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瘦的師爺奮筆疾書,看著田冊對淤泥村的花名冊抄錄良田。


    少年人負手立於高堂上,盯著堂口懸掛的那塊“高堂明鏡”的牌匾看。


    字是好字,不知是那位前輩所提,字中力道渾厚,提筆勾尾都很有韻味,盡顯大家之風。


    少年人前世因為討生計,練過幾年書法,臨摹些名帖賣錢,但功底還是不足,跟這位前輩比起來,自歎不如。


    隻可惜啊,高堂明鏡之下卻是活了一群妖魔鬼怪,也不知他們看到這塊牌匾的時候,內心是否有愧疚。


    何縣令看到少年人盯著牌匾發呆,綠豆眼提溜一轉,以為少年人是對牌匾有意,於是道:“鍾先生是否看上這幅牌匾,若是喜歡,可以送於鍾先生。”


    何縣令知道愛字之人總有些怪癖,便說出如此荒唐的話語。


    衙門的題字都是有緣由的,定然不能隨意拿走,少年人嚇得連連搖頭。


    何縣令眼珠又一轉,又道:“莫不是鍾先生也想為縣衙題字?我看這牌匾上的字也沒先生寫的好看,不如先生回頭寫手好字,本官裱掛於公堂之上?”


    這番言論更加荒唐,且不說何縣令睜眼說瞎話,把少年人的字捧上天,就隨意題字這一項,少年人也受不起。


    一般而言,公堂之上的字都是由吏部發放,若是有官職在身的書法大家有意題字,通報之後也可,想他鍾鳴一介草民,連功名都沒有,何德何能敢給衙門題字?


    看來這何縣令是想拍馬屁想瘋了,少年人暗道:你若是想砍頭,可別拉上我。


    為了避免何縣令說出更駭人聽聞的荒唐話,少年人忙說道:“何大人會錯意了,小民隻是好奇,此字的出處。”


    “這字的出處啊,說起來也有來頭,此字是出自那位洛陽的麒麟子,田相之手。”


    何縣令綠豆小眼向上翻,沉思道:“我記得是兩年前,那位田公……田行健回來時帶回來的,說是田相給予當地的饋贈,其實依我看來,田相真想幫我們邊陲鎮,倒不如撥些錢糧務實。”


    少年人笑而不語,心中暗道:怪不得字中韻味無窮,原來是出自名滿天下的那位麒麟子。


    就在何縣令還想再想攀關係的時候,師爺適時捧著花名冊站起來道:“鍾先生,淤泥村的花名冊與良田已分好,請您過目。”


    少年人急於掙脫這位話癆的何縣令,哪有心過目,接過花名冊便道:“有何縣令的吩咐,師爺自然不會出差錯,小民直接交於村長便是。”


    收起花名冊,少年人連忙拱手拜別,不想跟這位鬼縣令多做糾纏。


    臨行前,何縣令還跟在少年人身後低聲說道:“鍾先生,若是分田之事本官做的得您心意,不妨多替本官在楊大人麵前美言兩句。”


    “那是自然,何大人放心。”


    有少年人這句話,何縣令立刻眉開眼笑,捏著稀疏的山羊胡頻頻點頭。


    少年人頭也不回地走出縣衙,滿臉不耐煩之色。


    這鬼縣令還想自己替他美言?


    平日裏魚肉鄉裏,隻為得撈銀錢,若是真要給邊陲換官職,鍾鳴第一個就要進言上將軍,摘了他的烏紗帽。


    心中念想,少年人腳下不停,已走至縣衙外。


    楊延朗正站在縣衙向遠處遙望,他看的方向是田府所在。


    見此少年人上前輕聲道:“叔父,小侄的事情已經辦完。”


    “甚好,我們這就啟程。”


    楊延朗似有心事,也沒過問分田之時,直接跨上馬。


    方才少年人分田的時候,孫龍虎他們也已經將吳家主在東門斬首懸掛,此時恰好回來。


    少年人被人扶上落雪,楊延朗見人已到齊,便道:“去淤泥村。”


    孫龍虎領騎大喝聲“細鱗龍首軍,前行!”,騎隊再度縱馬過市,直奔淤泥村而去。


    此去淤泥村,上將軍卻沒讓少年人回村複命,而是繞過淤泥村,去了荒山崗。


    荒山崗本是淤泥村偏西南的山頭,隻因為戰時死了人便埋葬在這裏,變成了亂葬崗,村中人也稱為荒山崗。


    來此地,就是為了上將軍心心念念的事情——祭拜家嫂。


    百善孝為先之中,孝之一字不止體現在對長輩的孝順,對於逝者而言,祭拜也屬孝道。


    自古素來有“大孝三年,中孝百日,小孝三日”的說法。


    前陳有位孝子,老父親重病十年臥病在床,這位孝子數十年如一日的照顧,後父親病逝,孝子痛哭流涕,誓要為父親守孝三年。


    期間這位孝子身著粗布麻衣,食不碰酒肉,每日起床必先為父親念銘詞守孝。


    後來前陳的陳明帝得知此時,特賜一匾,上書:菽水承歡。


    此事被後人傳為佳話,影響至此,也就愈發注重於對前人的祭拜。


    更何況是出自以忠孝聞名的楊家之子,楊延朗十分看重家嫂的祭拜之事,早在村中聽聞消息的時候便叫人準備祭品。


    折騰大半日,等到荒山崗的時候,已是下午時分。


    日頭偏掛西山,荒山崗上寸草不生,清風拂過,卷起許些塵沙,荒涼之中帶著些陰冷。


    這裏是亂葬崗,也有些駭人的傳聞,有人說起先年前有偷屍人來這裏刨墳,碰到過古怪的事情,第二日就被嚇瘋了。


    現在那瘋子還經常在各個村頭出沒,嘴中時常叨念:“荒山崗,有娘娘,穿白衣,會飄蕩,捧石盒,找兒郎……”


    那群以食屍為生的人,竟然被嚇得再也不敢來這裏。


    至於是否真有鬼神作怪,沒人說得清楚,隻是大家都奉行寧可信其有的準則,很少再來這片荒山崗。


    鍾鳴一行人來到荒山崗的坡下紛紛下馬,山崗路崎嶇,不適合騎馬上前,也隻能徒步上去。


    楊延朗站在山崗之下,向上看,這是個很大的土坡,還算不得是山,一眼望去能看到半截黃土中還有白骨露出,想來是雨水衝刷過後導致。


    亂葬崗平時沒人拜訪,若不是尚有家人在世的,根本沒人祭拜。


    戰爭中死的人多,許些都是一家人同葬的可憐人,死後也就被好心人用草席裹起,隨便找塊地方埋了,有些為了省力氣,怕是扔到死人堆裏就不會再管。


    災禍年間,死的人不計其數,能被人收屍已算萬幸。


    鍾鳴也下了馬,對楊延朗說道:“叔父,山路不好走,不如就我們兩人前去吧,軍騎大動也不方便。”


    楊延朗點點頭應道:“也好,虎子拿貢品來,你們且留在這裏等待,我與鍾鳴前往即可。”


    於是細鱗騎守在山岡之下,楊延朗手提食盒,鍾鳴背了裝有香燭黃紙的包裹,叔侄兩人徒步向崗上走去。


    小路崎嶇,頗為難走,這裏本來就荒涼,沒什麽路,說是路其實也隻是稍稍平坦。


    少年人倒是車輕路熟,他每逢過節都會上山祭拜,也來過許多次了。


    算算時日,其實少年人也有小半年沒來過,自打年前那瘋子從這裏跑出去,村中人都傳言鬧鬼。


    過年時本來少年人是打算來祭拜的,可孫老頭攔著不讓,說是這裏不太幹淨,村中之人都不要私自上山了,等年後清明全村舉辦次大型祭拜,去去汙穢之氣再來。


    兩人走過小半個山崗後,少年人微微有些氣喘,他的身軀還是太過薄弱。


    “這點路程就喘息,鍾鳴,你這身體可不行,回頭叔父給你弄點鹿血補補,也要早日習些拳腳,強盛健體,大男兒行走江湖,靠的是一人一刀一馬,你身體都不行,怎得闖蕩四方。”


    “叔父說的極是。”


    少年人也無法反駁,往日裏連飯都吃不飽,哪來的好身體。


    抹了把頭上的汗珠,少年人往前看了看道:“差不多了,叔父,我們馬上到了。”


    鍾鳴把母親的墳墓葬的頗遠,已經是後山崗的位置,為得就是防止那群食屍人找到母親的屍體。


    後山崗的景色就變了許多,遠處接連片矮木的樹林,有些綠色可見,路上的墳墓也少了許多,遍地是剛冒芽的小草。


    叔侄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此時已經是日落西山,夕陽餘輝灑落,讓這裏又多了分淒涼之意。


    來到一塊大石前,少年人喘息道:“叔父,到了,這就是我娘的墳。”


    看到這塊大石頭楊延朗眉頭微蹙沒做聲,可臉上的神色已經不悅。


    這哪是一座墳墓,隻是在平地上放了塊半人大小的石頭,其上刻著幾個古怪的符號,石頭周圍已經長出新草,與旁邊的荒地無異,實在看不出哪裏像是座墳墓。


    “簡直是胡鬧!”


    楊延朗打量一番後,言語中怒氣恒生。


    不為逝去之人建墳包,立墓碑,那就是大不敬,這位自小被灌輸忠孝之言的上將軍大為不滿意,甚至已經開始懷疑鍾鳴對嫂嫂不孝,憊懶到連墳墓都不肯立。


    聽到楊延朗的怒言,少年人一愣,想不明白自己是哪裏惹到這位叔父了。


    也不等鍾鳴問,楊延朗已經一腳踢到他的小腿上,鍾鳴打了個趔趄,立刻跪在地上,額頭前傾險些撞到石頭。


    “叔父,我……”


    鍾鳴心裏委屈的很,怒火隨之而來。


    這上將軍起先看起來還是氣度非凡之人,怎麽私下裏卻是個喜怒無常的主?


    楊延朗也不待少年人說完,指著他怒喝道:“跪好!”


    心中雖有疑惑和怒意,但少年人並不敢發作,這位可是能槍挑仙官的存在,自己若真惹怒這位叔父,怕是一百個鍾鳴都不夠他打的。


    少年人心中也開始胡思亂想,難不成這位上將軍是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有所圖謀?


    要不然怎麽會剛找到母親的墓,這位上將軍立即就翻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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