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甲子月。


    諸事皆宜。


    大滎王上沈庭遙正式向曲大將軍府下聘,以帝後之禮迎取曲家大小姐曲淩鈺。曲大將軍遠在西北,派人遞回加急軍函,其上字跡蒼勁有力:婚期二月初八,臣以大月氏國降書賀陛下大喜。天佑大滎,陛下福澤蒼生。


    當天,沈庭蛟前往曲大將軍府,遭曲大夫人魏氏阻攔。彼時魏氏年不過三十五,著了價值連城的狐白裘,珠圍翠繞,一身逼人的貴氣:“九王爺,請留步。”


    沈庭蛟幼時便與她相識,那時候她待他很好,言行舉止無不溫柔可親,而今的態度卻顯得冷淡疏離。沈庭蛟隻得同她講道理:“曲夫人,幼時你曾對我說過,會將淩鈺許我為妻,如今可還記得?”


    曲夫人皺了皺眉,索性直言:“九王爺,當初妾身確有此言,但彼時先皇尚在,儲君未立,先皇也曾發下話來,道我們淩鈺乃金鳳棲梧。九王爺莫非忘了不成?當時先皇尚未立儲,九王爺又愛慕淩鈺,妾身隻以為九王爺已得先皇首肯,誰知道最後卻是王上承繼大統。九王爺,世事多變,你也須看開才好。”


    “可是曲夫人,本王與淩鈺已是兩情相悅……”


    他話未完,已被魏氏打斷:“九王爺慎言,莫憑空壞了我們鈺兒的清白,不久之後,她將鳳冠加身,母儀天下。九王爺,妾身以為你是個明白事理的,看看如今你在長安城的名聲,你年紀也不小了,一事無成不提,單看這一身紈絝浮躁之氣,你讓我們老爺怎麽放心將女兒交給你?”


    沈庭蛟還待再言,魏氏已經下了逐客令:“若九王爺無事,就請速速離開吧。”


    沈庭蛟出了曲府,其實有人口出惡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說的每句話都是事實。


    彼時殷逐離正同天衣繡坊的坊主雲天衣看一批繡線,因新換了商鋪供貨,自是馬虎不得。天衣繡坊倉庫,三十六個初級繡女正在翻檢繡線,六個經驗豐富的繡娘正監督抽樣。雲天衣亦撿了箱底的絲線細細查看。


    各色棉、絲、金、銀錢被繞成布匹狀整整齊齊地陳列在箱子裏,看成色倒是上等。


    知道今天大當家親自到場,倉庫裏準備了桌椅茶點供她小憩,她倒也沒坐,負手指點繡女每箱抽兩匹展開來細看。倉庫裏隻聞線軸轉動的聲響。


    不多時,外麵有人來報:“大當家,有人自稱福祿王府何簡求見。”


    殷逐離略略沉吟片刻,朗聲道:“此是天衣坊貨倉,外衣始終不宜入內。你且讓他先行候著,我這就去見他。”


    來人答應一聲,轉身快步出去。殷逐離看了看正在翻檢金線的雲天衣,湊近了他咳嗽一聲方悄聲道:“天衣,晚間你遣個人回殷家,就說我今晚與你討論新的繡樣,在你處住下了。”


    雲天衣專心翻檢絲線,一語不發。


    殷逐離抬手揍了他一拳:“你不是殷家人,她老人家不會對你動家法,難道你忍心看本大當家再被鞭一百嗎?”


    雲天衣目光幾乎把絲線都灼斷,一語不發。


    殷逐離再狠揍了他一拳,他極善繡工,卻不學武藝,當下栽倒在地,殷逐離靠近他:“聽見沒有?”


    他躺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副“此人已死”的模樣。


    殷逐離無奈,隻得湊到他耳邊又道:“我知道姆媽若發現會扣你工錢,這樣吧,她老人家扣多少,我補多少可以了吧?”


    雲天衣仍打算繼續裝死,殷逐離發了狠:“你好好裝著吧,雲天衣,你私下讓繡娘替你做繡活,現在市麵上流傳的雲天衣繡品,你大都隻繡了個落款!對此你作何解釋?”


    雲天衣不裝死了,他一個鯉魚打挺爬將起來,滿臉驚恐地望了望四周,見無人聽見,始靠近她低聲道:“你如何知曉的?”


    殷逐離眨眨眼睛:“替你做繡活的錦繡去買胭脂,將這事兒告訴胭脂扣脂粉鋪的徐半娘,徐半娘告訴了廣陵閣的紅葉,紅葉又告訴顏如玉玉器行的顏掌櫃,顏掌櫃去賭,告訴了千傾富貴坊的勾錢。”


    雲天衣吐血,但他仍不甘心:“那你也不可能知道啊。”


    殷逐離攤了攤手:“勾錢告訴郝劍了。”


    郝劍知道了,就等於大當家知道了。雲天衣倒在地上,閉上了眼睛,這下他是真死了。


    殷逐離在天衣坊外看見何簡,他著了灰色的長衫,儼然文士打扮,三寸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更添了幾分儒雅之氣。


    殷逐離不待他開口,便含笑道:“讓在下猜猜,長安城頻傳王上向曲府下聘,九王爺肯定去曲府了,曲大將軍不在,他必是被曲夫人逐出來了。”


    何簡默然。


    殷逐離舉步向前走:“先生的車駕何處?”


    何簡隻得帶路,二人同車趕至福祿王府。殷逐離沿著長廊走進去,後園裏沈庭蛟對著一池碧水發呆。冬日天寒,他卻穿得單薄,不論家奴上前說什麽,他隻是不動不語。


    殷逐離在廊前站了許久,他與那情景其實甚為貼合,寒冬臘月、滿池殘荷,岸邊楊柳皆枯,他一襲素色錦衣坐在湖邊的青石上,發帶鬆散,長發隨風微漾,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殷逐離緩緩走近他,先確定一件事:“你要投湖自盡麽?”


    一直呆坐的沈小王爺有片刻愕然,然後回望她,良久才道:“正在考慮。”


    殷逐離解了自己身上的狐白裘,輕輕披在他肩頭,傾身仔細地幫他係好係帶,方緩緩道:“那你慢慢考慮,待要跳時,記得先把這衣裳還我。”


    她揮揮手,走廊裏立時有家奴抬了紅泥火爐過來,還捎了幾壇酒。殷逐離拍開酒壇的泥封,倒在壺中溫上,聲音不緊不慢:“待你投湖之後,我們怕少有機會喝酒了。不如你先陪我喝幾杯吧?”


    沈庭蛟也不多說,取了爐上的酒壺就往嘴裏灌,然後他噗地一口全吐了。殷逐離狐疑:“難道這酒還能燙壞了?”


    沈庭蛟取了壇中冷酒狂灌了一氣,才哈著氣道:“燙、燙!”


    殷逐離也不慌:“反正你都要投湖了,舌頭什麽的以後也用不著了,燙就燙點吧,無妨。”


    沈庭蛟忍無可忍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多說,將壺中的酒兌在壇裏。殷逐離看他溫酒,他的五指格外修長,肌膚幾近透明,隱隱可見其上淡青色的脈絡。執壺時喜歡微翹尾指和拇指,姿態專注優雅。


    “這才叫溫酒,你那是煮酒,平白破壞了酒的醇香。”他語中雖帶薄責,聲音卻柔和,起身替殷逐離也倒了一杯。沒有矮桌,二人坐在湖邊的青石上,臨水煮酒,倒增了幾分野趣。


    殷逐離仰頭靠在光禿禿的柳樹上:“你這人對酒、蛐蛐、古玩、女人,嗯,還是滿精通的。”


    沈庭蛟怒:“本王對音律、舞藝的鑒賞也是一流的。”


    殷逐離狐疑:“要麽你跳一個看看?”


    沈庭蛟冷哼,殷逐離拍拍他的肩:“九爺,您馬上都要投湖了,再不跳就沒機會了。”


    沈庭蛟終於怒了:“夠了你,你能不能拿一句話別提投湖啊?!本王什麽時候說過要投湖了?!有你這麽勸人的麽!”


    殷逐離一臉驚訝:“誰說我是來勸人的?在下明明地來看九爺您投湖的啊!王爺投湖,千古奇景啊,不然我至於丟下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事兒巴巴地跑來麽?”她隨即又一臉驚慌,“王爺您可不能不投啊,我還正打算看完後編成段子賣給說書的呢!”


    沈庭蛟臉色越來越黑,一張俊臉生生地氣變了形,他噌地一聲站起來,衝著殷逐離就是一大腳:“殷逐離你去死吧!”


    殷逐離自是不懼他,嘻笑著側身一躲,不料她正坐在湖邊,這麽一躲,九王爺一腳踹空,卟嗵一聲,掉湖裏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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