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韌是為了聘婷,一萬三是回家,她呢?就是為了幫忙?還真是個好心人呢,木代歎了口氣:確實,從各個方麵看,她跟過去都挺不妥的。


    她朝曹嚴華勾勾手,曹嚴華呼哧呼哧地過來,汗流兩頰,顯得更胖了。


    確實是曹胖胖都比她強,當初以為他要學武隻是說說看,沒想到真的吭哧吭哧一天天堅持下來了。


    木代覺得自己要仰視他了。


    “曹胖胖,如果我想掙錢,你說我去幹什麽好呢?”


    曹嚴華還以為她調侃自己:“小師父你逗我嗎?你還需要掙錢?你有這麽大一個酒吧,再嫁個有錢人,錢都撲棱撲棱拍著翅膀向你飛好嗎?”


    他邊說邊撲棱著手臂,臂上綁著鐵板,抬起的幅度有限,撲棱地像隻笨拙的肥鵝。


    木代用表情告訴他自己不是開玩笑。


    曹嚴華終於把她的話當回事來思考了:“小師父,我覺得呢,合適的人應該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要做能夠最大程度發揮自己特長的工作,像我吧,以我目前的技能來說,其實我是適合當賊的……”


    木代看了他一眼。


    曹嚴華很有自知之明地岔開話題:“小師父,你的功夫就是你的標簽啊,你可以開個培訓班收徒弟啊,到時候我就是大師兄……”


    想起一幹如花嬌媚的小師妹圍著他叫大師兄的場景,曹嚴華一陣心神蕩漾。


    做擅長的事?


    木代若有所思。


    說是盡快,但羅韌忙完時,已經是下午。


    他對著鄭伯交代了很多,時間有限,傳送帶什麽的來不及安裝,但紅外探頭、加固門窗等等,還是事無巨細,探頭的屏幕在鄭伯的房間,羅韌教他該怎麽看,必要的時候如何把視頻發給自己。


    又給他一個電話號碼,吩咐說如果聘婷的情況不對,一定打電話讓醫生過來注射針劑。


    前前後後發生這麽多事,縱然不完全知道內情,心裏也有七八分清楚,鄭伯挺難受的,末了說了句:“羅小刀,拜托了啊。”


    拜托兩個字,千斤重,到底不是一家,鄭伯代表羅文淼,也代表聘婷,拜托他。


    羅韌說:“我盡力而為。”


    近傍晚時,他收拾停當,開車去了約好的地點,一萬三和木代都在,但隻有一萬三拎著行李包。


    羅韌心中一動。


    果然,一萬三上車的時候,木代原地站著不動,羅韌知道她說不出口,笑著給她台階下:“我知道張叔一定不讓的,你這兩天一定要勤快才是。”


    自己吵著要去,臨到頭又爽了約,木代怪沒麵子的,像是為了彌補:“如果有什麽事,你給我打電話。”


    “打電話請你趕緊過來幫忙翻牆開門嗎?”


    木代笑不出來,又吩咐一萬三:“你路上老實點啊,不要使壞,不要又騙人。”


    一萬三嗤之以鼻:“你吃錯藥了嗎?一夜老成,跟我媽似的……”


    像是想吐槽她婆婆媽媽,但忽然又住口。


    羅韌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開車之前,跟木代說:“回來的時候,給你帶根珍珠項鏈。”


    木代點頭,想了想說:“不要太貴的,帶著玩的就行,太貴了我就付不起了。”


    車開出去很久,羅韌還在想著她的話,這好像是木代頭一次,在貴不貴的問題上如此鄭重。


    後視鏡裏,一萬三幾乎是橫躺豎斜著百無聊賴,問他:“有煙嗎?”


    羅韌很少抽煙,但常年備著,都是為其它人備著的,他扔了根煙給一萬三,看似不經意地問他:“那個行什,為什麽要把它敲掉呢?”


    一萬三推開窗戶,嗒一聲點著煙,迎著風猛吸一口,又噴出煙氣:“因為我爸死的時候,哦,我沒跟你說過是吧,我爸死的時候,老族長看到了的,沒救。”


    這話,是母親入殮的時候,他無意中聽到的。


    陡失怙恃,喪事都是老族長他們料理,祠堂除了崇宗祀祖之外,隻有婚喪壽喜的時候才會開門,短短一個月,他二進祠堂。


    那是個安靜的晚上,月圓之夜,村裏人鬧鬧哄哄雜聚在祠堂的院子裏,母親的屍體擱在一邊的竹床上,罩了塊白布,隻有幾縷頭發露在外頭。


    大家三五成群的議論紛紛。


    ——“好好的船,怎麽說翻就翻了呢……”


    ——“難怪說女人不能下海,可別是底下的蛟龍掀翻了船……”


    蛟龍蛟龍,祖祖輩輩都在說蛟龍,就跟誰真的見過似的。


    又有人說:“連著幾年,珠子越出越少,可別帶累的村裏出不了珠啊……”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的人,兩條命,抵不上幾顆珠。


    一萬三蹲在竹床邊,耳朵裏嗡嗡的都是雜音,一張張嘴巴翕動喋喋不休的臉看起來都可憎可嫌,他神經質似的站起來,捂著耳朵往供奉牌位的祀堂裏走,供案的黃幔子一直垂到地上,他幔子一掀就進去了。


    眼前暗了許多,世界陡打就清靜了不少。


    但還是有嗡嗡的人聲往裏飄,也不知過了多久,雜遝的腳步聲進來,然後是噶紮噶紮門響,每當老族長他們有要事商議,就會這樣:閑雜人等摒在門外,說得上話的人才能進祀堂,小小一個村子,也搞得這麽等級森嚴。


    他聽到老族長清了清嗓子:“我們來商量一下,江照後麵怎麽辦。畢竟還要吃飯、還要上學,不少的錢啊,我的意思呢,飯就這麽輪著,一家一家吃。錢嘛,每家均攤。”


    邊上幾個人附和著同意,聲音他基本都認得,奇怪,除了老族長,其它幾個不是主事的。


    頓了頓老族長說:“你呢,江六,你倒是表個態啊。”


    哦,江六,村裏頭有名的老摳兒。


    江六終於表態,居然不是為了摳:“出錢出力,我是沒意見。但我這心裏……不踏實,你說你害死了人,卻把他兒子弄的成天在眼麵前換!”


    老族長厲聲喝止:“放屁!他自己掉下去的!”


    江六被老族長這麽一喝,聲音頓時低了八度:“是自己掉下去的不假,但他在水裏抽抽的時候,我們幾個都……瞅見了的……”


    又有人出來打圓場:“不是說了嗎,那時候,救也不一定救的回來,再說了……”


    他聲音忽然壓低:“也不白犧牲……我們把這片海給握住了……”


    一萬三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過了很久才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父親落水,突發性抽筋,掙紮的時候,即便現場混亂,老族長還有另外幾個人都看見了,但是眼神交匯之下,無聲的交易就這麽達成了,或者因為私心盤算導致的遲疑,事情無法挽救了。


    兩個村子搶海,即便落水,也肯定是被另一個村子的人推下去的,出了人命,鄰村必然要擔責任,氣焰大受打擊,這片海終於牢牢握在五珠村手裏了。


    老族長聲音激動:“當時不一定能救的回來,再說了!不是白死,也是咱五珠村的功臣,我們把江照給照顧好了,也讓老江頭閉眼。”


    ……


    談話沒有再進行下去,因為祀堂的門忽然間被人拍的啪啪響,間雜著激動難耐的聲音:“族長!老蚌曬月啦!海灘上那一片,連著十好幾個啊!”


    ……


    傳說蚌孕育珍珠是在很深的水底下,每逢月圓當空時,就張開貝殼接受月光照耀,吸取月光精光,化為珍珠形魄。


    五珠村把這樣的情景稱作老蚌曬月。


    但是這些年,蚌越來越少,這情景也越來越稀罕,上了年紀的人都很少見到,更別提是“連著十好幾個了”。


    嘈雜的向外奔去的腳步聲,原本鬧鬧哄哄的祠堂,忽然靜的像一座死城。


    一萬三從黃幔子下頭鑽出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祠堂的院子裏,院子已經空了,不知道是誰奔的急,拽脫了母親身上蓋著的那塊白布,母親露了大半張臉在外麵,嘴角頹然下耷,卻越看越像詭異的笑。


    一萬三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忽然梗起脖子罵了句:“我cao你媽的曬月!”


    ☆、第10章


    一萬三一口氣講了很久,停下的時候,車裏顯得特別安靜,天已經黑了,窗外的景色陌生起來,不知道是經過什麽縣城,屋子低矮而簡陋,可能是為了方便過往司機,很多修車洗車的鋪子,每隔幾個鋪子,就有個飯館。


    羅韌停下車:“吃飯吧。”


    兩人選了個川菜館,些須點了幾個菜,羅韌吃的很少,一萬三倒是大快朵頤,快吃完的時候,羅韌起身出去打電話,順便結了賬。


    原來不用自己給錢,也不用什麽aa,雖然早就想到了,終於確認的時候,一萬三心裏還是一陣踏實,心裏輕鬆,又吃了不少。


    酒足飯飽,推開髒兮兮的玻璃門出去,羅韌站在邊上的暗影裏,一陣風吹過,送來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那棉蘭老島那邊呢?”


    一萬三心裏咯噔了一聲。


    這麽多年混吃混喝騙一耙子就走的日子,養成了他誰也不信的性格,別說羅韌了,木代、張叔、曹胖胖,他也不信,就像腦頂上長了一根特敏感的觸覺,竭盡所能地刺探消息,稍微嗅到味道不對立馬做好策應準備。


    不是去五珠村嗎,怎麽又扯到棉蘭老島了?也在村子附近?還有,島就是島,得多老才稱得上是“老島”?


    他不動聲色的,就當沒聽見。


    上車之後,一萬三偷偷拿出手機去查,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中國的島。


    網頁上說,棉蘭老島,是世界第十四大島,也是菲律賓境內僅次於呂宋島的第二大島,景色秀麗,但名聲在外卻不是僅僅因為景色:棉蘭老島又稱“恐怖之鄉”、“綁架之都”,那裏盤踞著菲律賓南部最大的反政府武裝,衝突不斷,多股武裝勢力被國際上定性為恐怖組織。


    菲律賓是個什麽鬼?一萬三不關心地理政治,對菲律賓隻有兩個認知。


    一是,菲律賓是個國家。


    而是,菲傭好像挺受歡迎的,早年看的港劇,動不動就要請個菲傭。


    原來菲律賓還在打仗?一萬三一直以為全世界隻有伊拉克有戰爭——被美國人折騰的。


    一萬三看駕駛座上的羅韌,忽然覺得還是離他遠點好:是,自己是個騙子,但至少也是個簡單的騙子。


    也許是車裏太沉悶了,羅韌繼續剛剛的話題:“那後來呢?就因為老族長,你爬到屋頂上砸了行什,又被趕出了村子?感覺上,起承轉合,還缺了一段。”


    羅韌的感覺挺準的,確實還缺了一段,那即便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解氣和爽氣的一段。


    他其實沒有立刻鬧,十多歲的孩子,腦子裏開始盤算一些什麽:不能就這麽便宜他們了。


    他回到空蕩蕩的家裏,蜷在床上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拖拉機拉著母親的屍體去鄉火葬場火化。


    一萬三隨車,老族長幾個也坐在拖拉機的後沿上,鄉路顛的很,蒙屍的白布沒多會就顛偏了,要麽露出母親的臉,要麽露出母親的腳,一萬三一路都在幫母親拽布,似乎隻要囫圇著遮上了,就可以走的體麵一些。


    老族長他們抽著臉,啪嗒啪嗒,聊的挺開心的。


    聊昨晚上的老蚌曬月。


    ——“多少年沒見著了。”


    ——“今年是個好年頭呢。”


    好個屁,你家裏連死兩個人,你會覺得是好年頭?一萬三他起頭,狠狠盯了老族長一眼。


    沒人注意到他,老族長臉色凝重,說的也很鄭重。


    ——“老蚌出水可不一般哪,要我說,可能還不止那十來隻,最關鍵還看今年中秋,蚌都是有靈性的,曬到中秋的月亮,那才真叫曬月。”


    一萬三沒吭聲,但一個字都沒漏。


    中秋?誰都知道中秋又是團圓節,這中秋,就是來諷刺他的。


    一萬三提前把要帶的東西還有這些日子搞來的錢埋在了村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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