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傑的手杖形狀是非常直的棒子,有一個圓形的頭,大約一米二長的樣子,表麵是光滑如鏡的漆黑烤漆,從頭到腳沒有一點裝飾,沒有一絲刮痕,隻在手杖頂端鑲嵌著一顆碩大的白色水晶。


    我曾經問過摩傑為什麽要隨時攜帶這樣一個東西,明明他的腿腳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卻總是拄著手杖,就不怕被別人嘲笑嗎?


    他告訴我那根手杖是他身為玩偶師的象征,就跟每個人都會有一個身份證一樣,那根手杖就是他身為玩偶師的身份證。


    任何時候,他都會帶著他的手杖,任何時候……


    原來的世界在我眼前徹底消失,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薔薇色。緋紅的天空上,淡色的雲好像從紅色的水裏打撈上來褪色的絲綢。它們就那樣被隨意鋪撒在天空上。整個世界流雲飛霧,勾畫出隻有在後現代的水墨畫裏才能看到的寫意和華麗並存的奇異景象。


    在那樣的天空上,一隻我從未見過的鳥翱翔著飛過去,畫出一道弧線衝向我們。等它真正靠近我們,我才發現那居然是一隻烏鴉,純白色、沒有一絲雜毛、眼睛如紫晶般的烏鴉。


    迎著鴉鳴,衝進視野的是更華麗、更無法形容的綺麗河山。從遠方一直綿延過來的群山,每一座都好像那種隻在電視上才見過的哥特式教堂,所有的山都長成那種雄偉詭異的樣子。矗立在大地上的山,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是一排信仰的象征物或引人沉思的怪物。


    山之下是平整如石麵的大地。地上寸草不生,風卷過的時候,白色的沙礫隨著風卷成一條長長的沙浪,橫卷過整個大地,摩擦著地麵發出粗糙的刮擦聲,引得人汗毛豎起,卻又忍不住去欣賞那薔薇色天空下大地上壯麗的奇景。


    這個地方……


    我們終於來到了玩偶的墳場。


    我回過頭望向摩傑。對另一個世界的渴望和未知,讓我的內心有種潛在的期望,希望背後的男人能讓我安心,能讓我不再害怕。


    但當我回過頭,視線對上他手中黑色手杖頂端的白色水晶時,一陣刺骨的心痛險些將我撕碎。


    忽然有很邪惡、很邪惡,邪惡得讓我幾乎無法呼吸的念頭狠狠地扼住了我的咽喉。摩傑拿回了他的手杖,撐起結界保護著大家的手杖。


    那麽這個世界之外,那個漆黑如墨染的熟悉世界裏正發生著什麽呢?


    純……如果照他們所說,純是讓唐果破戒的那個戒,那麽已經孤獨無依、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他,今天就會被引魂師帶走吧。


    純最後的呼喊聲,因為太微弱、太快速而湮滅,可能隻有我一個人聽見了。我不能肯定他呼喊的名字是不是“摩傑”。是這個站在我身邊的摩傑嗎?


    “摩傑,你……”你到底怎麽了?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摩傑——製造我、給我生命、給我微笑的摩傑嗎?


    我想這樣問他,卻覺得如果問出這樣的話,我就會碎掉。為什麽?因為我是他製造出來的生命嗎?我好不喜歡這樣的說法——被人製造出來的生命,毫無自由的生命。


    好像一朵被遺棄在海灘上的浪花,它全部的意義都是為了推另一朵更大更美的浪花登上白色的沙灘,而它會被遺忘,會被廢棄,會永遠地消失在幾萬米深的深海裏。


    “別說話,別問我,冰晶……”就好像能聽到我內心的聲音,不等我在痛苦中問出那些我討厭的話,他就來到了我的身邊,用他的指尖封住了我的嘴唇。


    “幾百年的忍耐,堅守了無數年不滅的諾言,拋棄一切的我隻求你相信我,永遠地相信我……”


    我盯著他,他也看著我,仿佛是幻覺又好像是正在發生的畫麵,那個高傲的男人,不可一世的最強大的玩偶師就那樣看著我,在我的麵前卑微地屈膝。


    “隻求你相信我,永遠地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無論我做了什麽,那都是為了你,冰晶。”眼淚沿著他的麵頰滑落下去,那抬頭懇求著我相信的騎士正卑微地跪在我麵前。


    “我相信……我相信你……永遠都不會……讓你傷心。”薔薇色的暮靄中,我聽見自己一遍一遍發自心底地承諾著。


    恍惚中,我的騎士流下了他眼中最後的淚水,淚水打在我的額頭上,我睜開眼睛,看到摩傑溫柔的眼神和他桃色的薄唇。我在他的懷裏,而他抱著我,從上而下地看著我。


    剛才發生的一切難道都是幻覺?如果是,我怎麽了?我的心,我的魂都怎麽了?我望著那個在意識的深處對我跪下的男人,那個絕沒有理由、也不值得為我跪下的男人,一個答案就好像懸著的利劍,馬上就要洞穿我的心髒。


    我想我可以承受它,卻不知道在它落下之後,這個故事將走向怎樣的結局。


    眼前的風景是那麽美,又是那麽絕望。我再次轉過身,這才發現原來我們一直都站在懸崖上,身下是90度垂直的峭壁,而整個天地間隻有我們站在紅色大陸的中央,沒有可以走下去的路,也沒有可以回去的路,身下是幾千米高空之上稀薄的空氣,身下的大地上什麽都沒有,又或者是因為我們站得實在是太高,因此那些高大的大樹從我們所處的地方看去也不過是一個個黑色的點而已。


    “現在我們應該去哪裏?怎麽走?”這種時候,正常人絕對問不出這樣的問題,但唐果就問出來了,而且還問得那麽理所當然,好像再大的困難她都能搞定一樣。


    她回過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摩傑,那眼神已經不像是對待朋友。


    摩傑笑了笑,拿起他的手杖走到了懸崖邊上。


    黑色的手杖輕敲著地麵,一下,兩下,四五下,好像和著一首華爾茲的節拍。摩傑的手靈巧地操縱著手杖,一聲聲悶響在離地幾千米高的天空中好像詭異的音符,精靈一樣飄進飛舞著的雲中,帶來仙女在雲中嬉戲、歡笑,卻在發現被無知的人類偷窺後,美麗的麵孔陡然間變成猙獰的野獸。


    美麗與可怕的結合,摩傑的拍子敲擊在惡魔詩一般的薔薇色的世界裏。


    “啪!”


    “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


    “啪!”


    最後一個拍子落下,摩傑眯著眼睛,衝著遠處的流雲微笑。


    笑容背後,雲遊了過來,直的線條被風刮做女巫垂直的長發,原本團在一起的雲團,流動中緩緩變成女巫帶有致命誘惑力的軀體。


    剛才那歌謠裏的景象若是幻想,那幻想此刻已變成了真實。


    我在虛幻和真實之間遊走,仿佛又聽到了來自遙遠時代的歌謠。那歌聲時高時低,我聽不清歌詞,卻感覺那個聲音似乎在嘲笑著什麽,嘲笑著誰。


    雲的女巫漸漸在摩傑身後聚集,她們手中提著花籃,纖手探入花籃,從籃中掏出一把把血紅色的薔薇花瓣,灑向了什麽都沒有的虛空。


    “歡迎來到玩偶墳場,你們會發現這個地方其實也不錯。嗬嗬……”摩傑再次笑起來,手杖指向什麽都沒有的前方,而他也轉過身,邁開步子。


    不要!


    我險些叫出來,驚恐之餘看到他在花瓣形成的橋上悠然地回頭,再一次朝我伸出了他的手,好像不拉著我就不放心一樣,好像不能沒有我一樣。


    我似乎也是的,似乎也……是的……


    盡管還是那樣害怕,無論是對那幾千米高的高度,還是對前方撒著花瓣的那些雲之巫女,但我還是上前一步緊握住了摩傑的手。


    不能怪我怕她們,要知道那些巫女長得真是太醜了,五官好像時刻在流動的樣子,飛揚的長發時而如蔓延的藤蔓,時而好像故意糾纏在一起的老樹根,有時甚至如同許多條張著大嘴的蛇。就和這個奇怪的世界一樣,她們有美麗的地方,但美麗之中藏著恐怖和絕望。


    “不要怕,我最可愛的引魂師唐果小姐,有沒有人告訴過你,美女總是會在每一個故事裏獲得幸免。因為……”摩傑走過去,神秘一笑,脫下他一直戴在頭上的禮帽在唐果麵前行禮邀請她上路,“因為她會將災禍帶給她身邊的所有人。”


    “我……”唐果望著摩傑,好像快要忍不住、馬上就要爆發的樣子。但是短暫的思考後,她將視線投向我,那是一種滿懷疑問的眼神,疑問中似乎還帶著點女人的脆弱。


    我也望向她,十分想給她力量。不過,隻有我心底知道,連我自己也在逐漸消失力量,因為眼前那個叫摩傑的男人已經完全超出了我能控製的範圍。


    “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啊……我美麗的引魂師小姐啊。”摩傑跳躍著,在避開唐果的同時來到影沙的麵前。


    “怎麽?連最忠誠的騎士也不敢踏上征途了嗎?有人說薔薇色是警戒的顏色,正是因為危險,才會讓人不顧一切地想飛蛾撲火,是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影沙表現出難得一見的凶悍,一把推開摩傑,拉住唐果的手說:“唐果,我們走,這都是障眼法,我媽媽曾對我說過,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恐懼。恐懼蒙蔽了我們的雙眼,也改變了我們看到的世界,所以……”


    “沒關係,影沙,我知道,我不怕。”唐果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將腳邁上了薔薇橋。我默默地看著她,不明白要怎樣堅強的女人才能走出這一步。


    而摩傑……


    我不明白,我真的已經不明白他了。


    看到唐果和影沙走上浮橋,摩傑滿意地笑了起來。我望著他,內心一片驚慌失措。他轉頭望向我,眉間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疼惜表情,可是他沒有回到我身邊。他越過我,走到唐果身邊。


    “幸運的女神,你的大駕光臨是玩偶墳場的光榮,所以,為了讓你能夠走完全程。我將我最重要的護身符給你。”說著,摩傑用手指摳住了他手杖上那顆唯一用來裝飾的白色水晶。


    難道……


    來不及猜測,整個水晶已經到了他的手心。他握住水晶,遞到唐果麵前,這一次他垂著頭,表情終於不再那麽難以捉摸。他微笑著,眼中流露出發自真心的誠意。


    “拿著它吧,放在你身上最安全的地方。相信我,唐果小姐,請你相信我。”摩傑彎下腰,認真地看著她,用惹人玩味的語氣說:“拿著它你會更加幸運。而且,比起讓它留在我的手杖上,你一定會更願意拿著它,相信我。”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摩傑先生,你究竟是什麽人?”唐果望著他,許久之後,艱難地問了出來。


    “我是什麽人?”


    笑聲隨著花瓣而下,似乎被一起鋪入了深紅色的薔薇浮橋之中。摩傑在輝煌如畫的天色中轉過頭來,薔薇的暮色染紅了他半邊麵孔,讓他輪廓分明的五官、寶石般的嘴唇,洋娃娃一樣蓋在迷人眼眸上的睫毛都變成了薔薇的顏色。紅色讓他看上去像一個來自雲中的精靈,充滿謎團的迷之精靈。


    “我是為你們帶路的人,是這個仿佛編好的故事裏必須出現的一個環節,是命運的一部分,是注定會被漫長的歲月磨滅在記憶深處的點……所以不用在意我,人類不都是那樣做的嗎?”


    “人類?螃蟹先生,難道你不是人嗎?”


    我驚訝地發現唐果的問題居然就是我的。她比我勇敢,她比我強大,但她……不摩傑,我。


    出現在腦海裏的這個字,陡然間讓我眼前的世界變成了蒼白一片。我不明白它是真的變成了那個顏色,還是本來這個世界就沒有顏色,是我們的眼睛為它配上了顏色。


    “我不明白你話的意思。”唐果忍住嗓子裏痛苦的沙啞對摩傑說,“我也沒有力氣去弄明白,沒有。”


    “我失去了太多,太多,螃蟹先生,你不會懂的吧。”


    “我不會懂?”摩傑皺起了眉頭。我瞪大眼睛望向他,以為那個永遠隻會微笑的人會說出我想聽到的話。


    “還是我會懂?”結果他再次笑起來,笑容讓我的期望都變成了失望,“要不要和我打個賭啊,唐果小姐?”


    “螃蟹先生……”


    “摩傑!”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摩傑那個家夥,那個家夥,那個家夥!


    我衝到他麵前,想和以前一樣狠狠地給他一下,看到他痛到變臉,卻隻能委屈地對我說“好吧”我就會安下心來。


    結果,衝到他麵前,我卻動不了手。一些事情變了,我和他之間一些事情變了,這些改變讓我無法再和以前一樣了。


    “怎麽了?”直到他忍不住問出來,還摸了摸我的頭,我才窘迫無比地退到他身後,隻是狠狠地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說:“摩傑,夠了,不要……”


    “嗬嗬……時候不早了,我們上路吧,各位!”沒想到他打斷了我的話,就好像預料到我會說什麽一樣。


    “拿好我給你的護身符哦,唐果小姐。各位,現在我們開始遊覽玩偶墳場,請大家朝左邊看,那邊就是落日山,山後麵是……”


    摩傑,夠了,夠了。


    現場的氣氛尷尬窘迫到讓人後背冒汗。不要再那樣對那些已經足夠悲傷的人了,摩傑,在你心裏難道就感覺不到一點痛嗎?


    唐果深深地凝視了我一眼,質問著我同樣的問題:這個人怎麽了,他究竟怎麽了?我隻能低下頭,假裝沒有看到她受傷的眼神,我回答不了。


    所有的問題隻要和那個人有關,我就會很難回答,甚至很難去思考。


    摩傑……


    手上忽然傳來溫柔的觸感,摩傑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無論他嘴裏在說什麽,無論他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騎士……


    他的胸膛裏燃燒著比任何人都要強烈的火焰,火焰灼燒著他……


    幾千年,幾萬年……


    哦,我可憐的騎士,哪裏才是你最終的歸宿。


    哪裏才能讓你找到最終的……


    ……


    歌謠再次響起,在我心裏,那個歌謠似乎來自遙遠的古代。我用力握緊了摩傑的手,無論發生什麽,他都是我的摩傑,我要聽他的,永遠,永遠。


    緋紅的暮色漸漸退去,在這個奇怪的世界裏,明明看不見太陽,卻似乎能感受到陽光的威力,全身的皮膚都變得好幹,水分好像急速地從身體裏逃走了一樣。


    “你渴了嗎?”摩傑低下頭詢問我,蜜色的眼眸裏蕩漾著令人心痛的溫柔。


    “玩偶在墳場裏需要特別注意水分的流失。如果連流淚的水分都沒有了,就會迷失在這裏。淚水雖然是痛苦的象征,但它也可以衝刷走痛苦。如果連淚水都沒有了,就會被痛苦占領,再也出不去了。”說完,摩傑的手在我頭上優雅地做出一個手勢,一小塊雲在我的頭頂聚集起來,隨後,一聲小到像貓叫一樣的閃電聲響起,一陣細微的小雨打在了我的身上。


    被雨水打濕本來是不令人愉快的事情,可是那些雨水打在我身上,卻好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又回到了我身上一樣,沒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地方,從頭到腳都感受到充實的滿足感。


    “舒服點了嗎?”摩傑傾身過來,詢問我,姿態溫柔而可愛。


    “嗯。”說完,我就想到和我同時來到這裏的唐果他們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內心一陣絞痛,我拉住摩傑的衣服對他說:“摩傑,你能不能……唐果他們也好累了……”


    真討厭,我怎麽把一句簡單的話說成了這個樣子。以前,我內心有任何想法都可以毫無保留地對摩傑說,這才多少天?


    一天?兩天?七天?十四天?


    “不要露出那個樣子,那會讓我傷心的,冰晶,你是我最重要的作品哦。”摩傑看著我搖頭說著。


    一邊搖著頭,他一邊後退著向前方走去,他好像能完全了解我的想法,言明了的還是沒有言明的都能夠了解,從不出錯。


    望著我,他笑起來,蜜色的眼中跳躍著過分活潑的光點,就好像一個技藝高超的魔術師在變出神奇的魔術時興奮不已,他的腳步甚至要舞動起來。以那樣怪異卻華麗的步子繞到唐果麵前後,摩傑櫻桃色的雙唇再次露出像廣告模特一樣完美的笑容,舉起了他的手杖,用電視上才會出現的華麗聲音對唐果說:“是不是覺得辛苦,覺得渴了?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身體很重要哦。所以……”微笑的男人低下頭,似乎有火光燃燒過他的眼眸。


    “來一陣雨吧。在雨中,我們會有新的發現。”


    不是小雨,不是會讓人感到充實的甘露,突然有聲音在胸膛裏對我吼。在看到天空中拋撒著薔薇花瓣的女巫們集體大笑起來,嘴巴都咧到了耳根,眼睛眯成一條直線,我的心髒開始在胸膛裏沒有方向地亂跳。


    幾秒鍾之後,大笑的女巫手中的花籃變成喇叭,她們興奮地舉起喇叭。號角聲刺穿人的耳膜,號角聲震碎人的心髒。


    大雨傾盆而下,雨點重重地打在漂浮在空中的花瓣之上,空氣裏傳來花瓣疼痛的呼喊聲,一片又一片嬌弱的花瓣在大雨中痛呼著墜入我們身下幾千米之下的大地。


    “不要!”


    “啊?”大雨中,崩碎的花瓣雨中,摩傑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的手杖。


    他抱歉地吐了一下舌頭,好像犯錯的孩子一樣,拉了拉他的帽子說:“我的魔法好像用錯了,又或者……橋的終點就是這裏了吧。人哪……”


    “其實是看不見自己終點的動物,不是嗎?”


    “人?你究竟是誰?”晃動崩塌的薔薇橋上,唐果和影沙抱在一起,狠狠地抬起頭,望向摩傑。


    “我是一個玩偶師。”說著,摩傑向我衝了過來,我沒有反應過來,便已經被他抱進了懷裏。女巫的狂笑聲侵入了這個世界的脊梁,搖晃著它,讓整個世界都開始嘲笑我們。笑聲中,薔薇的花瓣四散而開,飛去很遠的地方,飛向看不見的深淵,幾千米下的大地開始朝我們衝過來,或者所有人都開始衝向大地。


    尖叫聲中帶著隱約的啜泣,撕裂了我的大腦。


    “摩傑,不要,救救大家,救救大家……”哭泣著的我靠在摩傑的懷裏,顫抖不已。這個強大的男人,這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男人。


    好像一個黑色的旋渦,把我們所有人都吸了進來,沒有逃脫的可能,沒有幸免的可能。


    “愛其實是世上最多餘的東西。小傻瓜,我們不要學習那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響起,我抬起頭看到風吹走了他的禮帽,輕撫著他的長發。我們周圍已經沒有了任何可以落腳的地方,而他就那樣站在空中,任由著風吹得他的長發飄揚。


    似乎有幾千年的滄桑堆在他的眉間,他低頭望向我,嘴唇緩緩張開,問我:“要救他們嗎?冰晶?”


    “當然!”我堅定地說。不明白為什麽我在他的臉上找不到一絲屬於人類的感情。難道愛真的是世上最多餘的東西,難道摩傑你真的不是人嗎?


    “唉……小傻瓜,要重來多少次你才會變得聰明點呢?沒有愛也就不會有傷害,你怎麽就不懂呢?”無奈地搖了搖頭,在我的注視下,他舉起了手杖,在空中畫出翅膀的樣子。空氣開始在他作畫的地方凝結,變成透明如水晶一樣的翅膀。


    “撲哧,撲哧……”像蝴蝶一樣的翅膀活了過來,仿佛新生的精靈,在空中輕快地跳躍幾下,隨後一頭紮了下去。


    唐果!影沙,還有鎦音!


    我望著身下望不到底的深淵,忽然也隨著那些翅膀衝了下去。


    “啊!”身體忍不住尖叫起來,摩傑緊緊抱住我,忽然間一片陰影掠過我的額頭。緋紅色的天空中一隻碩大而純白的翅膀撲扇著。


    蜜色的發絲纏繞上了翅膀純白的羽毛,順著發絲的方向,是男人如同雕刻般神聖不可侵犯的俊美麵容。


    那是摩傑的翅膀,隻有一隻,碩大而美麗,收攏的時候,幾乎可以將我們倆都緊緊包住,而那張臉是摩傑的麵容,神聖不可侵犯。他望著我們身下的大地,好像君主看著屬於他的領地。


    水晶一樣的蝴蝶翅膀找到了他們各自的主人,尖叫聲中,我看到唐果他們出現在我的身邊,蝴蝶翅膀找到了他們,貼到他們的背上,好像是從他們的背上長出來的一樣,讓迅速下降的他們在空中穩穩地飛翔。


    好不容易找到重心,唐果撥開額邊的一絲亂發,在半空中再次望向我。她的眼神將一個問題冷冰冰地投入了我的心中“冰晶,這是為什麽?這個男人值得我們相信嗎?”


    這個男人……


    是這個男人收留了我,在我被我的主人無情遺棄之後,是他撿到了我。是他……


    ……


    “我在你身體裏放進了我最珍貴的東西,不用擔心,你不會死去的,你不用去那裏……”


    “不用嗎,摩傑?”


    ……


    大風吹散天上的雲,那櫻花一般飛落的雲和仿佛在哭泣的薔薇色天幕,也吹散了忽然縈繞上我心頭的記憶。


    是那個男人收留了我,收留了被主人遺棄、身體麻木、大腦一片空白的我。他將他最美的東西給了我,讓我可以繼續活下去。哪怕我是一個沒有人要的糟糕玩偶,但是隻要有他,我就會微笑,會幸福。


    因為我……他……


    雪白的翅膀高高揚起,我看到他的麵容,在那綺麗的天色中是那樣的美麗,有著不似人般空靈的美麗。


    純白的翅膀在空中優雅地扇動著,氣流托舉著我,讓我和唐果離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伸手想抓住她,卻隻能抓住無數道向後退去的流雲。


    “摩傑,告訴我……”我不知道他能否聽到我的聲音,風太大,連我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故事的結局會是所有人都微笑的嗎?”


    我望向他,雲撫摸著他的長發,在這個怪誕的世界裏隻有他一個人享受著風和雲所有的恩賜,他就像王子回到了屬於他的領地。


    他低頭望著我,光芒中,神情高貴無比。


    會。


    他的嘴形似乎做出了這樣的回答,而他沒有停下來,他說了什麽,風太大我聽不清楚。隻能看見他的嘴形,他好像在訴說一個承諾,對我的承諾。


    “什麽?什麽?”我呼喊著好想搞懂他說的話,卻突然間感到風疾得好像要變成刀了。耳膜都快要被疾風撕裂,此時卻有一個聲音拚了命地鑽進我的耳朵:“抓緊我。”


    突然,一股強大到將要震碎我雙腿的衝擊力衝向了我,就在我要被它的威力整個擊垮時,一個力量用力地保護了我。


    害怕讓我緊閉著雙眼,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已經不再是那薔薇色怪異而美麗的天幕中央了。我站在一片荒涼的土地上,土地綿綿沒有盡頭,非常平,平得好像不自然,而且沒有任何植物。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山,山到後麵好像又有一座山,綿綿不絕的群山之後是微微發光的天空。


    好荒涼——第一個感覺是這樣的,然後,好悲傷——第二個感覺是這樣的。


    而且馬上連這樣的風景我都沒有興致去欣賞了。雨還在下,仿佛從沒有停過一樣,將整個世界都變得灰蒙蒙的,因此,我這才發現原來大地上除了我們這些外來者還有別的人。


    “你沒事吧?”落在我身邊不遠處的影沙扶起跪坐在地上的唐果,水晶翅膀從他們的背上脫落,跌到地上變成了一大堆水晶的碎片,之後便變成了水溶進了泥土裏消失不見了。


    唐果緩緩地站起來,望了我一眼,立刻將視線移向了我望著的方向。那裏有一群人正緩緩地靠近我們。他們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也逐漸看清楚了他們的樣子。


    他們都長著一張漂亮的臉,和所有的玩偶一樣有著彩色琉璃一樣的大眼睛,卷曲纖長的睫毛,還有迷人的鼻梁和緋紅的嘴唇。他們身上的衣服款式也是最時尚、最好看的。完美的身體曲線配合著完美的衣服,就好像專門製造出來的精美工藝品。


    隻是在完美之外,琉璃珠一樣的眼睛裏沒有神采,隻能無神地望著前方,望著我們,空洞的眼神不禁讓人從心裏寒冷到了體外。而那些時尚和漂亮的衣服也早就布滿了灰塵,好像古堡裏橡木的衣櫃中被主人遺棄了太久的衣服。或者說,所有的那些人——無聲地走向我們的玩偶,都好像空蕩蕩的古堡裏被主人遺棄了的精美玩具。


    他們曾經有過快樂,有過靈魂,有過人類該有的一切,而那些都隨著時間,隨著他們被遺棄的命運,變成了這個空間裏讓人窒息的鮮紅色。那個顏色,薔薇色……我忽然發現,它就是玩偶眼淚的顏色吧。


    他們走向我們,離我們越來越近,恐怖的樣子也越來越清楚。忽然,唐果尖叫起來:“小心!”


    大概是引魂師的直覺和很長一段時間裏被追殺的經驗,唐果的聲音才落下,那些玩偶就朝我們撲了過來。他們麻木地看著我們,張開雙臂衝過來,好像恐怖片裏的僵屍。


    天哪,需要多麽大的悲傷才會讓一個出生就是為了微笑,就是為了快樂的生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看到他們,我感覺不到恐懼,能感覺到的隻有濃濃的哀傷。


    這樣的命運對玩偶而言,太悲傷了,不是嗎?盛花的話忽然間劃過耳畔:“每一個玩偶都不應該被製造出來……這樣的生命太……”


    太悲傷了。


    很久之前,我也曾經被遺棄,被我的主人……記憶裏,那個遺棄我的人,影像模糊,好像有人刻意抹去了我的記憶。那是誰……


    那是誰?


    “滾開!離他遠點!”唐果堅毅的叫聲將我從悲傷中拉了出來。冰晶啊,冰晶,你跟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啊?你不是來保護唐霜的姐姐的嗎?


    不是為了保護大家才出現的嗎?


    從摩傑的懷抱裏掙脫出來,我毫不猶豫地衝向被僵屍一樣的玩偶襲擊著的眾人。


    “唐果!”我喊著她的名字衝過去,忽然感覺到背後有一陣風刮過,黑色的影子在輕巧地越過我時,微風中傳來了他的一聲歎息:“你這個奇怪的玩偶啊……”


    “都閃到一邊去吧。不要妨礙我,或者讓我背上誤傷公主的罪名。”黑色的影子在人群中央停住,靜立,好像一尊黑曜石雕成的神像,隻有那隨風飄揚的蜜色長發讓我還能記起他的名字——摩傑。


    微風中,摩傑緩緩張開他微閉著的雙眼,溫暖的蜜色眼眸裏此刻放出的是高傲而冷漠的光,他微抬著下巴,好像俯視是他唯一願意用來看待眾生的方式。譏諷的微笑緩緩從他唇邊溢出,他將黑色的手杖高舉過頭頂,緩緩拉開。


    一把雪白的長刀,迎著風劃破緋紅色的天幕,出現在我們麵前。


    原來,他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是刀;摩傑一直帶著刀。


    “冒犯者,去你們該去的地方吧!”銀色的刀鋒劃過蒙著灰塵的玩偶的身體,一聲輕微的歎息鑽入耳膜,隨後眼前血腥的畫麵變成夢中才有的美景。


    一個個身體在銀色的刀光中變成薔薇色的花瓣,頓時,那個在人群中舞著刀的男子,成了花瓣海中孤獨的舞者。


    他的姿勢優美,每一次出刀都好像不是為了砍到什麽,而是為了撫慰別人。大片的花瓣隨風飄散,掠過我的的耳朵,拂過我的麵頰,絲柔的觸覺仿佛水珠輕輕滑過。我伸出手想留住一片花瓣,可才接觸到它,它就變成了一滴淚水。


    水分,我忽然意識到它們都是眼淚,每一瓣薔薇色的花瓣都是一滴眼淚。當玩偶的身體在滅亡中變成無數朵花瓣,它也就是變成了無數滴眼淚,耗盡了玩偶身體裏的水分。


    這漫天飛舞、如同浪花般的薔薇花瓣就是玩偶飛舞的眼淚,被拋棄的眼淚、孤獨的眼淚、怨恨的眼淚。


    望著漫天紅色,望著這世間難見的美景,我也忍不住流下眼淚。一滴晶瑩的淚水從我的麵頰上落下,我無意識地望著它緩緩下落,好像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一隻白皙有力的手在半空中接住了它。


    “不是告訴你不能哭嗎?”他笑著,將手指合攏又放開,一片粉色的花瓣,隨之飛入天空,匯入那滾動的花瓣浪花之中。


    浪花滾過,我以為終於可以得到喘息的機會了,卻看到四野之上,遙遠的地方更多的玩偶朝我們走過來,好像我們就是這片大陸上唯一的光和熱一樣。他們和之前的那些玩偶一模一樣,甚至樣子更加狼狽,有一些身上的衣服甚至已經舊到隻剩下遮體的布條了。


    “默克摩多,那多加咧多……”


    摩傑將手伸向天際,口裏念出了奇怪的句子。句子念完的時候,他忽然將刀狠狠地插進了泥土裏。


    深紅色,血一樣的紋路開始沿著刀插入的地方向四周擴散蔓延。大地上頓時布滿了血管一樣的紋路,那些紋路蔓延著,很快就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圈。


    圈裏,像血管一樣的紋路似乎還在跳動,還是活的,而那些想靠近我們的玩偶走到圈子的邊緣就停了下來,癡癡地站在圈外看著我們,好像隔著看不見的厚玻璃。那景象看上去詭異無比。


    “待在我的手中,你們就會獲得安全。”摩傑這樣說著,垂下手來。我驚訝地發現他手心中有一個被針刺出來的點,還在不斷地流著血。仔細去看,我才發現,他手心血管的樣子,居然就是我們腳下紋路的樣子。


    我們都站在他的手心,摩傑保護著我們。


    被摩傑保護起來的我們暫時安全了,那些玩偶們不能靠近我們,可他們就是不願離去,站在結界外目光麻木地望著我們,同樣麻木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連活著的人該有的特征都好像被風沙刮走了。


    “摩傑,他們還活著嗎?”我忍不住問他,他低頭看了看我,回答我的問題前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好像是為了讓我安下心來。


    “他們還活著,不過,或許也可以說他們已經死了。”


    “什麽叫活著,但也可以說是死了?”我心裏似乎已經知道答案,因為我好像經曆過這樣的過程,但我還是想聽到別人告訴我。


    “玩偶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的東西,是為了人類而誕生的玩具。就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花草一樣,看上去似乎都是為了人類而誕生的。小狗為了做人類的寵物而誕生,綠葉為了給人類樹蔭而誕生,玩偶則就是為了人類的寂寞而誕生的。”


    摩傑苦笑了一下,指著結界外的玩偶對我說:“人類寂寞的時候需要玩偶,但是當人類不再寂寞,或者這個玩偶已經無法再滿足他的需要時,玩偶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縱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玩偶,縱然是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玩偶,當不再有人需要他,他就一錢不值,他雖然活著卻等同於已經死亡,這……”他仰起頭,輝煌的天幕下,風吹動發絲滑過他滄桑的眼角,“就是玩偶的命運,身為一個玩偶不可逃脫的命運。”


    “而這裏,就是被遺棄的玩偶,那些曾經被人愛過、也愛過別人的美麗生命等待死亡的地方。他們在這裏渡過生命裏最後的時光,或者在這裏永遠地在望不到盡頭的孤獨和寂寞中活下去,變成行屍走肉。”看到我眼中盈出淚水,摩傑低下頭來,指尖輕撫過我的眼角。


    “有什麽好哭的……反正玩偶死了還可以再造啊,反正玩偶就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的玩具啊……反正……沒有了我,還可以換另一個啊……”


    不知道為何,我又想起了盛花最後說的話,想起了他不知是解脫還是絕望的笑容。


    玩偶,玩偶,我討厭這兩個字。玩偶不應該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而存在的東西嗎?為什麽在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的同時,玩偶卻會被人類拋棄呢?


    “為什麽……為什麽……”


    摩傑低下頭,看著情不自禁呢喃著的我,大手撫在了我的肩膀上問:“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人類會拋棄自己的玩偶呢?那個人可以為他付出一切不是嗎?那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條件愛著你的人不是嗎?那個人……為什麽有人可以忘記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用全部的生命去愛你、保護你的人呢?摩傑,你告訴我。告訴我!”


    這樣的我有點任**,但是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可以這樣做,有人可以這樣毫不留情地任由那個愛過他的人獨自留在這樣的地方變成木偶,變成垃圾,直到化成一灘鮮紅的如花瓣一般的淚水。


    “因為……”似乎想到了什麽,猶豫了一小會兒的摩傑,收斂了他嘴角的笑容。這一瞬,他的嘴角沒有笑容,蜜色的眼中也沒有,那張第一次完全卸去了笑容的臉,被天幕的顏色染成綺麗的丁香紫,這一瞬,他的麵容前所未有的真實。


    原來他的鼻子那麽挺,線條筆直,帶著王者的霸氣。原來他的眼睛是略微顯長,不笑的時候,如雄獅般深沉,帶著壓迫感。原來這個男人才是摩傑——世界上最強的玩偶師摩傑。


    “因為人類就是這麽殘忍的動物。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高貴也最殘忍的動物。”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這個地方那麽安靜,我想他的話除了我,其他人也都聽見了。


    我轉過頭望向身邊的其他人,果然……


    唐果盯著我,再一次用眼神質問著我。影沙盯著摩傑,好像他是魔鬼。而鎦音……鎦音在哭?


    珍珠一樣純潔的眼淚落下的時候,連月亮也會哭泣吧。


    你有過這種感覺嗎?你不是獨自一個人,你的感覺在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人能夠和你分享,同樣你也能分享他的。


    而在這個地方,我的感覺似乎就是這樣和這片土地連在了一起,和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


    鎦音的眼淚落下來,好像純潔的珍珠。傳說中當世界上最純潔的那滴如珍珠般的眼淚也無可奈何地落下來的時候,這個世界就都在哭泣,沒有任何一個人例外。


    “鎦音,你為什麽要哭?”一直陪在唐果身邊的影沙帶著一臉愧疚走到了鎦音身邊。我以為鎦音哭的原因是那些玩偶,因為感覺到了他們的痛苦而和我一樣難過。影沙或許也是這樣認為的吧,所以才會被答案嚇到。


    “我在哭?”鎦音驚恐地回答,險些跳起來。


    “是啊,你在哭,你不知道嗎?”影沙問了一句,就立刻叫了出來,“你在流眼淚,你不知道嗎?看,你的衣領都已經濕透了!”


    “我的衣領?”直到此刻鎦音才顫抖地摸到他的衣領已經完全濕透,再由衣領摸向他的下顎,然後是麵頰,才發現……


    他的臉上都是淚水,他這才發現他在哭。珍珠一樣的眼淚,不受控製地一滴一滴濺在荒蕪的土地上。


    “為什麽我在哭?為什麽我會流淚?”


    “不要哭!”我想都沒想就叫了出來,“眼淚會帶走你身上的水分,水分沒有了,玩……”糟糕,我在說什麽?鎦音又不是玩偶,他和我不一樣,他不是玩偶。


    “玩什麽?喂!”鎦音突然吼了出來,忽然他像發現了什麽一樣,一個箭步衝過來揪住了摩傑的衣領。


    “你對我做了什麽?做了什麽是嗎?渾蛋,你到底是什麽人?你幹了什麽?為什麽我一直在哭?”


    “我是誰?我不就是一個甜品店的老板,因為你們的懇求才出現在這裏的男人嗎?”


    摩傑退後一步,優雅地躲過了鎦音用力揪住他的手,嘴角微微彎了起來,眼神迷離而深邃。


    “問題一定要有答案嗎?你又是什麽人?為什麽在哭,你問過你的心嗎?還有你又對我做過什麽呢?你知道嗎?”


    摩傑語速飛快地反問道,一口氣問完的刹那,時間在他和鎦音之間仿佛停止了幾秒鍾,也在我和唐果的麵前停止了幾秒鍾。


    唐果望著我,這一次她眼中閃著亮光。我的呼吸幾乎停止,內心在懇求著什麽,但是……顯然在這個地方沒有天使,沒有神明。


    “哈哈哈……問題一定要有答案嗎?還是可以無限循環下去,哈哈哈……”摩傑笑了,笑聲那麽刺耳。


    “你!你這個……”


    “你到底是誰?”唐果推開作勢要對摩傑動手的鎦音,將視線從我身上緩緩移向摩傑,用上了將要咬破嘴唇的力量才壓抑住怒火,平靜地問道:“你究竟是誰?摩傑,螃蟹先生,我能相信你嗎?”


    “你覺得你可以相信自己嗎,帶來厄運的引魂師小姐?”摩傑轉過身來看了唐果一眼,隨後又轉過身,大笑著走到了結界的邊緣,望著那邊落日紅霞一般的景色,不再有興趣理睬我們的樣子。


    在這個奇怪的空間裏,我們不知道時間流逝的情況,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究竟身在何處,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叫做摩傑的男人將帶領我們前進。可現在,我隻能看到光在他背後拖出長而黑的影子。


    他離去之後,唐果看著我,我也看著唐果,很久都沒有人說話,隻有不安的情緒在蔓延。


    “我可以相信你嗎?”許久之後,唐果用謙卑至極的聲音問我。


    相信?我望向摩傑,記憶裏我看到的第一張笑臉是他;記憶裏我曾經流浪,是這個男人抱起我,將溫熱的唇貼在我額頭上對我說“可憐的小冰晶,為什麽她會不喜歡你呢?明明你和那個人是一模一樣的啊!明明你就是她渴望擁有的東西啊!算了,我的店子裏剛好需要常駐的服務生”;記憶裏總是他親手為我剪頭發,纖長的手指繞過我的發絲,發出小小的抱怨“玩偶真是奇怪的生物啊,太麻煩了,太麻煩了”;記憶裏,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畫麵,記憶裏……


    在我有限的生命裏,沒有別人的痕跡,沒有那個我為之誕生的主人的蹤影,隻有摩傑,摩傑,摩傑,摩傑……


    “我可以相信你嗎?你是霜霜的朋友是嗎?我……我知道我是個會給大家帶來不幸的女人,我知道如果不是我你和他都不會卷入這個故事,不會來到這裏。你們……”痛苦盈滿了唐果清澈的雙眼,“就跟藏月一樣,你們不應該成為這個故事的受害者。可是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已經沒有選擇,除了前進,沒有後退的可能。你明白嗎?所以我能夠依靠你們嗎?我沒有選擇,我隻能……”


    “你能夠相信我,我是唐霜的朋友。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打斷她,我大聲答道。答案就在那裏,我相信我對唐霜的感情。


    但是……


    “那麽我能夠相信他嗎?”唐果抬起眼簾,眼眸中滲透著苦澀的渴望。


    但是我能夠相信他嗎?


    他應該會對唐果生氣吧?因為如果不是唐果,紫星藏月也就不會消失。對唐果,他應該不會有和我一樣的感情吧,畢竟將唐霜當做朋友的人是我,而對他而言,她們隻是會惹麻煩的人。


    我知道我能為他的行為找到一百條一萬條理由去辯解,但那並不是因為我相信那些理由,而是因為我……他。


    心髒在想到那個詞的瞬間緊緊縮成了一團。


    我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故事中的一個主角就是曾經出現在我們麵前的端木朔月,而故事中的女主角叫花久美。那個叫花久美的孩子是朔月的玩偶,原本這應該是一個美麗的故事。但她因為愛上了另一個人而化成花瓣消失無蹤。


    再回首,故事走向讓人唏噓的漫長征程,到最後沒有一個人獲得了他們想要的那個幸福的結局。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為何我會想起那個遙遠的、而且與我無關的故事。隻是,當我的腦海裏出現那個故事,我已經對唐果的問題做出了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因為我……”


    “隻是一個玩偶。”


    我隻是一個玩偶,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隻有像煙塵一樣、如幻夢一場的生命。一朵花,我的胸膛裏有一朵生命之花。我隻是生命之花的幻想,一朵花對成為人的渴望而已。


    “我隻是一個玩偶。”


    “玩偶。”


    唐果愣住了,一滴眼淚從她幹涸已久的眼中落下。那一刹,她在我眼中變成了血泊中美麗的少年。


    “玩偶這種生命到底是什麽?玩偶到底是為了什麽被製造出來的?”


    ……


    “每一個玩偶都不應該被製造出來……這樣的生命太……”


    ……


    交錯的畫麵中,我凝視著她,忽然那些話就跟沒有經過大腦的處理一樣,說了出來。


    “我不知道如何讓你相信他,如何讓你相信我。但是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嗎,唐果?”


    “我……”猶豫了一下,她說,“我想知道。”


    那一刻,好像有人打開了我心裏一個緊閉的盒子,故事不受我的控製便傾瀉出來。


    “我是一個玩偶,為了一個人被製造出來,完美地複製了她內心的渴望。但是她卻不要我,沒有原因地就是不喜歡我,甚至連多看我一眼似乎都是一種侮辱。然後我就被拋棄了,心髒……嗬嗬……”


    他臉上的微笑讓我渾身疼痛。


    “也就是你們所知道的生命之花的花瓣,在我的胸膛裏碎掉了,在她拋棄我的那天。我的視野變得一片模糊,我的靈魂好像去了別處,我所有的記憶就是我在走,走向哪裏卻不知道。或許……”我看了看麵前這個詭異華麗的世界,苦笑著說,“當時的我要走向的地方就是這裏吧。”


    “但是這個時候,有人找到了我,把渾身傷痕的我帶回家。陡然間我的眼睛亮了起來,那個人笑著告訴我‘我在你身體裏放下了我最珍貴的東西,不用擔心,你不會死去的,你不用去那裏,你不用再害怕’,那個人就是摩傑。”


    “那個會給一個破舊的玩偶笑容,那個會用他最珍貴的東西來保護我的人就是摩傑。”我說著話,再次望向唐果時,發現她的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為什麽會痛苦呢?


    “那個人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摩傑。”說完,我望向她。


    她也望著我,毫無緣由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一滴淚水從她眼中滑落,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麽,所以用手去捧住,疑惑地看著她。


    她顯得那麽驚恐,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


    “誰會這麽狠心遺棄你,誰會這麽狠心……”唐果輕聲說著,語氣裏仿佛帶著自責。我看著她,感到胸口仿佛有一道傷口被溫柔地填上了,忍不住抱住她的手,說:“我不再記得那個人的樣子,不再記得以前的事,我不再在乎那些,因為……”


    “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幹燥的空氣裏傳來一聲歎息,好像鍾聲,又好像神秘的歌聲。


    “唉……”更多的歎息聲傳來,匯集在一起,鍾聲一般。


    “鐺!”


    光開始從天幕中撤退,仿佛有人一把揪起了鋪在光滑桌麵上的絲綢一般,也有人在天空中抓住了光,將它從天幕中拉走。顏色開始飛快地變化,鮮豔的薔薇在歎息般的鍾聲中凋謝,枯萎。


    紅、深紅、紫紅、黑紅、黑色……


    “鐺!”


    黑暗中,一個人倒下了,但我們眼中的情景隻是黑色的牆體上缺了一塊。包圍著我們的玩偶,在歎息聲中紛紛倒下,但我們眼中的情景隻是黑色的牆緩緩塌陷。晦暗的天色中,人變得渺小,被世界吞沒。


    “鐺!”


    “我隻是一個玩偶。”莫名地,我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才發現原來不完整的我、不合格的我最大的毛病,不是脾氣,不是性格,而是


    ……


    我不願意相信我是一個玩偶,因為就跟那遙遠故事裏的花久美一樣,上了另一個不是我主人的那個人!


    那個人……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又一夜結束了。是不是覺得在這裏時間過得特別快啊?”在所有的玩偶都睡下後,摩傑回過頭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再次上路了,螃蟹先生?”這裏如果還有一個人是冷靜的,那麽一定就是影沙。


    男人的強大不在於他的脾氣有多火爆,不在於他的身材有多魁梧,那個時時刻刻都保持著冷靜和理智的溫柔男人,才是危難中最值得依靠的對象。


    影沙再一次拉住了唐果的手,不管她的樣子看上去有多為難,多愧疚,多抱歉。他拉住她的手,好像不需要任何回報、承諾著付出生命的騎士。


    “螃蟹先生,我記得那個叫端木朔月的引魂師曾經說過,我們隻有七天的時間。我們對這個地方一點都不了解,恕我直言,你看上去也一點兒也不可信。我能夠不客氣地問你,我們是不是在晚上也要趕路才好呢?”


    “你擔心我在故意拖延時間嗎,影沙?”摩傑似乎笑了,起碼他的語氣中滿是嘲諷的笑意。


    “是的,就是這樣。”影沙毫不避諱,肯定地說著。


    “那麽,不好意思,你想錯了。”摩傑的聲音很近,但我能感覺到他依舊站在圈的邊緣,好像討厭我們似的不願靠近。


    “我在等朝陽。你有沒有發現這個世界沒有太陽?但其實它是有太陽的,隻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每天早上朝陽升起來的時候,也就是我們能夠前進的時候。每天,朝陽從出現到升入空中的時間,是這個奇怪的空間裏最有意思的時間。而那時也是我們能找到方向、去花田的唯一時間。”


    “是嗎?”影沙似乎還有點懷疑,但是他沒有繼續問那些無用的問題。


    “螃蟹先生,你來過這裏,對嗎?”


    “我……”風打亂了摩傑的聲音,卻傳來了他的笑聲,在黑暗中流動著好,像深海裏隨著水波搖晃的水藻。


    “螃蟹先生,你討厭我們嗎?”影沙堅持著繼續追問,另一邊摩傑的笑聲戛然而止。


    “我為什麽要討厭你們?”


    “因為……”呼吸聲,急促的又或者深沉的呼吸聲;呼吸聲,痛苦的又或者勇敢的呼吸聲;呼吸聲之後是影沙的答案:“我們是人類。”


    “人類?”海藻在幽黑的水底舞動,水妖一般的笑聲再次響起,“人類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不是嗎?”


    “你是人類嗎?”


    終於,終於,終於!


    影沙的追問扼住了我呼吸的通道。水妖一般的笑聲中卻再也沒有任何回答。


    積攢了許久的勇氣,影沙再一次重複道:“你是人類嗎?螃蟹……”


    “摩傑,我是帶來厄運的女人,我是不幸的象征,是我的自私害死了藏月,是我害死了紫星藏月!”他的話被人中途打斷,唐果堅強的嗓音再一次在哽咽中支離破碎。


    “是我害死了他,如果你要怨恨,怨恨我吧,傷害我吧!哪怕把這條命拿去也無所謂,也無所謂!但是……摩傑……我求求你,求求你……”


    唐果痛哭著,望著黑暗中那個決絕的背影,請求道:“不要讓他的犧牲一點兒價值都沒有好不好?不要讓藏月為我做的一切都沒有價值好不好?走到這裏,我們隻能依靠你,這或許很任性,或許很自私。但我們就是這樣討厭的人類啊,不要……不要讓最後的希望都消失啊,不要讓他為我做的一切都……不要……不要……”


    “果果,果果。”影沙呼喚著唐果的名字,用力地抱緊了她。我想如果不是他的肩膀,此刻那個堅強的女人已經碎掉了吧,在這個世界裏和所有悲傷的玩偶一樣變成淚的薔薇。


    “摩傑,你究竟是誰?”每一個字都帶來鑽心的疼痛,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人可以懷疑摩傑,有那麽多人可以質問他,有那麽多人可以對他示威,但是那麽多人裏麵一定不包括我,一定不包括我!


    可是……


    “摩傑,你究竟是誰?”


    我在黑暗中摸過去,輕輕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抬起頭望向他。黑暗中他也低下頭望向我。天空一片漆黑,隻有他的雙眼是無盡黑暗中的明星。


    “你到底是什麽人?可以告訴我嗎?可以說給我聽嗎,摩傑?”我望著那兩顆屬於我的明星,眼淚落了下來,“可以告訴我嗎?告訴我一個人,把你交給我一個人好嗎?摩傑?”


    “傻瓜。”落下的淚水被他輕輕地接在了掌心裏,低下頭,他用舌尖舔去了我的淚水。


    “告訴過你不要浪費水分,一滴都不可以。傻瓜……忘記你對我說過的話了嗎?忘記你對我的承諾了嗎?你啊……”他捧住了我的臉,將我拉進他的懷抱,“隻要乖乖地聽我的話就好了,隻要乖乖地……隻要……”


    “我保證乖乖的。”我點頭說。


    可是……


    可是……


    黑暗的空間裏,記憶再次陷入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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