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滿心坐在江海的摩托後,狹窄街巷旁低矮的白色房屋飛速後退,像展翅翱翔的海鷗。他帶她去吃當地老人自己熬得涼茶和龜苓膏,還有路邊最新鮮的椰奶,攪碎的乳白椰肉衝上椰汁和牛奶,清涼宜人。


    江海向快艇上扔了一些工具,伸手拉蔡滿心跳上來。“係好安全帶,帶上護照,我們這就出發!”


    “為什麽還要帶護照?”


    “從這邊下去,一兩個小時,就是越南了。”


    蔡滿心大笑。江海把快艇開得飛快,她抓住他的手臂。江海反手握住她,不再言語。


    植物在炎熱濕潤的季節裏瘋長,上一次江海開出的小徑已經重又被繁茂的藤蔓和枝葉覆蓋。“為什麽沒有人住在這個島上?”蔡滿心問。


    “有過一些開發方案,因為不能平衡各方的利益,所以一直被擱置了。”江海道,“而本地人隻是打魚時偶爾來歇腳,因為傳說住在這兒會孤獨終老。”


    “那麽你為什麽來這裏呢?”


    “你說過,我悲觀厭世麽。”江海反問,“那你為什麽要來?”


    “很自由,好像擁有整片天地。”


    “你擁有的已經很多,不要太貪心。”


    在此時此刻,我隻想擁有你全部的真心。這要求算不算太多?


    江海開始鋪設地板,蔡滿心幫他固定皮尺,遞送鋸子,其實並幫不上多大忙。她沿著岬角旁層層疊疊的岩石跳到沙灘上,發現了一隻湯碗大小的白色螺殼,興高采烈捧回來,好像拾到稀世的珍寶。


    “這個送給你,好不好?”她晃著螺殼,發出沙沙的聲音。


    “做什麽?”


    “隨便,養魚,種花,都好。”


    “你覺得,我需要自己養魚種花麽?”江海指指山坡上繁茂絢爛的野花,接過來掂了掂,“作煙灰缸還不錯。”


    蔡滿心伸手奪回,將螺殼翻轉,白色的海沙從中傾瀉下來,細細的一縷。她坐在木台階上晃著腳,悠悠地說:“我明天不走了,不回去參加畢業典禮了。”


    江海“哦”了一聲,問:“那離校手續呢?”


    “同學會幫我辦好的。不過去公司報到,是別人代替不了的。”


    “大概什麽時候?”


    “最多還有半個月。因為是美資的公司,頭半年要去總部培訓。”她側身,單手支在身後,“他們在香港和深圳也有分支機構,等培訓結束,我可以申請到南邊來工作啊。”


    “你應該回到北京,離父母近些。”江海道,“你不是說,是家中的獨生女麽?”


    蔡滿心氣悶:“你不知道我在想什麽麽?”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麽?”江海反問。


    她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又惶然搖頭,“我本以為自己知道你的顧慮,但我不懂你的態度。”


    “我沒有什麽顧慮,但你說的話讓我很有壓力。”江海放下工具,坐在陽台上伸長雙腿,身影逆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可以作你的好朋友,你的兄長,陪你發瘋,帶你四處去玩。但不是你想要的那種身份,明白麽?”


    蔡滿心緊抿雙唇,低頭不語。星光下那纏綿的吻,對你我而言,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江海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的確,你很可愛,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開心。但你想要的太多,讓我很緊張。你並不了解我,可能0.1%都沒有。如果你明白了我是怎樣的人,你會失望的。”


    “或許已經明白了。”蔡滿心強自笑笑,盡量讓語氣輕鬆,“喂,既然你願意帶我四處去玩,那你可以裝作喜歡我麽?我覺得自己還挺漂亮的。”


    他冷冷地搖頭:“我不喜歡你,不能假裝。”


    在回去的路上,江海的步子很大,蔡滿心一路小跑跟上,想要握著他的手指,卻被他甩落。


    回到峂港,大概她的樣子太過萎靡,成哥拍拍她的肩,“你沒事吧?走,我去買調料,順便給你買點糖果,你需要吃點甜食。”


    兩人從百貨商店拎了不少瓶瓶罐罐的調料,蔡滿心吮著一根巧克力冰棒,塑料袋裏還揣著一盒綠豆糕。


    “你沒事吧?”成哥又問。


    她聳肩:“很好,很好。成哥,今天你問我不下十遍了。”


    “但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好。一直都沒有笑,阿俊還說過,他很喜歡你笑的樣子,特別天真。”


    “那……阿海說過我什麽麽?”蔡滿心忍不住問。


    “他很少評論別人,也不說自己在想什麽。”成哥搖頭,“我不知道你們怎麽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能看出來,昨晚你想和他說什麽,但他似乎有些不想談。你在等他,但是他不想我們大家走,於是叫了一打啤酒,又一打啤酒。他有些害怕。”


    他怕什麽?蔡滿心“哼”了一聲,難道怕大家走開我對他不軌?真是豈有此理。


    “剛剛你告訴我們說,決定晚回去。我很開心,阿俊也很開心。但是,我不知道阿海怎麽想。而且我們不可能一直把你留在這兒。你的父母親友,一定都很為你驕傲,你對他們而言太寶貴了,而我們的生活,和你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許我不該想太遠,隻要這兩天開心就好。”


    “這樣最好。為什麽不和阿海他們一同打排球去?”成哥指著沙灘上的一群人,“還有阿俊,都是你認識的。阿海以前是校隊的,打得非常不錯。”


    蔡滿心彎彎嘴角,搖頭道:“我有點累了。而且,我不想表現的好像隨時都要出現在他身邊一樣。他有他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成哥點頭,“你不想打擾他的生活。”


    但又是誰,擾亂了我曾經平靜的生活和堅定的追求?讓我質疑人生道路倒底要選擇哪一個岔口?


    蔡滿心將調料放下,也沒有留下吃晚飯,一路走回旅舍。陸阿婆用豬骨和魚頭吊了一鍋清湯,用來和白米、香菇、帶子一起熬粥,又切了薄薄的魚片,用粥的熱度燙熟,嫩滑鮮美。蔡滿心沒有什麽食欲,其他住客將生滾魚片粥哄搶一空,她碗裏還是滿滿的,原本顆粒分明的白米都要凝在一起。


    “不吃別浪費。”阿俊噔噔噔跑上樓梯,看見發呆的蔡滿心,將她麵前的粥碗抽走,三兩口吃幹淨。


    “怎麽回來了?”


    “打球打得太髒了,回來衝個涼,晚上喝酒,又不知道幾點回來。”


    “還喝酒?昨天不是才喝了那麽多。”


    “不知道,海哥提議的,你不去?他在那邊和大家聊天呢,最近似乎很開心。”


    “有什麽可開心的?”蔡滿心嘟囔。


    “還用問?”阿俊在她麵前盤膝坐下,“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也一樣會很開心。”


    “我可不認為,我在這兒有什麽男朋友。”蔡滿心扯扯嘴角,“快去衝涼吧,你一身的汗味!”


    她拿出在儋化買的旅遊指南,上麵並沒有關於白沙鎮的隻言片語。好在後麵附了這一地區的行政簡圖,在連接峂港和儋化的省級公路上,細小的一線,在一比百萬的縮略圖上,像伶仃的頓號。盡頭標著細小的斜體字,白沙鎮。


    在剛剛回來的路上,蔡滿心已經打聽清楚,峂港和白沙鎮之間沒有直通的長途客車,要在岔路口的村落下車,然後搭電動三輪或摩托到達白沙鎮。每日隻有一班停靠的客車,她已經買好清晨出發的車票。


    從行李中撿出必備的隨身物品,裝在雙肩包裏。阿俊在門廊裏唱著歌,大聲問滿心是否要一同去成哥的店裏。“我想早點睡,你好好玩,別喝太多。”她喊回。


    門外腳步踢嗒,歌聲遠去,漸漸安靜下來。


    蔡滿心趴在露台的欄杆上,看著椰子樹在玫瑰紅渲染的天幕下隨風搖曳,夕陽下的大海也是溫柔的金紅色。又想起了那個和他一同看日落的傍晚,還有那一夜的星光和浪濤,不過是數日之前的場景,卻如同蒸發的晨霧般煙消雲散,讓她從雲端狠狠摔下。


    她想起了兩個人關於白沙鎮的對話,那裏是他的家鄉,山裏有許多瀑布。在淡水鹹水交匯的河口,叢生著繁茂的紅樹林,夜間落滿了螢火蟲,像聖誕樹一樣。曾經幻想和他一同劃一條小舢板,蕩過靜夜裏的紅樹林,現在實現這個願望的,恐怕隻有自己一個。


    蔡滿心早早起身,留了字條給陸阿婆,躡手躡腳推門而出。


    這班車與她從儋化來峂港時搭乘的長途客車正是對開。她選了來時的位置,靠窗坐下,忍不住下意識擦拭著身邊的座位。如果能夠重新選擇,是希望一切如此發生,還是寧肯從沒有結識江海?


    蔡滿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聊的問題,與其假設過去,不如努力爭取未來。但未來如何,二人之間似乎也不存在圓滿的解答。她趴在車窗邊,悵然歎息。


    汽車啟動,掠過路邊的行人。蔡滿心忽然聽到阿俊的聲音,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她自車窗探出頭,揮著涼帽:“我一兩天就回來,別擔心。”聲音大半湮沒在轟鳴的汽車聲中。一陣疾風,沒有抓牢,卡其色的涼帽翻滾著跌到路中。阿俊追了半條街,終於被汽車甩下,悵然地拾起帽子,向著長途客車揮動著雙臂。


    好在這不是一場真正的離別。蔡滿心不禁慶幸。


    穿過峂港的街巷,那些碧綠山坡上麵向大海的白色房屋,在朝陽映射的薄霧中醒來。街上的店鋪開了,新鮮的魚蝦和水果湧向大小攤床,有人在路邊支起爐灶賣湯粉米線。火紅的鳳凰花和水粉的木槿帶著夜裏的露水,格外鮮亮明豔,葉子碧綠青翠,在漸漸明亮的天空下舒展開來。這一座小城,因為他的存在,變得如此充滿溫情,讓人依戀。


    這隻是短暫的離開,蔡滿心無法想象,和它真正說再見那一天,將是如何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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