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兒有很長時間不再呆在觀天苑,她同郝家道士四處收妖,又命三個徒弟定期發糧。翠微山與觀天苑也幾次合作降妖,二者之間的嫌隙,似乎就此揭過了。


    那時候人間災難不斷,人類卻格外團結。饑荒中老人將糧食留給年輕人,年輕人將糧食留給孩子,盡管死於疾病災荒中的人無數,中堅力量卻得以保存。


    在這個災變後的世界裏,無偷、無盜、無匪,所有人凝成一股繩,去抵禦這連神界也手忙腳亂的天災。夜間隱有哭聲,但哭聲之後是擦幹眼淚,掩埋親人的屍骨,更為勇敢地活下去,或者讓別人活下去。


    傳說中人類是由極善和極惡組合而成的生物,而在危難關頭,惡的種子被抽去,死亡與哀傷更激發了這個種族骨子裏的勇氣與倔強。沒有了國界、派別,摒棄了私欲、懦弱、恐懼,一旦有妖魔出現的地方,所有人都一湧而上,為了維護自己的種族,悍不畏死。


    無憂無怖的靈魂是沒有缺陷的,妖魔難以操控,一時之間竟然也難以損及他們的性命。


    頑強團結的抵抗下,一部分妖魔被神界與道門消滅,另一部分投入天外天以求庇護,天外天一時之間實力猛增。而天災之後,人類依舊生息繁衍,人道再度中興。


    實力大增後的天外天主人卻不準備給神界以喘息的機會,雙方再度於妖魔道對恃,神界有卯日星君,天外天新增古墮神無數,戰爭一觸即發。那時候觀世音已經被放了出來,他乃濟世之神,人道受創時他非常繁忙。麵對巧兒的造訪他更是一個頭兩個大:“貢兮施主,同樣的當上一次是貧僧不察,上兩次就是貧僧愚蠢了。這次說什麽也不會帶你去妖魔道的。”


    而巧兒卻沒有要求去往妖魔道:“菩薩,我想出了一個可以淨化犼濁氣的方子。我想見它一麵,若是它肯用此方,則神界與天外天一戰,完全可以避免。”


    此事非同小可,觀世音立即將此事報給了天帝,天帝看過了那個方子,天池聖水精靈,加上觀音淨瓶水,與聖果一並煉製,他派人詢於樊少皇,樊少皇看罷那方,卻隻是搖頭:“此方表麵上看是淨化之方,但實際上與濁氣水火不容,若用此方,犼必被這聖物中所蘊含的正氣衝撞。正邪相撞,傷的隻有它的身體。這丫頭莫非是想置它於死地?”


    次日,天帝特準貢兮與天外天主人見麵。


    妖魔道側,犼看到巧兒從神軍中走來,它的神色平靜如常,隻是目光裏,似乎諸天都被隱去,視線裏隻餘下一個她,著淺藍色道袍,長發高束,斷影斜背,足下的騰空在這忘川之上劍氣如煙,延綿數裏不絕。


    沉默,兩軍對壘的三途河邊,安靜得落針可聞。


    “你在找我?”它的聲音依舊溫柔,卻有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巧兒溫婉如常:“我想再做最後一次努力,這個方子可能淨化你體內的濁氣,試最後一次,好嗎?”


    身後的妖魔一陣騷動,綠瞳僵屍靜靜地打量她,半晌方垂了眼眸:“若是我拒絕,又如何?”


    巧兒含笑望定它,神色不變:“我不能如何。自相識以來,我所有的任性與要求,唯一所憑借的就是你的愛,失了它,我再無依憑。”


    綠瞳僵屍終於與她對視,半晌它輕聲道:“我答應你,最後一次。”


    身後魔靈胎在說著什麽,可是它聽不見。它隻看見她的微笑,如彼岸花一般徐徐綻放,天地失色。它的聲音極低,這句話不說給任何人聽:“你說得不錯,我的愛是你唯一的依憑,在這愛依舊存在時,我許你任何事。”


    煉製丹藥需要七天,神界特地為她配備了煉爐,室外有神族把守,一個時辰換一次崗,除了配方上的材料,進入丹藥房時不允許攜帶任何物品。


    房中有四個小童控製火候,順帶也監視煉丹人,巧兒並不拒絕。


    觀世音來過兩次,每次都欲言又止。


    七日轉瞬即逝,神族將丹藥盛在錦盒裏,為防被調換,一直由仙童保管。天將將巧兒與丹藥一並送至妖魔道之側。天外天所有妖魔跪倒,不同意犼服用此丹藥。


    而犼隻是從那方盒子裏取了那粒通體銀白的丹丸,神色平靜,波瀾不驚,在諸天神佛的注目下,它將那銀丸納入口中,不曾有半分猶豫。麵前巧兒聲音極低:“犼,我再求你最後一件事好麽?”


    大家都豎起了耳朵,她聲音縱然極低,又怎麽能瞞過這些修行了千萬年的神靈妖魔。綠瞳僵屍將銀丸吞下去,方低聲道:“你說。”


    “你能暫居妖魔道一段時間麽,不需要太久,十年。十年之後,再繼續你的皇圖霸業,要毀天滅地也好,要顛覆三界也罷,都隨了你,我再不會、當然我也再不能幹涉。”她的笑容太過燦爛,諸天都在看著,“現在神界有卯日星君,你如何能得勝呢?”


    妖魔道若是一入,再出時必將付出慘重代價。三界共封的禁製,即使是犼,也絕計不會輕易嚐試。犼靜默地望她,它的聲音也低,如這沉沉忘川:“可是十年之後,犼定然不記得貢兮了。”


    巧兒抬手觸碰它的臉,它的眉峰極淡,睫毛卻極長,碧色的眸子如同碧海秋潭。她的指尖掠過它俊逸的臉龐,聲音也帶了笑,明豔溫婉:“十年之後,貢兮也會忘了犼。”


    天外天妖魔喧嘩,犼揮手令它們退回天外天,魔靈胎幾經勸阻不住,一跺腳領著眾魔走了。綠瞳僵屍轉身望巧兒,它唇邊溢了一絲絕美的微笑,巧兒忍不住踮了腳去吻它的額頭,她的聲音極低極低,帶著生命之初的羞澀:“我愛你,犼。”


    它閉上眼任她親吻,同樣亦極羞澀地回應:“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倘若你所有的依憑隻是我的愛,那麽我的依憑又是什麽?


    綠瞳僵屍轉身走向妖魔道,那三界共封、允進難出的禁製。傳說中流刑墮神、妖魔的苦寒之地。妖魔道終年靈氣匱乏,令內中諸不得不蠶食對方血肉以蓄自身靈力。


    它移步向前,回頭望巧兒微笑,待它的身影消失在妖魔道,巧兒緩緩側過臉去,不想它突又出現在她麵前:“我走之後,你若飛升渡劫可怎麽辦?”


    巧兒悶聲答:“觀世音會幫我。”


    它便放了心,重又向妖魔道禁製行去,半晌再度緩緩消失。


    諸天神佛都青了臉,果然它又再度出現:“真想多呆一會,其實妖魔道的苦寒我倒是不怕,隻是現在心裏有點難受。我們一路走來,我是真地想和你一起走到最後。”


    巧兒別過臉笑著嗔它:“貧嘴。”


    它又離去,巧兒再度目送。半晌它又出現,輕輕地回吻巧兒,那聲音極低極低,亦帶了笑意:“其實我也愛你,我不知道這濁氣要我追尋什麽,我修行了很久,但是除了你,沒愛過什麽別的東西。真走了,你別哭。”


    巧兒抬眸,它竟已紅了臉,以笑容掩飾著自己的羞澀,它再度離去,她笑著三度目送,忘川河畔的風撩起它的銀發,衣袂翻卷,餘味繾綣,如同末路天涯的一場相逢。


    良久,當神界著手撤軍,巧兒知道它是真的去了妖魔道,多年以前,當女魃跟她玩這個遊戲時她以為那個遠古戰神隻是尚有未了的眷戀。多年以後,當綠瞳僵屍跟她玩這個遊戲她才明白,其實不斷的反複,隻是不希望送別的人難過。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諸天神佛散盡,妖魔道之側隻餘風聲。她依然微笑,語聲甚低:“我不會哭。”


    我們一路走來,曾經相依相伴便已足夠,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我不知道哪裏是歲月盡頭,更不知道何為天長地久。倘若最後,兩個人的路隻剩你一個人走,也不要哭,若這浮生的一場相遇已然勝過所有幸福快樂的結局,走到最後的人是一個還是兩個,又有什麽關係?


    於是我也不哭,因為你從不曾離去。在我眼中停泊的晶瑩,不過是風撩枯枝,浪擊礁岩。


    天外天短時之間再不會有其它動作,神界忙著安撫人間,穩固天道,一時之間亦再無戰事。隻有觀世音狐疑:“那藥丸犼明明吃了,但它安然無恙,你向來以擅煉丹著稱,終也看走了眼。”


    樊少皇不相信:“胡說,那方子定然……等等,你能確定未添加其它麽?”


    觀世音攤手:“天帝派人嚴查的,他比你我謹慎得多。”


    及至次日,巧兒前來觀天苑送酒,樊少皇得見她時方大驚。


    “愚蠢!”他仍是這樣形容她。


    當日守煉丹房的小仙童幾經思索,終於告訴前來調查丹藥一事的仙人:“貢兮真人確實未夾帶任何材料,但是她啟爐時,也不知是不是被煙薰了,流了一滴眼淚。”


    天帝在一本古藥神書上翻到一段殘缺的記載:情人淚,得天地造化之物,至堅至誠至愛而生之淚,借萬般念力淨化、得無盡仙緣加持後,可融萬般不相容之物。此淚之後,晝夜如歲而老。


    貢兮愚弄神界,天帝震怒,派人捉其打入無間地獄。觀世音卻不以為然:“陛下,貧僧認為此舉不妥。在三界眼中,犼是應了這貢兮的一番話方入妖魔道,貢兮也算於天界有功,犼剛一入妖魔道,陛下立時將它的戀人打入無間地獄,豈不陷陛下於不仁不義之境?依貧僧之見,不如……”


    他與天帝耳語,半晌天帝方合目:“罷了罷了,與她一個丫頭計較,倒顯得朕這個三界之主小氣了。去吧。”


    巧兒於觀天苑又儲了許多秋露白,於法陣抱膝而坐時,她語帶謂歎:“樊少皇道長,若是樊少景道長渡劫成功,應該會救你脫困吧?隻是不知道需要多少時日,樊少景道長看起來,呃……好像還要活很久的樣子……”


    樊少皇飲著酒,陣外的她不過二十來許的年紀,如今卻如同四十如許,她的眼角開始出現皺紋,長發中夾雜了銀絲,皮膚亦開始失去往日鮮亮的光澤。


    “你這是何苦呢?”他擲了手中的石子,“貢兮,值得嗎?”


    陣外她舉壇,微笑遙敬他:“樊少皇道長,你擅於推演命數,可是所有人的命理都有變數。女魃古神之所以那般淒涼的收梢,並不是命中注定,隻是因為沒有人真心愛她。”


    樊少皇起身,他的聲音裏終於帶了些疼痛:“可是巧兒,如果它最初留你,一直寵你,就是為了最後這滴情人淚,你仍不悔嗎?”


    巧兒回身看他,言談間笑意不減:“你活了很久應龍上神,但是你仍然不明白愛情。在天下人和我之間,我信天下人。在天下人和它之間,我信它。”


    “即使它騙你?”


    “即使它騙我。”


    那之後,巧兒強行解開了她與鬼車共命的禁製,又托了郝家道士,搖光如今雖術法有所進步,但終歸年輕,郝仁道長忠厚,她便托了他幫襯觀天苑。又囑咐搖光,在觀世音不能得空前來觀天苑搖金葉子時,記得給樊少皇道長送酒。


    她是個細心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貼。樊少皇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麽——她跟著他學了不短的時日,她能夠推演自己的命數。


    兩個月之後,綠瞳僵屍開始拚命撞擊妖魔道禁製,它能觀天象,不知什麽時候,星空中巧兒的命星開始微弱。它一次又一次撞擊那封印,每一寸皮肉都仿佛萬針相刺、烈火燒灼。所有的妖魔都看著它,沒有人敢上前。


    這兩個月大家都知道它的實力和脾氣,及冒犯它的後果。


    它每撞擊一次,妖魔道便是一聲驚天巨響,它心裏卻突然想到魃,原來當日,她就是這樣出的妖魔道嗎?


    法力大量流失,它無堅不摧的身體如同高溫下的青銅,它能感覺到這種緩慢的融化,思維空白,它隻是看著空中那顆光芒黯淡的星星。


    它破妖魔道禁製,用了一天一夜,出去時它一摸腰間,發現它的荷包不在了。它轉頭在附近找了一陣,竟然又重入了妖魔道。


    所有圍觀的妖魔都跑了——這天外天主人瘋了,嚐過了破妖魔道禁製的苦,它重入妖魔道竟然隻為了尋找一個荷包。


    綠瞳僵屍瘋狂趕往觀天苑,冥界有人阻攔,它實力大損,一路出來竟然用了足足一天。黑袍被血汗浸透,卻看不出鮮血的顏色。


    所幸出得忘川時天色未亮。夜晚觀天苑仍是一片寂靜,此時已經入冬,海風寒涼。他奔去小木屋,裏麵卻空無一人。它在殿中找了一陣,並不見巧兒。臨下山時發現海邊站著一個人,奔過去方發現是一百歲老嫗。她的長發如秋天枯萎的敗草,身體消瘦得可怕,皮膚幹涸結殼,麵上更是皺紋密布。


    她右手吃力地拄著杖,眼眸渾濁,完全失去了神采:“年輕人,你找誰?”


    她的聲音亦喑啞,如同鏽壞的鐵器相互磨擦。綠瞳僵屍當時一身青紫,血染了它黑色的法衣,它死死攥著手中的荷包,聲音狂亂:“巧兒呢?巧兒在哪裏?”


    那老嫗看著它一身傷痕,她的牙已經缺了不少,說話也漏風:“你找貢兮真人啊……”許是上了些年紀,她說話極慢,“她外出雲遊了,臨走時說是去一個一切開始的地方。”


    她並不去看綠瞳僵屍,兀自以拐杖在沙灘上畫著奇怪的圖案。綠瞳僵屍再不停留,轉身離去,它步履蹣跚,速度並不快,若是以往,定是不會叫人看見它的背影的。


    可是現在它受了極重的傷,兩次出入妖魔道耗盡了它的體力,星空中光芒越來越微弱的命星亂了它的心神。


    它一路奔走,血也滴了一路,山海無際,阻斷了身後綿長的目光,沙灘上空留點點血跡,很快又被風沙覆蓋。


    待它的身影消失在遠方,海天之間隻餘潮聲。那百歲老嫗轉身回望法陣中的古神應龍,她在笑,那張溝壑橫生的臉一笑更是褶皺密布,完全沒有一點美感,可是她依舊笑得陽光明媚:“樊少皇道長,你說巧兒這一生值不值得?”彼時天色將亮,紅霞淬染了碧海,燦若織錦,她在海灘上顫顫巍巍地坐下,笑容更為燦爛,“哈哈,值不值得?!”


    她眼中的淚映照著霞光,如老去的眼眸般渾濁。長笑聲中,人卻緩緩垂了頭,仿若熟睡一般閉了眼。紅日躍出了雲層,在漫天紅霞中普照大地。碧海泛金,這是冬日裏一個難得晴好的天氣。


    法陣中古戰神應龍沒有回應,海風裏獨坐的人在晨曦中顯得安祥而寧靜,他緩緩地別過臉去。


    綠瞳僵屍找過了衝靈老道破敗的道觀,也找過了許多荒涼的山洞,它搜尋著每片密林,在山顛嘶聲長喚:“巧兒——”


    群山回音錯落,層層疊疊地替它呼喚,可是沒有回應。星空中那顆搖搖欲墜的命星,終是隕落。它在山巔嘶聲哀嚎,其聲淒厲,萬物動容。


    它不知道在山巔呆了多久,清晨的陽光穿過樹梢,柔柔地撫在它身上。山間的落葉鬆針鋪了厚厚一層,遠處的小溪歡快地流淌,自黑暗中蘇醒的世界慵懶地睜開眼睛,等待冬日暖陽的妝點。綠瞳僵屍伸出手,那精靈在它掌心中舞動跳躍,它發現自己已然不再懼怕陽光。


    沒有人可以淨化被濁氣所染的靈魂,所以她洗清了留在它身上的、魃的詛咒。來自血脈源頭的阻咒被解開,再沒有什麽能阻擋它的腳步。


    隻是十年之後,犼將不再記得貢兮,貢兮……也將忘了犼。


    倘若你所有的依憑隻是我的愛,那麽我的依憑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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