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桫欏雙樹


    如果要深究時間的刻度,她寧願一直停留在跟嵐一起坐在天台上看夢境趕路人的日子。這一點,內心無法隱瞞。提及嵐,胸中湧動著的美好詞語,就像那年異常繁盛美麗的薔薇,肆無忌憚地綻放。


    當晚真夜帶著證件趕往大使館,工作人員轉告她:慕音嵐是昨天在布拉格一所公園的長椅上被幾個晨跑的女生發現,他睡著的樣子像個終於回家的孩子,可醒來時茫然一片連自己的姓名都記不起,明顯地迷失心智。經大使館工作人員、警方和醫院三方商榷後,將他移送醫院精神科做進一步的治療。


    沒人知道他為什麽會在冰風暴中神秘失蹤兩個月後再度出現,而且還是出現在離北極千裏以外的布拉格!


    失蹤的這段日子他到底經曆了什麽?


    他是怎麽來到布拉格的?


    真夜永遠不會忘記醫院精神科那條暗黑的走廊,那麽長的走廊,長到讓人心生恐懼。


    走廊兩邊的房間裏住著或者說是關著一些她不敢接近的人們,他們的眼神無法琢磨,有時直愣愣地看過來,目光生生地要從你身上刮下一層皮。


    但是嵐跟他們完全不同。


    即使是落魄到如此,他也是安靜優雅的。穿著幹淨的白色病服坐在床邊喝咖啡,時不時用棒棒糖攪一攪,抬起眼漫不經心地看你。


    那眼神比嬰兒還單純,幹淨得沒有任何雜質。


    護士將真夜帶到病房門口,隔著門上的探視窗重新見到嵐的第一眼,有一根叫做"心痛"的針無聲無息地紮進她的左心室。


    "慕音嵐!慕音嵐?你的家屬來看你了。"護士打開嵐病房的鐵門。真夜一見到嵐落魄的樣子就難過地背過身去。她還是無法接受嵐喪失理智的現實。


    兩個月前,他還是優雅迷人的攝影師,他還是萬眾矚目的焦點。


    兩個月後,他卻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精神科病室,守著這空寂的房子出神。沒有任何人再忍心傷害他。


    真夜突然想起自己剛剛去紅人館時,那時幾乎每天夜裏她都會聽到奇怪的聲音,夢見嵐站在那扇藍色大門的房間裏,他的眼神像嬰兒一樣單純無助。


    他不停地對她說:


    救我啊。


    真夜,救我。


    救我。


    "嵐,是我來了。"真夜把袋子裏的香芋酥拿出來遞給他,以前他很喜歡買這個給真夜吃。嵐瞥一眼並沒有接。過了一會他突然轉身從真夜手裏搶過袋子,掏出裏麵的東西一件件砸!


    "你們走開!"


    "走開走開啊!我不想見到你們!!"


    護士趕緊拉開真夜:"你當心一點,他從進院開始就特別排斥陌生人。"


    "都給我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嵐大喊,額頭上的青筋痛苦地凸起。痛苦的他即使落魄到如此,也有著沒落貴族般的優雅,那是從血液中散發出的氣質,永遠都無法磨滅。聞聲而來的值班醫生驚訝地發現:這個叫慕音嵐的病人會毫不留情地砸所有人,可他就是不砸近在咫尺的那個叫由真夜的女孩。眼看病人的情緒越來越難控製,值班醫生趕緊在護士耳邊細語幾句,她會意地點頭出去。


    真夜默默地站在哥哥身邊,喉嚨哽咽著許久說不出半句話。從她眼角滑落的淚水滴在嵐的臉龐。嵐停住瘋狂的舉動,抬頭愕然地看著淚流滿麵的真夜。


    時機到了!


    趁嵐平靜下來的這一瞬,從值班室拿來鎮靜劑的護士和醫生一擁而上,熟練地擒住嵐的手,反扣在床邊。沒等嵐用力掙脫,護士趕緊拿起針筒,狠狠地紮了下去。


    痛到皺眉的嵐在鎮靜劑的藥效下漸漸喪失掙紮的力氣,被牢牢地綁在病床上。他癱倒在病床上氣若遊絲地喃喃自語:


    "真夜……真夜死了……"


    "真夜……是哥哥沒有保護好你……"眼淚從嵐脆弱透明得像孩子的皮膚上一顆一顆地滑落,碎裂在真夜的手背上。她不明白嵐為什麽會說她死了,是因為喪失心智的人會特別害怕失去嗎?還是他的幻覺?


    想到這裏真夜更難過,她抬手溫柔地幫他擦去眼角的淚,輕聲地安慰著。


    "嵐,我沒事,我就是真夜啊……你看,我都好好地在這裏,在這裏陪著你。"


    "不,你不是……"他像是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真夜她死了,再也不可能回來。"


    "嵐,我真的是真夜!我真的是真夜!"聲音輕輕發顫,她眼前的世界被打濕,充盈著微酸的疼。嵐驚愕地看著真夜落下的淚滴,他忙不迭地擼起袖子擦掉真夜的眼淚。


    "別哭別哭,怎麽辦怎麽辦,別……別哭好不好……"


    突然,他止住擦拭的動作,任由真夜將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裏。她抽泣著,水晶般的淚珠一顆接一顆地落在嵐的臉上。


    "再也不許你離開我了,嵐……從現在開始,換我來保護你,保護你和媽媽……"像有人在她心口上插上一把刀,不拔出來,反而和著血肉用力攪動兩圈。


    那個帶她去看靈魂夢旅人的哥哥,那個在內心藏著一個叫"櫻藍"的女生卻永遠不曾說出來的哥哥,那個在下著暴雨的街頭抱她回家的哥哥,去了哪裏?


    如果說人的精神活動是由腦來做形式上的支撐,那麽是什麽力量什麽樣的變故什麽樣的偶然可以讓一個有著鮮活夢想對未來充滿憧憬的人在瞬間瘋狂?是基因變異或是出生前就在他生命裏暗藏的劫難?別空洞地隻用"意外刺激"四個字來敷衍。醫學有時懦弱得無能為力。


    無論他怎麽落魄,無論他是正常人還是受傷。


    他都是她的哥哥,也像她的爸爸,更像她的孩子。


    這樣溫存深厚的情愫,一直深藏在骨子裏。在她脆弱的時候,他一直都保護著她,那麽現在是她報答的時候了。


    窗外,一路跟過來的千曜和小七正在暗處觀察著病房裏所有人的一舉一動,看到已經脆弱得像個小孩的嵐,千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不忍的神情。


    "小七,你覺得還有必要對付這個人嗎?"


    半晌後見小七不答話,千曜歎息著:"我真沒想到,我們一直小心提防著的對手慕音嵐,會變成這個樣子。"


    小七鐵青著臉沉默,他的視線始終隻落在真夜的身上。原來慕音嵐在她心裏的地位竟然重要到如此?!該死的,他不喜歡她這樣抱著別的男人。


    即使是所謂的哥哥也不行!


    媽媽因為腿腳不方便不能來布拉格,嵐的狀態太不穩定也不能回國。真夜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拿出來,給嵐換了一間全市環境最好的療養院。


    很多次,真夜隻是默默站在房間外,隔著玻璃,看著她的哥哥。


    他的內心是深不見底的大海;他閉上眼時睫毛的陰影很好看;他的聲音沉鬱得令人著迷;他寵愛妹妹、關心媽媽和所有親人;他曾經是那樣優秀幹淨的男生,是她的哥哥,她愛著的哥哥……


    可現在,他安靜地坐在床邊看窗外成片的樹影,不笑,不哭,不說話,更不會歇斯底裏。


    他最終歸於安靜,什麽也不表達。


    既然已經找到嵐,真夜決定搬出布拉格紅人館。走的那天她給那幫臭小子們做了最後一頓飯。尊尊一直在廚房幫忙,時不時孩子氣地乞求:"真夜啊,你能不能不走?"


    千曜和皇微也希望真夜能留下來,隻有小七什麽也沒說,連吃最後一頓飯時也始終沉默不語。真夜很想問他是不是見過失蹤後的嵐,嵐現在的狀況是不是跟他有關。


    但這些問題埋在她心裏始終沒有問出口。真夜除了在嵐麵前還會傾訴,很多話早就習慣不說。時間一久,也就更加忍耐地埋在心裏,慢慢發酵,如同遊過深海看不見身後大片黝黑的礁石。


    就像嵐說的:愛是可以體會,但無法解釋的東西。


    什麽都別問,問了小七也不會說。


    真相總會在某個適合的時刻破殼而出。


    "醫生,你確信他真的沒有任何外傷?那他的精神狀況什麽時候才可以恢複?"


    "他因為受了某種巨大的精神刺激所以暫時地將自己封閉起來。從我們最近的觀察和治療情況來看,慕音嵐除了你以外排斥所有人,所以……"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由真夜,我希望你能多跟你哥哥聊天,多安慰他,從他的談話和舉止中找到真正刺激他的病因,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對症下藥。這個任務隻能交給你。"


    "刺激他的病因?"真夜重複著醫生的話,在這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城市裏,她到底還要獨自擔負多少責任,才能帶著嵐回家?一貫堅強的由真夜從未意識到自己是這麽孤獨無力。


    她收拾好心情去嵐的病房看他,隔著窗戶看到他正在床上午睡,於是悄悄合上門離去。


    隨著真夜的離去,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暗處閃了出來,站在走廊的陽光下。他冰綠的瞳裏是深不見底的寂靜。是小七,他瞞著所有人走到嵐的房間前推開虛掩的房門。


    房間裏的嵐安靜地側臥,睫毛在眼眶下形成美好的暗影。小七走到他床邊佇立著,不說話隻是看著睡夢中的嵐。


    眼前這個純淨得像孩子的慕音嵐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對手?


    想到這裏,小七的眼瞳黯淡下去。陽光在他和嵐之間優雅地繞,他不忍地伸手幫嵐把被子蓋好。


    他永遠不會原諒嵐帶走他最愛的櫻藍,他也原本以為如果再見到慕音嵐,自己一定會忍不住想動手殺死嵐!!


    可是現在……


    "嵐,為什麽你要變成這樣子?"小七無力地敗下陣,"如果你還是當初那個慕音嵐,那麽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從你手裏把櫻藍搶回來。可是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誰讓你變成這樣?"


    他明白現在的真夜對他已經設防,他不怪她,畢竟嵐是她的哥哥,他端木鏡夜對她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小七明白隻要嵐一天不清醒,真夜就會以為嵐是他害的。與其竭力解釋,他寧願選擇沉默。


    沙沙。


    微風吹起窗戶上幔帳,白色的蕾絲花邊下,嵐沉睡的側臉像一幅靜美的畫。小七沉吟半晌後決定先走,就在他轉身拉開房門的刹那——


    "櫻藍是我的。"


    從身後傳來不瘟不火的一聲讓小七驚愕地停住腳步。他回頭看到嵐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嵐神色自若,那安靜執著的眼神,絕對不是一個精神恍惚的人該有的。


    小七怔在原地。


    "你?原來你沒有……"他不敢置信,"你根本就沒事?!!!慕音嵐,你到底想幹什麽?"


    嵐篤定地看著小七的驚訝,不慌不忙:"我不想怎麽樣,我是今天才恢複意識,之前在北極我遇到了蒼藍之獸,跟他們的交手讓我迷失了心智,差點喪命。"


    "那你怎麽回到布拉格的?"


    "大概……"嵐自己也不完全明白,"大概是因為有心願未了,在潛意識的指引下回這裏來了。"


    "我相信你。"小七說,"但是請你馬上回中國去。不要再來幹涉櫻藍的生活。"


    "不,我要帶走她。"


    "兩年前你就已經帶走了她!!!"


    "但是現在她喜歡你。"


    "那你想怎麽樣?"


    "我隻想把她搶回來,因為那個tattoo讓我和她永遠不可能成為戀人。"嵐看著小七臉上的怒氣,安靜地笑,"即使做不成戀人,她在我身邊也好。"


    這句話徹底挑燃小七的怒火,他上前揪住嵐的衣領:


    "夠了!慕音嵐!!!我一直沒有把真相說出來,是因為我對你和你妹妹一直有很深的愧疚!!!同時我也希望櫻藍她自己能突破人魚的詛咒,希望她自己回想起一切。你以為現在的她就幸福嗎?頂著一個早就死去的人的名字,生活在別人的身份裏,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以為這樣的櫻藍就是幸福的嗎?!!!你太自私……"


    話沒說完,小七隻覺得身後的衣服一緊,他被人用力地推開:


    "端木鏡夜,你想幹什麽?!"


    是真夜。半路折回來拿哥哥病曆的由真夜。


    看到她出現,嵐立刻半句話都不再說,孩子般安靜地坐在床邊。小七恨不能把剛剛的場景從真夜的腦子裏一筆抹去。


    "該死,你怎麽……"他懊惱地撓頭,"你怎麽來了?!"


    真夜冷下臉:"我哥要休息,麻煩你先回去。"


    她不由分說地把將小七推出門,自己拿起遺落在桌上的病曆,也輕輕掩上門出去。房間裏重新隻剩下嵐一個人,他怔怔地看著被真夜關上的大門,心底漲滿失落。


    "超人氣美型攝影師慕音嵐?沒想到你還能活著回來……嗬嗬……"不知從哪一個角落裏突然傳來女人的笑聲,柔媚入骨。


    這笑聲讓他打了個寒戰!這個聲音對他來說太熟悉,死都不會忘記。


    "塞壬?你出來!"他環顧著房間的四壁,"你怎麽在布拉格?誰帶你來的?"


    窗簾邊的一小塊空地上漸漸彌散出一團深紫的霧氣,塞壬在霧氣中嫵媚地伸了個懶腰,她嘟嘴作懊惱的樣子:"喲,生氣了?誰要你在北極出事,所以我就隻好讓真夜帶我來嘍。"


    "真夜?!!!你跟著真夜來的?!"雖然嵐在來布拉格之前已經秘密地獲知真夜來布拉格找尋他的下落,但嵐沒想到塞壬會纏上真夜。看著塞壬那張美麗到有毒的臉,他有不祥的預感。為了不打草驚蛇,嵐還是竭力將語氣放柔軟:"我跟真夜說去北極參加拍攝,但是真實的目的你也應該知道:還不就是為了幫你配置那種藍色藥水。沒有那藥水,我怎麽去捕捉人類靈魂來喂飽你?你又怎麽肯教我解開那個tattoo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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