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風都會轉彎 有個微笑的預感


    吃冰淇淋的嘴唇有檸檬香


    甜甜的迷惘 酸酸的釋放


    ——侯湘婷·《微笑的預感》


    章遠真的要教何洛打球。


    四月底開始舉辦各年級的女籃比賽,在李雲微大力慫恿下,何洛半推半就參加了本班隊伍。一眾男生樂嗬嗬做了名譽教練。


    紅星幼兒園史上無敵皮球女王——何洛,寶刀未老。和趙承傑比賽原地運球,她的速度更快,堅持時間更長,拍到興起還唱起兒歌:“小皮球,架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五個女生圍上來嘰嘰喳喳,連挖苦帶起哄,趙承傑的頭一瞬間大了許多圈。他氣鼓鼓走到籃球架下:“這幫丫頭太囂張。”


    “要講策略。”章遠起身,脫去校服外套:“擒賊先擒王!”


    “對,滅滅你同桌的威風!”趙承傑揚起右手,眯著眼,比劃一個射擊的姿勢。


    “不,是你同桌。”


    章遠將衣袖挽高,走到場中心:“你來拍球,我來斷。”


    他站得這樣近,何洛捧著暗褐色的籃球,視線沿著黑色的縫線來來回回,在他炯炯的目光下開始緊張。才拍兩下,球就砸上腳背,滴溜溜滾到一旁。


    章遠撿球回來:“沒上場,先被自己嚇死。”


    這次何洛拍得認真,籃球“嘭嘭”撞擊著水泥地麵,紅褐色的影子幾乎連成一線。


    “斷!”章遠大喝一聲,下一刻籃球已經在他手中。


    “那麽大聲!好人都會被你嚇出心髒病!”眾女生在場下張牙舞爪:“這次不算。”


    章遠微笑,不再出聲,向前探身,微微屈膝。何洛學他的樣子,壓低重心,將擊球點從身前轉到右側,依然沒有逃脫連連被斷的命運。


    “我認輸啦!”右臂已經酸痛,不如乖乖投降。


    “我集中精力才能斷你,已經很不錯了。”章遠將籃球單手抱在身側,左手一把捉住何洛的手腕:“你們幾個丫頭都過來。”他和何洛並肩站著,攤開她的手掌。


    右手落在章遠寬大的掌中,他修長有力的指頭滑過她的掌心:“你們看,這裏最髒,說明她完全是用手心控球。正確的方法應該是五指持球,要有彈性,切合球麵的弧度。”他調整著何洛的手指:“不要這麽僵硬,現在不是練習九陰白骨爪。”


    怎麽可能不僵硬,就連後頸上的皮膚都被抻緊,轉頭也變成難度係數4.0的高危動作。何洛機械地點頭,裝出一副虛心好學的樣子。


    章遠已經鬆開手,邊示範邊講解:“喏,運球時膝關節微屈,重心壓低,剛才何洛已經注意到了;還有,目視前方,不要隻看球……”


    他還說了什麽?何洛記住不多。隻記得章遠的手大大的,暖暖的,雖瘦,卻很有力量。她攥緊右手,掌心潮濕。


    “看女籃比賽是一種娛樂!”比賽當天,章遠樂嗬嗬地說,“球一直在地上滾,像不像捉雞下酒?”


    “我看好咱班女生。”趙承傑說,“高婷婷有海拔優勢;李雲微這個大前鋒,剽悍得很!白蓮打球很鎮定,用腦子;何洛最認真,運球也很穩。”


    “那田馨呢?”章遠問,“她可是你親自拉上場的。”


    “嗓門大啊!以前練美聲的,別人過來就可以高叫‘非禮’呀!”


    “這你都知道。”章遠故作嚴肅,“總有女生對你喊非禮麽?”


    六班女生得了十分,已經是壓倒性勝利。因為對方總共隻有四分入賬。林淑珍笑逐顏開,請女籃隊員和陪練們喝飲料。章遠去跑腿,選了一袋子紅茶綠茶、可樂雪碧。他站在雪櫃前想了片刻,回身在架上取下兩份草莓酸奶:“老板,這個也算上。”


    何洛打球的時候比上課認真;吃東西的時候比打球認真。她揭開塑料封頂,把背麵沾上的酸奶舔得幹幹淨淨。鼻尖上沾了一點,尚不自知,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手舞足蹈地形容著比賽時的感受。


    趙承誌問章遠:“你看什麽呢?”


    “何洛的白鼻頭。”


    眾人望過去,大笑。


    白蓮說:“章遠眼神真好。”不無揶揄。她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平日裏很用功,也不大聲說笑;但在賽場上果斷利落,總會搶到對方的空當。今天她摘掉框架眼鏡,把平日的麻花辮拆成馬尾,一掃渾身學究氣,竟然是個高挑靚麗的女孩。


    這樣的女孩子,聰明內斂,再有一張漂亮麵孔,誰會不喜歡?


    白蓮又寫得一手好行楷,常常被老師們叫去刻鋼板。章遠的數理化雖好,但英語成績向來走勢低迷,語文成績像坐雲霄飛車。他最頭疼各類基礎小測,看到白蓮捧著一摞作業本從辦公室回來,便走上去問:“聽說周五要測驗,透透口風吧。”


    “你第一天認識我啊。”白蓮從不徇私,她把本子遞過去,“拿去讓課代表發了,我鋼板才刻一半。”


    章遠伸出的手又縮回:“難怪高放總說你,不夠義氣!”


    白蓮本以為他會接過,托著的手一鬆,作業本散了一地。老師向來用她的做批改樣本,放在最上層,此刻慘兮兮跌在值日生剛擦過的地麵,封皮迅速洇上深灰淺灰。


    章遠知道她一向愛惜自己的書本,心中連說慘了慘了。


    果然,其他幾個女孩買了冰激淩回來,看到白蓮麵色鐵青,紛紛過來安慰。


    “哼,平時的紳士風度都是裝的!”李雲微衝他吐舌頭,“回頭我就和你畫三八線。”


    “哈哈,還是告訴高放吧!”田馨眼睛一轉,“你說,他會不會為了白蓮兩肋插刀,不過,是插在章遠兩肋上。”


    “不要亂講!”白蓮有些懊惱,“不要總把我和高放扯在一起!”


    為什麽著急要撇清和高放的關係?何洛想著,咬一口紅豆沙冰,一線涼意從最後一顆大牙鑽進去,微微酸痛。


    這是怎麽了,她很看不起自己。白蓮也是這兩個月來新結識的好友,此時不是應該說兩句寬慰的話麽,怎麽亂吃飛醋?


    啊,吃醋?何洛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沒錯,章遠是又聰明又陽光的男孩子,誰都喜歡多看兩眼。但吃醋不是很小肚雞腸、很世俗的麽?


    自詡開朗豁達的何洛想不明白。但她立刻決定站在白蓮一邊,和庸俗小女人心態說再見。


    “我也最看不上小氣的男生。”她笑笑說。


    “我也不需要你看上。”章遠飛快地撇下一句。他本來一直陪著笑臉,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四個女生就是六千隻鴨子,嘰嘰嘎嘎吵完也就算了。但某人的話聽起來就是刺耳,什麽叫小氣的男生?他章遠什麽時候和女生紅過臉,吵過架,甚至給過女生冷言冷語……


    這個問題有些底氣不足。


    剛剛這句話就很冷,很斤斤計較。他看到何洛的目光挪到窗外,嘴角耷拉著,吃棒冰的時候居然都心不在焉。


    章遠拿過白蓮的本子:“回頭我給你買一個本子皮。”


    “不用了。”白蓮看氣氛變得沉悶,連忙打圓場,“哎,又不是什麽大事,算了算了。”


    “大姐,你是要我背上小氣鬼的惡名了?”章遠笑著,看看何洛。她置若罔聞,仍然在看窗沿上跳來跳去的麻雀。


    章遠拿著本子研究了半堂課,提起鋼筆在封麵勾了幾下。有了葉脈和花莖,斑駁的灰色變成一副墨荷。花苞下端端正正兩行字:


    高一六班


    白蓮


    他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將本子一路傳過去。


    經過何洛手中時,她眼睛亮一下,飛快地掃了章遠一眼。白蓮拿到本子,笑著揚揚手,唇邊有一個好看的酒窩。何洛看一眼她,又想想他,心中莫名的委屈。


    放學後何洛和幾個女生一起打羽毛球。章遠拍著籃球過來:“打得不錯麽。”


    白蓮把球拍遞給他,努努嘴:“你未必打得過何洛。”


    “哦?比比看啊!”章遠轉轉拍子,揮了兩下。


    “你們打吧,正好我累了。”何洛將球拍塞給白蓮,回教室拿書包。


    她又駁了自己的麵子。章遠有些氣惱,挑球的時候險些錯手將拍子扔掉。他看著何洛從教學樓出來,穿過操場,一路笑著和相識的同學說再見。


    田馨樂顛顛跑到操場上:“可算掃完除了!誰分我一個拍子?”


    “給你!”章遠將球拍塞到她手裏,急急忙忙抓起書包。跑出校門,站在路口四下張望,哪條人行道上都沒有何洛的身影。他站在街角,猶豫半晌,極不情願地回校園內拿單車。一轉身,看見何洛就站在校門口的書攤旁,舉著一本漫畫看得津津有味。


    “何洛!”章遠喊她。


    “有事麽?”語調冷淡。


    “呃,沒事兒。”他一愣,自己為什麽追出來?剛才想了很多話來揶揄何洛,怎麽都忘到爪哇國了?“你怎麽兩邊臉不一樣?”看得出她右側麵頰鼓起來。


    “能有什麽不同?”


    “這邊,含著糖呢?”看起來像嘴裏塞滿堅果的鬆鼠。


    “牙疼!”何洛嗔道,莫非臉都腫起來了?她摸著臉頰,把漫畫放下。真丟人,沒有地縫可鑽,趕緊去趕公車。


    “去看醫生了麽?”章遠追上來。


    “你家不在這個方向吧?”何洛捂著臉,抬眼看他。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你不是牙疼?還這麽多問題。少說兩句吧。”章遠笑著。


    何洛故意不與章遠並排,走在他斜前方一步左右。沉默著,誰都不說話。


    五月份的北國,正是煙柳滿城,花圃裏碧桃和連翹交錯地開著。嫩綠、粉紅、明黃,種種色彩都在夕陽中溫柔起來。兩個人越走越慢,似乎都留戀路邊風景。


    停在站牌下,何洛說:“我在這兒等車。”


    “我每天騎車。”章遠說,也停在公車站,“要記得看牙。我認識一個不錯的醫生,原來是我家鄰居,改天把電話給你吧!”


    “好,謝謝。”


    “告訴我你家的電話吧。”章遠說,又急忙補充,“回家就問我媽去,第一時間告訴你,萬一你晚上疼得睡不著呢?”


    “止疼片咯。”何洛報了一遍自家電話,“又不是急性闌尾炎,哪有那麽要命。”


    “闌尾可要開膛破肚。”章遠托著下巴做沉思狀,“這我愛莫能助,誰讓我不認識屠夫呢?!”


    “什麽屠夫?”何洛一愣,跺腳,“隻有你割闌尾才找屠夫!”


    也忘了牙痛。


    2路汽車每三分鍾一班。何洛上了車,想起章遠認真地說“那要找個屠夫”,忍不住笑起來。因為那一句多嘴,都不敢再看他,生怕再說錯什麽,令他討厭自己。可他似乎沒有,還追過來,囑咐她要看牙。


    何洛想起來,就忍不住笑。


    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看上”,又算什麽呢?這句話變成一顆蒺藜,勾在何洛心上。“那你需要誰看上?白蓮麽?”真想千萬次地問!


    “什麽時候開始,我也變得這麽患得患失?”寫著日記,何洛一會兒笑得合不攏嘴,一會兒又開始唉聲歎氣。


    何爸何媽對望一眼,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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