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狂風大作,淩晨時分蘇安宜被凍醒。她將門窗關嚴,仍然聽到海浪猛烈拍擊礁石的巨響,扯過床單浴巾蓋了幾層,依舊擋不住涼意。早晨起來,剛跑到店裏,天空就如同潑墨畫一樣,深黑濃灰,層雲翻滾,暴雨驟至,天地間茫然一片水色。


    帕昆端了熱牛奶和烤麵包來,烏泰見她凍得發抖,遞過一件長袖襯衫。蘇安宜簽了一份表格,上麵列著長長一串問題,多是詢問重大病史,後麵則是一份免責聲明,如因健康問題和個人原因發生任何意外,潛水店不負任何責任。頗像一份生死狀。


    蘇安宜著了涼,打著噴嚏,問:“我的體檢一切正常,但如果有沒發現的潛在疾病,會不會因為潛水導致發作?”


    烏泰解釋道:“這是例行公事,隻要身體健康,沒什麽可怕。”


    “如果在水下,萬一氣閥被碰到,漏氣或者關閉,是否會窒息?”安宜又問,“如果能見度很差,是否旁人都來不及搭救?”


    “如果這樣惜命,就不要到水下去。”喬在旁邊吃著手抓飯,也不抬頭,冷冷道,“有人夜裏會心髒病發作,有人走在人行道上會被車撞,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人保證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即使乖乖呆在家裏,是否也會擔心地震房子會塌下來?”


    有這樣不耐煩的教練,我更要為自己的安全負責。蘇安宜想要頂撞回去,終於忍下。


    她不是惜命的人,至少不會杞人憂天。


    然而沈天恩的失蹤,對她而言是不解之謎。


    沈天恩自幼泳技精湛,和學校遊泳隊人高馬大的白人學生比,也是出類拔萃。許宗揚大學春假旅行時和朋友去了加勒比海上的巴哈馬群島,迷上潛水,便鼓勵女友也去學。兩個人來到素查島之前,許宗揚已經有數百次潛水記錄,沈天恩也潛了兩年多,兩人是朋友圈中公認技術頗佳的潛水員。


    沈天恩在青葉丸附近失蹤數日後,有人在海底峭壁邊緣發現了她的重量帶。眾人推測她已經遭遇不幸,並且墜落數百米深的水下懸崖。許宗揚自述在水下遭遇氮醉,意識模糊,未能及時發現沈天恩失蹤。有報紙評論道:“具救生員資格,並有數百次潛水記錄,在二十餘米水下便氮醉,幾率如同拉斯維加斯的荷官發錯紙牌一樣。然而後者會丟了工作,前者卻可成為地產大亨的乘龍快婿。”


    本來是一場旅行意外,在幾個月後,因為許宗揚迎娶梁華瑛,被大小報章翻出來熱炒。梁家是望族,一舉一動自然受人矚目。


    蘇安宜也知道,梁家最初並不同意這門婚事。但大嫂癡心一片,不惜和家人斷絕往來。許家雖然衰落,許宗揚卻是業內公認的後起之秀,加之梁華瑛是家中幼女,父母拗不過,便默許了二人的婚事,沒有橫加幹涉。沒想到之後橫生枝節,二人新婚燕爾,便傳出諸多流言來。


    最初消息從哪裏來,究竟是沈天恩生前摯友怨許宗揚薄幸,或是競爭對手眼紅他平步青雲,不得而知。然而空穴來風,沈天恩的失蹤的確疑點眾多,隻是事件時隔半年,遠在異國,所有一切不過是眾人妄加揣測。以梁家的財勢,不到一個月,沸沸揚揚的議論便被製止,再沒有人提及。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對民眾而言,忘記一段八卦並非難事;而有人卻將報道一一收集,拋給許宗揚,要他解釋。


    兩人關了門爭論,蘇安宜站在門外心急如焚。


    沈天望推門而出,她攔也攔不住。再看大哥,也是麵色鐵青。蘇安宜拾過剪報,字字句句觸目驚心。她當時年少,隻想著挽留沈天望,來不及推敲報道的真偽。後來偶爾翻閱,卻已經和大哥翻臉,和天望形同陌路,在內心深處,自然相信這些都是事實,雖有誇大,但許宗揚和沈天恩的失蹤絕對脫不了幹係。否則天望也不會如此決絕。


    隻是她過於自負,想天望一定會遙遙地關注自己,總有一日二人能撥雲見日,破鏡重圓。


    而事與願違,美夢終於被打破。


    光陰荏苒,轉眼已荒廢六載。她若再渾渾噩噩下去,恐怕要永遠失去天望了。


    蘇安宜分秒必爭,不想把時間用來和冷漠的怪人慪氣,她不想被喬小看,書看得格外仔細。台風刮了三日,她已經將數百頁的手冊通讀完畢。


    喬問了幾個問題,她對答如流。喬點頭:“明天不會起風,我帶你去作練習。”


    烏泰說:“安吉拉最近著涼,鼻子堵住,可能做不了耳壓平衡。”


    在水下隨著深度增加,周圍壓強增大,內耳的空氣體積縮小,耳膜會感覺到由外而內的巨大壓力。這時需要平衡耳壓,如同飛機降落時一樣,閉嘴活動下頜,或者捏住鼻子用力呼氣。如果傷風感冒,鼻管堵塞,便很難平衡耳壓。


    蘇安宜一心想加快進程,說:“我已經恢複了。”


    “真的?”喬挑眉,“不要逞強,如果你耳朵疼,無法下潛,白白浪費大家的時間。”


    蘇安宜偏要逞強,想第一天不過是幾米深,痛也可以忍,沒見誰因為感冒就不坐飛機。


    第二日果然風平浪靜。喬一早備好兩套裝備,將各部分解釋給蘇安宜。


    “很多課程練習,是要兩人配合完成。從現在起,我們就是同伴。”喬說,“一旦置身於險境時,同伴就是你的救星。要有默契和信任,要為彼此負責。”


    “就好像,把生命放在對方手上?”蘇安宜問,“那麽,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彼此於險境的人了?”


    “生命要放在自己手上。”喬側目,“你總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如果覺得危險,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蘇安宜不再提問,她將疑惑記下,回去後可以質問許宗揚。


    喬帶她在淺水做了一些基本練習,便讓她沿著係在海底的纜繩下潛到十米左右,提醒她如果耳朵不適,就上浮一點距離,平衡耳壓之後繼續下潛。蘇安宜鼻息依舊不通暢,捏住鼓氣,根本無法將壓力傳入內耳。喬早就到了水底,看著手表給她計時,不住抬頭。蘇安宜好勝心起,強忍耳痛,一氣下到水底。喬在隨身的塑料板上寫,太慢。


    她向上看,八米外的水麵似乎是伸手可及的距離,頭頂有陽光細碎的亮斑,綿綿一片,輝煌耀眼。忽然有瞬間的惶惑,似乎曾在夢中見過如此景象,真切而熟悉。


    浮到水麵,蘇安宜摘下麵鏡,覺得鼻腔裏有溫熱的液體流淌出來。開船的帕昆盯著她,一臉錯愕,大叫一聲:“你沒事吧?”。她一抹,手上都是血,和海水混在一起,紅紅一片,洗淨再抹,仍然有血水湧出來。心中有片刻驚恐,抬頭看見喬,他望過來,麵色平靜,不發一語。


    蘇安宜反而放心下來。“沒關係。”她回到船上,潑著海水洗臉,笑問,“現在看起來還恐怖麽?”


    帕昆拍拍胸口:“好多了,剛才滿臉是血,嚇壞我了。”


    蘇安宜指指喬:“他沒嚇壞,就說明沒有問題。”


    “啊。”喬點頭,“鼻竇破了,不是什麽大問題。以後平衡壓力會更容易一些,我早年也遇到過類似情況,沒有什麽可擔心。有人大呼小叫,以為是什麽性命攸關的大事,讓人反感。”


    “你說過,在險境中同伴會互相救助,我們要彼此信任。”蘇安宜道,“因為剛才你很鎮定,所以我相信沒有大礙。”


    “難道你不覺得,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你於險境的人?”喬反問。


    蘇安宜沒想到他如此刻薄記仇,哼了一聲,坐到船頭去不再理他。


    “把脖子也洗幹淨。”喬用水潑她,“小心引來鯊魚。”


    蘇安宜知道是玩笑話,回頭瞪他,喬並不理會。他收好裝備,從帕昆那裏要了一支煙,淡淡地問:“你感冒沒有好,是麽?”


    蘇安宜點頭。


    “以後不要逞強,不要賭氣。”喬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們是同伴,不是敵人。”


    有時喬看起來很冷漠,但他並不是真的刻薄。


    蘇安宜想起烏泰的話,回給他一個釋然的微笑。


    傍晚時分,喬提著麵鏡出門,蘇安宜起身追上:“又要去潛麽?不是說一天隻練習兩次?”


    “浮潛,去麽?”


    她點頭:“好啊,我正想練習徒手潛水。”


    “不要信喬,他才不是去遊泳。”烏泰抱著臂,笑道,“海獺先生,我記得你沒有帶它來。”


    喬提過依牆而立的黑色皮革長袋:“剛從村裏借來的,不隻我吃魚。”


    “魚槍?”安宜低聲問。


    喬挑眉:“還要去?怕血?”


    她最受不得激將,換了泳裝小跑跟上。


    走到沙灘盡頭,翻過一片嶙峋的岩石,嵌著貝類的空殼,外緣銳利刺腳,蘇安宜不由放緩腳步。喬如履平地,將魚槍取出,自岩石邊緣優雅地躍入海中。蘇安宜急急穿好蛙蹼入水時,他在水下已然停了一兩分鍾,仍持槍凝神,穩穩浮在距海底一兩米處。


    蘇安宜嚐試下潛,不過四五米,閉氣片刻便覺胸悶,於是心生恐懼,踢著蛙蹼遊到水麵。喬也不理會,任她在水麵附近手忙腳亂,浮浮沉沉。他下潛兩次,便射到一條石斑,用隨身帶的鐵絲穿好,交到蘇安宜手中。石斑鰓下的血管被喬掐斷,翻著肚皮浮到水麵,尚有血水流出。


    蘇安宜蹙眉,踩著水,問:“為什麽你潛得那麽久?”


    “啊,我是海獺。”


    “我總是憋不住氣。”


    “你太關注自己的呼吸,而且不習慣忍耐。”喬說,“總是急於回到水麵。”


    “我再試一次,和你比比。”


    喬不屑地哼了一聲,吐口氣,緩緩沉入水下。


    蘇安宜深吸氣,遊到兩米深處,和他麵對麵。時間漫長如同靜止,她胸口發悶,忍不住向上遊去,腳踝卻被喬緊緊抓住。細碎的波紋就在頭頂,伸直手臂,指尖已經露出水麵,而雙腳動彈不得,空氣僅在咫尺卻不能呼吸。蘇安宜心中慌亂,拚命踢腿。喬捉住她的手腕向下拉,讓她與自己平視,示意從嘴中緩緩吐氣。


    蘇安宜肺葉都要憋炸,又掙紮兩下,更加胸悶氣短,劇烈搖頭,示意自己做不來。喬一鬆手,她便竄到海麵,呼吸急促,甚至灌了一口水。


    “你差點殺了我!”她不住咳嗽。


    “如果我不抓住你,半分鍾前你就回到水上。”喬不以為然,“如果你不亂踢,或許還能再多停留一會兒。”


    回到店裏,烏泰問:“去了這麽久,才打到一條魚,是漂亮女孩讓海獺先生分心了麽?”


    “他險些淹死我!”蘇安宜強烈控訴。


    嫌犯聳肩:“是誰要和我比試?”拎著石斑去廚房衝洗。


    烏泰搖頭:“現在這島上,恐怕再沒人比得過喬。”


    蘇安宜聽出弦外之音,問:“那以前?”


    “啊,以前,是有人……那是很久以前了。”烏泰拍她肩膀,“快去衝涼,來吃晚飯。”


    想起水下的窒息感,蘇安宜驚魂未定。轉過廚房,喬正在清理石斑,幹淨利落,她不覺停下腳步。


    喬揚手:“你要來洗魚麽?”


    蘇安宜側頭:“以後潛水時,你不會也拉住我的蛙蹼吧?”


    “沒有意義,你嘴裏有呼吸器。”


    “如果你從身後關上我的氣閥呢?”


    喬冷哼:“你要學作潛水員,還是學作殺**手?”


    “哦。”她若無其事轉身,“今天被嚇到而已。”


    蘇安宜明白,像她這樣的菜鳥,被人關了氣閥,拉住身體,所有掙紮都是徒勞,唯有束手待斃。身上再多係兩塊鉛,片刻便會墜到幾百米深的海底峭壁下,永不見天日。


    她想問喬,換了他能否逃脫,又覺得矯健如他,根本不會給人這樣的機會。這問題太過幼稚。


    然而要有多冷血,才能麵對瀕死掙紮的眼前人。


    縱使麵對一條殞命的石斑,蘇安宜都心存不忍。她不相信,大哥會對沈天恩如此殘忍。


    石斑被煮成一鍋湯,和蘇安宜吃慣的清蒸風味迥然不同,她心不在焉,酸辣鮮美的魚湯也食之無味。烏泰見她一晚沉默,便問:“我教你舞火球如何?”遞過兩隻未點燃的火棉圓球,上麵各係一條長繩。蘇安宜看他演示,左右手握了長繩盡頭,在身體兩側向前輪圓,再轉身,將圓球一蕩,借勢變作向後舞動;又教她如何將雙手合在身前,交錯舞動。最初難以把握時機,圓球幾次打在身上,或是繞住手腕,纏得結實。烏泰和喬喝著啤酒,講著她聽不懂的當地語,偶爾看她一眼,說上兩句,哈哈大笑。


    蘇安宜自嘲:“幸虧沒有點火,否則我現在已經成了bbq。”又喊烏泰,“不要隻顧喝酒,再來教我一次。”


    他醉醺醺招手:“再來一罐,你要不要?”


    “我怕發福,”蘇安宜搖頭,“難為你經常遊泳,還長出一個啤酒肚來。”


    她收拾餐具拿進廚房,帕昆低聲問:“想看烏泰苗條時的照片嗎?”


    蘇安宜連連點頭。兩人躡手躡腳繞到店後,帕昆拿出一本影集,多是店員和遊客的合影,想來是遊客衝洗後寄回島上。最初幾頁相紙老舊,烏泰的身影卻極易辨識,他多年來容貌變化不大,照片上隻是年輕許多,極瘦。蘇安宜大笑:“看這張,又黑又瘦,倒像是在索馬裏。”又指著旁邊俊俏而略帶靦腆的年輕人,“他漂亮得像個女孩。”話音未落,看到照片中一位當地少女,短發濃眉,雙眼大而深邃,英姿颯爽,淺淺笑靨,有不加藻飾的嫵媚。


    “帕昆,你又來獻寶。”烏泰搭著兩人的肩,“怎樣,當初很帥吧?”


    “這女生是誰?”蘇安宜翻了幾頁,“有她幾張照片。”


    “啊,是我原來的女朋友,漂亮吧。”他撫過女生的臉龐,眼神溫柔,又大笑,“我開玩笑的,別當真。她叫簪婉絲麗,我們都叫她阿簪。記得我說過,喬現在沒有對手,但是阿簪未必會輸給他。”


    蘇安宜不再多問,合上影集放回原處。烏泰分明心神不寧,加上喝多了酒,舞火球時竟失手砸在前額,灼起一片水泡。蘇安宜心中有愧,主動提出陪他去村中的診所。


    烏泰擺手:“又不是小孩。”


    蘇安宜抓過手電,拉他起身:“本來已經有大肚,再添一頭膿包,你想這是什麽動物?”


    在診所中消過毒,兩人點著手電穿過叢林,不時傳來大小蜥蜴“唧叩唧叩”的叫聲。蘇安宜腳下打滑,烏泰拉住她手臂,嘿嘿笑道:“你膽子也太大,難道不怕,在夜晚的叢林裏,我可說不準變成什麽樣的人。”


    蘇安宜大樂,也捉著他的手臂:“那你難道不怕,我會中國功夫?”


    “我的中國小妹!”烏泰揉她頭發,“謝謝你陪我過來,真是個貼心的女孩。”


    “我很抱歉。”


    “哦,沒關係。”烏泰籲氣,“有時甚至慶幸,她從不曾是我的女友,否則,不知會怎樣想念她。”


    蘇安宜不想插嘴,令人黯然神傷的感情故事她向來不願多聽,唯恐同病相憐,心如刀割。


    “那麽你呢?”烏泰問,“你為什麽一個人來這裏?應該有很多男孩子願意和你一同旅行。”


    “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五年多前我和男友分手,再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那不如留下來和我在一起。”烏泰笑,“每天遊泳,吃魚和水果,吹風唱歌,多愜意。”


    蘇安宜揶揄:“是啊是啊,你還能提供免費住宿,陽台上就能看到大海。”


    “哦,那不就是童話中說的,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兩個人說說笑笑,不覺已回到海灘。喬迎麵走來,看到他們停下腳步。


    “海獺先生來接我們了。”烏泰向安宜眨眼,“我說什麽來著,他看起來刻薄,其實並非如此。”


    喬“嗬”了一聲:“在我忘記之前,提醒你,明天十一點再來練習。”


    “不是十點?”蘇安宜詫異。


    “十一點。”


    “晚飯時你明明告訴我十點的,對不對,烏泰?”


    烏泰搖頭:“你們兩個商量,我不記得。”


    “不需要商量,十二點怎麽樣?”喬表情嚴肅。


    蘇安宜氣鼓鼓瞪他。


    喬憋不住,笑了一聲:“啊,我很懶。現在已經很晚。”


    “我知道!”


    “回去,快回去!”喬在她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


    蘇安宜轉身踢回,他架著她的胳膊,踢不到。


    烏泰捂著額頭,大叫:“小心傷員,小心傷員!”


    與此同時,梁家大宅裏,父女二人正用目光對峙。


    許梁華瑛將一疊報告揉皺:“您居然找人跟蹤我的丈夫,不僅是他,豈不是連我也沒有任何隱私權?”


    梁父拍拍女兒的肩:“如果你不找私家偵探調查,又怎會發現我派人跟蹤?說到底,是你對他缺乏信心。”


    梁華瑛側頭,垂了眼瞼:“是我擔心太多,宗揚對我很好。”


    “你所說的很好,就是不陪太太去度假,自己駕遊艇出海?”


    “我最近血壓低,暈船。”


    “哦,難道他隻有海上可去?”梁父皺眉,“看似相敬如賓,實則貌合神離。我就是怕你太癡心,等他在外麵有了別人,你還蒙在鼓裏。”


    “不會,知道他不在家時都是去出海,我便放心了。”梁華瑛笑得無奈,“他心裏一直有別人。”


    梁父冷冷道:“不要說是沈天恩,她已經死了六年。”


    “所以,是永遠爭不過的,這我當初就很清楚。但我到底比天恩幸福,能一直在宗揚身邊。”梁華瑛搖頭,“不要再查了,如果他知道,恐怕我們又要疏遠了。”


    在娘家吃過晚飯,回到家中,餐廳清冷。她問管家郝姐:“吃過晚餐了?”


    郝姐點頭:“先生說不用做菜,就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


    “家睿也沒有吃?”


    “許二先生說約了朋友,晚些回來。”


    “有三小姐的消息麽?”


    “好像,還沒有。”


    梁華瑛親自下廚,煮好餛飩麵端到書房。許宗揚倚在窗邊的寬大靠椅中,雙目微闔。透過扶疏的灌木,看得見舊金山灣區的溫柔燈火。梁華瑛屈膝坐在丈夫身旁,將頭輕輕靠在他腿上,握了他的手:“還在擔心小妹?”


    許宗揚不語。


    “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歡我。不如下次,你們兄妹三人回paloalto的老宅。你不是說,安宜每次回來,都會住在那裏麽?”


    “不,她是不想見我。”許宗揚說,“我要見她,隻能看時尚雜誌。”


    “家睿不是說,會帶她回加州?”


    “他沒食言。”許宗揚起身,看見餛飩麵,說,“謝謝,你也跑了一天,早點休息。我還要等等家睿。”


    梁華瑛點頭,在他臉頰輕吻:“晚安。”


    緩緩合上木門,她倚在牆邊,片刻失神。初識許宗揚,他便是如此淡泊寧靜。那時她們剛剛參加了大學的新生輔導,捧著材料穿過草坪,沈天恩忽然眼睛一亮,吹聲口哨,跑過去和他兄弟般勾肩搭背,他也不惱,牽了手,和她抵著額頭。在西班牙式的回廊中,陽光棲息在他右肩,明明暗暗之間,笑容和煦。


    這畫麵一直在梁華瑛心頭駐足。即使數年後,父親攜她走在教堂紅毯上,許宗揚站在彼端,俊逸儒雅,她卻仿佛在他眼中看見沈天恩的倒影。她歡笑著跑來,他眼神柔和溫暖。


    而此時他心中在意的,或許隻有家睿和安宜這一對骨肉同胞。日前許宗揚看到登了安宜照片的報紙,狠狠摜在桌上,他極少發怒,郝姐嚇了一跳,連日都不敢大聲說話。


    而他對自己,向來溫文有禮,尊重有加,卻少了應有的親昵。梁華瑛知道最近自己心緒不佳,才想了調查丈夫這樣的下策,怕是抑鬱症的先兆。她撫著小腹,希望有了這層聯係,二人之間可以多一些溫情。


    “所以我說呢,女人都是太天真,以為做些自我犧牲,就可以改變男人的想法。”酒吧裏,濃妝的女子已經有了七分醉意,倚著許家睿絮絮不停。


    “抱歉,我不知道如何評論。因為我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問題沒有研究。”許家睿指指身後,“要失陪了,我的伴侶來了。”


    女子回頭,又看家睿,瞪大雙眼。


    許家睿伸開雙臂:“weetothebayarea!no,no,no,weetothegayarea!”


    她扯過皮包,整理頭發,勉強笑笑:“多謝你請我喝酒。”


    許家睿哈哈大笑,拍拍身邊座位:“我的真愛,快坐。”又招呼店員,“再來一杯龍舌蘭,不要檸檬不要鹽。”


    “看來我來得不巧。”


    “沒關係,我魅力大得很,不差這一個半個。”許家睿勾他肩膀,“我現在呢,心裏就隻有你。”


    “許老二,說正事。”沈天望拍開他手臂,“每次你一嬉皮笑臉,就是有難題。”


    “你也聽到了,剛才有人說,女人都是太天真。依我說呢,是比較傻。”許家睿轉著酒杯,“明知道人家都訂婚了,未婚妻清純漂亮,她算什麽,一天到晚在雜誌上衣不遮體的,偏要去酒會上丟人。”


    “我出來和你喝酒,因為我們是朋友。現在你不是許家的人,我也不是沈家的人,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必提了。”


    “沈老二,你個老狐狸。”許家睿抓他脖領,“你算好她會來的。”


    “是。你也早知道我的打算,但還是帶她來了。”沈天望說,“既然都明白,這酒也別喝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陪未婚妻?那個女人你趁早別要,心眼太小,當著你的麵,問安宜和別人親吻的感受。”許家睿嗤之以鼻,“富家千金有的是,你要麽選個賢淑的,要麽選個遲鈍的,怎麽也要我大嫂那樣的肚量。這一點,大哥遠比你有眼光。”


    沈天望麵色一黑:“你是不是想另一條腿也瘸掉?”


    “你們到底是一起長大的,威脅我的話說的都一樣。”許家睿大笑,“不想知道你的青梅竹馬後來怎樣?她可是被個油頭粉麵的小子帶走了。”


    “後來,後來就是你帶她回家了。”


    “就知道,你看到我跟出去了。可惜那個傻姑娘,還對你心存幻想。”許家睿歎氣,“這次她是傷透心了,希望不要作傻事才好。”


    “她是你妹妹,吃不了虧。”


    “那是在我眼皮底下,但現在,我在這兒和你喝酒,誰知道她去了哪裏?”


    沈天望將龍舌蘭一飲而盡:“你知道,我和安宜不可能的。”


    “那我也不作自我犧牲,來改變你這個男人了。”許家睿摸著那條好腿,“我不是女人,沒那麽傻。拜托你趕緊結婚,讓傻丫頭斷了念想,也不至於去冒險。”


    “她……不是回了紐約?”


    “香港。我隻查到她去了香港。雖然我消息靈通,但還不是國際刑警。”


    “也可能是去購物,年終傾銷。”


    “我也這麽想,大哥為了收買她,讓我轉交一張信用卡副卡。我開始想,她也真為大哥省錢,想要購物散心,還挑免稅的地方。但是……”許家睿右手一轉,食指和中指間夾了一張卡片,“她把這個扔到老宅的垃圾桶裏了,真是大手大腳。不過,她倒是帶走了一堆破爛剪報,都是六年前捕風捉影的事情。你說,她會去哪裏?”


    “你既然猜到,為什麽不去追?”


    “我沒帶護照,等飛回紐約取了來,她已經被土著抓去作老婆了。”許家睿聳肩,“這樣挺好。你看雜誌,就知道她喜歡穿樹葉裙。”


    沈天望狠狠瞪他:“你說過,會好好照顧安宜。”


    “你肯定還說過,會一輩子愛她。”許家睿舉手,“就知道你們小孩子談戀愛,什麽山盟海誓都講。”他拍拍沈天望,“這是傻丫頭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你真的不想去幫她?”


    沈天望抬頭:“你以為,我沒有去過素查島麽?但毫無意義,當初帶領他們潛水的那個人,之後就精神失常了。”


    “哦,你不會說,那是被我大哥花錢買通了吧。”


    “那她的演技,也太高明了。我見過她,簪婉絲麗,盛開的朱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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