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梁餘此時也翻身下馬,他剛才亦是被小魚娘那手華麗的劍舞震懾到。


    在震驚之後,梁餘記起他的來意,立即抽出橫刀對那群還未完全散去的河上村漢子吼道:“你們他娘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若是以後還敢來我淤泥村搗亂,我梁二狗要把你們河上村的人都扒層皮!”


    也怪不得梁餘發怒,河上村敢來鬧事,就是不給他梁餘麵子。


    一般村子間若有矛盾,都是先由本村的青皮出麵,調節一番,若是真的到避無可避的程度,也得青皮們約架,不會涉及其他村民。


    這是規矩,梁餘當青皮三年來,一直都恪守規矩。


    越是混亂的地方,越有諸多地下規矩,人們越要遵守,否則一天都活不下去。


    誰若是破了規矩,讓梁餘看來,那人就該死!


    那會力鷹爪的漢子應是河上村的青皮之首,如今他被割舌斷指,也算是受到應有懲罰,梁餘也就沒再真下黑手。


    待到梁餘唱完紅臉,鍾鳴便兩步走到前麵,笑吟吟說道:“小生乃淤泥村的鍾鳴,相比各位也有所耳聞,城中致果校尉大人是我叔父,我鍾鳴在這邊陲還是能說上幾分話的。


    諸位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計較,我也知道,如今我們六座村落淪為新唐不要的流民村落,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今日我也要告知諸位,我淤泥村不是好惹的,新唐官府不管我更好,反正我村子裏從不缺能拿刀殺人的好漢。


    還請諸位以後奔走相告,別給我淤泥村找麻煩,我這人生來最怕麻煩,若是惹惱我,哼哼!”


    鍾鳴冷笑,方才還溫煦的笑顏立即變得很駭人。


    鍾鳴看似是唱了歌白臉,好言相勸,其實話中帶刺,更是提點這群沒腦子的流民,別一時衝動惹下殺身大禍。


    當下這段時日,是這幾座村子最混亂的時候,鍾鳴不想多事。


    恰巧通過這件事鍾鳴可以敲山震虎,讓其他人都放聰明些,別來招惹淤泥村。


    這段白臉紅臉唱完,那群淤泥村的漢子連連喊是,再無人敢起反抗之心。


    看他們慫包的表現,梁餘啐了口濃痰:“喝呸!一群爛人!”


    “黑子,走了。”


    鍾鳴招招手,轉身帶梁餘離去。


    因為還有小魚娘在,鍾鳴和梁餘也不好騎馬,兩人便牽著馬匹,跟小魚娘慢慢往回走。


    直至走下城東壟上的斜坡,三人都沒有開口說過話,三人心思各異。


    鍾鳴是有太多疑問的,他想要問,又怕觸及小魚娘的底線,惹到她不高興。


    自打小魚娘能使出那一招花開滿山,鍾鳴就不能再把她當作鄰家嫂嫂看待,心思中不免多了幾分謹慎。


    見鍾鳴心事重重的樣子,小魚娘爽朗地笑了聲:“先生,梁家小哥,你們心中是不是正在猜測我的來曆?”


    鍾鳴笑了笑,其意不言而喻。


    梁餘則是撓撓頭,嘀咕道:“小魚娘,平日裏也沒見你如此厲害,沒想到你還是個武林高手。”


    “高手談不上,隻是會些家傳的把式,先生和梁家小哥,你們若是為此猜忌我反倒不好,我便給你們說明白了罷!”


    小魚娘自知如果不向鍾鳴解釋清楚,今日之事始終會成為他心中的一根刺。


    若是鍾鳴對小魚娘有防備,那將會影響盧家在淤泥村的生活,到最後,所有淤泥村的村民都會對盧家有異樣眼色。


    那樣的情況是小魚娘不想看到的,她在淤泥村生活的很快樂,她喜愛這裏,這是她的家。


    講起過往,不免就從天罡榜的第三十六名傳奇俠客花無語開始,小魚娘本名為文巧巧,正是花無語的親生女兒。


    花家說起來是個劍術世家,世代以劍術招式聞名於江湖。


    隻是花家一直練的是外門功夫,算不得是什麽名門望族,也隻是江湖的三流世家門派。


    直至百年前,花家被仇家尋仇,一夜間死傷許多人,從而慢慢淡出江湖。


    文巧巧的外公,也就是花無語的父親是個癡子,一直想要恢複家族當初的地位與榮耀,便終身醉心於練劍招,立誓要不修內功,以外功登上武林星宿榜。


    可他庸庸碌碌過完了上半生,年至三十,也未有所作為。


    心灰意冷的外公歸隱田園,結婚生子,才有了花無語。


    隨著花無語的成長,父親發現她是個武學奇才,便又燃起希望,開始轉而教導花無語,希望她能繼承自己的遺誌。


    花無語不負眾望,十七歲便登上武林地煞榜,二十三歲更是達到她的巔峰,以一招“百花殘”打敗當時天罡榜的天巧位,問鼎武林傳奇的地位。


    從哪以後,花無語也嚐試著再挑戰其他傳奇俠客,以求登頂天罡榜。


    終究是沒有內勁支持,花無語僅憑她對劍招的理解,在無法進寸步。


    等花無語悔悟之時,為時已晚,她再練內功也無希望,多年習練外功的暗傷已然發作,身體走入下坡路,一年不如一年。


    至此,花無語也起了收山之心,悄然離開這個背負了她名望與半生的江湖,封劍不問江湖事。


    等花無語嫁了人,她才開始明白,看似風光一時的武林俠客,其實暮年生活都不是很如意。


    隻會舞刀弄槍的他們幾乎是沒有其他方麵的經曆,對於生存來說,拋去劫富濟貧的方法,少有能活的很自在。


    柴米油鹽成為難倒一世大俠的難題。


    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


    花無語嫁的是個普通富農,靠著家中的田地過活,與當時仗劍走天涯大不相同,她活的很困惱。


    在文巧巧八歲那年,花無語因體內暗傷迸發,癱瘓在床,不過一年的光景,便鬱鬱而終。


    一代女俠的暮年生活竟然如此淒慘,誰又能想到。


    聽到這裏,鍾鳴不免歎了口氣,低聲吟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文巧巧苦笑:“先生的詩詞我聽不太懂,但能聽出詞中的人正如我娘,她縱劍江湖半生,最終隻能躺在床上,數落我爹無用。”


    又是悠長的歎息聲,鍾鳴道:“人活著都不容易,即使年輕時風光無限,老來的生活也無法預料。”


    聽慣了江湖俠客快意恩仇的橋段,鍾鳴這還是首次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座江湖。


    江湖擺在名麵上的故事很惹人遐想,向往,可日落西山的江湖,又有幾人聽聞過其中的寒意。


    “我娘說我沒甚麽天賦,不適合練武,三歲便開始教我,我也隻學會《百花劍譜》中的劍招,至今沒會意我娘那一劍百花殘的劍意。


    我爹也不識字,更認為女兒家不應讀詩書,說女子無德便是福,便要請人教我刺繡做衣……


    隻可惜,我爹的人還沒請來,戰亂便開始了,我隻能背了我娘的劍開始逃命。”


    言語中,文巧巧愈發苦澀,而往後的故事,鍾鳴大概也知道幾分。


    其中逃難的故事鍾鳴不太清楚,可文巧巧來到淤泥村之時,鍾鳴還是記得很清楚。


    那是在兩年前,鍾鳴剛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文巧巧便逃難到了淤泥村附近。


    人是孫伯領回來的,當時文巧巧餓到在村頭,善心大發的孫老頭便又將人領回了家。


    隻是那時孫伯家中已經養了孫落蓮,根本不可能再負擔起文巧巧的吃食,於是他便將人說給了盧大樹。


    盧大樹是個老實憨厚的漢子,為人耿直正義,時常幫鄰裏的忙,孫老頭看重他的人品,才放心將文巧巧交給盧大樹。


    當時孫老頭問了盧大樹一句:“小盧,你要婆娘不要?”


    一臉懵的盧大樹就討到個好婆娘,文巧巧雖說不是傾城之姿,但勝在能吃苦耐勞,在農家漢子眼中,這樣大胸大屁股能生養又能幹活的婆娘,便是頂好的婆娘。


    對於盧大樹來說,這就是天上掉下林妹妹。


    看似文巧巧是個深藏不漏的武林高手,其實她也隻是個吃夠了苦頭的苦命女人。


    思索著文巧巧的由來,鍾鳴低頭踢踏,鄉間小路上的塵土一蓬又一蓬飛起,正如鍾鳴此刻的思緒飄飛。


    半響,鍾鳴才問道:“盧嫂,若是盧叔不挨打,你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拔這把劍吧?”


    “是啊,我喜歡拿鋤頭,拿鋤頭能刨來糧食吃,拿這把破劍隻能家破人亡。”


    一句樸素而又惹人深思的回答,讓鍾鳴啞口無言。


    無需再問,鍾鳴知道,這個百花劍的傳人,今後也隻是個相夫教子的好婦人,不會為淤泥村惹什麽麻煩的。


    東風繚亂百花殘,那個屬於花無語的時代過去了,那動人的江湖傳聞也隻能是江湖傳聞。


    世間再無百花劍花無語,曾經的那座江湖,老了,累了,該入土了。


    如今的這座江湖屬於新一代楚冠,是屬於楊延朗的,是屬於梁餘的,是屬於鍾鳴的。


    江湖啊江湖,總是一代新人換舊人。


    東海浪頭高百尺,一浪更比一浪高。


    不知不覺中,一個持劍婦人,兩個牽馬少年,已經從城東壟上走到了斷壁城牆外。


    文巧巧忽而轉身,將手中的劍遞給鍾鳴,她爽朗笑道:“先生,這把百花劍交給你保管,我沒有劍,自然也不會給淤泥村惹麻煩……


    小魚剛七個月大,他還小,我得照看他,大樹也是個糙漢子,沒我他活的太邋遢,這個家不能離開我。


    我不想離開淤泥村,先生,請讓我繼續在淤泥村生活吧!”


    鍾鳴愕然,隨後他又釋然。


    “盧嫂,劍是你的,應該在你的手中,我想,興許小魚長大了該學些功夫,以後也好考個武狀元,光宗耀祖。”


    鍾鳴把劍推回去,笑道:“咱們淤泥村,從不怕麻煩,天塌了,有我鍾鳴頂著!”


    此時梁餘也趕緊高聲喊道:“我梁二狗也頂著!”


    瞬間,文巧巧淚目,給兩位少年作揖,帶著哭腔笑道:“謝過先生,梁家小哥理解。”


    大家都說淤泥村是邊陲最好的村落,因為這裏有一位錦衣長袍,會寫福字桃符,能拿刀殺人的鍾先生。


    邊陲最好是淤泥村,淤泥村最好,是位鍾先生。


    不知何時,從不喜歡強出頭,一躲再躲的鍾鳴站了起來,他頂在最前麵,抗下了淤泥村的一切。


    也是從這刻起,鍾鳴忽而認知到,原來他早已經融入這個時代,在這個時代,有了太多放不下的東西。


    扶起作揖的文巧巧,鍾鳴仰頭看向斷壁城牆,低聲喃喃道:“興許,我是時候放下手中的筆杆子,該去雙手握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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