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紅忽然壓低聲音:“我問你啊,你跟羅韌,有沒有發生過關係?”


    木代臉頰有點燙,下意識搖頭:“還沒。”


    霍子紅籲了一口氣:“還想提醒你呢,我是覺得吧,現在婚前發生關係挺普遍的,但是女孩子,還是要做好防護,萬一衝動起來,你記得要讓他用套,我看你還是個孩子呢,你要是那麽早就生一個,帶起來也夠嗆的。”


    木代一直點頭,沒告別,也沒說那些會讓霍子紅多想的似是而非的話。


    如果萬一真的回不去了,以後紅姨想起她,想起和她的最後一通電話,就不會是淚水連連的生離死別,而都是親昵私密和家庭的話題,像母女間不外道的溫暖和貼心的秘密。


    掛了電話不久,鄭明山忽然打來,說:“我安排了之後,想著關心一下進展,就給神棍打了電話——木代,你是要跟羅韌結婚了嗎?”


    結婚?木代嚇了一跳,下一刻反應過來:是他們之前在車上,暢想的封印凶簡之後的打算,神棍也是呱啦呱啦嘴巴大,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就跟鄭明山說了。


    “還讓我務必參加婚禮,說地點都訂好了,在離麗江不遠的古城。”


    木代哭笑不得,含糊著答了句:“可能吧,隻是暫時……有這打算。”


    鄭明山和霍子紅完全兩個風格:“挺好,沒事,大膽的結。羅韌要是對你不好,我幫你收拾他。”


    木代咯咯笑。


    鄭明山感喟:“不是的,真的,師父吩咐過的。師父跟我說,你這小師妹挺孤單,從小就被拋棄,住在收養家庭,一直小心翼翼。將來要是嫁人了,做大師兄的得像個娘家人,該護著就護著,半點也別讓——我就是沒想到,這一天說來就來了。”


    “定下了日子告訴我,一定到。”


    電話打過,木代把臥室裏的窗戶開到最大,背貼著牆壁橫劈下一字馬,然後緩緩傾前下腰,下巴枕到交疊的手背之上。


    這其實不是最好的時候,前路叵測,風浪詭譎,但心情像是踮起腳尖,站在風眼,前所未有的平靜,如同銀碗盛了晶瑩雪,又像白馬漸漸隱入無邊的蘆花叢。


    一直以來都有心結,從小被拋棄,沒有血緣親人,被人收養,活得永遠收斂,可是現在,站在這裏回望,忽然可以淡淡一笑,說,那些所有的不順,都是小事情。


    現在就很好。


    門響,曹嚴華不知道進來幹什麽,一眼瞥到她,哼了一聲,說:“我小師父又在顯擺自己韌帶好了。”


    木代笑出聲來,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拂在手背上,癢癢的。


    是的,現在就很好。


    曹嚴華鼓起勇氣,戰略迂回,先給青山撥了電話。


    青山在縣城的工廠打工,接電話時,聲音懨懨的,似乎也不大記得被附身時發生的事。


    說:“亞鳳跑了。我就知道,沒這樣的好事的,那麽一個好看的大姑娘,哪能看上我啊,上趕著要和我結婚,結完就跑了,也不知道圖個什麽。”


    “找了嗎?”


    “找了幾次,找不著。有人說,跟外國人跑啦,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外國人?說的不會是獵豹的手下吧,曹嚴華岔開話題:“我爸媽還好吧?”


    青山說:“大墩兒表哥,你不知道村裏拉線了吧?才拉的,有電話了,你打回去唄。”


    按照青山給的號,一鍵鍵點下數字,最後撥號的時候,手心都汗濕了。


    通了,那頭傳來帶著濃濃鼻音的土話:“啷個撒?”


    “我,大墩兒……”


    木代他們忍著笑,旁觀了曹嚴華臉色轉白、轉青、險些轉黑。


    ——“是上過房敲鑼,那都多少年的事了,翻不過去了是嗎?”


    ——“不是打電話朝你要錢的,我有錢,自己有飯吃!”


    ——“誰死在外頭了?我好的很。拔巴你咋這麽記仇呢?”


    ——“金花嫁不出去,怪我咯?她都出去打工那麽多年了,人自己有想法,都多少年了你還抬不起頭,至於嗎?”


    ……


    然後就沒然後了。


    撳了電話,曹嚴華瞪看著他的所有人,忽然來了氣,跳腳大叫:“不打了,就當我死外頭了,不打了!”


    氣咻咻去洗手間,甩門,砰一聲響,隔壁房大概都聽得到。


    看來,不是所有的浪子回頭,都能圓滿收場的。


    一萬三想了好久,該給誰打呢。


    沒親人,五珠村荒了,打電話給那些自己坑過的人,未免太矯情了。


    末了,他去到門外,蹲在走廊裏,撥了張叔的電話。


    張叔說:“呦,這誰啊,這不江老板嗎?還知道打電話,太感動了,你等會啊,我吃塊肉壓壓驚。”


    半大老頭子了,說話還這麽損,都常年上天涯學來的。


    也不知道說什麽,隨便問了幾句,店裏生意好嗎,進貨價貴嗎?有些賣家報價特低,十有八九是假的,別急著進,旅遊景區,人雜,進店消費的,有客人,也有冒充客人下手切錢包的,一定要帶上眼,多注意。


    張叔覺得不對勁:“你嘮叨這些幹嘛?轉性了?”


    一萬三說:“沒什麽,叔,要是我……不回去了,我那些東西,你就扔了,下次,招個比我靠譜的人……”


    張叔說:“我怎麽越聽越不對呢,不回來是怎麽回事?小兔崽子,你可得把話說清楚了。”


    一萬三心裏有點難受,吸了吸鼻子,說:“沒什麽,就是這麽一說。”


    以張叔常年混跡天涯的機警和腦洞大開的程度,是斷不會相信他這托詞的:“一萬三,你該不會是……得絕症了吧?”


    “是早些年在外頭落下的病根兒嗎?我就說,你那小身板,平時也不注意,拚命往死裏霍霍,人家曹胖胖比你壯,還每天起來跑圈壓腿,你呢,鍛煉過沒?”


    一萬三沒吭聲。


    “你倒是吭氣兒啊,怎麽個情況?醫生怎麽說啊?一萬三,兔崽子,在聽我說話沒?我跟你說啊,有事要講出來,大家夥有商有量地想辦法。”


    “是不是醫藥費貴啊,沒事,我身上還有點錢,我跟老板娘說說,當初一萬三千塊,她都幫你還了,為你這條小命,再補貼多點,也有可能的啊。”


    一萬三忽然哭出來,咬著牙,不出聲,抬起袖子,擦掉眼淚。


    張叔還在那頭一個勁追問,一萬三清清嗓子,說:“不是,叔,屁事都沒有,我就考驗一下你對我的感情……”


    於是,這曾經一度溫情脈脈的電話以張叔的破口大罵和一句“你要敢回來,我敲斷你的腿”告終。


    雖然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但一萬三的心情,卻出奇的不錯。


    回到房間,看到炎紅砂拿酒店的小梳子在給曹解放順毛,曹解放一臉的陶醉,像極了解放前壓迫勞苦大眾的地主老財。


    一萬三一屁股坐到炎紅砂邊上:“二火,打過電話了嗎,給誰打的?”


    “沒人打。”


    “你家裏人呢?”


    炎紅砂小聲說:“沒家裏人了,都死了。”


    “就沒別的親戚了?”


    “那種十年八年都不聯係一回的,我幹嘛打過去,我有那功夫,不如給解放順毛。”


    她倒是挺想得開的,一萬三忽然有點佩服她,紅砂身上,有一股近乎粗獷的俠氣,說“我幹”時,說的最幹脆,喝酒時,也喝的最利落。


    羅韌的電話打給了聘婷。


    聘婷收到電話時,高興壞了,說:“小刀哥哥,你很久、很久、很久,沒給我打過電話了。”


    一連說了三個“很久”。


    羅韌說:“是很久了,你病了很久。”


    聘婷沉默了一下,說:“病好了之後,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羅韌笑:“還在吃藥嗎?”


    “在吃。何醫生說,最好鞏固一下。”


    “我房間的床頭櫃,抽屜下層,最底下,有一張卡,密碼123456,裏頭大概有一百多萬,記不大清楚了。”


    “你拿上,為自己打算,進學也好,置產也好,自己規劃,從現在開始,立根、立本。叔叔不在了,鄭伯年紀又大,你要學著擔起責任。”


    聘婷沉默了好久,說:“我知道了。”


    她從來就是個聰明的姑娘,含蓄、害羞,習慣暗示和話裏有話,也聽得懂別人的暗示和話裏有話。


    她換了個輕鬆點的語調:“我想以後自己開畫室,所以可能會找一家國外的好點的學校進修,小刀哥哥,到時候你會來看我嗎?”


    “爭取吧,去不了也會給你打電話的。”


    聘婷忽然有點感傷:“小刀哥哥,小時候,我們老在一塊兒玩,以後,會越來越疏遠的吧?”


    羅韌回答:“每個人都走在人群裏,你走的離我遠了,就會離另外一些人更近了,這是好事情。”


    第三天的傍晚,夕陽血一樣紅,距離七七之數的到期日還有四天。


    押車的神棍,就乘著這一抹夕陽的餘燼進了通縣,在酒店門口下了車,對前來接應的大堂服務生視而不見——當然,也可能是服務生覺得,這位肩挎無紡布袋,眼鏡腿用線綁著,腳邊還放了那麽大一個破箱子的人,闔該是送貨去工地的。


    神棍給羅韌打電話,說:“小蘿卜,我到啦。箱子沉,你們是不是下來接應一下啊?”


    一邊說,一邊仰著頭往樓上看,這酒店樓層真高,外窗的玻璃被夕陽映射的閃閃發亮。


    羅韌打開窗,探身看下去,看到神棍在樓底,長不過手掌,那個裝好的箱子,像個安靜的火柴盒。


    他笑了笑,回頭看屋裏的所有人,說:“到了。”


    神棍到了。


    另外六根凶簡到了。


    回避不了的命運……也到了。


    ☆、尾聲


    這個晚上,氣氛凝滯到真的像是戰前。


    羅韌利用網上的衛星地圖,大致攏出了鳳子嶺的高空地貌,鳳子嶺形似巨大的鳳凰鸞扣,其實並不確定這地勢是否也隱隱帶有封印的力量——但既然要在這裏做最後一搏,自然還是遵循古製以來的某些原則,比如中軸對稱、方正嚴整,最終選定的是鳳子嶺中心地帶,也稱“嶺眼”。


    他教神棍使用電擊槍:“選那裏,還有一個原因,萬一出現最壞的情況,我們壓伏不住體內的凶簡,轉而行凶的話,待在偏僻的地方,總比在人多的地方要穩妥——你要做個決定,是電暈了綁起來,還是……清理。”


    邊上的曹嚴華聽到“清理”兩個字,一顆心沉到胸腔發悶,拉一萬三到邊上問:“至於嗎三三兄,至於要‘清理’嗎?”


    一萬三沉默了一下,說:“我聽起來也怪怪的,但羅韌考慮的確實周到,萬一結果不好,五個人身上有七根凶簡,誰知道我們會變成什麽樣子?還是那句話,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吧。”


    會變成什麽樣子?有那麽一瞬間,曹嚴華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幀幀詭譎的畫麵,四寨山裏,那個喉頭處蒙著胭脂色琥珀的、滿頭白發四肢爬行的女人,還有項思蘭變了形的胸腔,森森的肋骨,拱衛著一顆看得見的、跳動著的心髒。


    神棍不想學:“還是別吧,刀槍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羅韌回答:“誰知道那個時候還是不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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