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跑了,我的押金就要不回來了。”


    這大概是截止目前,一生中最美好的晚上了吧。


    駱駝的步伐很穩,但寬大的腳掌陷入沙子,仍免不了幅度不大的晃晃悠悠,有人把駱駝稱作沙漠之舟,真像是行船一樣悠遊愜意。


    風不大,拂麵堪稱柔和,天空中疏落的星,即便是骸骨都是可愛的骨頭,不知道鈴舌是不是有問題,駝鈴不是叮叮當當的響,而是間或才叮當一聲,反而添了幾分古韻悠悠。


    羅韌和她並駕,馱鞍前頭有專門的置環放馬燈,手裏攥著兩頭駱駝的勒繩,間或輕拽控製方向。


    他還會牽駱駝?


    羅韌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常來,有時和叔叔,有時和聘婷。”


    哦,怪不得。


    木代低下頭,輕聲嘟嚷了句:“也不帶我玩個沒玩過的。”


    “沙漠裏,什麽是沒玩過的,說來聽聽。”


    他耳力居然這麽好,木代嚇了一跳:“我就是說說。”


    羅韌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他俯下身子,把馬燈的光撚滅了。


    光亮乍滅,木代的眼前一片漆黑,羅韌說了句:“沒玩過的,隨便走吧,走到哪算哪。”


    這可……不太好玩啊……


    燈一滅,四周就詭異似的影影憧憧,丁點的聲響都能讓人心中忐忑,再走一段,又靜的可怕,連駝鈴聲都似乎陰森瘮人了,木代心裏毛毛的,有幾次低頭去看。


    凶簡的故事又在腦子裏盤旋了,總覺得有那麽一塊,正自黃沙中探出頭來,攀住了駱駝的腿,詭異地一點一點往上爬。


    她有些擔心一萬三和曹嚴華:“他們在家,不會有事吧?”


    “神棍的法子,即便不能困個十天半月,三五天應該還是沒問題的,而且,你還真別太小看這兩個人,真有事,跑還是跑得掉的。”


    “也不知道那六根凶簡在哪兒。”


    羅韌笑笑:“它們要是藏的好,十年二十年都未必現身。我們不是李坦,不可能長年累月追著這件事,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木代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


    ——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為什麽這句話聽起來,蕭蕭疏離,像是道別的前奏?


    羅韌像是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所以我想,帶你來騎個駱駝吧,也給你的小商河之行,留下個好一點的印象。剛剛醫生找過我,小商河的醫療條件畢竟有限,他建議給聘婷轉大的醫院,一來動手術,二來方便療養。”


    木代的聲音輕的自己都快聽不見了:“嗯。”


    “我不想拖,不好意思木代,本來還說開車送你回去,可能……”


    “沒關係沒關係,”木代趕緊搖頭,“治病重要的,我和曹嚴華一萬三他們一起回去就行了。”


    “也好,總之……認識你很高興,木代。”


    高興嗎?木代覺得一點都不高興,她抬起頭看星星,如果再低頭的話,她會哭出來的。


    駱駝停下,馬燈又旋亮了,停在哪了?不知道,反正是幹燥的沒有人情味的大沙漠吧。


    “木代,下來休息一下。”


    木代又嗯了一聲,機械地下了駱駝,落地的時候,腳踩進沙裏好深,羅韌拍拍駱駝的背,兩頭駱駝噴著白氣,馴服地跪下四肢,像是在沙漠裏支起了舒服的靠背。


    木代慢慢靠上去,腦袋摩挲著粗糙的皮毛,臉頰被磨的生疼,羅韌在她身邊坐下,笑著問她:“怎麽突然間就沒精神了?”


    她低聲回答:“累了吧。”


    不想看羅韌,不想看他這麽言笑晏晏的,這麽愉悅地說起將來:聘婷要動手術,方便聘婷療養,會好起來的,會越來越好的。


    她鼻子發酸,說:“我要回雲南去,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我們回去吧。”


    說完了,撐著馱鞍站起來,剛走了兩步,胳膊忽然一緊,整個人收不住,又跌坐回去。


    羅韌攥著她胳膊,語氣有些奇怪:“為什麽忽然不高興?”


    為什麽一定要問呢?木代茫然,想了想說:“就是騎駱駝有點累了……”


    “不是累了,不是冷,不是風大,為什麽不高興?”


    還問!


    木代眼圈紅紅的:“那作為朋友,聽說以後不見麵了,人之常情,當然會有些難過……”


    “你不用每次講話,都強調‘作為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場’,我知道我跟你是朋友。”


    木代委屈極了:“那要怎麽說,是你自己沒人情味,高高興興的說以後不見麵,任何一個朋友,聽到這樣的話都會不高興的。你還問我為什麽!”


    她又用“朋友”在強調了。


    羅韌深吸一口氣:“好,那我換個問題。”


    “你還想再見到我嗎?”


    風好像忽然間停止了,馬燈的光溫柔的近乎迷離,那種感覺又來了,被他摩挲了頭發的那種感覺。


    木代咬著嘴唇,好久才問:“那你想再見到我嗎?”


    “想。”


    哦……木代的頭低下來,又過了很久,才說:“那……我也想吧。”


    “我要是不想呢?”


    這次她倒答的幹脆了:“那我也不想。”


    羅韌哈哈大笑,過了好一會,他拿過木代的手,放了串鑰匙在她掌心。


    “我在麗江,其實包了一整套宅子,我在想著,是退呢還是繼續住呢。如果大家都還想再見到,那麗江,也是個不錯的適合聘婷療養的地方。”


    “當然了,如果你懶得再見我呢,就麻煩你幫我退了。那房子離著你紅姨的酒吧不遠,作為朋友,幫這個忙也不為過。”


    ……


    病房裏,鄭伯忙著收拾東西,羅韌吩咐了,盡快幫聘婷轉院,前一天剛拿進病房來的,又都要拾掇了帶回去。


    收拾到中途,眼前忽然金光一閃。


    那是?


    鄭伯揉了揉眼睛,慢慢走到聘婷病床前,那裏,她的手心,似乎握著什麽,露了一小截極細的……金色鏈子。


    第二卷:仙人指路


    ☆、第1章


    古城好就好在,終年帶沁沁的涼,卻從無刺骨的冷。


    這個季節,北方大部可能還是春寒料峭雨雪未歇,但在這兒,農田明豔柳枝返綠,再往北去,香格裏拉大草原像是鋪開的巨大畫布,一天天蘸取不一樣的濃墨重彩。


    木代幾乎是每天,都會帶曹嚴華到羅韌的宅子裏“練功”,用她的話說:寬敞、清靜、不怕人偷師。


    沙沙掃地聲,正是清晨,曹嚴華揮一把掃帚,在小院裏掃的呼哧呼哧,每次開掃,他都要在心裏罵羅韌個狗血噴頭:有錢了不起嗎?中國人均住房麵積也就二三十平,你丫憑什麽住個三坊一照壁帶院子的大宅子?


    要知道,他木代小師父的吩咐是:掃,掃,掃,大屋小屋,犄角旮旯,一處都不能少。


    汗水從額上滴下,迷進眼睛裏,漬地眼睛痛,曹嚴華也隻是眨巴兩下眼了事,懶得伸手去抹。


    要知道,他左右胳膊上綁的鉛塊,加起來得有二十斤!加上小腿上的,全身負重五十斤不止,別說掃地了,讓他躺著都累。


    可瞧瞧他小師父悠閑的……


    曹嚴華酸溜溜瞥一眼木代,她鋪了塊坐墊坐在台階上,背靠廊柱看書,手邊還擱了盆洗淨的藍莓,間或伸手摸一顆,吃就規規矩矩吃唄,可她像是故意氣他,手指一彈,藍莓就飛上一米來高,不管落往哪個方向,她目光都不帶從書上挪開,就跟頭頂上長了眼似的,身子一移,嘴巴一張接住,嚼的不知多開心。


    曹嚴華一陣心酸加羨慕,他要掃到哪輩子,才能掃成少林掃地僧啊。


    又堅持了會,實在不行了,兩腿發顫,胳膊抖的跟經風的樹葉子似的:“小師父,我堅持不住了,真的啊……”


    木代故作老成的聲音傳來:“堅持,為師是為你好。”


    國際賽事上比武對決都要考慮同一重量級,即便是真的“為他好”,能不能適當考慮一下胖子的承受能力?


    又過了約莫五分鍾,曹嚴華腦子發嗡眼前發黑,拚勁全力又揮了一掃帚之後,轟然……


    木代身形輕巧,燕子抄水一樣直掠過來,在他摔到地上之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領,成功讓他變跌為坐,另一手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女孩兒裝爽膚水的小噴瓶,對著曹嚴華臉上那麽一噴……


    想來鎮靜清爽的效果還是不錯的,因為曹嚴華的小眼睛忽然睜了一下,愣愣地看著前方。


    “曹胖胖,繼續。你是初練,我給你用我的爽膚水。下次我可就換芥末汁了。”


    “小師父,我真不行了,我需要休息……”曹嚴華目光呆滯,還是愣愣看著前方,“我剛剛看到……我眼前都出幻象了……”


    木代彎下腰,試著從曹嚴華視平線的角度往前看:“出什麽幻象了?”


    那裏,映著清晨的日光,灰塵正慢慢落下——是剛剛他臨摔前那一掃帚掃起的灰。


    曹嚴華以一種要斷氣的口吻給她描述:“真的……灰塵揚的最大的時候,忽然好像形成了一行小人,領頭的騎著什麽,一晃眼就不見了……”


    木代笑眯眯的,聲音溫柔極了:“是嗎?”


    下一秒變臉:“編,再編!待會拿雞毛撣子,把走廊裏柱子上的撐拱和花牙子都蕩一遍灰!”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麽為什麽古代還會出那麽多欺師滅祖的事兒?曹嚴華從前想不通,現在,他約略有些明白了。


    回到酒吧,剛邁進門,就聽到張叔在說一萬三。


    “怎麽出去了一趟回來,這麽沒精打采的,整天跟掉了魂兒似的,連點工作積極性都沒有。”


    “叔,就這麽點工資,還要我有工作積極性,你跟我搞笑呢……”


    說到一半,看見木代和曹嚴華回來,頓時話裏有話:“再說了,你問小老板娘,這次跟她出去,我個人受到很大刺激,世界觀嚴重顛覆,需要時間平複。”


    還“世界觀嚴重顛覆”,木代真是嗤之以鼻,七根凶簡鳳凰鸞扣,連曹嚴華都平靜接受了,一萬三這種騙遍大江南北的,反而裝起承受無能的小清新來了。


    正尋思著用什麽話嗆他兩句,手機響了,木代看了眼來電顯,趕緊接起來:“喂?”


    一萬三鼻子裏哼一聲,嫌棄似的聳聳肩,一邊繼續拿白布擦杯子,一邊用口型對著曹嚴華說了句:羅韌打來的。


    曹嚴華遞給他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兩人支愣著耳朵聽木代說話。


    木代早有防備,側著身子,聲音細細悄悄,聽來聽去都隻是“嗯”、“好的”、“沒關係”,就在曹嚴華和一萬三即將死心的時候,她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


    “真的?什麽時候?”


    咦,有情況?曹嚴華和一萬三重又興奮。


    木代的臉色沮喪極了,垂下的手攥起,懊惱似的連連跺腳,掛了電話之後,還止不住唉聲歎氣。


    想必是羅韌不回來了,該!一萬三神清氣爽,問她:“怎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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