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集的大白鯊,地痞出身,通俗點講,就是頭流氓鯊。平素裏欺下媚上,掀女漁夫裙子、扒男漁夫褲子的事這貨經常幹。


    真要說起來,河蚌是東海龍王親封的海皇,比起他來級別可高多了。但是這貨窮嘛,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是以這貨一直以來就仗著自己一窮二白,到處耍流氓。


    對此大家都十分無奈——打吧,那麽窮的地方,費時費力不說,打下來還要貼錢養。不打吧,他又四處搗亂,沒個消停。


    河蚌是打定主意要嚇唬他一通了,免得他趁自己不在老欺負淳於臨。


    決心一定,河蚌掐了個訣,她杖上的血珍珠光耀碧海,水麵被染成一片血紅。大白鯊急了,李家集窮,淩霞鎮富裕,它聽說這河蚌外出許久未歸,這才壯著膽子來搶淩霞境內的海魚,已經得手了多次,沒想到這次她回來了。


    “何盼!!”大白鯊大聲嚷,“東海有令,海域之間不許動武!你若亂來,龍王不會放過你的!”


    河蚌身後一條螣蛇的幻影騰空而起,在水麵盤旋叫囂,雲淡風清的海麵突然就水動風搖,無數血紅的蛇影突然竄起,直撲大白鯊。


    大河蚌冷哼:“所以呢?”


    她一杖下去,一聲巨響,海水逆流如柱湧起數丈,連淩霞山都被震得抖了一抖。大白鯊被水柱衝出數丈高,驚得魂飛膽散。


    淳於臨也有些驚於這聲勢:“事情鬧大了恐龍王追究!”


    河蚌悄聲道:“我現在隻是個元神,耗不起,嚇跑了算了。”


    大白鯊的內修一看勢頭,駭得連法杖怎麽握都忘了。風浪太急,連海族都無法站穩,大白鯊自浪頭落下之後一個鰭被打歪了,鯊魚頭上也滿頭是包,它二話不說,拉了自己的內修就跑。深海仿佛刮過一陣龍卷風,將李家集海域一帶攪得一片狼藉。但大白鯊不怕——李家集窮得連內褲也沒有多餘的一條,深海沒建啥大建築。


    河蚌覺得沒撈到點啥,劃不來,轉身問自己的祭司:“這倆貨這麽慫,要不咱趁機把李家集收過來?”


    淳於臨一聽就一個頭兩個大:“李家集太窮了,收過來還要貼錢養著,費時費力。而且方才動靜太大,肯定驚動了東海,如我所料不錯,東海使者已在趕來的途中了。”


    河蚌最不喜應付這些東海來的什麽使者,立刻不玩了:“你去應付他,那頭流氓鯊今日被本座一嚇,絕不敢對使者說實話。我回清虛觀了,記得我說過的事。”


    話落,她一回身騎上一條旗魚,幾乎一瞬間就走得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淳於臨微微歎氣,這些年他收拾她留下來的爛攤子都習慣了,轉身即吩咐防守的鯨魚:“準備一下,迎接東海來使。”


    河蚌回到清虛觀,她的身體仍然趴在床榻上,呼吸均勻,如在熟睡。而劉沁芳就站在她麵前,偶爾伸出手,但很快又縮了回來。


    河蚌附進體內,睜開眼睛:“你在這裏做什麽?”


    劉沁芳似乎不防她突然醒來,嬌怯地往後退了幾步方才站穩:“我……我一個人害怕,就過來看看你。”


    河蚌冷哼:“看見我難道你就不怕啦?哪來的回哪去!”


    劉沁芳似乎不敢和她多說,轉身緩緩往門口移動。河蚌看著她,突然想起——我走時,好像閂上門了吧?


    她看看房門上的門閂,狐疑不定。


    夜間,清韻又學會了做蘿卜丸子,河蚌貪新鮮,吃得飽飽的,這時候便有些犯困,躺在床上打盹。外麵門微微一響,一個人走了進來,道冠道袍、衣著嚴整,不是容塵子是誰?


    河蚌裝睡,容塵子也自顧自解了外袍掛在衣架上,如今他在河蚌麵前已經不似初時,如果隻換外袍的話,也不再次次避開她了。


    清玄送了水進來供他梳洗,他絞了濕毛巾上前,輕柔地擦了擦她的臉和手。清玄垂首站在一邊,待他淨完麵方端了水出去。


    容塵子關門上榻,仍是盤坐掐訣,閉目行功。修道人講究做功夫,即修煉自己的元神,初期往往需要在灶台、神台等地閉目念咒靜思,雙手交疊置於臍上。念訣之時靈識和肉體分開,可與使者多多交流,也使自己元神更加強大。


    容塵子在榻上坐了一個時辰,方緩緩收式,隨後他躺在河蚌旁邊,見她似乎睡熟了,半點也不觸碰她,徑自睡了。


    堪入淺眠,河蚌翻個身撲在他身上,語聲甜糯:“知觀。”


    容塵子不怒不惱:“嗯?”


    河蚌半張右臉貼在他胸口,長發涼涼滑滑地覆蓋了他的肩頭:“李家集那邊沒事了嗎?”


    容塵子語態凝重:“屍體不見了,狗也沒找到。不過那氣息很奇怪,倒不像是妖。羅盤也沒動靜。”


    河蚌伸手觸摸他的眉,果然那眉峰又皺起來了,她慢慢將它撫平:“那知觀怎麽回來了?”


    容塵子輕輕拍著她的背:“擔心你們,睡吧。”


    河蚌將身子上移一點,唇瓣相觸,她輕輕舔他,容塵子的身體慢慢繃緊,他以手格住她,指腹輕撫她光潔細嫩的下巴,她像一隻熟透了的水蜜桃,仿佛咬一口那甜汁就會吱吱地往外冒。容塵子語聲很低:“睡吧。”


    河蚌搖頭:“睡不著,不知怎麽的就害怕。知觀,你說那個劉沁芳會不會是鬼呀?”


    容塵子蜻蜓點水般回吻她飽滿的唇,突然就有了些耳鬢廝磨的味道,他握了她柔若無骨的小手,語聲溫柔:“我在這裏,不怕。”


    河蚌打滾:“可你明天還會走的!”


    容塵子啼笑皆非:“你是妖嘛,膽子可不可以大一點?”


    河蚌就不滿意了:“妖又怎麽樣,妖就金剛不壞、長生不死啦?”這貨又開始得意洋洋,“和我一起修煉的,膽子大的都死啦!隻有膽子小的還活著!”


    容塵子彎了彎嘴角,揉揉她的長發:“嗯,小心駛得萬年船。”


    這河蚌胸無點墨:“我們不坐船,都靠遊的。”


    容塵子低笑:“嗯。那是小心泅得萬年水?”


    河蚌爬將起來,拿小腳踢他:“你在笑我?!”


    容塵子很正經:“哪有?”


    河蚌用力踹他:“你分明就是在笑我!!”


    容塵子握住她的腳,怕她摔倒,並不拉扯,左臂向上扶住她的腰,讓她坐下來,右手粗糙的掌心緩緩揉搓著她水晶般玲瓏光潔的纖足。


    河蚌斜躺在榻上,兩個小腳索性擱在他腰間。約摸一刻,容塵子喉頭微咽,向著河蚌伸出手:“來。”


    河蚌合身撲過去,小狗一般就是一通亂舔。容塵子猛然翻身壓住她,隨後又輕吻她的額頭,暗忖劉沁芳或許是行為古怪,有些嚇著了她。驚悸憂思之下行房,對她不好。


    他努力控製自己,放緩了聲音哄她:“好了,睡吧。明天我將劉家小姐帶回劉府。”


    河蚌窩在他頸窩裏,微微點頭:“知觀回來給我帶五香葵花籽吧。”


    容塵子任她攬著,半晌方輕聲道:“嗯,你在觀裏要乖,要多喝水,想要什麽就跟清玄說,不要搗亂。”


    河蚌模糊地應了一聲,已經睡得迷迷糊糊了。


    五更天將盡,容塵子起身,也不驚醒河蚌,待梳洗停當,便直接去找劉沁芳,道先送她回家。劉沁芳收拾了衣物,真就跟他走了。


    十月末的天已經亮得較晚,寅時末外麵還是一片漆黑。河蚌被開門聲驚醒,揉著眼睛坐起身來,見容塵子自外回來。她摸摸身邊,果然不見了容塵子,不由懵懂發問:“知觀,你幾時出去的?”


    容塵子語聲如常:“方才,繼續睡吧。”


    他脫了鞋襪,重新上榻,再次將河蚌攬在懷裏。河蚌閉上眼睛,突然又大大睜開,再看一眼眼前的容塵子,頓時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許久之後,她推了推半擁著自己的容塵子,笑得頗不好意思:“知觀,這個時辰你該起了。你的徒子徒孫肯定在做早課了。”


    容塵子攬著她纖細的腰肢,雙手像蛇一樣緩緩收緊,他的聲音沉穩有力,依舊是容塵子的音色無疑:“今日不去,無妨。”


    話音剛落,外麵清玄便過來送水供他梳洗,看來容塵子走也沒和他們打過招呼。聽見他的聲音,河蚌熱淚盈眶——清玄你真是好樣的,我最最最喜歡你了!!


    “容塵子”隻得下床梳洗,清玄靜立於旁服伺。河蚌裹著被子縮在榻裏,床頭的矮櫃上擱著兩排容塵子經常翻閱的經書,下麵有容塵子收藏的一些法器。河蚌不動聲色地摸到了一塊古拙的八卦鏡。


    以被子作掩護瞄了瞄正在梳洗的容塵子,鏡中隻有一張腐爛的臉,這張臉似乎裹著濃稠的粘液,臉上還保持著死前的痛苦之色。兩隻眼睛本來瞪得極大,但此時已被粘液腐蝕,隻剩下半個不見眼白的眼珠。


    河蚌看得直捂眼,但她也很是好奇——這是“容塵子”胸腹一帶,怎麽會出現這張臉?更離奇的是,容塵子的其他地方在鏡中並無異樣。


    河蚌默默攥緊八卦鏡,那邊的清玄更可愛了:“師弟們已經集合完畢,正在練功場恭候師父。”


    河蚌覺得清玄一定是這個世界最可愛的人,沒有之一。


    容塵子收拾停當,真的跟隨清玄去了後山的練武場,河蚌從床上坐起來,二話不說就往山下跑。她還是比較小心,隻怕使用水遁會被這東西察覺,但跑了一半,她又有些躊躕,容塵子不知幾時回來,這一觀的小道士隻怕要當怪物的下酒菜了。


    她在逃命和示警之間猶豫了一下,而令她猶豫的根本原因是——這群小道士做的東西還是挺好吃的啊……


    這麽一想,她就想一個更重要的事來,清韻說今天早餐還是吃蘿卜丸子哎,人家沒吃早餐也跑不快,不如回去吃了早餐再走?如果到時候還記得這事的話,嗯,就順便提醒他們一下好了。


    於是這河蚌又轉身小跑回了膳堂,她不擅運動,這時候早已累得氣喘籲籲了:“啊啊清韻,今天有什麽好吃的?”


    她一進膳堂就大聲嚷,清韻正在掌勺——他廚藝不錯,又肯創新,河蚌的飯菜一直都由他親手做。


    聞言他倒是答:“蘿卜丸子,先坐吧,第一鍋已經好了。”


    河蚌大喜,趕緊在桌前坐了下來,兩個火工道人不敢怠慢,忙上前將桌椅俱都擦拭幹淨。清玄端了三盤蘿卜丸子,這個蘿卜丸子同後麵的做法不同,他先將嫩嫩的蘿卜切成大小均勻的小塊,然後削成球狀,最後將裏麵刨空,塞些用鹽醃好的鮮筍、香菇、蓮藕等,塞好後外麵裹芡粉,用清油炸,炸到顏色金黃之後撈起,統一再回鍋炸一次,最後盛出,擱茴香秘製的香料。


    還有甜的,甜的主要豆沙、棗泥、核桃、桂圓什麽的都有,還有水果味的,主要是用時令水果什麽的,蘋果、橙子、梨什麽的看時節,有什麽擱什麽。


    第一鍋有三盤,鹹的、甜的、水果味的分開裝,河蚌饞得口水直流,不由就開始狼吞虎咽。清韻炸到第七鍋的時候,這貨還隻覺得半飽,觀中弟子們的早課做完了。


    看著容塵子緩步行入膳堂,河蚌被一個水果味的蘿卜丸子噎住了。完了,好像把正事兒給忘了。


    容塵子走到她桌邊,她用力咽下那個蘿卜丸子,隨後又趕緊把盤子裏最後一個丸子給咽下了肚——可不能便宜這怪物!


    容塵子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她方才幹笑著招呼:“知觀,嗬嗬嗬嗬,知觀。”


    瞅得她噎得不輕,清韻趕緊送了湯過來,河蚌想著早上八卦鏡裏的臉,本來是食欲全無的,但這湯是用來煮蘿卜丸子和裏麵的餡的,香氣撲鼻,喝在嘴裏也是鮮滑爽口的。


    河蚌想著不能浪費呀,她就一口氣把湯也喝光了。


    清玄和清靈重新給容塵子上菜,清韻端了第八鍋蘿卜丸子,小心翼翼地問她:“還吃嗎?”


    河蚌咂咂嘴,想著反正這個容塵子已經近在身邊了,也沒什麽可著急的了,她大搖大擺地一揮手:“我是吃不了多少了,你就再炸個三四鍋就行了。”


    一群小道士捂著嘴,笑得全身亂抖。


    吃到第九鍋的時候,容塵子的飯菜端了上來,是他平素裏的三菜一粥。菜雖然樸實,但河蚌不平衡呀——這妖怪不請自來也就算了,沒道理還要請它吃飯吧?


    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這貨在容塵子即將動筷子之前搶過他麵前的野菜清粥,一仰頭,咕嚕咕嚕地喝了。見眾小道士目光悚然,這貨一抹嘴:“知觀,粥不錯,嗬嗬,真不錯。”


    清玄什麽話也不說,趕緊又替容塵子盛了一碗,河蚌覺得自己的肚子肯定不如鍋能裝,所以她立刻覺得比起菜來說,粥沒有什麽保衛的價值。


    於是她當機立斷,迅速端了眼前的三碟小菜——容塵子不食五辛,三碟菜其實也就是黃瓜炒豆芽、醬筍尖炒麵筋、素燴香菇。河蚌飛速將菜刨進嘴裏,在容塵子還未來得及下筷之前,她清空了三個碟子。


    這時候其實已經覺得飽了,但是她眼前還放著兩鍋蘿卜丸子——其實比起容塵子的清粥小菜來說,蘿卜丸子就如同扶桑島和中國領土一樣的差別啊。


    所以這大河蚌一狠心,一咬牙,她又把兩鍋蘿卜丸子一起捍衛了……


    這般英勇神速,不要說諸小道士,就連眼前的“容塵子”都目瞪口呆。最後還是清玄走了過來,悄聲吩咐清韻:“師弟,辛苦一下,再……再炸幾鍋吧……”


    河蚌耳力過人,當即淚流滿麵,她一手捂著圓滾滾的肚子,一手拉著清玄的手,一臉痛苦:“先、先先別忙,捍衛尊嚴是個苦差事,讓本座歇一會兒再接著捍衛吧。”


    清玄揮汗:“你你你,那你到底吃沒吃飽呀……”


    而這時候河蚌握住他的手突然在他掌心中寫了兩個字——快飽……


    清玄掙開她的手,又吩咐清韻:“她說快飽了,再煮一鍋吧。”


    河蚌怒瞪清玄,極盡鄙夷——清玄,老子和你真是沒有共同語言,連快跑都看不懂,其實你漢字是韓國人教的吧?!


    河蚌吃飽了,她拖著清玄去了容塵子的房間,硬說裏麵有老鼠。清玄進了房,河蚌將容塵子的八卦鏡塞到他手裏,什麽也沒說。


    清玄一臉莫名其妙:“給我這個做什麽?”


    正在這時容塵子走了進來,十月末的陽光還帶著秋日的清朗,他的影子在地上毫無異樣。河蚌幹笑著撲上前去:“知觀。”


    “容塵子”竟也伸手接住她,河蚌將他繞了個圈兒,讓他背對著清玄。清玄搖頭,正要將八卦鏡放回去,突然神色大變,隨後嘴唇發白,全身亂抖。河蚌不停地瞪他,他終於靜下心來,恭身出了房門。


    容塵子坐在榻上,盤著腿看河蚌。河蚌笑得很憨厚:“知觀,你今天不念經呀?”


    “你希望我去念經?”他的聲音同容塵子也毫無二致,卻突然靠過來,那姿態仿佛全身的骨頭都不存在一樣,“真不像以往的你啊。”


    河蚌正欲躲開,突然外麵清玄帶了諸小道士闖進來,還手持收妖的法器。河蚌大罵一聲,突然凝目望著眼前“容塵子”的眼睛,她的笑容甜美如蜜酒,“知觀。”


    “容塵子”目中的光芒像被她的眼睛吸了進去,他的神情變得呆滯,似乎一舉一動都極為艱難。那雙蔚藍色的眼睛波光粼粼,如千頃碧海般浩瀚。


    河蚌望定他,右手伸至背後,向門口的小道士們打手式——走!


    小道士們隻有看清玄,清玄也覺得房中氛圍怪異,但光天化日之下,道觀清修之所,豈懼妖怪?更何況他們若是走了,大河蚌一個女流之輩,怎麽辦?


    想罷,他立刻從乾坤袋裏取了一張驅魔符,往桃木劍上一穿,一劍直刺那妖怪心髒。妖怪頂著容塵子的麵貌,他第一劍還是有些手軟,未用全力。


    但劍一出,如同刺入泥沼,全完受力之處。他全力施為,卻見那劍緩緩沒入容塵子體內,傷口合攏,全無異狀。而這一擊也喚醒了這個被河蚌攝魂術所壓製的妖怪,他怒目圓瞪,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內修的神識所壓製。


    河蚌自然感覺到他的反抗,那感覺不像是妖,卻也不是人。她緩緩展顏,諸小道士未正視她都覺得神色恍惚,那白衣上仿佛開得出花,花影重疊、碎雪飛揚,姿容攝人魂魄。


    這東西安靜了一陣,似乎想同河蚌耗靈力。但許久之後又開始掙紮——河蚌的靈力似乎無休無止,這一眼對望,久久無果。河蚌彎了彎指頭,清玄突然反應過來,一聲清喝:“搬水,快去搬水!”


    諸小道士雖然不解,但仍是去了膳堂,很快挑了幾擔水過來。清水滿滿地放在河蚌身邊,河蚌身邊漾開一道水紋,衣裙漸漸泛出藍光,那怪物目中卻似乎要迸出血來。


    又過了一刻,河蚌緩緩結了個手印,她的動作也很遲緩,但那個怪物卻似乎已經不能自控。身邊的水紋凝成了冰錐,河蚌緩緩攤開掌心,一顆粉色的珍珠流光般沒入冰棱深處。


    河蚌咬緊銀牙,唇邊已經現了些許血痕,但都是咬傷所致,並無大礙。她努力聚氣,冰棱如箭,呼嘯著直接沒入怪物的身體。極痛之下,怪物的攝魂術也倏然解開。


    河蚌素手微揚,輕飄飄地往後一退,連帶著小道士都被一股輕柔的力量卷出了容塵子的臥房。


    秋末的陽光稀薄得近乎沒有顏色,大雁十來隻在天際盤旋而過,天高雲淡。


    那怪物突然發起狂來,雙手長出黑色的利爪,它用力地扒拉自己的皮,不多時全身上下就被它撓得鮮血淋漓。人皮被撕開,露出下麵一個尖尖的頭顱,外形像蛇頭,卻又比蛇大上太多,且嘴裏上下三顆毒牙。河蚌突然就明白——方才八卦鏡裏看到的,隻怕是它吃下去的食物。


    蛇的惡習隻咽不嚼,那東西死後不久,魂魄未離,是以會被八卦鏡照出來。


    這蛇首人身的怪物淒厲地吼叫了一聲,有點像鐵器互相摩擦時的刺耳聲響。激得河蚌周圍的水紋四散開來,大河蚌步步後退,這東西看起來很嚇人,她雞蛋一樣脆弱的身體,實在不能與之硬拚。


    而經過方才一番較量,那東西似也看出河蚌殼硬,不好啃,轉而便走向了小道士。清玄點了七個師弟臨時組成了一個四象法陣。但任何法器打在這怪物身上皆不奏效。


    它的皮會吸食所有的兵器、符錄,不管是製妖還是製鬼的符法,對它通通無效。這一個來回,清靈就被它那一張大嘴叼在嘴裏了。清靈死命掙紮,但像是陷入沼澤、流沙一般,不過片刻便看不見影子了。


    也不過眨眼的功夫,那怪物身上人的腔子像汽球一樣被撐裂,露出一條粗壯的蛇身,身上還裹著血色的粘液。河蚌緩緩往後退,見師弟被吞噬,眾小道士目眥欲裂,那蛇破體之後,額間突然又開一眼,腥紅中透出莫名的陰邪。


    此眼一開,本來稀薄的陽光更是頃刻不見,連風中都帶著腥躁之氣。眾小道士莫名有些手抖,這蛇卻看向河蚌,它吐著血紅的信子,似乎對剛才被河蚌壓製的敗狀極度不滿。


    河蚌年頭久,見過的妖物無數,但這樣以人形為卵的東西她是真沒印象。見它腹中還似有物在移動,河蚌一把抓過清貞:“想不想救清靈?”


    清貞連連點頭:“想!”


    河蚌避開那蛇中間的陰眼:“那你過去讓它把你吞了,去!”


    容塵子教出來的徒弟果然都正直,一聽這話,清貞幾乎義不容辭地就上得前去。眼看那三眼蛇正要撲到他身上,清玄一把揪出清韻:“慢!”他清喝一聲,連那蛇都停下身來。


    清玄看向河蚌:“陛下,清虛觀就隻有清韻做菜最好吃,他若死了,你就沒蘿卜丸子吃了!”


    清韻也明白了清玄的意思——這河蚌擺明是想找出蛇妖的弱點,她可不把人命看在眼裏,如若被吞的人無關緊要,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河蚌被戳穿心思,還想商量:“要不你先去,你去了之後清韻再去?”


    清玄這次立場堅定:“清韻。”


    清韻便推開清貞,往三眼蛇麵前一站,那蛇自然是不客氣,血盆大口一張,就將他含了一半在口裏。它也在防著河蚌出手,三隻眼睛緊緊盯著她不放。


    河蚌緩緩伸出手,突然五指一握,三眼蛇體內一聲悶響,珍珠碎粒從它體內迸濺出來,散若流光。它慘嚎一聲,聲音刺耳之極,肚子裏卻有什麽東西掙紮得更厲害了。


    這東西畢竟是牲畜,難及人的聰明,它隻知道河蚌難對付,卻不知道河蚌先前那隻冰棱為何要種下珍珠。受箭的當時它百般防備,後來注意力卻終究隻在河蚌身上。


    它在地上拚命打滾,清韻被嘔了出來,河蚌大大鬆了一口氣,那三眼蛇卻一甩七尺來長的身子,拚命向她遊來。它渾身都開始流出淡黃色的粘夜,空氣中散發著一股刺鼻的味道。


    河蚌近身必死,她隻有一個辦法——跑!!


    故此這貨二話不說,轉身就跑。那蛇一路追一路怒吼。河蚌沒用水遁,但用了風傳,腳步輕快之極,卻始終在三眼蛇的可視範圍之內。三眼蛇怒不可遏,追了許久之後它似乎終於明白它追不上這河蚌。


    這家夥雖是牲畜,倒也不是完全無腦,它立刻返身回去準備攻擊觀裏的小道士。


    河蚌站在山腰,也在猶豫——跑還是不跑?


    其實沒必要因為幾個小道士和它拚命嘛,要是有個武修還可以順手將其解決了。況且自己和這幾個小道士又不熟……


    她找理由為自己辯解,但隨後又覺得——可是我和藕粉丸子、蘿卜丸子什麽的倒是很熟的。


    這樣一想,她又糾結起來。


    山下傳來一陣叱聲,河蚌還沒想明白,最後她決定——嗯,至少得把清韻救出來吧?


    她一上得山,那三眼蛇又長粗了一倍,肚子裏已經裝了三個貨,幸好皮上被珍珠穿了孔,三個貨都還活著。


    一見河蚌,三眼蛇立刻放棄了手中的小道士,怒吼一聲撲了上來。河蚌很揪心,掐訣想要施個凝冰術,但那東西動作太快,不過片刻已經近到身前。


    她隻能再跑,正要轉身,突然眼前紅光一閃,有人隔開了這三眼蛇。河蚌一抬頭已經安安全全地呆在一個懷抱裏。


    她興高采烈,聲音卻壓得極低:“淳於臨!!”


    淳於臨並不鬆手,低聲道:“走吧。”


    河蚌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殺了它再走。”


    淳於臨很少違抗她的命令,片刻之後已經閃身到三眼蛇跟前,他的兵器是日月環,一個圓形,主陽,外環有利刃,觸者無不傷筋斷骨。一個是半月形,上刻梵文符咒,主要用以對付妖魔。


    三眼蛇陰眼大開,尾巴一甩卷住淳於臨腰部。淳於臨左手日環一動,它身上的鱗片寸寸翻裂,頓時血肉飛濺。這蛇吃痛,尾巴猛然一拍,但被淳於臨側身閃過。


    就這個空當,已經足夠了。河蚌掐訣,一支冰錐灌了三顆粉珍珠,如箭穿心,刺入它的七寸之處。不待招呼,淳於臨閃到河蚌麵前,揚袖替她遮住煙塵。


    那三眼蛇一聲利嘯,七寸之處炸了個血肉橫飛。


    它腹中突然冒出一柄劍尖,是裏麵的小道士在剖其腹。淳於臨牽起河蚌:“走吧。”


    這河蚌一邊走還一邊遺撼:“嘖嘖,這麽大的蛇,不知道肉味怎麽樣……嗷嗷,聽說蛇膽也是很補的呀……”


    淳於臨絕倒。


    容塵子一路將劉沁芳送回劉府,劉府一家全無異樣。隻是劉閣老剛出生十來天的孫子不見了。劉府沒顧得上失蹤的小姐,府裏的人幾乎將府中每一個地方都找遍了,最後無奈之下報了官。以劉閣老的身份,官府自然是不敢怠慢,但任憑官差怎麽查怎麽問,也沒發現半點線索。


    容塵子以嬰兒生辰八字占卜,結果是早夭早亡之命。但人之一生三分在命理,七分呈變數。對初生嬰兒,生辰占卜並不十分準確。慎重起見,容塵子決定夜間做法,若能攝來嬰靈,也可以一問究竟。


    不料下午時分,清虛觀傳來消息——河蚌失蹤了。當時諸人都忙著救三眼蛇腹中的小道士,沒有人留意她的去向。


    容塵子焦急之下,再顧不得劉家的異事,匆忙趕回清虛觀。葉甜也得知此事,從李家集飛劍趕回。清玄、清韻等人隻看見一身紅衣的淳於臨,但場中也沒幾個人認得他。


    容塵子在後山河蚌鬥三眼蛇的地方站了許久,最後得出結論:“她是被海族帶走了。”


    葉甜就變了臉色:“她那麽高強的內修,海族如何帶得走呢?”


    容塵子沉吟許久,最後下定決心:“清玄、清素,你們將李家集之事通知道宗,另外請九鼎宮的行止真人代查一下劉府,我始終懷疑劉家小姐有古怪。”


    清玄、清素自然應下,葉甜臉色發青:“師哥,你想做什麽?”


    容塵子的聲音雖輕,態度卻堅決:“我要去一趟海族。”


    他這話一出,葉甜就扯住了他的袖角:“師哥,你瘋了?海族若是真擄了這河蚌,你一個人去又能怎麽樣?而且這河蚌一直以來便妖裏妖氣,誰知道她是不是和海族圖謀你的血肉呢?”


    容塵子拂開她的手:“不管什麽原因,我必須去。”


    言罷,他再不耽擱,回房找了避水珠、分水劍等,隻身趕往海族。葉甜急得直跺腳:“如果你執意要去,我和你同去!”


    容塵子低頭看她,突然笑了一笑:“師妹,這畢竟是師哥自己的事,又豈可連累他人?”


    葉甜眼中隱有淚光:“師哥,我們一起長大,一起練武、一起修道,到現在我對你,隻是其他人嗎?”


    容塵子望定她,神色鄭重:“小葉,這是師哥自己的事,聽話。”他轉身離開,葉甜在原地站了足有盞茶功夫,她突然想到辦法。


    海族皇宮。


    河蚌變回了原形,關在殼裏吃吃喝喝,淳於臨給她做了好幾個葷菜——她這些天在道觀吃素都差點吃壞了。


    “容塵子真的會來嗎?”淳於臨喂她吃海參,言語間並沒有多少把握。倒是河蚌信心十足:“會,不僅會來,還會單槍匹馬而來。”


    淳於臨不懂:“可是這容塵子道法高強,我還是有些擔心……”


    河蚌張開殼叼走他手上的蔥燒海參:“他道法是高強,但是你在水中,功力可增兩成,他在水中,實力當減兩成。再按我說得做,必能再損他三成,他尋人之際心氣浮躁,能發揮平日裏四五成實力已是不錯。”她閉上殼,聲音沉悶,“再加之偷襲,可百分百得手。”


    淳於臨還欲再勸:“容塵子乃德高望重的高道,為了他而得罪整個道宗,日後恐怕海族將麻煩不斷。”


    河蚌沉默了很久,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可是沒有時間了。”


    時隔不久,外麵便有守衛來報:“啟稟海皇陛下、大祭司,外麵有一道士自稱容塵子,求見海皇陛下。”


    河蚌化作人身,依然結水為裳,裙裾飄飄搖搖,黑發飛揚,如若深海魅靈。她俯身摘下自己足踝間的紅線金鈴遞過去:“去吧。”


    淳於臨一路踏過水晶宮殿,過道旁邊一片紅藻呈星芒狀,容塵子就站在玫瑰紅的海藻盡頭,避水珠將他周圍的海水隔開,白色的道袍似乎將要融化在水中。見到淳於臨,他微皺了眉頭:“她在哪裏?”


    對上容塵子,即使是在水裏,淳於臨也沒幾成勝算。他隔著紅藻海與他相恃,神色間褪去了在河蚌麵前的溫順恭謹,眉目之間隱透妖邪:“她?哪個她?”


    容塵子眼中便帶了怒色:“你就是海族祭司淳於臨?不必明知故問。貧道有幾句話想要親自問她,若她隨閣下回歸海族乃是心甘情願便罷了,若海族膽敢半點為難於她,你必將為此付出代價。”


    淳於臨完全無視他眼中的怒色,他緩緩上前兩步,紅色的衣袂在碧藍的海水中暈散開來,仿若一團火焰:“原來是為了美人。”他的聲音不緊不慢,摻著三分譏嘲七分邪肆,“也難怪,那麽一個美人兒,肌膚那麽白、腰那麽細、腿又那麽長,莫怪道長也動了凡心。”


    容塵子又豈是能聽得這些的,他的怒氣在升騰:“統領淩霞海域者,又豈能是你這種淫邪之輩!”


    “哈哈……”淳於臨笑若金珠翠玉,紅衣黑發、瀲灩如仙:“若是我輩淫邪,那麽追美至此的道長您,床榻之上,又是如何高潔的呢?”


    言罷,不待容塵子接話,他微傾上身,容色如癡如醉,似在回味:“道長東奔西走,那麽白白嫩嫩的一個身子,想必也沒用上幾次。我等不過替道長辛勞一番,道長不言謝也就罷了,反倒呈興師問罪之勢。實在令人不解。”


    容塵子麵色鐵青,雙手卻冰冷。那個河蚌道行再高,終究也隻是個內修,若是落到他手上……


    他血氣浮動,淳於臨語聲放低,容色妖邪:“道長正氣凜然,想必在榻上也用不了幾個姿勢,服侍海皇陛下,終歸還是我等經驗豐富。道長知不知道她最喜歡什麽姿勢?”容塵子血脈怒張,淳於臨右手如冰雕玉琢般的食指輕轉著一物,他人卻俯身笑得直不起腰,“道長肯定沒試過,你必須讓她趴在地上……”


    待看那在他食指之間轉著圈的物什,容塵子隻覺喉間一陣辛辣之氣猛然竄起,他背後長劍似覺出主人怒意,錚錚自鳴。


    第一劍挾風雷之聲、雷霆之怒而來,淳於臨閃身避開,卻將食指之間不斷把玩的小玩意兒隨手棄於紅藻之間。容塵子伸手拾起,正是河蚌足踝上的那串紅線金鈴,上麵隱隱還有血跡。


    淳於臨神色凝重——這個人就算隻能發揮一半實力,依舊讓人畏懼。但他麵上笑容更盛,璀璨如海中美麗的珊瑚礁:“道長不必心急,淩霞海族共有祭司六人,六人共同服伺,我們海皇陛下想必一時謄不出空接見道長。”


    容塵子目眥欲裂,急進之間,分寸漸失。淳於臨冷哼一聲,手中日月環現:“道宗素傳容塵子道長乃正人君子,今日一見卻不過如此。一聽說海族六位祭司正在輪流伺候我們海皇陛下,就著急要分一杯羹。”


    容塵子咬緊牙關,不再答言,手下卻劍劍全力施為,直欲取其性命。海中水藻被劍光攪碎,令視線不清。淳於臨忙於應付,也不敢再掉以輕心,不再說話。


    水中符錄失效,容塵子隻能同淳於臨拚招式、身法,再加之心神已亂,一場打鬥絕不輕鬆。


    河蚌背靠著一根水晶柱而坐,宮門前的打鬥聲她聽得一清二楚,隔了約有兩刻鍾,她緩緩起身,掐指成訣,一根冰錐緩緩凝結,她拈了一顆珍珠,又放回去,猶豫了半晌,再種入冰錐裏。


    如此三番,外麵淳於臨已經開始不支,她終於放開那支種了一顆粉珍珠的冰錐,再不猶豫。冰錐仿佛最鋒利的箭,無堅不摧卻又悄無聲息。海水掩蓋了它的痕跡,它破水而去,一箭正中容塵子心髒。


    容塵子長劍被日環所困,右手製住月環,身後冰箭穿心而過,他唇際瞬間溢出一縷鮮血。


    淳於臨靠得太近,不期然看見他的目光,帶著些微的疼痛,他一直沒有回頭,根本沒有探究暗襲他的人是誰。


    淳於臨略微猶豫,手中月環脫困,劃過他的頸項。容塵子以左手握住月環的刀鋒,他的聲音穿透這沉沉深海:“河蚌!”


    大河蚌轉出水晶柱,倚柱而立:“嗯?”


    他力氣盡失,寶劍失了劍氣,被淳於臨以日環猛然絞斷。河蚌這才緩緩靠近他,他唇際的血很快被海水稀釋,像一縷漸薄漸淡的紅色煙紗:“你一開始,就是為此而來嗎?”


    避水珠的防護結界被冰箭打碎,海水淹及,他開始呼吸艱難。河蚌跪坐在他麵前,水色衣袂、瞳若秋月,一如當初的無邪:“嗯。”


    容塵子用盡全力握住她的皓腕,淳於臨伸手去擋,被河蚌默默格開。容塵子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神色平靜:“雖然是你有所圖謀在先,但是……”他咳出一縷血泉,“但是當初汙你清白非我所願。今日貧道就以此身,抵償當日淫念。今日之後,你我割袍斷義,兩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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