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蛟醒來時在一戶農家,他盯著這簡陋而陌生的床榻想了許久才醒過神來,剛要起身,已見殷逐離從外麵走過來,手裏端了碗薑湯:“來,趁熱喝了。”


    沈庭蛟見了她卻是安心了許多,也不問這是何處,端過碗便狠喝一氣。殷逐離探了探他的額頭,見並未發熱,方才放下心來。


    他喝完了湯,殷逐離向房屋主人道了謝,這才同他騎馬回城。這時候已近酉時,殷逐離卻不敢快馬加鞭——怕他再吐。


    馬前行一陣,但見道旁一處園林,林中橙子小燈籠般掛在碧葉間,煞是喜人。殷大當家又有些皮癢:“你自坐好,本大當家摘幾個橙子。”


    對此沈小王隻有一點意見:“摘高處那個,那個最大!”


    殷大當家哪用他叮囑,立時便輕聲躍上樹上,瞅著個頭最大、皮色光亮的橙子就摘了五個,她因騎馬,穿的是窄袖長袍,這橙子個頭又大,瞅瞅實在沒處放。但大當家也有辦法——往胸前塞兩個,手上捧三個。


    她躍回馬上,沈小王爺還知道幫著望風。馬慢悠悠地前行,殷大當家將手中兩個都塞給沈小王爺抱著,將手中一個剝了皮遞給他:“得快些,再晚城門要關了。”


    沈小王爺吃了瓣橙子到嘴裏,先前覺得涼,但那橙子汁多,又甜,不多時便覺得別有滋味。他含糊道:“那就快些吧。”


    殷大當家仍握了韁繩,將他攬在懷裏,微夾馬腹,那馬會意,也不啃草皮了,撒開蹄兒就歡跑。


    沈庭蛟將手中橙子剝了一瓣,瞅著機會喂進殷逐離嘴裏:“味道不錯,你嚐嚐。”


    殷逐離以嘴接那橙肉,冷不防就含上了他的手指,隻覺得那指尖微涼,如含暖玉。沈庭蛟也不覺異樣,仍是剝了橙肉再喂她,還得意洋洋:“如何,味道不錯吧?”


    殷大當家聲音含糊:“還成。”


    這般一路行至長安城下,城門卻已經關閉了。殷大當家扶沈小王爺下了馬,開始挽袖子:“我帶你進去。”


    長安城是帝都,那城牆修得又高又結實,殷逐離卻不是第一次帶他過去,是以沈小王爺也不擔心。殷逐離拍了拍身邊的馬,照例叮囑了一句:“天亮自個兒回去啊!”


    那馬乖覺,親昵地舔了舔她的手。殷逐離也不小氣,就將沈小王爺手裏的兩個橙子都給它吃了。這才負了沈庭蛟,她從這裏翻過無數次,自是輕車熟路,足尖一點,輕身躍起,再以牆借力,片刻之後已站在城牆上。


    沈庭蛟牢牢樊著她的脖子,不經意觸到她的背,隻覺得硌手:“你也挨打了?”


    殷逐離不以為意:“我好得快。柯停風雖然為人可恨,藥倒是不錯。”


    沈庭蛟便有些過意不去:“還疼麽?”


    殷逐離仍是示意他抓牢:“早不疼了,不然怎麽背你。”


    沈庭蛟不再說話,她提氣自牆頭翩然躍下,倒是未驚動任何人。沈庭蛟自她背上下來:“你不必送我了,我自行回府吧。”


    殷逐離拍拍他的肩:“還是本大當家送佛送到西吧,免得你又被人輕薄了去。”


    沈小王爺漲紅了臉,卻奇跡般地沒同她爭執。殷大當家同他並肩向福祿王府行走,還低聲囑咐:“明早你先莫進宮,我過來陪你一同去見何太妃。好歹我們也是王上指的婚,你我同去,她總不至於當麵打你。”


    沈庭蛟聞言倒是應了聲:“嗯。”


    殷大當家回到家中,仍是例行前去向殷氏請安,殷氏從來不苟言笑,待她更是嚴厲到近乎苛刻。逐離進了這房間也就收了頑劣笑意,擺出殷家大當家的老成之態,恭敬地跪在金磚地板上,又接了一旁侍女手中的參茶高高舉過頭頂:“姆媽。”


    殷氏拄了純金的鶴頭拐杖在上首坐下,半晌才接了她手上的茶盅:“怎麽這麽晚回來?”


    殷逐離陪著笑:“廣陵閣今天有人鬧事,來頭不小,逐離耽擱了會,回來晚了。”


    出乎意料,今日的殷氏卻沒有往日那般長篇訓誡,隻喝了一口茶便道:“你與那沈小王爺的親事,雖然時日尚早,也應當準備準備了。”


    許久未得她這樣關懷,殷逐離有些受寵若驚:“姆媽放心,逐離省得。”


    殷氏微微點頭,略一示意,侍女便接了她手上的茶盅,扶著她起身:“下去吧。”


    出了殷氏的德馨園,殷逐離長出一口氣,又蹦蹦跳跳地往唐隱的歸來居行去。她在唐隱麵前遠不若殷氏麵前的小心翼翼,從小到大為學文學武也不知道挨了唐隱多少打,她卻依舊是嬉皮笑臉、撒嬌耍賴,沒個正形。


    歸來居竟然沒有盞燈,她行至二樓接臨溪水榭的回廊上,隻見唐隱一身青衫憑欄而立,月落滿襟,他雙手撐著朱欄,望著湖中碧荷翻浪,竟連她走近也未發覺。


    逐離躡手躡腳地行至他身後,冷不防出手襲其章台穴,唐隱猛然回神,手中銀光一閃,又在看見她時隱沒。


    “越來越沒大沒小了。”他已伸手扣住了殷逐離的脈門,殷逐離沮喪萬分:“師父,徒兒有一問。”


    她一本正經,唐隱咳嗽一聲,端好了師父的架子:“說。”


    殷逐離一臉頹然:“師父你教我的時候是不是藏私了啊?!”


    唐隱深深地歎了兩口氣,也一本正經地道:“殷大當家,唐某有一事相求。”


    殷逐離趕緊也咳嗽兩聲,擺好了富貴城殷大當家的架勢:“但講無妨。”


    唐隱鬆開她的手,神色誠懇:“日後若有人問起殷大當家師門來曆,請大當家萬不可提及師從唐某。雖山高水遠,江湖卻終須再見。唐某丟不起這個人,拜托拜托。”


    殷逐離卻喜笑顏開:“以後本大當家見人第一句話就是,‘咳,家師繞指柔唐隱……’”


    她說完便蹦蹦跳跳地往歸來居行去,桌上飯菜已經準備妥當,唐隱無可奈何地搖頭,隨著她的腳步行去。


    “師父,今天布莊新出了一款煙霞雲錦,徒兒命人給您也做了一身,繡樣是徒兒親手畫的,你可一定要穿。”她狼吞虎咽地刨著飯,把殷氏所教的規矩禮儀全都拋在了腦後。唐隱幫她挾著菜,她風卷殘雲,來者不拒。這些年她像他們希望的那樣長大,在外人麵前已經漸蛻了稚嫩,她防著人欺騙,防著人陷害,防著各式各樣的暗殺。


    隻有在這裏,在他和夢鳶麵前,她仍如少時的天真憨傻。


    唐隱接了侍女手中的酒遞到她麵前,聲音微帶著責備:“慢點吃。”


    殷逐離卻真的是被噎著了,她接了那杯酒亂灌了一氣,終於緩過氣來:“我晚點要看帳,今天是布莊平賬的日子。郝劍還在清算,我待會就得過去。”


    唐隱為她挾了一筷子佛手金卷,習慣性地拭去她唇邊酒菜殘渣:“你若噎死,倒也不必查賬了。”


    殷逐離揚起頭任他擦式,又低頭再灌了一杯酒,起身命侍女前來收撿殘局,馬不停蹄地趕往賬房。


    侍女收了東西出去,唐隱不慣讓人服侍,這歸來居便隻剩了他一人。他揮袖滅了燭火,天外月色更加明亮皎潔。


    賬房,三十六位大管家分兩排肅立,待殷逐離揮手示意方才在各自的矮桌前坐下,靜待大當家抽檢賬目。殷逐離查賬極快,一目十行但能過目不忘,隻有實在大宗的交易才需要動用算盤。大管家郝劍坐在她身邊,恭敬地解答她的各種問題,不時核算她報出的各種數據。


    他一把算盤撥得飛快,指若遊龍,帶著奇異的美感。殷逐離是器重他的,他拔過多少算盤,算過多少賬,怕是隻有手上厚厚的老繭知道了。


    兩個人將所有錯賬、假賬全都挑了出來,此時已是月上中天,更深人寂。她遣退了郝劍,自己往臨溪水榭行去,一邊走還一邊歎氣:“武功啊武功啊,不練行不行……”


    唐隱負手站在臨溪水榭的練武場,青衫沐月,孤高清冷。臨溪水榭是存放各類賬目、書籍的地方,平日裏鮮有人來。唐隱喜歡這裏的風光,便將這裏作了練武場。


    殷逐離很自覺地將外衣脫去,隻剩了白色的短衣。她今日仍是練習擒拿,這套擒神手配上輕功夢裏尋月,當真天衣無縫,蛟若遊龍。唐隱靜觀了半晌,突然出手相襲。殷逐離也不慌亂,立時變招相迎。


    師徒二人經常喂招,她對他的招式十分了解,身法配合著掌法,時不時以擒拿手化解他的攻勢,倒也並不吃力。


    唐隱見她猶有餘力,出招便快了許多,內中又藏了許多變化。殷逐離應付得便有些吃力,她缺的是實戰的經驗。正手忙腳亂時,唐隱一掌當胸襲來,殷逐離無恙,他卻陡然變了臉色。


    “你……”他臉上微有怒容,卻似尷尬般沉默了半晌方道:“今天就到這裏,下去睡吧。”


    殷逐離自是巴不得,忙不迭取了自己的外衫:“師父您也早些歇息。”


    唐隱點頭,殷逐離將出臨溪水榭時回頭,見他臨水而立,月下身姿,更顯修長挺拔。察覺她未走遠,唐隱沉聲道:“不困就繼續。”


    殷逐離伸伸舌頭,忙不迭跑了。


    邊跑她還邊琢磨——剛才師父為何就突然變了臉色?


    謎底直到她回到丹楓閣方才解開——她洗澡,丫頭清婉解開她的短衣,胸前滾出兩個碩大溜圓的橙子。


    丫頭清婉足瞪了那橘子半天才低聲道:“大當家,其實你那……也不小啊,何必用這個……”


    殷大當家眼前一暈,一頭栽倒在澡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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