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大當家。”藍田玉的本行是唱戲,聲音自然是動聽,便是喚一個稱呼也是花腔宛轉,“月下獨釣,當真是好興致。”


    殷逐離苦笑:“你明知殷某是有家歸不得,何必如此調侃於我。”


    藍田玉唇角微抿,他其實生得頗為俊美,隻是終日裏唱戲,難免便帶了些脂粉氣:“如此不通情理之人,如何就值得大當家青眼相看了?”


    殷逐離又串了一條魚烤上:“哈哈,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又豈是殷某能挑得到。藍公子要嚐嚐殷某的手藝麽?”


    藍田玉卻也不拒,自在火堆前坐了下來。殷逐離伸手將魚遞給他,他伸手欲接,殷逐離卻握了他的手,他一怔,也繞過火堆,含情脈脈地望她。


    殷逐離將他拉過來,冷不防腰中短笛出鞘,微一用力捅進他的胸膛,距心髒不過一寸,她聲音森然:“你是誰?”


    那藍田玉怎料她突然下手,一臉愕然:“殷大當家,你……我是藍田玉啊!”


    殷逐離將兵刃略微一轉,他終於收了妖嬈的笑意,語聲裉去了先前的柔媚,變得低沉:“好吧大當家,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殷逐離淺笑:“胡幸是個貪財好色之人,今日他包下藍公子,豈能給藍公子這個時機前來便宜殷某呢?”


    那藍田玉一聲苦笑:“就這麽一點懷疑殷大當家就下如此毒手,也不怕估計有誤。”


    “還有一個理由,我真的摸過那藍公子的手。”殷逐離將他壓在草地上,單膝跪在他腰間,他臉上這才現了幾分痛楚之色:“大當家極少行走江湖,在下的名號,隻怕說了也是不識得。但在下隻是受人所雇,大當家若是想知道雇主,隻怕要白費功夫了。”


    殷逐離冷笑,居高臨下、對方命懸一線,這個姿勢讓她頗有安全感:“我隻想問你們一共來了多少人?目標是我還是九爺?”


    劍鋒入體不深,利器未拔,血流得不多,但她每轉動一次劍鋒,創口便擴大一倍。她身下的人咬緊牙,在她第四次轉動劍鋒的時候方艱難開口:“一共六把刀,今夜負責出手試水的是我和木嫣。木嫣負責對付九爺,目標是兩個人頭,其餘的我是真不知道了。”


    殷逐離了然,片刻之後握劍的手前送三寸,再用力一絞,身下人雙目圓睜,立時氣絕。她也是輕聲歎氣:“你看,你們日日以殺人為生,身手肯定了得。偏偏殷某學藝不精,又全無半點行走江湖的經驗,一旦放開你單獨較量,殷某斷然不是閣下對手。所以你看這事……唉唉,實在是抱歉得很。”


    她心中也有算計——對方既然早有準備,定然還有其他安排。最好的方法就是乙躲在湖裏,待甲失敗後敵人必要棄屍或者淨手,頗容易得手。如果敵人不近水,至少也得離開,這裏三麵環山,唯一的退路就是那條小徑,徜使在路上設伏,敵明我暗,也容易得手。


    她心中略轉,已經想好了法子——以甲屍代人,水中視物不清,天色又暗,他很難分辯。殺掉乙假裝入水,丙分不清死的是誰,自然要前來查看。到時候再算計他就容易得多。


    正思索間,夜色裏卻又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既知學藝不精,便當謹慎些。你倒好,竟然把廉康打發去了洛陽,檀越守著沈九爺,自己身邊一人不帶就敢孤身出來。”


    那時候月華初升,依稀可視物,殷逐離的目光瞬間發亮:“師父!”


    那草木疏影間緩步行來的人,不是唐隱是誰?


    殷逐離的聲音透著滿滿的歡喜:“師父你如何來了!”


    她挽著唐隱的手臂,唐隱以手中碧落階輕敲她的頭:“為師在長安呆了一陣,想想不放心,覺著還是跟過來才好。”


    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氣,殷逐離抬頭便見那樹影叢中趴了一個人,她聲音莫名的愉悅:“師父你也玩偷襲啊!”


    唐隱在火堆前坐下來,冷哼:“這些人在江湖上都是叫得出名號來的,隻怕這次長安那邊是鐵了心要除去九爺了。”


    殷逐離靠著他坐下來,用那聞名江湖的神兵利器黃泉引再剖了一尾魚,正要拿到湖邊去洗,唐隱拉住她的手:“江湖人慣用連環計,這次他們一人出手,一人在你最有可能逃離的方向伏擊,難保不藏一個在湖裏。連勝兩場之人難免自驕,落投屍入湖,或者前去淨手,恐怕就要著了道。”


    這想法倒是同殷逐離不謀而合,隻是唐隱握了她的手,那溫度令她神思不屬,一時說不出別的話。


    唐隱放了手,回身拎了草地上的死屍緩緩行至湖邊。這些以殺人為生的刀都喜歡獨來獨往,即使是一起任務也大多各行其事。而要在湖裏伏擊,最好的辦法就是藏身水中,待岸上人傾身下來時一劍刺入。他將那死屍往水畔一湊,果然水下一柄長劍直刺入屍體胸口。


    唐隱的速度也不慢,碧落階入水方彈出,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麵溢出一抹暗黑的血色,水中人一條小命這便算交待了。


    他傾身淨手,將殷逐離的碧落階也清洗幹淨遞還給她:“回去看看九爺吧,這次來人實力不低。”


    殷逐離倒是不急,索性在綠草叢中躺了下來,雙手枕著頭:“檀越在,何況天來居有中原保鏢的明保,又雇了天羅教的暗保,出不了事。”


    唐隱在她身邊坐下來,語聲溫和:“他畢竟是你夫婿,不論安全與否,你總該陪著他才是。”


    殷逐離翻身將頭枕在他腿上,他一怔,仍當她是幼時撒嬌的模樣,輕輕順了順那一頭長發:“起來了,這般樣子哪裏像是福祿王妃。”


    殷逐離不動:“師父,你和我母親是怎麽認識的?”


    唐隱不想她會提起這個,許久才幹咳一聲:“小孩子家家的,問這個作甚?”


    殷逐離閉上眼睛,風聲過耳,萬簌俱靜:“師父,我已經不小了,也不是個孩子了。”


    沈庭蛟過來時就看到這副情晃,夜幕深藍,皓月高懸,草地上風翻綠浪,二人一青一藍、一坐一躺,雖然唐隱動作夠快,他還是看到殷逐離將頭枕在他腿上。


    他仍是笑著招呼:“唐先生,你怎麽來了?”


    唐隱起身微拱手:“九王爺,此次行程路途遙遠,唐某擔心王爺同王妃的安全,跟來看看。”


    沈庭蛟略略點頭,殷逐離仍躺在草地上沒起來。他狗兒一般撲在她身上,姿態親昵無比:“逐離,我已經不生氣了。”


    殷逐離仍是四仰八叉地躺著,神色淡然:“沒事,九爺繼續氣,不用給草民麵子。”


    沈小王爺狗兒一般挨近她的脖子,輕輕蹭了蹭,語態親熱:“本王想通了,本王是男人嘛,當然要對自己的王妃寬容一些,再說那都是曆史遺留問題了,所以本王決定不生氣了。”


    那場景太過曖昧,唐隱輕咳了一聲:“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先回天來居吧。”


    殷逐離一臉無奈地起身,瞥了一眼沈小王爺,意有所指:“天來居……天來居就更不是個說話的地方了啊……”


    沈小王爺知道自己被嫌棄了,卻破天荒地沒有跳腳。


    臨走時殷逐離去湖裏洗手,倒不是因為血腥味,而是因為魚腥味。唐隱是個謹慎的人,她臨近湖邊時他便站得離她近些,若那湖中另有埋伏,有個防範總是好的。


    殷逐離淨手,又以水沃麵,如此三番,睜開眼睛時冷不丁突然看見那具浮屍蒼白的臉,她心中一驚,猛地起身一退,身後唐隱已經握住了她的肩頭。那手力度沉穩,無形中恐懼也去了幾分。


    這就是她對唐隱的依戀,若在身邊的是旁人,她頂多也就是調侃一句:“這位兄台,這裏山川壯美、湖泊秀麗,你葬身此處還有另一位兄台可以攪基,又何必出來驚嚇殷某呢?”


    笑顏之下,默默地將冷汗攥在手心。


    而身邊是唐隱,她完全可以告訴他:“師父,我們不該往湖裏亂丟東西的,這這這太可怕了啊啊!!”


    唐隱的反應,就是將那兩具屍體重又撈起來,不遮不掩地丟棄在湖邊。他的聲音極輕,重引著她去看那湖水:“沒了,這下水裏什麽都沒有了。逐離不怕。”


    他示意殷逐離回去了,眉宇溫和,心中卻有些微的疼痛,十二年過去了,忘不了殷子川的,又豈止殷夢鳶。那月下湖泊中不經意的一瞥,或許隻有他知道她看見了誰的臉。


    沈庭蛟默默地站在一旁,他自認是個作戲的高手,這個人對殷逐離的重要性,不用非常手段,難以動搖。


    三人一並回到天來居,唐隱同檀越一並住在殷逐離房間隔壁,自有一番交談,這裏也來了幾個刺客,但天羅教的刀又豈是好惹的。倒是沈庭蛟擔心殷逐離,同檀越出來看看。檀越對龐雜的暗殺術也頗有幾分了解,怕對方另有安排,一直沒露麵。


    回到房裏,殷逐離解了衣裳,沈小王爺狗兒一般靠過來。暑氣正盛,房中設了冰盆降暑。若是昨日,殷逐離難免撿兩個冰塊逗他,她遣走小何、張青的目的,就是同沈小王爺好好培養一下感情。即使日後風水輪流,總也給自己留三分退路。


    沈小王爺依偎著她躺下,以唇親吻她的下巴,那暗示很明顯。她揉揉他的長發:“今天累了,不玩了。”


    如果沒有先前的事,或許沈庭蛟會接受這個理由,他是個忍著住的人。但先前湖邊那一幕令他如梗在喉——再者,這個精力旺盛的家夥,即使再累又豈會連魚水之歡的力氣都沒有。


    不過是唐隱來了,她連應付他的心情都沒有了。


    五指合攏、緊握,指甲刺痛了手心,他再三告訴自己不能輕舉妄動,可是胸口獵獵燃燒起來的心火是什麽?嫉妒?他連想也不願想這兩個字。


    他微抬腿,輕輕摩娑著她的雙腿,讓她感覺自己的需要,輕聲喚:“逐離。”


    殷逐離仍是輕拍他的背:“睡。”


    也不知是怒火還是妒火,燒得人發狂。他翻身覆在她身上,強行親吻她。而殷逐離又豈是個好相與的,她的反應是直接一腳將他踹到了榻下。


    那響動過大,隔壁檀越同唐隱又是習武之人,自然有聽見。但夫妻房中事,二人又怎好多問。


    沈庭蛟咬著唇與她對望,相識十二年,她第一次這樣對他。他生性陰狠,若是旁人欺侮,他想盡法子也要令對方生不如死才好。偏偏在這個家夥麵前,他隻覺得難受,像是磨盤壓了胸口。


    殷逐離仍冷冷地看他,他又怎不知這是個沒心肝的家夥,此時若是再惹煩了她,她找個荒郊野外或者煙花柳巷,一窩又是一晚上。而暗處的勢力還在蠢蠢欲動,她這樣出去……很危險。


    他隻能不言不語地望她,滿眼委屈已極的模樣。


    殷逐離冷然注視他一陣,見他可愛可憐的模樣,終於升了一絲內疚之意:“咳,好了好了,是我不對。疼不疼?”她下了榻,輕揉他腰際,“我道歉,我渾蛋,我不是東西。嗯?”


    她將他抱到榻上,扯了薄被將他攬過來蓋好:“不痛不痛哦,睡吧。”


    沈庭蛟倚在她懷裏,聽著她沉穩的心跳,竟然覺得悲哀。


    十二年了,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到底是誰?殷逐離,你能不能好好想想,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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