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臨出了房門,在春暉堂的花園裏轉了一圈,見莊少衾真的在研究那幾枚蛇卵。


    冬日的太陽極少露麵,天空中陰沉沉的,似將下雪的前兆。幾枚蛇卵似乎比剛剛拾來時大了許多。淳於臨站在旁邊看了一陣,莊少衾冷不防說話:“你們海皇那雙腳長得真好。”


    淳於臨微怔,隨即轉身而走,丟下一個形容詞:“下流!”


    莊少衾不以為意,能作國師的人,臉皮都不薄。


    出了園子往東,是一處假山,山畔有一處馬場,劉閣老雖是個文官,卻也是個好馬之人。淳於臨站在馬場旁邊吹了陣風,也漸漸消了怒意。他轉身向廚房走去,炒米餅是個耗時間的活,需要提前做方好。


    彼時正是廚子們忙著做午飯的時候,淳於臨並不願同他們共擠一處。他正皺眉頭,外麵一個小丫頭衝他招手:“大祭司,小姐讓我領您去望歸苑的小廚房。”


    淳於臨略微猶豫,又看看裏麵油煙滿身的廚子,隻得轉身隨小丫頭去了望歸苑。


    望歸苑的小廚房是劉府小姐、夫人們練習廚藝的地方,房中寬敞明亮,廚具齊備。大廚房與之是完全沒有可比性的。


    淳於臨走進房中時,劉沁芳已經等在其中了。見到淳於臨,她眼中似乎燃燒著一團火焰,那目光明亮而熱切:“海皇中午要吃什麽?”


    淳於臨走近灶台,先將佐料、廚具的位置俱都打量了一遍,方緩緩道:“謝謝,我來吧。”


    劉沁芳紅了臉:“君子遠庖廚,還是我來吧。”


    丫頭搬來一把虎皮椅子,劉沁芳在灶台前忙碌,淳於臨搭不上手,隻得坐在椅子上。劉沁芳心情雀躍得如同一陣清風:“你喜歡吃什麽?”


    淳於臨微怔,隨後淡笑:“我無所謂,她吃什麽我就吃什麽。”


    劉沁芳像隻小喜雀:“怎麽能無所謂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口味。你吃辣嗎?還是喜歡甜食?”


    淳於臨搖頭:“都行。”


    劉沁芳便撿了隻螃蟹,冬天的蟹已經很少了,何況是在淩霞這個小鎮:“我給你做個蟹黃粥吧,你肯定喜歡。”


    她臉上仿佛凝結著一層歡樂的光輝,淳於臨隻得點頭:“多謝。”


    河蚌是被清玄吵醒的,容塵子等人發現了三眼蛇的蹤跡。河蚌還在慢條斯理地穿衣服,清玄忍不住了:“陛下您能不能快點,等您梳妝打扮一番前往,別說三眼蛇了,隻怕都過年了。”


    河蚌橫眉怒目:“你師父還欠我五十一兩肉呢!!”


    清玄立刻緊緊閉上嘴巴,什麽也不敢再說了。


    時間太緊,她沒來得及叫上淳於臨,隨清玄匆匆趕往三眼蛇躲避的山洞。


    那地方靠近深海,倒是沒見到冒充劉沁芳那條蛇,隻看見四個淩霞鎮的村民,其中還有一個小孩。河蚌探頭探腦:“這幾個是蛇嗎?”


    行止真人十分肯定:“一路有三眼蛇遊到這裏的痕跡,這幾個人肯定是三眼蛇無疑。”


    大河蚌看容塵子,容塵子也點頭:“貧道方才與行止真人殺了一條,是蛇。”


    大河蚌便放了心,她大大咧咧地一挽袖子,又一點人頭數:“五個!”話落,她又瞄了一眼容塵子。容塵子幹咳一聲:“專心做事。”


    行止真人帶著門徒將四個村民一個小孩通通趕出山洞,三眼蛇皮特別堅韌,一般刀劍難傷其分毫,他與容塵子聯手,到河蚌吃過早餐都睡了一覺才斬斷其中一條。


    迫不得已便隻有再找這河蚌。


    大河蚌站在一個小土坡上,冬日裏草木荒敗,背景淒涼。地上白霜未融,霜風揚起她的衣袂,風華馥鬱,九天仙女也不過如此了。容塵子目光滑過,不敢作片刻停留。


    五個人剛剛一出山洞,河蚌素手微抬,一圈水紋圈住了五個人,如同一座冰牆,幾個人在其中跌跌撞撞,卻難以衝破。


    五支冰錐閃爍著神兵利器般的寒光現在空中,每一支裏麵都種了一顆粉珍珠。冰牆中四人在前,小孩躲在一個婦人身後,目光驚恐。


    當冰錐如箭離弦,幾個村民俱都張大嘴巴,噴出毒液。河蚌麵色微變,眾人隻覺眼前一片水色一掠而過,眼前殘影尚在,她已然衝入冰牆之中。


    耳邊一聲細響,冰錐炸裂開來,血肉噴了河蚌一頭一臉。容塵子同行止真人俱都不知發生了何事,幾個人衝到她麵前,隻見她右手扣住的一支冰錐已經炸裂開來,她整個右手全是鮮血,血中隱隱可見破碎的殘冰和珍珠碎粒。


    在她麵前,是一個麻衣小孩驚恐的臉。


    “怎麽了?”行止真人也不知發生何事,河蚌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她施了護身術,又在冰錐未裂的時候先將其捏碎,是以冰錐雖然炸裂,但她右手傷勢不重。她掏出鮫綃裹住右手,語氣淡然:“他不是蛇,問清住處,送他回去吧。”


    行止真人不懂:“你如何知道?”


    河蚌疼得呲牙咧嘴:“因為所有的蛇在冰錐靠近時都有應對,要麽躲避,要麽噴出毒夜,隻有他不知道怎麽辦,傻傻地站在這裏當靶子。”


    行止真人沉吟:“也許他比較狡猾?”


    河蚌瞟了他一眼:“他哪有真人您狡猾?”


    行止真人麵色一變,再看她,她卻又仿佛並無所指,隻低頭看自己右手的傷處。


    容塵子將那個嚇呆了的麻衣小孩帶出了冰牆,其聲沉鬱:“它為何要讓我們殺掉這個小孩?”


    河蚌打開鮫綃,右手的血已經止住了。隻是她肌膚太過白暫,便顯得傷口更加猙獰:“因為小孩的罪孽最輕,在天道之中,無端殺害正神可能會引來天罰。妄傷無罪之人也是極重的罪孽。”她瞟了容塵子一眼,冷哼,“何況如果這個小孩就這麽死了,這裏一定有人會非常愧疚,它便又有了可趁之機。”


    容塵子什麽話也沒說,倒是清玄驚疑不定:“她實在不像這樣的人。”


    清素也頗為懷疑:“莫非她也被三眼蛇假冒了?”


    二人議論無果,大河蚌卻已經水遁離開了。容塵子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麽。


    大河蚌一回到劉府就四處尋淳於臨,一路問遍了仆人也沒人瞧見。她一路尋至春暉堂的假山。假山有個石洞,外種長青藤,是個避風的所在。


    “你最近修為一日千裏,進展確實迅速。先前我倒沒看出來,你在仙術這方麵,頗有靈氣。”


    “這也虧了師父教導有方呀,再者,我也想早日殺掉三眼蛇,為我姨娘報仇。”“嗯。但是各類功法都講究循循漸進,你也不要太過急躁了。”


    “師父,我把那招春外飛花再練一遍吧?”


    “你呀,總是這麽心急……”


    大河蚌沒有再聽下去,她轉身離開假山,去看廚房有什麽吃的。


    廚子們其實給她留了菜,還有好些點心。但是她手疼,轉了一圈也沒胃口,徑自回自己房裏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淳於臨從外麵進來,端了些點心,自然有她喜歡的炒米餅:“起來吃點東西吧?”


    他語聲溫柔如常,河蚌翻了個身:“不吃。”


    淳於臨將她強拉起來,他本就是個心細如發的人,立刻就發現她右手的傷勢:“你的手……”他緊皺了眉頭,“容塵子和行止怎麽搞的!受傷了也不給上藥!!”


    他找了生肌續骨膏,細心地為她塗抹:“疼不疼?”


    河蚌立刻就眼淚汪汪:“疼!”


    淳於臨歎了口氣,將點心端到榻前,在床頭的矮櫃上擱好,又抽出她懷裏的鮫綃。鮫綃上沾了不少血,他得幫她洗好。


    剛剛出門,就見劉沁芳守在門外,她接過他手上血跡斑駁的鮫綃,溫馴賢良如同一個小妻子:“我去洗吧,這些事不是男人應該做的。”


    她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已經響起:“不要讓別人碰我的東西,你要不願意洗,有的是人樂意!”


    淳於臨趕緊從劉沁芳手裏接過那段鮫綃:“我自己去。”


    河蚌站在門口,她眯著眼睛,又嬌又橫:“不用,我不要了!”


    淳於臨微微歎氣:“嗯。”


    河蚌回房繼續睡了,劉沁芳站在原地,再抬頭時她已收起眼中的淚花,含淚帶笑:“對不起。”


    淳於臨將那鮫綃卷在懷中,低聲安撫:“無事,她早就想換掉這根鮫綃,與你無關。不必往心裏去。”


    劉沁芳咬著唇,許久才點頭。淳於臨轉身出了劉府,他得回一趟海裏,去找鮫人看看上次訂的那條鮫綃好了沒有。


    鮫綃止血有奇效,質地又柔韌絲滑,最適合河蚌。


    夜間,淳於臨替河蚌取回了一條新的鮫綃,她右手疼得厲害,脾氣也很糟。淳於臨小心翼翼,做了好多她愛吃的糕點,又講了些奇聞趣事給她聽,好不容易才將她哄睡。


    他剛出得房門,就見劉沁芳立在門口的台階下,她的發間隱約可見露珠,不知已在這裏站了多久。淳於臨微怔,怕驚醒河蚌,領著她行出十餘丈遠,方問:“有事?”


    劉沁芳從懷裏掏出一個香囊,低著頭不敢看他:“這個……送給你。”


    淳於臨心中微動,最終緩緩接過來,這香囊做工極為精細,針腳密實,繡樣美觀,內中不知添置了何種香料,每一次嗅來,香氣都不相同,時而濃鬱,時而清新,令人神思清明。淳於臨收到少女的禮物不多,他常年跟在河蚌身邊,最多也就是從東海買海產的時候龍王送他幾個海龜、霸王蟹之類。


    他的日月輪倒是河蚌尋的材料,但這貨又豈是個會送禮物的,她就指著那兩塊黑鐵般的寒精,大大咧咧地道:“拿去,打成兵器。”


    = =


    此時淳於臨手握著香囊,多少有些感動:“謝謝。”


    劉沁芳抬起頭,臉頰燃起兩朵火燒雲:“海皇陛下要睡很久吧?”


    淳於臨點頭:“一般要睡五個時辰,今天估計會短些,三四個時辰吧,她一受傷就睡不好。”


    女為悅己者容,劉沁芳如同一朵春日的牡丹傲然綻放,眼中風情嬌豔欲滴:“你……要到我房裏坐一會兒嗎?”


    淳於臨微怔,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不該去,可是男人在一個深愛自己的女孩麵前,總是心軟一些。何況他食髓知味,初嚐少女滋味的男人也總是沒有幾分抵抗力。見他沉默不語,劉沁芳麵上紅霞更盛,似乎著急解釋:“我煮了些參湯,天冷,你又剛從海族回來,可以暖暖身子。”


    淳於臨垂下眼瞼,許久才道:“也好。”


    劉沁芳眼中的甜蜜似乎盈滿將溢。


    河蚌醒來時不過三更,沒有看到淳於臨。方才睡覺時不小心壓著受傷的那隻手,疼得厲害。她推門出來,風霜滿地。沒有下雪,卻比下雪更冷的天氣,她信步前行,沿著裝飾花架走廊直走。花架上裝點著顏色各異的綢花,雖然豔麗,卻毫無生氣。


    走廊盡頭就是女眷居住的園子,一扇院門攔不住她,她卻站在門前再不願走了:“淳於臨!”


    她直接就站在院子門口喊。


    淳於臨同劉小姐正值緊要關頭,聞聲卻是微怔,隨即他驟然抽身:“她在叫我。”


    院門離劉沁芳的繡樓其實還有一段路,劉沁芳什麽也沒聽見,但淳於臨卻聽得清楚。他迅速整飭衣裳,劉沁芳還有些茫然:“誰?”


    這個字還沒說完,她就想到是誰。除了那個河蚌精,誰還可以把這時候的他從自己床上叫走?


    淳於臨走得匆忙,那根河蚌不要的鮫綃還擱在劉沁芳榻上。劉沁芳撿起來,鮫綃已經洗得幹幹淨淨,其質柔韌,光澤耀目。她握著這鮫綃追出去,見淳於臨已經急步趕到大院門口。


    見到河蚌,他語聲中掩不住的心痛:“天冷,不是給你備了狐裘嗎,怎麽這樣就出門?”他上前擁住河蚌,用手掌溫暖她的臉頰,那動作流暢得仿佛睡醒睜眼一樣。


    河蚌眼裏轉動著眼淚花花:“手疼,嗚嗚,好疼。”


    淳於臨將她擁在懷裏,解了自己的外套為她禦寒,隨即才去看她的手。他的聲音又寵溺又溫柔:“是壓到傷口了。沒事,沒有流血,回房我們重新上藥。”


    他攬著河蚌正欲回房,突然院門前劉沁芳含羞上前,她衣裳不整,麵頰桃花盛開,眼中春潮未息,一副魚水之歡未竭的嬌豔模樣:“祭司,”她舉起手中鮫綃,聲音低若蚊吟,“你的東西落在我那兒了。”


    淳於臨微怔,不覺偷眼看了看河蚌,隨手他接過劉沁芳手裏的鮫綃,淡淡道:“謝謝。”


    他牽著河蚌往回走,河蚌又豈是個願意走路的?最後淳於臨隻得打橫抱起她,他的聲音低若呢喃:“餓不餓,上完藥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劉沁芳手中一條羅帕絞在一起,勒得指間變色。是的,初時她覺得隻要能和淳於臨在一起,哪怕隻有一次也此生無撼。可是人的欲望總是隨時隨地在變。


    那隻河蚌隻有一張漂亮的麵孔,她什麽也不做,隻會索取,她憑什麽能得到淳於臨這樣無微不至的寵愛?憑什麽讓淳於臨在這種時候毫不猶豫地拋下自己,隻為她一聲呼喚?


    她甚至想那個河蚌一定是知道淳於臨正和自己歡好,特意趕在這個時刻來的吧?第一次來劉府的時候,她還和那個容塵子恩恩愛愛、糾纏不清。她憑什麽阻止淳於臨同自己來往?這個世界不公平,真不公平。


    她再去找了那條三眼蛇,三眼蛇仍舊仰泳,笑得十分歡暢:“我知道你一定會來。人性真奇怪,哈哈哈哈。”


    劉沁芳咬著唇:“我隻想知道,怎麽樣能讓他也愛上我。”


    三眼蛇在水中打滾兒:“他愛那個河蚌精,其次是你。如果河蚌精沒了,他豈不就隻愛你了?何況那個蚌精身上有一件至寶,不然你以為憑她一個妖怪,道宗之人豈會容她指手劃腳?”


    劉沁芳怒目而視:“可是以那個河蚌精的道行,我又豈能奈她何?”


    三眼蛇似乎胸有成竹:“這個不需要你操心。”


    晨間,淳於臨起得早。河蚌每天要刷次殼,不然身上就癢。他用木盆打了一盆水,在房門口遇到劉沁芳。她今日穿了件白色繡寒梅的夾襖,下著火紅襦裙,清新中透著幾分火熱,映得淳於臨的眸子也染了些豔色。


    二人對視片刻,房門突然打開,大河蚌從裏麵探出頭來。她今天仍是水色衣裳,隻是頭上用最細嫩的梅花枝條鬆鬆綰就了一個頭環,寒梅仿佛就盛開在她的發間,清香四溢、嫵媚難言。


    劉沁芳隻看了她一眼便忍不住去看淳於臨,淳於臨看她的目光像在看一個神祗。倒是河蚌先打破平靜:“淳於臨。”她的聲音脆得像炸得金黃的薯條,白嫩的雙臂水蛇一樣纏上了淳於臨的脖子,“人家早飯想吃蘿卜丸子。”


    淳於臨微微斂眉,隻衝劉沁芳點點頭便將她往房裏帶,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如若春風撫柳:“蘿卜丸子我沒做過,早上我們先吃驢肉火燒配羊雜湯。蘿卜泄氣,冬天少吃。”河蚌依在他懷裏,不知道說了什麽,淳於臨又低聲安撫:“那讓我先看看菜譜,晚上再做。”


    河蚌還在考慮,淳於臨將水兌得稍熱些:“來,先刷殼。”


    河蚌喜歡刷殼,便暫時放過了蘿卜丸子,翻個身變成隻灰黑色的大河蚌,淳於臨挽起衣袖,用柔軟的汗巾輕輕擦洗她的外殼。


    劉沁芳靜靜站在門口,天空飄起了小雪,寒梅落英翩躚,她被酷寒障目,隻看到無邊落雪。


    她終於明白那河蚌其實從來沒有把她當作敵人,因為她構不成任何威脅。以往劉沁容也是這樣對她,她的敵人們,從來都不曾欺侮過她,但這種無視,遠遠比任何羞辱都來得直接。這世間最殘忍的不是遇到一個勁敵,而是戰鬥一番之後,突然發現自己連被對方當作敵人的資格都沒有。


    中午,容塵子隨行止真人四處尋找三眼蛇的蹤跡,但仍是無功而返。三眼蛇似乎知道他們一行人的行蹤一樣,總能巧妙避開。而這種苦差事,河蚌是從來不參與的,她正在睡午覺。


    容塵子去往莊少衾房間,路過假山,山石之後一個聲音分外耳熟:“師父,這招好難學呀,我真是笨。”


    另一個聲音清澈明晰,容塵子一下子便聽出是淳於臨:“我再示範一次,你看好。”


    “嗯。師父……”女聲越來越低,姿態也越來越親昵,“你真美。”


    容塵子微怔,這才想起女子是誰——劉府小姐劉沁芳。他何等樣人,自然已知二人關係不簡單,但君子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他匆忙前行,未作片刻停留。


    莊少衾的房間在河蚌隔壁,容塵子抬頭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房門,有心想提醒一句,又尋思著不應妄議是非,何況如今她在午睡,自己闖入,孤男寡女,也多有不便。他最終什麽也沒提。


    河蚌醒來時正是晚飯時間,淳於臨不在。她眯著眼睛走到飯桌前,容塵子和劉閣老等人正在聊三眼蛇的事.今天一天又是徒勞無功,一行人難免有些沮喪。好在莊少衾研究的蛇卵開始孵化,裏麵蛇形的陰影越來越大,幾乎將要破殼而出。


    大家都關心著蛇卵的事兒,唯大河蚌吃嘛嘛香,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以前的座席都是淳於臨占的,河蚌就坐在他身邊。今天他不在,桌上的人河蚌都認識,但唯一熟的隻有容塵子。不巧的是容塵子左邊坐著葉甜,右邊坐著行止真人,而且容塵子也明顯沒有讓她坐到自己身邊的打算。


    但這河蚌又豈是個會客氣的,她徑直就走到行止真人身邊:“讓讓,我要坐這裏!”


    行止真人是男人,且又是出家人,終不好與她爭,隻得將座位讓給了她。她便大大咧咧地在容塵子和莊少衾之間坐下來。她的吃食淳於臨倒是早就做好了,這會兒仆人見她睡醒,也就一一端了上來。


    莊少衾同行止真人正說著話,這河蚌已經在打量桌上的菜色了。淳於臨走之前給她做了蘿卜丸子,她夾了一個含在嘴裏。


    莊少衾倒了杯酒,她也不客氣,理所當然地就接過來啜了一口,一看就知道是飯來張口的貨。莊少衾長這麽大,除了服伺紫心道長以外,還第一次給人斟酒。好在是這個河蚌,他也不多說,喝了就喝了吧,重新再要個杯子就是了。


    容塵子和行止真人在商量下一步的對策,也沒有在意:“看來要等到蛇卵成形之後,試試各種符咒。再嚐試驅蛇藥和水、火、刀、槍,總要試出一種效率高些的法子才好。”


    這時候河蚌第一杯已經下肚,她坐在那兒眯著眼睛望著空酒杯,莊少衾給自己斟酒時順便也給她添上。


    容塵子察覺的時候,莊少衾已經給她添了第四杯,她醉酒的時候腮染酡紅,眸中水光欲滴。豔色撩人,莊少衾隻恨酒盞太小,至於三眼蛇,一時不在思考範圍之中了。河蚌喝到第五杯的時候,容塵子不動聲色地擋住她的手,端走她的杯子,順便還瞪了莊少衾一眼。


    莊少衾立刻幹咳一聲,若無其事地給自己倒了杯酒,再不敢生妖蛾子,隻是眼睛還是忍不住往那河蚌身上瞟。


    容塵子將杯子裏的酒傾掉,倒了杯茶放在河蚌麵前。那河蚌沒接,倒是一直盯著他的手,一看見她的目光,容塵子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跟身邊的劉閣老說了兩個字:“換座!”


    可惜劉閣老反應太慢,他還沒起身,那河蚌已經拿住了容塵子的手,她一身酒氣,眼神嫵媚如絲:“你想跑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容塵子不想同她拉扯:“男女有別,你……”


    那河蚌可聽不進去:“你什麽?對了!你還欠我五十一兩肉呢!”


    容塵子素行端正,實在是不擅賴賬,他隻得任她抓住自己的手:“你醉了!”


    河蚌靠在椅背上,兩頰粉嫩嬌豔:“我醉了也沒有多加一兩呀!”


    容塵子隻得垂下眼簾:“嗯,貧道欠你五十一兩肉。”


    那河蚌便埋下頭,在他手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容塵子任她啃咬,眉頭也沒皺。莊少衾和葉甜卻忍不住了,上前就將她拖過來。她張牙舞爪,容塵子沉聲道:“放開她!”


    葉甜又急又怒:“師哥!她喝多了!”


    容塵子聲音沉靜如水:“但她沒算錯賬。反正早晚也是要還的。”


    他目光微微一掃,莊少衾隻得鬆了那河蚌,葉甜卻是咬著唇,死也不放的。她的聲音像暴雨一樣又快又疾:“你這個臭河蚌,我看你不順眼很久了!!不就是欠你一點肉嗎,我替師哥還,我替他還不行嗎?!”


    河蚌咬住容塵子不放嘴,傷口滲出了血,她貪婪地舔食:“誰要你的肉呀,又老又肥!”


    葉甜一聽,原本八十的戰鬥力瞬間就飆到10086!她抽出寶劍就要和這河蚌拚命,莊少衾趕緊拉住她,河蚌喝多了站不穩,但她的嘴很穩——牢牢地咬住容塵子不放。


    容塵子隻好任她靠著,她咬了半天也沒咬下一塊肉,隻抬眼看容塵子。容塵子右手以掌斜削,掌風如利刃,在臂間削下一片肉來。河蚌終於鬆了口,容塵子將肉喂到她嘴裏,葉甜趕緊取了自己的羅帕幫他包紮傷口,還對河蚌怒目而視。


    那肉入口即化,口舌生津,河蚌卻隻覺萬分無趣,叼著肉回了房間。


    莊少衾替容塵子包紮著傷口,他養過妖,對妖的習性多少知道一些:“你別跟她計較,她其實就是心情不好,借酒撒瘋。”


    葉甜滿腹怒氣:“她心情不好,我瞧她倒是吃得飽睡得香,整日裏跟頭豬似的!!”


    莊少衾淡笑:“妖大多這樣,沒有和人生活過,看著每隻都幾百幾千年的,其實什麽都不懂。淳於臨沒回來……她應該挺難受的。”


    容塵子垂下眼簾,默然注視著臂間傷處,沒有說話。


    清玄和清素站在一邊幫不上忙,二人開始打賭。


    “你說她待會兒會不會再去纏師父?”清玄用手摸著下巴,清素很理智:“她即使找師父,師父也定然不會理她。”


    可是兩個人都沒猜對,那天河蚌一直坐在湖邊,她哪兒也沒去。劉府裏的人都認識她,但沒有同她熟識的,更怕她發酒瘋,也沒有人會主動搭理她。她就坐在湖邊一直等到淳於臨回來。


    淳於臨自然是在陪劉沁芳練功,劉沁芳學得太認真,以至於淳於臨幾次看看時辰,都不忍心提醒她該回去了。一回到劉府,府中諸人就以一種“你完蛋了”的眼光看他。他匆匆去到河蚌房裏,自然沒有找到人,結果又轉了幾圈,才發現河蚌孤伶伶地坐在湖邊。


    天冷,她還把一雙小腳伸進湖裏玩水。


    淳於臨將她抱起來,其實他知道河蚌會不高興,但潛意識裏,他卻希望看到她的反應,讓他覺得在她心裏麵他也並不是輕於鴻毛。可是真的看到她的失落,他又忍不住心疼:“天冷,不要坐在這裏。”


    河蚌埋著頭不說話,淳於臨傾身擁抱她:“晚飯吃什麽?我現在去做。”


    河蚌抬起頭來,她的眼神帶著笑:“去,把容塵子和行止真人找來。”


    容塵子和行止真人不知出了何事,一行人匆忙趕到湖邊,就見那河蚌坐在大青石上,她的雙腳還在玩水,神色間卻一派歡愉,哪還有半點失落之態?她蹦蹦跳跳地退到淳於臨身後,雙手掐訣,語聲嬌脆:“送給你們一個禮物。”


    水麵本來平靜無波,突然冒起拳頭大的水泡,諸人不知道她搞什麽鬼,都望著湖麵。浴陽真人臉色更是陰晴不定。


    葉甜就不那麽耐煩了,她還在為這臭河蚌咬了容塵子一口、又說她的肉又老又肥的事耿耿於懷:“有事直說,賣什麽關子!”


    容塵子止住她的話,上前兩步走到湖邊。


    湖中一聲嬰兒啼哭般的聲音,那水翻騰得越來越厲害,河蚌右手緩緩浮出鑲著血珍珠的法杖,輕聲念著心訣,她的聲音本就悅耳,低低念來,如若珠濺玉碎。青黃的湖麵隱約浮現一條蛇尾巴,諸人都變了臉色。


    一聲尖啼之後,湖中一條三眼蛇出現在諸人麵前,綠底墨紋、足有成人手腕粗細。莊少衾語帶驚歎:“是冒充劉沁芳那條三眼蛇!”


    它這段時間不知道吸食了多少魂魄,額上角已長成,像是快要化蛟的模樣。這時候卻似乎十分痛苦,正在垂死翻滾掙紮。它的聲音同劉沁芳倒是一模一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一股水柱將它托出湖麵,平日裏柔和的湖水像是有了生命,突然變得憤怒猙獰,它猶自不甘地想要掙脫束縛,但那水卻如刀絲,將它的蛇身縛出了縷縷血痕。


    它先前藏於水中也極為小心,同劉沁芳說完話就會離開,但時間一長,見這河蚌也沒察覺,它便放鬆了警惕,長期匿於湖中。


    河蚌靠在淳於臨身邊,姿態傲然:“格老子的,任你奸似鬼也要喝老子的洗腳水!”她微勾手指,水柱將那條三眼蛇送到岸邊,諸人有千百個問題要問,河蚌折了根藤條,不慌不忙:“先別急,讓老子先抽這龜兒子一頓。”


    話是說得狠,但她隻抽了幾下子就沒力氣了。隻得將藤條丟給劉府的下人:“累死了,你們來吧!”


    容塵子麵色嚴肅:“你早就知道它藏在湖裏?為何不曾說起?”


    河蚌笑嘻嘻地瞟了行止真人一眼,沒有說話。浴陽真人卻怒道:“容知觀問你話,你看我師兄作甚?”


    河蚌不答,淳於臨卻神色冰冷:“你連我也沒有告訴。”


    河蚌摸摸他的臉:“反正我們把它抓住就成了嘛。”


    淳於臨撫開她的手,目光中有著她不能理解的痛楚:“你放任我同劉沁芳在一起,也隻是為了讓它放鬆警惕。”他緩緩退開,神色哀傷,“我在你心目中,根本就無關緊要。”


    河蚌眯著眼睛想了一陣:“你在湖裏會對劉沁芳動情,隻是因為蛇本來就主淫,邪氣過甚,滋生淫念。但是你忍了這麽多年,就算它奸計得逞,你順便睡一下劉沁芳,至少咱們也不虧呀。何況活捉它對我們後麵的事會容易許多。”


    淳於臨緩緩搖頭,目光絕望:“我錯了,你根本就什麽都不懂!”他笑容淒愴,“你什麽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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