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瞳僵屍瘋了之後,精力越加旺盛,以往白天它還會在棺材裏躺躺,現在連白天也可勁鬧騰。巧兒白日要照顧樊少景,他現在身中屍毒,跟一般的人類也無什區別,巧兒每日裏替他將屍毒化去一些,保住他性命。人她卻是不管的,仍是丟在法陣前威脅樊少皇。


    晚間她實在有些累,便將綠瞳僵屍抱到棺材裏一起睡覺。綠瞳僵屍趁她睡著了溜將出來,給正在沙灘上上課的僵屍們每隻都畫了一副西洋眼鏡……


    那墨綻質量極佳,不易褪色。巧兒領著搖光他們挨隻捉住,清洗了整整兩天方才全部洗幹淨。


    第二天它玩火,將觀天苑偏殿燒了兩間,自己也燒成了烏漆抹黑一團。銀色的長發被燒得根根焦黑,一身衣服早已成碳狀,緊緊地貼在身上。


    第三天它決定將海水挖渠引走,放幹大海之水,不就可以到海底玩了嗎?結果渠沒挖成,它被海浪卷走。巧兒派了無數蝦蟹四處找尋,終於在一頭鯊魚的肚子裏將它拖了出來。遠古戰神魃之血脈幾乎葬身魚腹,神界傳為笑談。


    巧兒讓四隻魃寸步不離地跟著它,自己卻是幫樊少景抑製屍毒,連著兩天,綠瞳僵屍便吃了醋,覺得都是這個樊少景討厭,殺了他自己就是國寶。


    於是趁著這夜月黑風高,它將樊少景從法陣前背起,欲行丟棄。樊少皇知它如今神智不清,也是大驚,忙不迭千裏傳音於巧兒,這才免了樊少景道長的滅頂之災。


    幾天下來巧兒忙得焦頭爛額,樊少皇的日子也不好過。每日裏隻能看著陣外自己的師兄昏迷不醒,他接觸不到樊少景,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但是他的魂識會被消磨,屍毒卻隻會越滲越深。倘若他的魂識一旦堅持不住,屍毒入侵,到時候即使得救,救活的亦不過隻是一隻僵屍,不會再是他樊少景。


    這一日,巧兒自睡夢中驚醒,一旁的綠瞳僵屍翻來覆去似是沒有睡著。巧兒一直頗為警覺它的動靜,當下便伸手去攬它的胳膊:“你沒睡麽?”


    綠瞳僵屍卻有些驚慌地避開了她的觸碰:“離我遠些。”它的聲音帶了些低喘,極力地隱忍著什麽。巧兒伸手過去才發現它身上燙得嚇人,額前上的汗已經濕了銀色的長發。


    “你怎麽了?”巧兒起身將棺材蓋打開,有微弱的光線進來,她方看見它臉色蒼白,唇邊獠牙竟露出兩寸來長。黑色的薄衣亦被汗濕,緊緊地貼在身上。


    同它呆得太久,巧兒對僵屍的習慣亦了解得不少,但這邊情況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問它話它卻緊緊咬著牙不啃吱聲,隻指指棺材蓋,示意她仍然將棺材蓋好,十分畏光的模樣。


    巧兒將那棺材蓋合上,心裏卻驚慌。綠瞳僵屍拒絕她靠近,用力將她推到棺材壁上貼著。黑暗的空間裏隻聽見它粗重的喘息。


    巧兒也算經曆了一些事,很快便冷靜下來,綠瞳僵屍露著獠牙,卻又拒絕她靠近,她默默地咬破自己的手腕,淡淡的血腥氣在狹小黑暗的空間裏散開。綠瞳僵屍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立時又急切地想將她趕出棺材。


    巧兒返身抱住它,將手腕遞到它唇邊,它重重地拍開,再開口時聲音顫抖:“走。”


    巧兒從自己手腕上吸了些血,冷不防突然撲到它胸口,抬頭吻住了它。它先時尚抗拒,到後來卻實在無法抵擋鮮血的誘惑,與她深深擁吻。


    它理智尚存,一直極小心地不傷到巧兒,巧兒喂過它幾口血,它身上的燥熱逐漸降了下去,又躺了好一陣,它終於伸手環抱了巧兒,埋頭去檢視她腕間的傷口,巧兒仍是心有餘悸:“好些了麽?”


    好半晌綠瞳僵屍才應聲:“沒事了。”


    一人一屍都未再說話,兩隻都心知肚明——僵屍血裏麵的濁氣開始影響它了。魃與之相抗了數萬年,最後甘冒奇險,寧願放棄自己的神體也想要擺脫這血液中的濁欲。


    而修為定力皆不如她的綠瞳僵屍又能與之抗衡多久呢?


    一人一屍於棺中相擁,巧兒能感覺到它的心跳,她努力讓自己語聲輕鬆:“女魃被濁氣所染之後喜歡上了古神應龍,一愛就愛了數萬年。你現在也被濁氣所染了,可有愛上誰了沒有?”


    綠瞳僵屍此時已不見瘋顛之態,聞言隻是低笑:“手還疼麽?”


    巧兒不理會它的轉移話題:“你為什麽要與這股濁欲抗爭,它想讓你做什麽?”


    綠瞳僵屍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裏,又開始裝睡,任她再三追問都不肯說話。


    這種情況又發生了三次,且一次比一次嚴重。最後一次綠瞳僵屍手足冰涼,躺在棺材裏一個時辰一動不動。巧兒喂了它許多血,直到整個腕間血肉模糊、她甚至以為它就這麽死了,它才緩過一口氣來。


    有時候發作時巧兒睡得正香,它便強咬著牙一聲不吭。每次棺材裏總能見到它指甲劃下的痕跡,巧兒心疼不已,卻是毫無辦法。


    女魃被濁氣所染後的第一個欲望其實不是應龍,而是鮮血。對鮮活生命的渴望,令她喪失神智,留下了僵屍這個諸神不佑、萬物相斥的種族。綠瞳僵屍在竭力扼製,可是它也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控製不住。


    應龍雖然可惡,總有一件事不曾說謊——若濁氣可洗滌,貴為天女的古戰神女魃,又何來這般淒涼的收場?


    它便沒有任何理由再呆在觀天苑,連和巧兒同睡一具棺材它都不敢合眼,隻怕一個不小心便吸了她的血。


    巧兒與以往並無不同,仍是時不時換著花樣給它做吃的、時而照顧樊少景。隻是觀天苑眾蝦蟹開始奉貢兮真人之命,四下裏收集人類鮮血。


    這些鮮血通常收購價格極高,對於賣血的人家,觀天苑都會贈送許多營養品以示補償。百姓並不知道觀天苑采血的意圖,巧兒隻推說煉製強身健體的丹藥,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但不管信是不信,賣血的人仍是不少。


    觀天苑開價很高,況且失去少量的血液對人體並無太大影響。這些前來觀天苑賣血的人,有家境貧寒,需錢度日的,也有突遇急事,需一筆銀錢救急的,更有好逸惡勞的。


    觀天苑每日裏采血無數,滿足綠瞳僵屍綽綽有餘。


    唯樊少皇輕聲歎息:“你這是何苦,它今日得了人血,明日定又會生出其它欲望,到他日你不能再滿足的時候,又當如何?”


    巧兒仍是喂著樊少景喝藥,蓮子去心熬成湯,能抑製屍毒一段時間:“沒辦法的樊少皇道長,其實我很貪心,比受了濁氣影響的它更貪心。”她以絲巾擦拭樊少景嘴角,仍是將他放在法陣前,笑容溫婉如水,“我和它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刻都彌足珍貴。我很貪心地想把這種日子延長些,再延長些。可是我又無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便隻能如此治標不治本了。”


    那時候已是初夏,小草從沙石中擠出來,一片蔥鬱翠色。驕陽斜照,沙灘上反射著一片燦爛炫目的金光,碧海遼闊無垠,偶有海鳥低低地盤旋,留下幾行清脆的鳥鳴。巧兒將樊少景重新放在地上,神色寥落。


    樊少皇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絲憐憫,古戰神應龍,實在不是一個會輕易憐憫誰的神:“貢兮,大多時候我們都說人定勝天,或許有時候人確實可以勝天,但更多時候,人隻能認命。”


    每日都有新鮮的人血,綠瞳僵屍好受了些時日。閑暇時分它總是下到海裏,給巧兒摸各式各樣的貝殼,又或者馱著她去林子裏,找些她愛吃的山果。


    盛夏之夜,綠瞳僵屍在南邊的一處山坡上找著了一片荔枝樹,便馱了巧兒過去。巧兒極喜歡那嫩白的果肉,於是一個擁有遠古戰神血脈的僵屍始祖和觀天苑受無數善男信女敬仰的貢兮真人就偷偷地貓在林子裏偷吃荔枝。


    下山有看護果園的農夫搭了個小小的草棚,但二人的修為又豈是他能發現的。


    巧兒靠在綠瞳僵屍肩頭,綠瞳僵屍夜間目力比她好,何況作賊這事它一直擅長,當下就著稀薄的月光撿最紅、最大的荔枝,摘下來剝去殼,喂到巧兒嘴裏。


    巧兒來者不拒,直吃的滿臉都是粘乎乎的汁水。見她實在吃不下了,綠瞳僵屍毫不知羞地脫了自己黑色的法衣,將熟透的荔枝又摘了好些包好給巧兒抱著,馱了她去附近的池塘裏洗洗。


    對於這種明顯“吃不完兜著走”的習慣,巧兒勸說了許多次總也無什效果。好在她臉皮比綠瞳僵屍薄些,當下便在樹梢置了一綻銀子,又略施法術令其一遇日光便光芒大作,倘若主人家明日裏前來查看,定能發覺。


    盛夏之夜,下方的河塘掩映在繁茂的野草叢中,月色將銀輝灑落水麵,整個河塘便如同煙紗籠罩、粉麵含羞的美人,微瀾偶起,涼風徐來,消去一夏的酷暑。


    綠瞳僵屍在塘邊踩倒一片野草,又將周遭草木都拍打了一遍,就擔心有蛇鼠蟲蟻跳出來嚇著巧兒。


    巧兒在它踩好的凹坑裏蹲下身子,就著塘水洗臉,半晌又貪戀此處清涼,解了發帶,準備洗頭。綠瞳僵屍蹲在她身後拉著她的衣角,盡管她現在術法修為已經很高,綠瞳僵屍卻仍是不放心的,總覺得什麽都需要照應周全。它甚至老擔心她會掉進河塘裏。


    此時見巧兒要洗頭,它也上前緩緩掬了水淋到巧兒發間,又輕輕地揉著她的長發,巧兒便靠著它借力,任由它替自己洗頭。


    巧兒將懷中它法衣打成的包裹放進河塘裏,用水冰鎮,然後撿了一顆也剝皮喂它,它輕輕地自她指間含了去。


    山野荒無人煙,時下裏除去蟲鳴便再無其它聲響。隻有這一方河塘的水聲,清脆若珠玉濺落。


    巧兒甚至覺得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沒有樊少皇、沒有觀天苑,沒有女魃,更沒有什麽神鬼妖魔,它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僵屍,她還是那個單純無知的巧兒,一人一屍隻需一口棺材便能挨過黑夜白晝、春夏秋冬。


    初秋的某夜,巧兒做清蒸魚,臨走時千般叮囑綠瞳僵屍坐在台階的墊子上不許動,可待她端魚出來時綠瞳僵屍已經不知去向。


    她在沙灘上轉了一圈,發現紅衣僵屍與兩隻古洞僵屍也都不在,隻有紅瞳僵屍心不在焉地做課堂筆記。她默不作聲地回偏殿,以一件綠瞳僵屍穿過的衣服開壇作法,隱隱卻見得它的位置在以往冥王屠蘇居住的洞府。


    隻窺探得一瞬,綠瞳僵屍猛然抬頭望過來,顯然這微弱的術法波動已被它查覺。但巧兒撤法的動作也極快,它尚未出手她已然收了這窺探之術。


    她騎了鬼車出去找尋,到得洞口,天色已將亮,裏麵綠瞳僵屍和三隻魃早已離開。巧兒以符錄隱去身上的氣息,悄悄溜進洞裏。鬼車奉命在外等著,它日肓,怕白日裏巧兒出來它看不見,隻得縮在附近的一處山坳裏等候。


    巧兒進得這洞府,裏麵有許多骷髏士兵正在睡覺,想是黎明已至,白日裏它們行動不便之故。她挨間密室查探,越往裏走,妖物的修為越高,直走到山腹,裏麵所待的已然是萬年大妖了。


    所幸巧兒擅長奇巧之術,能隱匿自己形跡,不然一旦被察覺,她度量了自身修為,要在一眾大妖的圍劫下逃出這洞府怕是萬萬不能。


    她大著膽子往裏走,最裏麵的石室裏卻是一隻金絲楠木棺材,她直覺這應該是綠瞳僵屍在這裏的住處,卻完全感覺不到它的氣息,驚疑不定間她輕推那沉重棺蓋,裏麵紫色的魔瞳瞬間睜開,巧兒大吃一驚。


    她反射性地貼了一張驅魔符,轉身就跑。裏麵卻是一隻魔靈胎,據傳魔靈胎通著魔界,乃是天地造化之物,其修為雖不能與女魃這樣的上古戰神相提並論,但如今神界還是頗為忌憚。


    那魔靈胎亦是全無防備,它本睡得正香,哪想到突然有人闖進來。巧兒看見它嚇了一跳,它乍見巧兒又何嚐不是嚇了一大跳。巧兒那張驅魔符確是阻了它一陣,但它反應過來便立時追了上去。


    如今的巧兒已進步太多,臨危而不亂,她邊跑邊在經過的洞口貼符,一路阻礙著後麵魔靈胎的追趕。但是到一個三岔洞口時,她將最後一張驅魔符貼在左邊的洞口,自己卻往右邊洞口跑了。那魔靈台法力高強,智力卻實在比不得她。追至此處時它毫不猶豫地便破了符,往左邊洞口追趕巧兒去了。


    巧兒出得山洞,從山坳裏叫醒正在打盹的鬼車,也不告訴它出了什麽事,騎著它以它沒了腦袋的脖子作方向操作杆,飛回觀天苑去了。


    次日,天界有神將下來查探綠瞳僵屍的病況,見綠瞳僵屍仍是瘋瘋顛顛的模樣也不深究細看,重又上天界如實報與天帝。


    綠瞳僵屍開始不常呆在觀天苑,它時常離開的理由是使得觀天苑附近的靈氣能有時間恢複,便不影響降雨。除此之外它從不告訴巧兒它在做些什麽,巧兒也不問。


    她依舊很快樂,時而自創些小法術。比如觀天苑的茅房,你從遠處看是茅房,近處看也是茅房,甚至你走進去也仍是茅房,但是一脫了褲子蹲下你就會發現自己在小鎮東或者北的大街上。初時搖光、天權、開陽三隻學道術並不認真,巧兒便創了這法術鍛煉其看破之念力。


    後來她又創了匿行術,須臾之間便可斂去一切氣息。大凡妖物識別其它生物,大多記其氣息,不止是味道,包括精氣神乃至呼吸的頻率。此匿行術一出,整個人便如同換了一個人,完全足以擾亂妖物的視覺、記憶,是個反跟蹤的好法子。


    到後來更創了水鏡,來人可以從水鏡中窺見心中所念之人的行蹤動向。對於搖光來說,水鏡的誕生徹底激起了他學習道術的決心,此偷窺、監視的佳品在那個交通不便、信息不暢的時代,絕對可以賣出個好價錢。


    果然此物一出,立刻被搶購一空,當然許多奸情由此曝光、夫妻反目成仇的事觀天苑是不管的。


    世人總渴望知道真相,但真相這東西,往往不夠美好。


    綠瞳僵屍手下的黑暗種族越來越多,山腹已經不能完全斂藏它們的氣息。它便想著開辟一塊天外天,天外天不在三界之中,傳言某菩薩曾經開辟過一塊,曆時近萬年,耗自身修為無數。


    它對巧兒隻字不提,巧兒也不問它——她想知道什麽事,直接問紅瞳僵屍豈不是省力很多?


    果然紅瞳僵屍是個藏不住話的,當下便說了老二的計劃。巧兒也知道天外天的傳說,這是一個幻想之境,憑借著天地靈氣、法力而存在。短時間要想創造天外天,談何容易。


    她皺眉思考,紅瞳僵屍倒是知無不言,在沙灘上寫著老大準備捕一些萬年大妖。一個遠古戰神,四隻魃,要戰勝一隻萬年大妖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巧兒給了紅瞳僵屍兩袋香料,將它哄回去繼續上課,紅瞳僵屍不疑有它,興高采烈地去了。巧兒自己去了觀天苑藏書閣翻找萬年大妖的資料。


    樊少皇命觀天苑殺妖擷魂的時候巧兒也曾捉過妖,但那時候和綠瞳僵屍在一起,且對付的妖都不是很大隻,難度自然也小。她查了好些個資料,終於還是去找樊少皇。法陣裏樊少皇試圖遠遠地替樊少景驅毒,但他以魂魄之形被困陣中,實在愛莫能助。


    見到巧兒他卻是有了主意,果然巧兒一開口問他收妖的事他便開了口:“我現在被困在這裏動也不能動,收妖肯定是幫不上你。不過你若能將我師兄的屍毒驅除,他肯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巧兒想著有道理,但又覺得挺不值的——她還想著用樊少景道長逼樊少皇說出淨化濁氣的方子呢。樊少皇怎會不知她心意:“淨化濁氣的方子我真沒有,就算是我師兄也變成了僵屍,沒有就是沒有。你迫我也無用。”


    巧兒與他對視了片刻,終於命兩隻螃蟹精過來將樊少景道長抬回了觀天苑內室。樊少皇遠遠望著她的背影,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綠瞳僵屍十數天沒有回觀天苑,巧兒知道它忙著捕妖。它是個想到就做的僵屍,對許多事都極為認真。她時常以水鏡探測它,頭幾次它都甚為警覺,狐疑地朝這邊看,卻隻是一直不破她的法。到現在似乎也習慣了,連看也不看了。


    樊少景的屍毒要驅除很容易,巧兒找了紅瞳僵屍過來,吸斂屍毒是僵屍的本能,紅瞳僵屍很快便將樊少景所中之毒吸食了大半,剩下的巧兒為其調養兩天就完全無礙了。


    樊少景醒來的時候尚有些迷惑,待知道巧兒這個奪舍的方子他卻失笑:“你不拜少皇為師,當真是可惜了。”


    巧兒對他是有虧欠的,從開始到現在,樊少景與她雖無什交情,但他一直不曾想要害她。卻總遭人算計,儼然炮灰狀。他是個好人,好人總是吃虧些。


    她正喂著他喝藥,冷不防綠瞳僵屍大光其火地衝了進來,巧兒愕然,許久以後才知道——綠瞳僵屍也弄了麵水鏡,閑暇無事時也偷窺著她……


    幾日之後,巧兒新創了個水鏡(破解版),隨身攜帶可防止被水鏡偷窺,價格是水鏡的一倍,卻比水鏡還賣得好……


    那以後她就學得非常聰明,觀天苑先熱銷了美人顏,塗之於麵則可令女子貌美若仙,惹得無數女子爭想搶購之後,又推出了真人眼,戴上可看出美人顏下女子的本來麵目,價格仍是美人顏的一倍,卻惹得諸男子爭相搶購……


    有段時間樊少景都留在觀天苑同巧兒一並捕妖,他承諾捉三隻殺孽極重的萬年大妖以報巧兒為他療毒的恩情。如今巧兒的修為比樊少景高得多,但缺乏實戰經驗,偏生實戰經驗這東西樊少景是不缺的。二者在一起也算是互補。


    而綠瞳僵屍每每回來對樊少景就沒有什麽好臉色了,隻差沒有在他臉上刻上倆字——奸夫!


    這日,巧兒將捕得的妖魂交給綠瞳僵屍,綠瞳僵屍卻是將妖物的妖力全部吸收,將其法力中的神識抹去之後,也不顧巧兒願不願意,一並轉還給她。


    巧兒很擔憂:“那些神識留在你元神裏,不會有事嗎?”


    它摸摸巧兒的頭發,對此並不擔心的模樣:“我體內濁欲已融入血脈,又豈會在乎這點微末殘識?”


    巧兒的仙緣越積越多,綠瞳僵屍很滿意,它不時回觀天苑也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將身上吸斂的妖法淨化後轉給巧兒。巧兒的修為一日千裏,與它的距離卻漸漸遠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與它再無其他話,綠瞳僵屍也再無暇帶她出去玩。更多的時候它在鼓搗它的天外天,與它收攏的一應妖魔在一起。小木屋裏的棺材裏,巧兒依舊不習慣一個人獨眠,但綠瞳僵屍極少回來。


    巧兒時常以水鏡偷窺它,它的臉頰仍舊光潔如玉,眸中碧色瑩潔如初,隻是那笑容、那眼神,沒由來地讓她覺得陌生。


    對於綠瞳僵屍,她總是敏感很多,她想或許它是有意地在與她疏遠。日子一慣疏淡,卻無端地有種回味悠長,就好像……好像一首曲子到了結尾,美則美矣,留下的不過餘味。


    殺完三隻大妖,樊少景便回了翠微山,臨走時巧兒親自相送,他終歸比樊少皇厚道些,送至山下,巧兒欲轉身返回時他喚住她:“濁氣的入侵會令它神智漸喪,如若某一天……它不再記得你了,也定然不是因為它不愛你。”


    巧兒依舊麵帶微笑:“貢兮明白,謝謝道長好意提醒。”


    樊少景歎了口氣:“貢兮,勸它去妖魔道吧,欲無止境,總有連它自己也無法滿足自己的一天。與其……與其瘋魔,不如……”


    巧兒仰起頭,眸中笑意不減,問得卻極為認真:“妖魔道是個什麽地方?”


    樊少景微滯了一下,終是實話實說:“是神界流放墮神的荒蠻之地,因靈氣潰乏,內中墮神相食,以他人血肉補充自己的靈氣。”


    巧兒沒有讓他再說下去:“樊少景道長,它數千年清修,好不容易能有今日成就。巧兒不能幫它已是撼事,又怎麽能成為它的負累?少景道長,巧兒一生不識人恩,至現今連父母模樣都已記不清。也許這樣說很自私,但是這三界於我而言,不比它珍貴。”


    樊少景始知多說無益,拱手辭別而去。


    綠瞳僵屍變了,所有的僵屍蝦蟹都看出來了。它不再與巧兒同宿,即使偶爾回觀天苑也是來去匆忙。如非必要,它甚至不與巧兒照麵。


    巧兒並不纏它,她照舊忙著累積仙緣,偶爾也做些吃的存在廚房,它回來時也會進去看看,願吃就吃些。浮生如潮,而這一人一屍如海上孤舟般,漸被海風吹散,越來越遠。


    巧兒經常去找樊少景,她偶爾也喝點酒,樊少景覺得如此甚好,二人可以共飲一番。


    這日,陳家村夜透靈光,似有寶物出土。樊少皇對這個敏感很多,立時便預測:“有可能是水珠。”


    巧兒哧笑:“水珠有什麽可寶貝的?”


    樊少皇便以“這個白癡”的眼神看她:“水珠是一種可吸引泉水的寶珠,埋地一顆,其泉可供數千人飲。”


    巧兒便有了些興趣:“這倒是個對付幹旱的好物。”


    可是待她騎著鬼車趕到的時候,陳家村前來奪寶之人已經到了好幾撥。所幸她也不急,一路行至寶光四溢處,卻見目的地是間四合院,在門外她已經嗅到血腥氣,當下便沉了臉。


    鬼車喜食腐屍,對此類味道更是靈敏得多:“八個人,都剛死。”


    宅門未合,巧兒抽了斷影劍,進去時卻見屋內八口人好好地呆著,一婆子正忙著上菜,女主人是個麵容和善的中年婦人,見著她來卻是笑道:“姑娘可是來找人?”


    巧兒有些吃不準,她現下自信很多,這屋子裏肯定有血腥氣。但這八個人明明好端端地正準備吃晚飯。她斂了眉,半晌方溫言答道:“路經此地,見此處風水極佳,一時貪看誤入貴宅,還請夫人不要見怪。”


    那婦人卻也是極為熱情的:“來者是客,道長必還未用晚飯,不如一道吃些吧?”


    巧兒心中狐疑,索性便入了宅內。鬼車縮成肥鵝大小站在門外,用的乃傳聲入密之法:“老大,我給你望風啊!”


    巧兒隻回了它一個字:“呸!”


    晚飯竟然十分豐盛,這戶人家也真好客,巧兒被讓至上座,儼然以貴賓之禮相待。巧兒與那婦人小聲談笑,趁那婦人挾菜時她一手握了映世寶鏡,隻微微一照,便見鏡中雲髻高挽的婦人變成了一個狼頭。


    她心中已然知曉,麵上卻不露聲色——這群妖的幻術需要出動映世鏡方能看破,足見其修為不低。此時翻臉,指不定能不能討得好。


    正思量間門外又有客到,巧兒心知肚明,肯定是見到光芒前來探寶者。婦人仍是迎了出去,巧兒趁混亂間再照了照桌上的烤鴨,卻是一新鮮人頭,上麵血跡未凝,雙目猶睜,十分猙獰。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身陷險境,身邊沒有綠瞳僵屍,沒有郝家道長,甚至連個問詢的人也沒有。菜她自然是不吃的,仍是與身邊的婆子談些閑話。


    半晌以如廁為由離席,那婆子自然不能放她獨去,便以其不識路為由與她同去。正說話間,外麵的客人也進來了,卻是幾位修道之士,他們明顯不待見女修道者,見到巧兒也隻是點點頭,徑自入了屋裏。


    巧兒與那婆子一路前往茅房,路上那婆子幾次欲動手,都被巧兒偶爾轉頭的談話而打亂。直行到離主屋遠了些,巧兒方緩緩回首,月色中眸光清冷,唇角緊抿,竟自透了幾分肅殺。


    那婆子見狀也不再掩飾,外麵的人皮漸漸撐裂,露出豹身,眸中凶光畢現,話卻說得自滿:“小丫頭膚白肉嫩,味道必定不錯。”


    巧兒抽了背後的斷念劍,廣袖一揮,周圍環境已變。月冷風涼,周圍已由剛才的四合院變作了海濱荒野。銀浪拍打著沙灘,濃稠的夜色將遠山、海洋俱都染成黛色。


    那妖怪心中亦有些暗驚,但很快便冷哼:“些許障眼術,就想留得性命麽?”


    巧兒亦不與他多說,此處與那陣家村已有數裏之遙,打鬥的動靜再難傳入其它七怪耳中了。對付一隻,總比對付八隻容易許多。


    巧兒與那豹子交手,先時尚有些手忙腳亂,畢竟此時算是初次應敵,心中發虛。再加之對手實力也不低。但過了幾招她便得心應手起來,什麽時候布陣、什麽時候用什麽符,俱都能思謀周全。那豹妖先前尚能對付,不多時便覺得不妙——她的法力似乎無窮無盡,完全不會消耗。


    它心中亦多有狐疑,先前隻當她一個女娃,年紀輕,周身亦沒有半點妖邪之氣,能有多大能耐?此番方覺錯得離譜。


    巧兒恨它們害死陳家村一家八口,下手也毫不留情,不多時此妖已現數道傷口。見它有意呼救,她心下一狠,斷影劍自它額間劈入,一個豹頭瞬時變作了左右半個。


    血順著斷影劍染了她一手,溫熱粘稠。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殺妖,她仔細地將劍拭淨,再上前取了那妖怪的內丹,地上的豹妖已變成一具豹屍。


    巧兒手中的斷影劍似也受這鮮血所感,瞬間寒芒爆漲,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殺妖,手上血腥觸目驚心,她許久才抿了唇,念及陳家村的一家八口,緩緩地在它的皮毛上拭淨了手上血跡。


    再轉到陣家村時,巧兒已化作了那豹妖的模樣,她以匿行術斂去了自身氣息,一進門就發現其它幾個大妖已經打上了。一隻獾子已經伏屍地上,一行探寶者與六妖交手,一時戰得難解難分。


    她一出現,六妖俱都是一喜,狼妖已經喚她:“七弟,快去取寶珠。”


    巧兒模糊地應一聲,經過它身邊時冷不防一劍直刺它胸膛,她有意偷襲,那狼妖卻未提防,此斷影劍又是道門至室,狼妖隻嚎了一聲,瞬間丟了性命。


    五妖皆怔,半晌全部向她圍了過來。


    正打鬥間,翠微山樊少景也帶人到了此處,八妖損了三妖,剩餘五妖都赤了眼要找巧兒報仇,仍是死戰不退。樊少景擋去二妖,巧兒對付三妖實有難度,她法力不弱,隻是應變尚不夠速捷。危險時候她以犼之本名為符,向綠瞳僵屍借法。


    幾乎片刻,綠瞳僵屍便至此處。正在打鬥中的六妖卻停下了攻勢,良久方伏身半跪:“王。”


    綠瞳僵屍先是去看巧兒,見她無恙方垂眸打量六妖:“怎麽回事?”


    那邊牛怪已憤然開口:“王,此術士連害我四弟、五弟性命,我們要為自家兄弟報仇。”


    巧兒抬頭,正對上犼橫來的目光,它眸中並無怒意,如窗外這涼膩柔和的月光,卻讓巧兒無端地陌生:“此事就此揭過,休得再提。觀天苑貢兮真人乃本王……同修,日後天外天不得與觀天苑為敵。”


    巧兒細細地打量它,它站在窗口,月光斜過它的側臉,周圍淡淡的神光縈繞,火焰般的光點環著他時散時聚,柔軟輕盈的法衣偶爾被夜風撩起,風華綣繾。


    良久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此事不能揭過。”


    所有人都望向她,她的聲音極清脆:“這一家八口,八條人命,你們兄弟八人,正好抵償。”


    便是身後樊少景都輕扯了她的袖口,她卻固執地望著綠瞳僵屍:“它們的性命是性命,難道這一家八口就應該白死麽?”


    “巧兒。”它幽幽地喚她,她卻不為所動:“何事,同修?”


    同修二字咬得極重,綠瞳僵屍歎了口氣,冷不防回身,巧兒沒有看清它手中是何神兵利器,但剩餘六妖傾刻間化作劫灰。周圍眾人見狀不妙,哪裏還敢奪寶,紛紛腳底抹油溜了。綠瞳僵屍緩緩伸手過來:“你不聽話了。”


    巧兒任由它牽著來到這四合院的廚房,房中八具屍首俱都被剝了皮,肢體不全,零碎地丟在地上。綠瞳僵屍踏進房門,冷不防回身橫抱了巧兒。巧兒攬著它的脖子,但見它碧色眼眸中映出自己的輪廓,竟然覺得淒惶。


    它似乎察覺到她的情緒,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們去摘星星。”


    廚房裏一口水缸前,綠瞳僵屍站了許久,巧兒終於把目光從它臉上移到缸中。此缸足有兩人高,缸中如墜繁星,無數圓圓的光珠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那場景太美,仿佛伸手一撈,漫天繁星都能摘至手中。綠瞳僵屍將巧兒放到石製的缸沿,握了她的手去撈水中寶珠,那寶珠如水一般的溫柔,輕輕觸碰著她的手,偶爾輕吻一下又調皮地跑開。七色的光彩在缸中清水裏拖拽出長長的光尾,炫目無比。


    巧兒下意識便想將它們捉住,撈了半天手中仍是清水,並不見這些精靈般的水珠。綠瞳僵屍自懷裏掏了個檀木盒子,緩緩伸手握住她的手:“水珠不能這樣撈……”它的聲音極輕,柔柔地撫在耳際,巧兒覺得有些麻癢,一時忘記了身邊零碎的屍身與滿地血腥。


    綠瞳僵屍也不知道施了什麽法術,那些五彩斑斕的美麗寶珠全部都聚了過來,光華更盛,如同一輪在水中升起的新月。它的手修長而幹淨,身子俯得太低,一縷銀發帶著月的清輝散落在缸中清水裏,柔和的光芒映照著它的臉,水麵也隱隱現出它的側影,臨水掬月,風華絕代。


    見巧兒傻傻地看它,它唇角現了絲笑意,攤開她的手心,將那些五光十色的水珠緩緩放進她的掌心裏,眸中的溫柔似水將溢:“像不像星星?取水珠呢,要先用凝冰訣,將它們凝結為冰與水隔開,便好取了。”


    它輕握著她的手,一顆一顆地玩水中摘星,巧兒根本沒有聽見它說什麽,她隻看見手中的繁星、嗅見它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氣。


    “噓……別說話。”她唇角笑意越來越深,“別說話……”


    它將缸中水珠撈出來裝上,那細碎的寶珠竟然也裝了滿滿一盒。它將盒子遞給巧兒:“本來就是送你的,既然你來了,就帶回去吧。可以串簾子,但是別沾土,沾土就成水了。”


    巧兒接了那盒寶珠,有些惆悵,像一場美夢醒來,一切虛幻:“你不同我回去嗎?”


    綠瞳僵屍將她抱出了滿地血腥的廚房:“鬼車在外麵等你。”


    它大步離開,再不停留。巧兒強忍了許久,終於沒有喚它。


    鬼車被巧兒揪進來刨坑時滿臉不樂意:“老大,剛才老二在你為什麽不讓它刨,它刨坑肯定比我快。”


    巧兒拿著從院子裏找來的鋤頭,額角也是香汗淋漓:“讓你刨你就刨,哪來那麽多廢話。如果用術法刨坑,哪顯得出誠意。”


    鬼車聞言更不樂意了:“我本來就沒有什麽誠意,吃了他們還可以裹我之腹,埋了他們我有什麽?”


    話落,見巧兒瞪它,且目光十分不悅,它趕忙又道:“咳咳,當然啦,其實有時候我鬼車也還是有那麽一點誠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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