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倥下


    新學期伊始,包括小武在內,上學期班級成績位列三甲的同學,獲得盛氏提供的總額一萬元獎學金。


    小武拿著生平第一次,因他的努力而獲得的兩千元獎學金,百感雜陳。


    他想起小時候,當他半夜裏睡得迷迷糊糊,起床上廁所時,看見小阿姨在昏黃暗淡的燈光下,伏案的背影來。


    放學回到家裏,小阿姨還沒有下班,家裏空蕩蕩毫無聲息。小武上樓,推開小阿姨臥室的門。


    小阿姨的臥室同他的臥室一樣,幹淨,顏色冷淡,仿佛主人隨時會得拎起行囊,離開這個家,再不回來。


    小武有刹那黯然。


    房子再大再豪華,然而母親已經故去,這裏沒有一絲一毫屬於他們共有的美好回憶。


    他默立片刻,走進去,將裝有兩千元獎學金的信封放在床頭櫃上,然後退出臥室,反手關上門。


    開學第三周伊始,整個烹飪班四人一組,每周五天輪流至盛櫻實習。


    盛櫻的實習工作並不輕鬆,煩瑣枯燥乏味之餘,時時要接受總廚的突然檢查。


    武藏一郎是一個對細節有著嚴格到近乎苛刻要求的人,他信奉再尋常的食材,經過廚師一雙具有神奇魔力的手,都烹製出無與倫比的美味來。


    而要達到這種境界,則需要持有一顆對烹飪無比虔誠的心。


    一日午休時候,武藏先生將在後廚削了大半天蘿卜的四人叫進開放式廚房裏,分給他們一人一根已經削好皮的幹淨白蘿卜,又指一指每人麵前已經擺放好的刺身,“請將白蘿卜與刺身配合得天衣無縫。”


    有兩人雕了蘿卜花,裝飾盤子,另一位同學將蘿卜雕刻成精致的蘿卜盅,將刺身盛在裏麵。


    他卻隻將蘿卜片成薄如蟬翼的薄片,卷在刺身外麵,透過緋薄如紙的蘿卜,能看見裏頭肉色鮮嫩的刺身。


    武藏先生頜首,並不做評鑒,隻說大家都很用心,請繼續努力。


    他始終不解其意,但漸漸開始懂得觀察武藏先生同其他廚師怎樣料理食材。


    仍不合群,其他同學休市時候會得聚在一處,聊天打牌,或者同店裏的女招待調笑,他卻寧願一個人在後門處默默抽一支煙,看一會兒書。


    偶爾被前來巡店的盛遠誌遇見。


    “無聊總,嗯?”盛遠誌笑一笑,拉一拉西褲筆挺的褲線,學他的樣子,席地坐在後門的青石台階上。“好看嗎?”


    小武不覺得詫異,眼裏露出一點點笑來,原來這個和他年紀差無幾,已經做了連鎖餐飲集團高管的男人,私底下,仍是一副青春不羈的模樣。


    他向盛遠誌展一展手裏書籍的封麵。


    遠誌“嗬”一聲,“分子料理。”


    隨即微笑著問他,“你有興趣?”


    “閑極無聊的成分多些。”他老實回答。


    遠誌眼裏笑意更盛,“本埠有一間頗有名的分子料理餐廳,不妨去親自嚐試一下。”


    小武想一想自己日漸幹癟的荷包,不語。


    “記得索要發票,回來可以報銷。”不想盛遠誌笑吟吟補充一句,然後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打算走開,臨去之前,收了笑容,“有時間的話,學兩門外語罷,對以後的發展,大有裨益。”


    說完,又如初見時一樣,揮一揮手,走開去。


    小武望著他背影,倏忽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人家,培養出他這樣的男人,既青春飛揚,又成熟沉穩?


    不知恁的,叛逆不羈如他,卻總能將盛遠誌的話聽進心裏去。


    他報了雙休日上課的外語學習班,周末同學人人趁休息放鬆娛樂,他卻一頭紮在學習班裏,和與他年紀相差懸殊的學員一道,坐在教室裏,聽外教一字一句教授他們日常會話,簡單語法。


    小阿姨知道以後,默然望天半晌。


    他不由問:“小阿姨,你沒事罷?”


    小阿姨笑著答他,“我看看太陽是否自西邊升起。”


    他氣惱,“鄭明諶!”


    小阿姨趕緊過來,踮高了腳,攬一攬他肩膀,“走走走,小阿姨請你去吃大餐,慶祝我們家武倥這樣上進。”


    到畢業時候,他已經升至盛櫻料理師,持有中級廚師證書,漸漸有一批忠實擁躉,每來必點小武師傅做的料理。


    行政總廚武藏先生在畢業分配前,同他們每個人單獨談話,隻對他說:請給我倒一杯茶。


    小武一愣,隨即起身到一旁茶具櫃中,取出紫砂茶具來,平靜心神,為武藏先生沏一杯玉露,畢恭畢敬,雙手奉到他跟前,微微彎腰,“先生,請喝茶。”


    武藏先生雙手接過茶杯來,輕啜一口,將茶杯放在一旁,他這才站直身體。


    “請保持對料理最初的熱情。”武藏先生叮囑他一句,便再無贅言。


    在盛櫻正式工作半年,他獲得去日本進修三個月的機會。


    小武這時候才領會盛遠誌當初要他學兩門外語的深意。


    自日本進修回來,他已能用流利日語、英語同客人交流,可以獨立完成成本核算,毫無懸念攫拔為副料理長,協助武藏先生管理盛櫻工作。


    仍能時不時見到前來巡店的盛遠誌,並沒有太多交流,然而總可以自他的一個淡淡微笑,或者一個鼓勵眼神中獲得肯定。


    小武想,伯樂之於千裏馬的知遇之恩,大抵如此罷?


    隻是始終沒有愛情。


    不是沒有異性向他示好。


    這年代英俊挺拔又能燒一手好菜的男人,不曉得多搶手。


    有天之驕女同企業女高管放下矜持,追求小武。


    情人節送巧克力,七夕節送鮮花,聖誕節送帽子圍巾手套,花樣層出不窮,隻為能博帥哥一笑。


    整間盛櫻的熟客都曉得小武師傅被公主與女王追求,一時間小武師傅花落誰家成為相熟客人之間的共同話題。


    同公主與女王鍥而不舍的熱烈攻勢相比,小武的反應殊為冷淡。


    小武知道,他害怕像母親那樣,全情投入地愛一個人,最後遭受致命的毀滅打擊。


    他不相信愛情。


    在二姝對他的追求攻勢猛烈到讓他深受其擾,日漸不耐時,盛遠誌尋他談話。


    “在盛櫻做得可還開心?”


    小武頜首。撇開被人追求,成為談資一事,他在盛櫻的工作,可謂一帆風順。


    “假使我調你出盛櫻,你可願意?”盛遠誌問。


    他聳肩,表示無所謂,到哪裏都一樣。


    “我有個妹妹。”盛遠誌倏忽對他說。


    小武揚睫,他曾經聽他提起過一次,他有一個對烹飪失去興趣的妹妹。


    “她最近開了一間粥館,”盛遠誌直視小武雙眼,“生意不錯,我擔心她忙不過來,身體吃不消,想請你過去照應一段時間。”


    小武默然不語,恐怕是任性的千金小姐一時心血來潮罷?


    遠誌微笑,“不用你照應太久,並且盛櫻的薪水照付,如果你實在不喜歡,隨時可以回盛櫻來。”


    他點一點頭,老板已經把話講得這樣客氣,他又有雙倍薪水拿,何樂而不為?


    次日便輕裝簡騎,按照遠誌給他的地址,前去上班。


    小小一間位於小馬路上的粥館,幹淨整潔得出乎他的意料,並沒有太過花哨的裝修布置,反而透出一股淡淡的溫馨味道來。


    小武忽然對自己這次來“照應”盛小姐,產生些許期待。


    遠誌說,他有他的私心,希望妹妹不用工作得太辛苦,麻煩他私底下多多照應,有什麽事發生,請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他。


    小武原本以為盛小姐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人間疾苦,然而看小店的樣子,卻又與他的猜想相悖。


    等真正見到盛小姐,小武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盛遠之從未因她盛氏女公子的身份而頤指氣使,做起事來並不挑三揀四,避重就輕,十分刻苦。看得出來,為人十分低調,溫潤平和。


    盛家兄妹身上,都有種魔力,使人願意親近。


    小武喜歡粥記裏的氣氛,沒有人在他背後對料理長的職位虎視眈眈,沒有對他展開強烈攻勢的都會女郎,他可以單純地做自己喜歡做的料理,休息的時候,靜靜抽一支煙,偶爾聽一兩句八卦。


    生活愜意得讓人不思進取。


    唯一教他苦惱的,是因他不聽從安排讀高校留學鍍金,而一度“冷落”他的老頭子,又不曉得自什麽渠道獲悉他如今星級料理店的副料理長不做,偏偏跑到小馬路上的小店裏去做廚師,打電話來咆哮:“我當初給你安排的好好的,你不聽,現在好了罷?”


    劈頭蓋腦吼畢,又說:“我有一位老戰友,女兒今年大學畢業,打算出國留學,先介紹你們認識,培養一下感情,然後一起去法國”


    他嗤笑一聲打斷他,“您怎麽跟老戰友介紹我?說我是您的滄海遺珠,嗯?”


    彼端老頭子倏忽默然,呼吸沉重。


    他太息一聲,掛斷電話。


    始終沒有辦法以平和的心態與麵目對待自己的父親。


    小武洗完澡出來,瞥一眼牆上的石英鍾,時間已經接近午夜零點。


    他拿幹毛巾粗粗將頭發上的水吸幹,一邊坐到電腦桌前,打開即時通訊工具,不意外看見盛遠誌在線。


    他向遠誌大略講述這一日發生的事,然後關機上床睡覺。


    至於煩惱盛小姐的戀情,那是盛先生的事。


    他的煩惱,不過是小阿姨看中盛小姐,想請盛小姐參演她製作的美食節目,他要不要在其中“助紂為虐”,“推波助瀾”?


    事實證明,很少有人能不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鄭明諶鄭女士妥協。


    遠之盛情難卻,到底還是答應小阿姨,主持她新製作的一檔美食節目,一行人選在四月末陽光晴好的日子,出發。


    小武沒有去送行,他替遠之守著粥記,等她和小阿姨結束拍攝,順利歸來。


    這悠閑散淡的時光,被衝進店裏的謝焱打破。


    他看著這個挺拔的男人,強自鎮定地說,“我聽見新聞,雲南發生地震,遠之就在雲南。我今早開始,聯係不上她。”


    小武想起與盛小姐一道的小阿姨來。


    小阿姨,也在雲南。


    他即刻致電遠誌,“盛小姐的男朋友在我身邊,他說盛小姐在雲南地震災區,他們已經失去聯係。”


    他聽見盛遠誌在電話彼端深呼吸,“請他到機場,我們搭最近一班航班去雲南!”


    他想一想,“我安排你們去機場,會有飛機隨時待命。”


    遠誌並不追問,隻說一聲“好。”


    他掛斷電話,轉向謝焱,“謝先生,請到商務機場八號停機坪,與盛先生會合。”


    等謝焱走出他的視線,他輕輕摸出手機,撥打那組爛熟於心,卻從未呼叫過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一管溫和冷靜的聲音,“你好,翁先生辦公室,請問哪位?”


    “我叫武倥,有急事找翁先生。”小武頓一頓,終於說。


    “請稍等。”


    片刻等待後,電話轉到老頭子手裏,他聲音中透著疲憊,“有什麽事趕緊說,我正準備開會”


    “小阿姨和我的一個朋友,在雲南地震災區。”他打斷老頭子,“請安排一架飛機,我需要即刻趕赴震區。”


    老頭子一愣,隨即輕聲安慰他,“明諶不會有事我安排你們搭乘第一批運送物資的飛機過去。”


    隨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沒有通訊,沒有絡,隻有無盡的等待。


    直到三天後,他們從震區撤出,在上飛機前,打電話回來報平安,他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忽然徹悟,他已經失去母親,差一點又失去小阿姨,遲早有一天,那個總是不知道怎樣愛他才好,拚命想補償他卻始終不得其法的老頭子,也會先走一步,他所能失去的,實在太少太少。


    待小阿姨和盛小姐抵埠,小阿姨休息不了幾天,便又踏上旅程,盛小姐在此之前,被男朋友連哄帶騙,去民政局登記,做了謝太。


    人生的河流,看似並無不同,隻是卻已經再不是原來的那一條。


    盛小姐做了謝太,結婚生子,再沒有回來主持粥記,可她仍然關心小店的生意,時時上同他討論菜色。


    小阿姨仍精力旺盛充沛,天涯海角四處尋找美食,用鏡頭記錄下來,介紹給每個饕客。


    盛遠誌對他說,“我打算新開一間分子料理餐廳,你有沒有興趣過來主持大局?”


    他想一想,輕笑,“我喜歡粥記的氛圍,不過我可以閑暇時候,研究開發一些新菜式。”


    就這樣一直待在粥記,同時擔任盛氏餐飲新品研發的負責人。


    偶爾也同老頭子通電話。


    “有機會,請你吃我做的飯。”有一次,他這樣淡淡說。


    談不上原諒不原諒,隻當他是尋常客人罷。


    看到盛遠誌發在博客上,同盛小姐一家四口出海的照片,他心底會閃過淡而又淡的羨慕,羨慕那樣的幸福。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找到生命中屬於他的那個人,然後,一直幸福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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