鄭凱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仰麵吐了一口說,他媽的,算我倒黴,給一個戰術專家當教導員不容易啊。這一仗如果打好了,你就是英雄,打不好,我就是千古罪人。好吧,你偷牛,我拔樁。出了問題我擔著。


    淩晨三時左右,日軍水上大隊一個中隊進入蒼南。根據水上掌握的情報,八路軍一部已經在蒼南城南三公裏處展開,日軍的這個中隊和配屬的兩個偽軍大隊,是以戰鬥隊形向蒼南進發的,擬待天明以三路輪流通過蒼南河。


    日軍這一路行動可謂謹小慎微,在河岸上沒有遇到阻擊,過了河進入青紗帳還是沒有遇到阻擊,反而使水上少佐更加心神不定,總疑惑八路軍埋下陷阱,因此行動甚為遲緩,基本上要等後隊跟上了,站穩了,前隊再繼續前行,而且是交替掩護,左中右三路並行,隨時交叉,呈菱形網狀向前推進。


    水上少佐沒想到他這麽一折騰,把陳秋石害苦了。陳秋石對日軍的行動規律有所掌握,但是他不知道水上這個人如此謹慎,已經到了疑神疑鬼神經病的地步。


    水上的神經病導致整個水上大隊行動比陳秋石預計得要晚三個小時,在這三個小時裏,陳秋石差點兒也急出了神經病。他和鄭凱南蹲在臨時構築的掩體裏,雖然表麵上談笑風生,但是他不時地偷看馬蹄表,焦灼之情難以掩飾。


    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


    陳秋石終於沉不住氣了,走出掩體,在樹林裏來來回回地踱步。倒是鄭凱南在這時候表現出了冷靜,鄭凱南說,老陳,你別著急,也許敵人的行動推遲了。事到如今,我們隻有耐心等待了。


    老陳,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斷。


    陳秋石抓耳撓腮地說,我是相信啊,可是敵人他不來你叫我怎麽自信?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將無能,累及三軍啊!我完蛋了。


    陳秋石看著頭頂上越來越高的太陽和遠處空蕩蕩的一馬平川,突然悲從中來,神情莊重地說,教導員,萬一我真的判斷失誤,讓水上大隊的障眼法繞過去了,那真正的千古罪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不用袒護我,到時候我上軍事法庭。我要是被槍斃了,請你派人給我收屍,把我埋了,墳頭上寫個名字。我老家在淮上州玫山縣隱賢集,我參加革命的時候,我的兒子剛剛滿月,我連名字都沒有給他取。到今天,我的兒子已經十二歲九個月零十七天了。以後如果你們找到他了,告訴他,他的父親不是個東西,誤了兒子也誤了抗日,他的父親臨死的時候向他道歉,對不起了。


    鄭凱南看著陳秋石說,老陳你怎麽回事,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


    鄭凱南驚駭地發現,這個時候的陳秋石臉色蒼白,目光空洞,額頭上掛著黃豆大的汗珠,說話的時候,嘴巴都歪了。鄭凱南心裏咯噔了一下,說,老陳,你怎麽啦,你是不是病了?


    陳秋石說,我沒有病,我心裏全都清楚。老鄭,也許我犯了主觀教條的錯誤,我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敵人。既然我能摸透敵人的心思,敵人把我看透也是有可能的。我一意孤行,他將計就計。這下完了,上級交給我的阻擊敵人於蒼南的任務,被我搞得雞飛蛋打。水上大隊如果繞過我們到了漳河橋,太行軍區和抗大分校就危在旦夕,我就是失街亭的馬謖啊,不,我比馬謖犯的罪還大!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


    說著,竟然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兩隻拳頭不斷地擂打自己的腦袋,像個闖禍的孩子。


    鄭凱南正要上前勸慰,意外發生了,陳秋石抖動的雙手突然停住了,一張淚水縱橫的臉抬了起來,兩隻水霧朦朧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樹梢某處,耳朵似乎也支棱起來了。刷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大手一揮,往臉上擦了一把,兩隻眼睛驟然放光,逼視著鄭凱南問,老鄭,你聽見了嗎?


    鄭凱南說,什麽,你說什麽?


    陳秋石的上半身微微斜著,兩隻眼睛眯縫著說,馬蹄聲,你聽,是馬蹄聲,東洋戰馬的蹄聲啊。馬蹄踏在碎石路上,噠噠噠,噠噠噠……你聽!


    鄭凱南彎下腰,脖子伸得像長頸鹿,側耳聽了半天,除了風吹樹葉沙沙響,別的什麽也沒有聽出來。他疑惑地看著陳秋石,看見陳秋石的臉色由白變紅,瞳孔似乎都放大了。鄭凱南擔心地問,老陳,你真的聽見馬蹄聲了?你不是做夢吧,你是不是哪裏不對勁啊?


    轉眼之間,陳秋石就像變了一個人,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兩隻手下意識地捋著腰間的武裝帶,捋得呼呼作響。陳秋石說,哈哈老鄭,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啊,守株待兔,兔子來了,他們終於撞到老子的槍口了。


    他們聽見了槍聲。先是零零星星的幾聲,接著槍聲大作,還伴有迫擊炮的聲音。


    陳秋石大喝一聲,準備出擊!


    七


    西華山遊擊隊成立之後打的第一仗是協助國民黨主力截擊日軍軍火。


    這年初冬,六安中心地委書記兼淮上抗日支隊司令韓子君專程到楚城同國民黨守備旅長章林坡會晤,兩人寒暄幾句,進入實質話題,就開始唇槍舌劍了。


    韓子君說,我們這麽大的地盤,一萬多平方公裏,二百多萬人口,一萬多正規軍和地方武裝,居然讓兩千多名日本鬼子盤踞在這裏搞什麽“大東亞共榮圈”,簡直太恥辱了。


    章林坡說,韓司令,你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你以為我不想打?我也想打。可是你看看我的部隊,今天還有萬把人,跟著咱喊抗戰口號,一旦打起來,一盤散沙啊!


    韓子君說,我們得到可靠情報,日軍準備發動南下攻勢,近期有一批軍火要路過淮上州,沿淠史河越過大別山,運往武漢外圍,這正是我們出擊的大好時機。我這次奉命而來,就是會同貴部,協商截敵計劃來的。


    章林坡不屑一顧地說,老韓,我軍正在調整戰術,以時間換取空間。目前還不是同日軍決戰的時候,你們還是躲在山裏招兵買馬吧。


    韓子君正色道,章旅長,我已經把我方的意見說清楚了,抗擊日軍,截擊日軍南下軍火,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不能為了自保坐失良機。


    章林坡沉吟了一會兒說,那你們希望我做什麽?


    韓子君說,打大仗當然要有大部隊。我們也不跟敵人正麵交鋒,我們可以利用我們的地形民情優勢,搞襲擾戰。待日軍輜重部隊出現,你主力截擊,將其打散。我們的二十支遊擊隊,三十個區中隊,全部集中使用,在山裏,水上,城裏,鄉間,開辟戰場,分而殲之。


    章林坡笑了,說,老韓,聽你這麽一說,還挺有計謀的。可是我不能聽你的指揮,我得聽上峰的。


    出乎章林坡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上峰果然來了通報,證明韓子君提供的情報不虛,上峰要求章林坡部截擊日軍鬆岡聯隊護送的軍火,至少要將這支輜重部隊打回去,阻其南下。


    這一下,章林坡就不能小看韓子君了,他在沙盤前佇立良久,派人叫來了作戰處副處長楊邑。


    楊邑就是當年陳秋石在黃埔分校時候的楊教官,也是章林坡在陸軍學校的同學,過去這兩個人曾在一支部隊裏當營長,就戰術水平而言,楊邑遠在章林坡之上。然而章林坡為人圓滑,深諳為官之道,把部隊交給他,無論戰爭怎樣慘烈,他的部隊總能全身而退。而楊邑是個死腦筋,打仗惟勝是求,把部隊交給他,動不動就打光了,仗一打完,他的身後就沒幾個兵了。這樣的人,上峰不喜歡,所以總是不得誌。直到南湖黃埔分校解散,看在同學同僚的麵子上,加上楊邑玩戰術委實爐火純青,是個難得的幕僚,章林坡才把他收留過來,給了個作戰處副處長的位置。這個角色可大可小,可進可退,章林坡要的是楊邑的戰術謀略,而不是楊邑的戰鬥作風。


    當下章林坡把上峰的電文給楊邑看了,交代說,韓子君他們對這次截擊日軍軍火很感興趣,氣可鼓不可泄,我看可以給他們一些實質性的任務。


    楊邑說,他們那幾條破槍,烏合之眾,能起到什麽作用?敲邊鼓還湊合,大仗還是要我軍來打。


    章林坡不悅地說,老楊,你這個思想要不得。現在是統一戰線,焦土抗戰,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東西南北。韓子君的遊擊隊,這次不僅要參戰,而且要在主戰場上。你現在就給我搞一個方案,時機和戰場由你擬定。前提是,在戰術方案上,本旅投入全部三個團,另有炮兵營、騎兵營。實際戰鬥中,我軍在核心部位兵力不要超過一個營,所有參戰部隊,必須保證伸縮自若。明白了沒有?


    楊邑頓了頓說,明白是明白了,但是上峰電文上要求是必須達成截擊敵軍火之戰役目的。如果我們用兵過於保守,僅憑韓子君部零打碎敲,萬一敵軍火搶運成功,豈不耽擱大事?


    章林坡心裏暗罵,這哥們果然對官場規則稀裏糊塗。上峰的電文當然是冠冕堂皇的,可是上峰的心思能在電文裏說嗎?上峰當然不希望敵軍火搶運成功,但是上峰更不願意看到他的部隊被打光。


    楊邑眼巴巴地看著電文,心裏琢磨,從敵情通報上看,敵人的輜重部隊是一個大隊,加上護送的警衛部隊,又是一個大隊,淮上州駐屯軍鬆岡未必傾巢接應,但不會少於一個大隊,總兵力應該在兩千人左右,相當於一個聯隊了。我軍兩個師打日軍一個聯隊都很吃力,現在正規軍隻有一個旅,而且核心部位不超過一個營,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看來這個仗不是真打,章旅長的意思顯而易見是虛晃一槍。難道,截擊日軍軍火的重任真的要靠韓子君手下的那些泥腿子來完成?


    想到這裏,楊邑不寒而栗。


    章林坡說,老楊,你再琢磨琢磨,確保本部全身而退啊!


    楊邑盯著眼前的電文和牆上的作戰示意圖,好半天才說,好吧旅座,我盡力而為。


    當天夜裏,楊邑果然製訂了一份虛張聲勢的作戰計劃。按照這個計劃,國軍主力基本上是坐山觀虎鬥,而把重要任務推給了韓子君。


    第二天早上,章林坡召集團長以上軍官討論,大家認為,這份計劃天衣無縫,具有很強的可行性。楊邑心裏明白,這些軍官其實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章林坡派人把作戰方案送到杜家老樓西華山抗日遊擊隊指揮部,韓子君看了之後,長久不語。最後冷笑一聲對章林坡派去的副官說,國難當頭,貴部自保之策還如此圓滿,令人欽佩之至。


    副官被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辯解說,韓司令誤解了,這份方案來之不易,出自我軍著名戰術專家楊邑之手。韓司令說自保,本部軍官卻認為是萬全。


    韓子君說,楊邑?是不是那個在黃埔南湖分校當過教官的?


    副官立正回答,正是。


    韓子君不做聲了,再把方案打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掩卷深思良久,然後說,好吧,請轉告貴部長官,我西華山抗日遊擊隊全體官兵枕戈待旦,我們是何成色,戰鬥中看!


    這次以獨山為主戰場的截擊日軍軍火的戰鬥,若幹年後被軍史專家稱為淮上的百連大戰,除了章林坡的國民黨軍部分主力部隊,西華山遊擊隊動員了大大小小五十多個遊擊隊和民兵小分隊,在戰鬥中大顯身手,雖然未能成功地殲滅敵人的輜重大隊,但是造成了日軍鬆岡聯隊和護送日軍近二百人傷亡,殲滅偽軍共七百多人。


    戰鬥中,楊邑臨危受命,以代理團長的身份組織獨山阻擊戰,支撐了六個小時。戰鬥越打越烈,楊邑麾下連長和代理連長先後陣亡七人,楊邑本人身中三彈,仍然揮槍高喊,退卻者格殺勿論!


    楊邑的悲壯和不屈,迫使章林坡把假戲做成了真的,不得不動用後備的兩個團接應,從而將原本計劃的戰鬥規模大大地拓展了。


    陳九川第一次參加真槍實彈的戰鬥就是在這一次。


    八


    騾馬隊從陳秋石身邊走過的時候,陳秋石正在漳河峪的土崗子上接受采訪。旅部有個文工團,文工團的團長兼編導廖添丁是個大筆杆子,同成旅長私交甚密,文工團的任務,陳秋石是不敢馬虎的。


    跟廖添丁一起來的,除了兩個白麵書生,還有幾個嘰嘰喳喳的小女子,知道陳秋石的部隊打了一個精彩的勝仗,丫頭們都很興奮,小臉蛋兒紅撲撲的,圍著陳秋石問這問那,弄得陳秋石心猿意馬。好長時間沒有接觸女性了,況且還是一群桃花般燦爛的女孩子,陳秋石冷不丁地就想到了黛玉和晴雯。不,她們比黛玉和晴雯更讓他有實實在在的感覺,特別是那個叫梁楚韻的女孩子,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顯然還是個主筆。梁楚韻坐在他的對麵,手裏夾著鉛筆,眼睛格外明亮,陳秋石三心二意地介紹著戰鬥經過,她就支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一點兒沒有顧忌,眸子裏閃動著無邪的驚喜。陳秋石很不習慣被女孩子這樣肆無忌憚地直視,眼睛不時地回避著,向外飄散。突然就看見一隊騾馬從漳河橋頭稀稀拉拉地過來了,原來是旅部供給處來收繳戰利品了。


    陳秋石老遠衝著騾馬隊喊,老吳,你們這是幹什麽?


    吳東山從騾馬隊裏跑過來,兩手作揖,滿臉堆笑說,恭喜恭喜,老陳,打得好啊!你打了勝仗,我也發了大財!一共繳獲了十一匹騾子,十六匹馬。


    陳秋石站著沒動,瞅著逶迤而來的騾馬隊,問吳東山,老吳,你打算把這些騾馬弄到哪裏去?


    吳東山被他問愣住了,張張嘴說,弄到哪裏?那還用問,弄到供給部統一分配……啊,我想起來了,他媽的我差點兒忘了一件大事。吳東山一拍腦門,朝騾馬隊吆喝了一聲,老鍋,把一隊給我拉到這邊來。


    那個叫老鍋的老兵應了一聲好咧,往前跑了幾步,不多一時就牽了五匹騾馬過來。


    這五匹騾馬一看就是選出來的,高大健壯,器宇軒昂,雖然成了俘虜,卻沒有卑瑣的樣子。吳東山說,老陳,你選吧,我倒是要看看你的眼力了。


    還沒等陳秋石表態,梁楚韻便指著中間的一匹高頭大馬說,我看這匹好。


    陳秋石回頭問,說說,好在哪裏?


    梁楚韻說,個頭大,膘肥,威風。


    吳東山說,姑娘好眼力,這是挑給旅首長的,不過,陳營長是漳河峪戰鬥的功臣,你要是喜歡,就把它留下。


    陳秋石淡淡一笑說,還是給旅首長吧。


    梁楚韻說,我明白了,你是不想太招眼了。那我建議你選這匹。


    陳秋石說,啊,有點意思,你說說,這一匹有什麽特點?


    梁楚韻圍著那匹棗紅色的騾子轉了一圈說,皮毛光滑鋥亮,說明健康。肌肉發達,說明有力。腿長,能夠跑得快。


    陳秋石點點頭說,是匹好馬。老吳,我要是把它留下,你舍得嗎?


    吳東山臉皮一緊說,你要是把旅首長的那匹留下,我一句話都不說。可是這一匹,我欠師部黃部長一個情,我就想拿這匹馬去抵債呢。


    陳秋石說,老吳你不厚道哦,這匹馬你既然另有用場,何必拿來眼饞我呢?


    吳東山被說愣住了,表情難堪地看著陳秋石,好半天才說,老陳,你是不是真的看上這匹馬了?


    陳秋石依然不溫不火,笑笑說,怎麽講,看上了怎麽樣,沒看上又怎麽樣?


    吳東山咽了一口唾沫說,沒看上,咱們啥也不講。如果看上了,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要是別人,你給我三根金條我也不換。我得伺候首長你說是不是?話又說回來了,隻要你陳秋石看上了,那就好說了。


    陳秋石看著馬說,老吳,你開個價吧?


    吳東山說,老陳,你是戰鬥部隊的指揮員,仗是有得打的。可我呢,混了幾年,從西路軍死裏逃生,現在倒好,當起了糧草官。你看,我這個擼子,還是整編那年撿的破爛貨。你們有那麽多好槍,也不在乎一把兩把的。


    陳秋石說,我明白了。說著,解開武裝帶,連同上麵的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扔給了吳東山。


    吳東山喜出望外,捧著武裝帶說,老陳,老陳,你動真格的啊!這也太,太……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匹馬歸你了。


    陳秋石哈哈大笑說,老吳,那把槍是你的了,馬你牽走。本營長不稀罕。把剩下的馬給我牽過來。


    吳東山說,還有六匹,是準備配發團級幹部的。


    陳秋石說,不看。凡是你老吳看中的,我都不要。


    吳東山說,那就隻有幾匹差的了,老弱病殘,我準備弄到輜重隊拉車用的。不一會兒,就牽來最後的七匹馬。陳秋石正說著話,眼睛卻被十步開外的一匹馬吸引了去。那是一匹貌不驚人的羸馬,深栗色,腿短身子長,毛發淩亂,眼神無光,身上馱著兩捆長槍,四箱彈藥,還有一些毯子被子之類的東西。陳秋石估計了一下,馬背上的東西少說也有千把斤重,以至於馬腿都有些趔趄了。那馬老遠看見陳秋石,原地立住,竭力站穩,馬頭猛地往上一揚,看著陳秋石直喘粗氣。


    陳秋石失聲叫道,老吳!


    吳東山跟在後麵,顛顛地跑近陳秋石問,怎麽回事,難道你看中這家夥了?


    陳秋石說,趕快,把它身上的東西先卸下來。


    吳東山瞪著眼睛看陳秋石說,不會吧,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梁楚韻也在一旁竊笑,陳營長,難道你想選一個老山羊當坐騎?我看這匹馬,活像一個老山羊。


    吳東山招呼那個叫老鍋的老兵,兩個人費了吃奶的力氣,把馬背上的東西搬將下來。那馬似乎有點愣神,又似乎猛地覺醒,突然一聲長嘯,揚起了前蹄,落地之後,咆哮不已,亂踢亂蹦,靠近不得。


    吳東山看看馬,又看看陳秋石,嘀咕說,他媽的怎麽回事?這畜生剛才還老實得像頭驢,轉眼之間就凶起來了。


    陳秋石說,你們別動,讓我來問問,它從哪裏來,又有什麽想法。


    梁楚韻說,問誰?問馬?你還懂馬語?


    陳秋石說,別怕,跟著我。


    說完,伸出右手,向馬頭正前方晃了晃,再向馬頭右邊晃晃,再往左邊晃晃,那馬很快就老實了,茫然地看著陳秋石的手臂。陳秋石走到馬的左側,伸出左手,那馬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腦袋偏給了陳秋石。陳秋石捧著馬的下巴,口中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似乎隻有那馬能夠聽得懂。


    吳東山和梁楚韻在一旁看得雲山霧罩,大眼瞪著小眼,大氣不敢出。


    陳秋石在馬頭前嘀咕了大約十多分鍾,忽然縱身一躍,跨上了赤裸的馬背,兩腿一夾,那馬如同離弦的箭鏃,前腿飛起,後腿繃直,全身猶如一條弧線,一道紫紅色的彩虹橫空出世,刷的一下飛向對麵的山巒,其速度之快,姿勢之美,讓梁楚韻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陳秋石旋風般歸來。


    哎呀,沒想到這個老山羊這麽厲害!


    陳秋石說,小梁啊,借你吉言,我這匹馬,以後就叫老山羊了!


    陳秋石終於又搞到了一匹好馬。


    陳秋石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一批阿拉伯和準噶爾混血的良種馬。在漳河峪戰鬥的第二階段,陳秋石就已經從望遠鏡裏看見了它的英姿。它最初被牽在一名軍曹的手裏,在戰鬥發起後,日軍迅速收攏隊形。那當口,它的兩隻耳朵高高地豎起,停頓了幾秒鍾,突然揚起四蹄,奔向一名日軍軍官。陳秋石分析,那個軍官應該就是水上少佐。水上少佐如果這時候騎上這匹戰馬,他應該是能夠逃脫的,但是水上少佐沒有騎馬,而是扇了軍曹幾個耳光子,讓他把馬牽走。後來水上少佐被打斷了一條腿。那些日軍多數戰死,而這匹馬則夾起尾巴混進了羸馬群中,差點兒就被吳東山發配到輜重隊了。


    陳秋石之所以看中了這匹馬,至少有三個原因,一是戀主,其表現在戰場上陳秋石已經看出來了。二是品種好,這種混血的戰馬,肌肉發達,腳力矯健,栗色的皮毛,閃閃發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兩眼的間距和眼球平麵的角度,這一點別人是很難看出名堂的,而陳秋石卻是一眼洞穿,就像看地形目測距離那樣,幾乎沒有誤差。在黃埔南湖分校就學的時候,陳秋石就聽楊邑說過,馬的視力不好,兩眼視線的重疊部分通常隻有三十度,不及其他動物的二分之一,看東西立體感差,容易產生錯覺。而這匹馬的兩眼間距比一般的馬要多出一公分,而且眼平麵角度略呈鈍角,視野就要開闊得多。


    以後的事實果然證明了陳秋石的判斷。


    九


    漳河峪戰鬥,以勝利而告結束。


    一二九師召開了隆重的表彰大會,副師長徐向前親自給陳秋石授了一枚延安自製的立功勳章,並在會上說,打一仗總結一次,提高一步,這是我軍的優良作風。徐向前要求師裏的作戰參謀機關深入地了解漳河峪戰鬥,好好地研究總結陳秋石的戰術。尤其是陳秋石對敵情地形的判斷以及果斷地處置方案。徐向前最後說,這應該成為我軍將來進行正規戰爭的範例。


    陳秋石被任命為三三六旅二團副團長兼參謀長。


    不久抗大分校派了幾名幹部到三三六旅來感謝慰問。旅首長說,要慰問就慰問陳秋石吧,他是漳河峪戰鬥的直接指揮者。


    慰問團便來到了二團營地石板岩。陳秋石春風得意,正在房東家裏寫戰例,警衛員報告說,抗大分校慰問團的首長來了。陳秋石連忙起身迎接,走到門口,他愣住了,門外站著笑嗬嗬的趙子明。


    老趙,你還活著啊!陳秋石喊了一聲,就把趙子明抱住了。


    趙子明拍著陳秋石的後背說,我當然還活著。我不僅活著,我還給你帶了半頭豬來。


    陳秋石說,開什麽玩笑,我哪裏能吃掉半頭豬啊?


    趙子明哈哈一笑說,除了豬,你就不想要別人?


    陳秋石怔了一下說,我現在最想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兒子,今年應該快十三歲了,滿月之後我就沒有見過他。


    趙子明說,這個我暫時沒有辦法。抗日嘛,個人總得做出犧牲。你最想見的還有誰?


    陳秋石遲疑了一下,臉皮漲紅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你裝什麽糊塗?


    趙子明哈哈大笑,朝身後高喊一聲說,出來吧,仙女下凡了。


    陳秋石正在傻著,突然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從他立身的房東屋後,就像變戲法似的閃出一個英姿煥發的女八路。陳秋石的眼睛都直了,天哪,是袁春梅!


    袁春梅笑吟吟地看著陳秋石說,秋石兄,幹嗎這麽看著我,難道不認識了?


    陳秋石揉揉眼睛說,春梅,我這不是做夢吧?


    坐進院子,陳秋石才感受到,陽光是那樣的明媚,雖然已經是冬天了,可是院子裏卻是春意盎然。


    細細聊起來,這才知道,趙子明在當初西路軍被打散的時候,一度被俘,後來在被押往南京“洗腦子”的路上,組成獄中支部,聯絡十幾名難友,逃到太原辦事處,後來輾轉到達延安,一直在抗大和分校工作,現在是抗大分校的副教務長。


    袁春梅的經曆也很奇特。當年陳秋石等人離校到川陝根據地之後,袁春梅又堅持留校一個多月,組織上決定采取果斷措施,武力劫持楊邑,由於行動計劃泄露,行動失敗,袁春梅差一點兒被俘。她在風聲鶴唳的那幾天,居然是躲在楊邑的寓所裏,經由楊邑的夫人給她喬裝打扮,成了一名闊小姐,對外號稱是楊邑夫人的娘家表妹。楊邑不願意脫離國民黨,但是楊邑沒有出賣她。楊邑說,人各有誌,陳秋石那樣的幹才都跟你們走了,說明你們的組織是有吸引人的地方。隻是我不能跟你們走,我是黨國軍人,不能背信棄義。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楊邑動用了自己的鐵杆同僚,把袁春梅送到漢口碼頭。袁春梅說,楊先生,雖然我們的主張不同,但是我們一直敬重您的為人,愛國之心我們都是一致的。我們期待您棄暗投明。您什麽時候方便,我們什麽時候接應。


    楊邑搖搖頭說,袁同學,你到了那邊,如果見到陳秋石,請轉告他,我們的國家經曆了太多的苦難。全民抗戰在即,師生一場,我希望我們在抗日戰場上攜手並肩。


    陳秋石聽袁春梅敘說那段曆史,不禁黯然神傷,久久不語。他在腦海裏回憶當年在黃埔南湖分校的情景,楊邑那張冷峻的麵孔和挺拔的身板猶如就在眼前。那確實是一段難忘的歲月,他由一個鄉村士紳的土少爺,懷著一腔莫名其妙的激情,半是清醒半糊塗地走上了被趙子明等人稱之為革命的道路,對於前途兩眼茫然。可是在南湖分校,他找到了人生的支撐點,找到了用武之地,而這一切,與那個冷麵教官有著很大的關係。


    十


    粉碎日軍秋季攻勢之後,總部調整了部署,開辟了百泉抗日根據地,三三六旅和抗大分校駐紮在太行山下的百泉鎮。


    二百多米寬的百泉河從上遊過來,衝刷出大麵積河灘。兩岸的十幾個村子住進了抗日部隊,使這個偏僻的所在喧鬧起來。每日清晨,朝霞滿天,東方的山脊上籠罩著一片玫瑰色,河麵倒映著山巒和雲霞,山坳裏升騰著操練的口號聲和歌聲。這裏被稱為太行山的延安。


    抗大分校有戰役科、戰術科、技術科、政工科,政工科裏又分藝術班和美術班,藝術班裏又有文學、戲曲、音樂、舞蹈等專業,人才濟濟。這些人的到來,就像美酒一樣,給百泉抗日根據地帶來醇濃的文化氣息。


    袁春梅是政工科的教導員。有時候是清晨操練完畢,有時候是傍晚,有時候是袁春梅主動過來,有時候是陳秋石派警衛員牽馬去接,隻要能夠擠出時間,兩個人就會相約在河邊散步。散步的時候,很少說話,就那麽默默地走,在沙灘上留下幾串長長的腳印。偶爾交談,話題多數是彼此這些年的經曆,將來的打算,未來的憧憬,家鄉的情況,等等。


    意外最終還是發生了。


    一個深秋的傍晚,兩個人在河邊走了一圈又一圈,現在在沙灘上留下的,不是長長的幾行腳印了,而是淩亂的,無序的,不規則的淺坑。這些腳印書寫著陳秋石雜亂無章的心思。走了一陣,陳秋石憋不住了,問及袁春梅的個人生活,說,春梅,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一直是單身嗎?


    袁春梅愣住了,笑笑說,不,我已經結過婚了。


    陳秋石沒有防備,聽了這話,猶如當頭挨了一棒,傻乎乎的半天才回過神來問,你說什麽?


    袁春梅對陳秋石的失態並不意外,她多少還是有點思想準備的。袁春梅的臉上飛起兩片紅暈說,秋石兄,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在南湖分校的時候,在秋子河畔……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什麽都在發生著變化……


    不,你錯了,一定是搞錯了。陳秋石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袁春梅停住步子,她對陳秋石一本正經的樣子和蠻不講理的口氣感到好笑。袁春梅說,陳秋石同誌,沒有搞錯,我也沒有開玩笑,這是真的!


    陳秋石說,你成家了,我怎麽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算數。


    袁春梅說,倒是你在開玩笑了。我成家了,為什麽非要讓你知道?再說,這些年我們天各一方,南征北戰,我也沒有辦法讓你知道啊!現在既然知道了,我們就尊重這個現實吧?


    陳秋石說,全他媽的亂套了,一切都麵目全非了。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袁春梅傻了,怔怔地看著陳秋石慷慨激昂的頭顱,聽著他前言不搭後語地叨叨。


    袁春梅說,秋石兄,你呢,這些年來就沒有遇到一個心愛的人?


    陳秋石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青山處處埋忠骨。


    袁春梅緊張了,她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不寒而栗,說,秋石兄,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陳秋石說,願意革命的走過來,不願意革命的滾開去!


    袁春梅說,秋石兄,你到底是怎麽啦,難道是我刺激了你?


    陳秋石沒有回答,不知道從什麽時候,他的綁腿已經解開了,鞋子扔在河灘上,雙腿浸在淺水裏。


    袁春梅站在河岸,難受了很長時間,她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又怕傷害了陳秋石的自尊心。她說,秋石兄,深秋了,當心著涼。


    陳秋石說,我要好好地涼一涼。


    袁春梅說,你沒事吧……我是說,我的話,我們之間的……


    陳秋石站在水裏,朝袁春梅揚了揚手說,我們之間沒有關係了,我們之間就是革命同誌的關係。你回去吧,我要洗澡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脫褲子了。


    袁春梅的臉頓時漲紅了,衝河裏罵了一句,陳秋石,你混蛋!


    陳秋石哈哈大笑說,啊,我混蛋,我是混蛋,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我要洗澡了。說完,把軍上衣往岸上一甩,縱身跳進河裏,蹲下身子把褲子褪了,扔到了岸上,又趕緊縮回身子,河麵上隻露出一個腦袋,陰陽怪氣地看著袁春梅。


    袁春梅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彎腰撿起幾粒小石子,一粒一粒地向河心擲去,嘴裏恨恨地說,陳秋石,你不道德,你欺負人!


    讓袁春梅始料不及的是,陳秋石真的病了。


    陳秋石那晚在河水裏確實浸泡了很長時間,直到趙子明等人聞訊趕來,才連哄帶騙把他扯上岸來。陳秋石當天晚上就打起了擺子,忽冷忽熱,一會兒凍得牙巴骨打戰,一會兒燒得燙手。


    這場病給陳秋石帶來的後患是嚴重的。


    在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陳秋石陷入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態之中,神情恍惚,開會經常走神。作為副團長兼參謀長,他有軍務需要處理,指揮所和訓練場他不僅要經常出現,而且要發表指導性意見,要發表權威性講評。作為一個享有盛譽的戰術專家,他經常被請到抗大分校,要發表獨創性觀點,要總結係統性戰術理論。在袁春梅沒有出現的時候,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他胸有成竹,如數家珍,那些戰鬥了然於心,教鞭和指揮棒握在他的手裏遊刃有餘,他甚至一度成了抗大分校戰術科的授課明星。


    可是這一切都在瞬間改變了,他在作戰會上常常走神,說話常常不著邊際。在抗大分校的課堂上,常常語無倫次,常常文不對題。一個月後,抗大分校再也不請他講課了,三三六旅和本團的首長也發現了他的反常,差點兒就把他的副團長兼參謀長職務給撤了。


    情況報到旅裏,成旅長感到很嚴重,親自找陳秋石談話。


    那次,旅長問得很細,從家庭出身,到參加工作經曆。開始陳秋石還能夠說出子午寅卯,但隨著談話的深入,陳秋石精神方麵的問題果然暴露出來了。談到戰例的時候很清醒,談到戰術的時候半清醒半糊塗。問到妻子兒女的時候,他的頭上就開始出冷汗,他對旅長說,我沒有妻子,我隻是有個兒子。


    旅長奇怪地問,你沒有妻子,你怎麽會有兒子?


    陳秋石說,我的兒子是我自己生的,不用別人插手。


    陳秋石愣愣地看著旅長,突然站了起來,沒頭沒腦地冒出了一句,不行,我得偵察清楚我的敵人是誰,我必須奪回我的根據地!


    這次談話,成旅長痛心疾首,經過了解,才搞清楚這夥計因為用情太深,患了精神病。


    四天後,陳秋石的兼任參謀長職務被解除了,隻剩下掛名副團長的職務。旅首長指示二團,陳秋石暫不參加實質性工作,收繳其隨身佩帶手槍,其住所增派三名警衛員,實行雙崗保護。事實上他被軟禁起來了,直到一個月後,經一二九師首長批準,又被送到石門治病。英雄氣短,竟是為了一個女子,這話說出去不好聽,對外隻說是去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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