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哼小曲。


    “依兒呀,依兒呦,天上的星星參北鬥……”


    完全走調,而且唱什麽不好,唱北鬥星。


    後麵的一萬三推他:“別唱歌。”


    他不唱了。


    頓了頓:“這樣的夜晚,其實很容易發生事情的。上一次,說出來你們都不相信,嗖的一下飛出來一條異形,我手拿菜刀,剁剁剁剁剁……”


    隊尾的羅韌咳嗽了一聲:“安靜!”


    神棍不“剁”了,但他安靜不了兩秒。


    “我們這種排成一長串的走路啊……”他神神秘秘,“你們知道香港地鐵廣告有個小孩搭火車嗎?小蘿卜走在最後,你說他會不會走著走著,發現後麵還拖了一個人呢?我分析啊,這種事情,從科學的角度來說呢,其實是……”


    炎紅砂失聲尖叫。


    曹嚴華走在她前頭,身後忽然有人大叫,嚇的他一個激靈,沒留神又撞上個人,嚇的魂飛魄散,他這一止步,後頭收不住腳的撞成一團,曹解放驚得亂飛,翅膀在頭頂忽扇,一萬三被扇迷了眼,氣的抬頭大吼,前方的銀眼蝙蝠像是有靈性,不再前行,而是在半空盤旋著等。


    羅韌又好氣又好笑,費了好大力氣,才讓大家都安靜下來。


    而安靜下來之後,發覺也沒什麽了不得的,自己嚇自己罷了。


    羅韌給神棍立規矩:“不準說話,不準講鬼故事,否則兩條路,第一綁樹上,明晚回來我們再放你;第二像當初對付曹解放那樣,用膠帶把你嘴給封上。”


    神棍嘟嘟嚷嚷,大概是臣服了。


    曹嚴華擦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問木代:“小師父,怎麽走的好好的,你突然停了啊,也沒出個聲。”


    木代尷尬的笑,說:“沒什麽,一時走的忘記了。”


    她心有餘悸,向著右手側看了一眼。


    那裏,濃霧中現出隱約的樹影來,枝椏細長,像無數個身材失去比例的人。


    是自己看錯,多心了。


    她晃晃腦袋,想把那些疑心的念頭晃出去,但耳側窸窸窣窣的,像是又出現了那一晚噩夢時的聲音。


    ——藏起來藏起來。


    ——不要讓她發現……


    ——放心,她找不到的,他們都找不到的。


    ☆、204|第12章


    淩晨近三點,前方遠處傳來嘩嘩的水聲。


    看來是近了,每個人,或多或少的,都鬆了口氣。


    這一路過來,視距幾乎為零,他們隻知道走的艱難,隻有羅韌留心這一路的地形地勢。


    高低爬坡自不必說,腳下的土質都不同,有硬土、半幹的沼澤、小片的草地、林地、落石路、滑石道,拐向六十餘次,山壁之間隻能側身挪過的“一線天”兩到三處,山腹中隱蔽的洞穴路大約十五分鍾,大的根本性迂回折向至少有五到六次。


    不啻於精心測繪的,配合天然地形地勢而成的人造迷宮,而那隻銀眼蝙蝠,更像是被設定好了程序,可以識別複雜路線的引路者。


    簡直是上帝視角,這得多大的工程量?鄭明山說過,很多電子儀器進了山地就失靈,現有的測繪技術都沒能描摹出這片山地的細貌來。


    他把自己的疑惑說了,神棍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冒出了句:“腦筋急轉彎,當年這個迷宮路線是怎麽被測繪的?”


    水聲越來越大了,有愈來愈近的團風,打著璿兒刮擦每一個人的臉,而因為有風的關係,霧被吹散,視距稍稍廣闊了些。


    見沒人理他,神棍自己揭曉答案:“你們忘啦?木匠的祖師爺魯班造過能飛上天三天三夜不落的木鳶啊,沒準他就是騎著木鳶測繪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羅韌心裏陡然一動,還真沒準。


    河道越來越寬,繞不過,隻能涉水,這水越走越淺,末了終於停在那片斷流的灘塗。


    風聲響在四周,呼呼過耳,但身上卻像是從未被吹到,羅韌心中奇怪,擰亮強力手電照向周圍,失聲叫了句:“你們看!”


    四周看不見山石,全是乳白色的團霧。


    這個時候,應該是霧最大,但這裏的風很怪,像是龍卷風,把中央區域的大霧旋向四周,幾個人位於風眼,風平浪靜霧散,而十餘米外的周遭,就是巨大的霧隔,像是環匝一圈的電影環幕,厚重到視線無法穿越,手電往上打,打到光都弱了,照到的還是霧。


    按理說情形詭異,但曹嚴華反而覺得好笑:“小羅哥,咱像不像坐井觀天啊?”


    像,真像,濃霧包成了井壁,往上看,可不是隻有碗口大的天麽。


    木代說:“我頭一次來的時候,確實也有風,但當時心情緊張,沒有注意到周圍的霧這麽濃。”


    同上次一樣,銀眼蝙蝠振翅飛起,繞空一個盤旋,然後驟然撞落在河底青石的凹陷之中。


    腳底傳來隱隱的震動,河底向兩麵裂開,終於現出了那個所有人心心念念的“觀四牌樓”。


    傳統的四牌樓是五柱間出四麵,這一棟真是聞所未聞,居然硬生生把五柱從平麵拗成了立體,變成了五株五麵。


    所有的手電聚焦觀四牌樓,這一處雪亮通透,連曹解放都屏了氣,眼睛眨都不帶眨的看。


    曹嚴華首先看出什麽:“金、木、水、火、土,小師父,每個牌樓的坊額上,都有篆體的字呢。”


    說完了覺得奇怪:“不應該是甲骨文的嗎?”


    看慣了凶簡上甲骨文的筆畫走勢,再看篆體,反而覺得別扭起來。


    羅韌說:“最初是甲骨文,殷周的時候,金文又稱鍾鼎文,秦始皇大統後統稱小篆。按照老子、魯班、墨子等人相關年代,設立這個機關的時候,用篆字倒是合理的。”


    說話間,一萬三已經繞著牌樓轉了一圈,用手把那玻璃格擋一樣的東西叩了又叩:這什麽材質啊,像玻璃,但又不是,難不成……鑽石?


    心裏一陣狂喜,要真是鑽石,全帶走木代一定不同意,鑿一塊也好啊,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神棍一直在琢磨那五個麵上的七個細小孔洞,木代遞了根尹二馬處發現的圓楔形木件給他,神棍插進去試了試,不大不小,正合適。


    他有點緊張:“你們誰幾何好?”


    “我猜測啊,這七根木件塞進去,應該可以在這個‘玻璃體’中央,形成一個立體的七星北鬥。但是,每個木件上都刻了木鳶,每個木鳶邊上都有字,不同的字。”


    他把手電對準手中的那一個,木代看的清楚,那是古體的“權”字。


    “七個木件,七個字,樞、璿、璣、權、衡、陽、光。是按照北鬥七星的名字來的,也就是說,木件雖然一模一樣,但是不能亂插,要配合著星圖來。我幾何不好,立體感很差,你們誰來?”


    說完了,一不留神和一萬三對了個眼,一萬三怕不是以為要點他的卯,駭笑說:“神先生,你別看我啊,我學都沒上過呢。”


    羅韌說:“我來吧。”


    他先不急著插,讓木代幫忙找了七根細的木枝,一根根仔細去試孔洞的長度,到底就把多餘的截去——七根木枝,剩了不一樣短長,比劃琢磨了好久之後,才一一把木件塞了進去。


    難以言述的神奇觀感,七根木件,幾乎是懸浮著各自歸位,未幾形成了一個倒轉的北鬥七星。


    木代有些後怕:“這個機關的設置也是謹慎到極點了,居然還是倒轉的,萬一塞錯了……”


    神棍忽然緊張:“快看!”


    那個北鬥七星在緩慢移動著位置了,而隨著北鬥七星的變化,那個傾斜的懸浮著的匣子同樣極緩的開始移動,而底部的陰陽八卦雙魚盤,盤裏漸漸浮出水來。


    羅韌預計,這北鬥七星應該轉成正向——就好像他們在地圖上描出的那幅“鬥柄南指”,而根據目測的速度,達到這個目標還得有一會兒。


    他招呼一萬三他們幫他搭帳篷,帶了一個大帳,雙開間,有人累了,就可以進去歇會——要在這裏待一日夜的功夫,有個落腳休息的點總是好的。


    考慮到白天河流會漲水,他往旁側和地勢高的地方走,時不時蹲下身子去試土壤的濕度,選定了位置之後,帳篷的零部件取出,一萬三和曹嚴華組裝活動式撐杆,炎紅砂鋪地蓬,過了會木代也過來,身後跟著亦步亦趨的曹解放——木代一走,觀四牌樓處隻剩下神棍了,它是斷斷不願跟神棍獨處的。


    木代幫著羅韌打地釘、固定角繩、鋪設防潮墊,忙活了一通之後,帳篷支的似模似樣。


    幾個人進去坐著休息,喊神棍時,他一步都不肯挪,拿著小皮尺測測量量,嘟嚷說,要記錄數據呢。


    隨他去了。


    夜半的晚上的確有點冷,羅韌把毯子拿出來大家合著蓋,幾個人擠擠挨挨,看著不遠處忙活的神棍,不知是誰打了個嗬欠,這倦意突然間彌漫開來。


    夜闌人靜,很多平日壓伏下的心緒就會出來作怪,炎紅砂喃喃說了句:“咱們現在這樣真好,以後,都不知道各自在哪呢。”


    曹嚴華很樂觀:“還能在哪,麗江唄。”


    炎紅砂看了他一眼:“你以為呢,一萬三隻是在酒吧打工的,待個一年兩年可以,會長久待嗎?你也一樣,別忘了,你是從重慶跑去避風頭的,至於我,我老家算是昆明,麗江隻是個落腳的地方……還有羅韌,指不定他和木代結婚之後,搬去哪了……”


    忽然間好生悵然,覺得“聚散隨緣”這個名字,起的好傷感:既有緣去聚,幹嘛又要散呢?


    有風吹過來,周身涼颼颼的,炎紅砂順手就把帳篷的拉鏈門拉上了。


    小小的空間,五個人,居然分外暖和,而這暖意,讓困倦發酵般脹大。


    木代偎依在羅韌懷裏,正半睡半醒地打著盹,忽然聽到神棍大吼:“快出來,快出來看!”


    他就在帳篷外,亂蹦亂跳,木代睜開眼睛,下意識一怔——外頭有流動著的光,像是投影。


    她扯下拉鏈,手腳並用的爬鑽出去,觸目所及,倒吸一口涼氣。


    每個人都出來了,沒有任何人說話,仰著頭,有點無措的看向四周。


    觀四牌樓的正中央光芒大盛,那是終於複位的鬥柄“南指”的北鬥七星,強光灼的人睜不開眼,有那麽一刹那,木代真的要疑心是天上北鬥的星光被人間借用了。


    而不知道這光穿透了什麽,在周圍的霧幕上,打下了一列又一列的字,巨大、肅穆、隨著霧氣的氤氳而顫動,像是鮮活,生命在字的背麵呼之欲出。


    那是一列又一列的名字,一組五個,五個人名。


    依次排列,像是漢字的自然流變,有篆體、隸書、草書、楷書、行書,都是古體,從前期的古拙生硬,到後期的流暢圓潤。


    木代的目光落在最末的一列,第一個名字上。


    梅花一趙。


    ——師父,你為什麽叫梅花九娘呢?你在家裏行九嗎?


    ——不是,是因為從師門第一代算起,我是第九代。各代承衣缽者,都自動往後延續這數字,另加自己的字、姓或者名,再偷懶一點,像我這樣,直接叫梅花九娘。


    ——那開山鼻祖是誰呢?


    ——叫梅花一趙,這要上溯到明代的時候了。


    據說師門的創始人叫梅花一趙,明明身懷絕技,但閑暇的時候,會推個板車,走街串巷的賣花,依著時令的不同,板車上的花種會有變化,春天是水仙、山茶、瓊花,夏天是百合、木槿、龍膽,秋天是菊花、桂花、留蘭,而到了冬天……


    到了冬天,隻賣一種:梅花、梅花、梅花。


    賣花時從不吆喝,而不管是哪個季節賣花,客人向他求推薦,他永遠隻推梅花。


    試想想,在夏日盛放的、要把人曬化的陽光下,他揮著扇子,跟著推薦:“梅花好啊,要種就種梅花,等到了冬天,我給你捎幾枝來……”


    木代低聲喃喃了句:“獵豹。”


    羅韌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你之前跟我提起過,獵豹的祖上是怎麽被抓,又怎麽逃出了祠堂下南洋的。”


    沒錯,獵豹的祖上住在那個石板橋的小鎮,有一年,小鎮的水塘子裏,接連淹死了七個人。再然後,忽然有一天,鎮上來了四五個外地人。


    萬烽火那邊查到的消息,說是“操著北邊口音,假作是賣花的小販兒進的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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