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的開頭,始於南宋景定元年,臨安的春日並沒有因為蒙古與大宋的戰爭而蒙上幾許陰影,而這春色也未曽掩蓋任何陰暗的汙穢。


    有衣著富貴的小兒嬉笑著路過,指點著最前麵因貧窮而賣兒賣女甚至自賣為奴的那些衣不蔽體的女人和小孩,更有膽大的撿了泥土塊扔他們。


    有人憤怒,有人躲閃,有人諂媚,有人麻木。白玄跪在地上,隻是冷冷地盯著那些人,以及他們身後厚重的三重圍牆。他家道中落,負債累累,父母雙亡,無枝可依,隻得賣身為奴。風塵之變,世道炎涼,如他這樣經曆的,比比皆是。


    一道清麗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白玄抬頭瞥了一眼,是個看起來約莫十二三歲,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她正看著他們這邊,似乎是在和人牙子說著什麽 。


    白玄認識這張臉,去年他曾遇見過她,那時她在湖邊嬉耍,初夏時節,荷葉連連,她去摘花,不小心落了水,他逞英雄跳了進去將她救起。她渾身濕透卻看著他笑,“我五歲便會遊水,但還是要謝謝你。還有,對不住,害你也弄濕了衣裳。”


    不多時,那個人牙子大聲笑了起來,“小姑娘,你要買下這裏所有人?


    你知道這些人能賣多少錢嗎?男娃一百貫銅子,女娃二百貫。除了宮廷,還沒有人能一次性買下所有人,你有多少壓歲錢,夠買一個奴仆嗎? 周圍人也跟著哈哈大笑,那小姑娘一張臉漲得通紅,而後又化作雪白,,她咬咬牙,猶豫地走到那排跪地的人麵前。


    所有人瞬間激動起來,掙紮著祈求她能買下自己,這陣勢嚇到了她,但地卻沒有轉身逃開,隻是咬著唇,目光慌亂。


    她看著白玄,回頭對那個人牙子說: “那我隻要他一百貫我買了。 白玄皺著眉盯了她一會兒,沒想到,如今待救的人成了他,而逞英雄的變作是她。 隨後他突然身體向後一靠,拉扯得那些被縛在一起的人也跌作了一團,恰巧使得那隻妄圖抓她的髒汙的手錯過了她的衣襟。


    那人牙子眼珠一轉,嘿嘿笑了,“小姑娘,這個已過舞勺之年,兩百貫最低價,要是賣給那些寡婦可是更值錢,如何?”


    她掏錢袋的手一滯,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看人牙子,又看看地上的人,最後在身後丫鬟的拉扯下被拖上馬車走了。


    在眾人的嘲笑聲裏,白玄低笑著抱住頭縮起身體,任那憤怒的人圍住他拳打腳踢,直到人牙子覺得看夠了戲,才吩咐看守將人打散。


    白玄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居然又來了,帶著錢買下了他。當時他已奄奄一息,人牙子嫌晦氣也沒刁難,揮揮手放了人。她帶他去了個小客棧留了錢讓丫鬟請大夫照看,說她去去便回,但她這一去,就是三日。


    三天後,她一瘸一拐地走進他的房間,眉開眼笑道:我來看你了,你身體可好?


    彼時他身體已恢複了大半,一雙冷如寒夜銀星的眸子看著她,依舊微皺著眉,“你的腳怎麽了?”


    “沒事兒!”


    後來他才知道,她家掌管為皇宮燒製瓷器的官密,那次她偷了家裏的瓷器去賣了才換得錢贖人,幸好瓷器上沒有官印,否則就是株連全族的大禍,為此她被罰跪了三天三夜抄寫族規。


    這臨安他是必須要離開的,不想再多欠她什麽,他告訴了她自己要走的打算,並表示贖身的銀錢以後會奉還。她笑嘻嘻地說: “你的賣身契我已撕毀。”又問,“你還會回來嗎?”


    他沉默,沒有承諾任何話——這世道,誰知道以後呢?


    身後的丫髪似乎十分不滿,她卻笑道: “也罷,若是你哪日回來了,記得來找我,我帶你去看煙火花燈,吃美食佳肴。


    那年他十六,她十三,她年紀尚輕,天真爛漫,不請世事,隻有一腔熱情和良善。


    此後五年,他遊走各地,最後拜了元尊道人為師。 元尊道人要去臨安,他便重回了故地 。


    那 日回來,他便得知她的事,那一天正是她殉窯之日 。


    師父問: “這五年你一直記得她?”


    “一直記得。”一直念著。


    她是為情而死,被窯火燒得灰飛煙滅,魂魄注定是損了。你若要護她轉世不癡不傻,須給她一魄,且是那七情六欲這一魄。你給了,你便沒了情欲。從此,生生世世,你不懂情愛,每一世都將孤獨終老。直到哪一世,她遇到那個人,把欠她的情還回給她,兩人相親相愛,你才能得回那一魄,你才能真正懂情。你,這是何苦來哉?”


    “你就當我是還債吧。”


    半年後,一個男子尋到元尊道人,問是否有辦法把這世關於他心愛之人的記憶保留至下一世 。 如果有,他願付出任何代價。


    等那個男子走了,白玄從大樹後方走出來。元尊道人問他: “阿白,你都聽到了?”


    他輕輕點頭,“是。但與我何幹?”


    這一世,他跟她沒有前世記憶。她在等那人來尋她,他在她身旁心念不動。


    那個人最終尋到了她,前世今生,終得圓滿。


    周轉輪回,他孑然一人。


    平生不會相思。


    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2、


    這年夏天兩水很多,程白看著後院那不知名的白花隻怒放了兩天,他記得那兩天的黃昏,他都站在她房間的這扇窗戶前,看著它們被晚霞染成紅色,很美。後來,一陣驟雨就把它們打落了。滿地的花瓣,零落成泥。


    現在窗外又是大兩,程白坐在窗邊,她的書桌前。他的手裏拿著一張泛黃的照片——這是一張合影,上麵是一對穿著校服的少年,兩人並肩站在一操大樹下,女生笑得無比燦爛,男生則表情淡淡。


    程白也不知坐了多久,最後將照片放在了書桌上,站起了身。 走到門邊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曽經說要把這裏改成自己的書房,但最終並沒有改。 除去那張小沙發上多了一些或疊著或翻開的書,這裏一切都如故。


    門緩緩地被合上,窗外院子裏的最後一朵白花也落了下來,跌得支離破碎。


    那晚,這輩子極少極少做夢的程白,做了一個夢。


    那是夏末的一天,他中午去雜誌社把她接了出來吃飯,吃完午飯後,兩人去了附近的公園散步。


    熏風楊柳,荷花池畔。


    他問她: “你要嫁給我嗎?”


    她驚訝極了,說: “你這是……求婚?”


    ?


    他見她沒有立刻答應,隻好引導利誘,“你想想,嫁給我,好處很多,不是嗎?你隻要說對一個,我就給你獎勵。


    於是她想了想,答: “我們不用為孩子跟誰姓而爭論?”


    那麽一個開放性問題,隻要抓住中心思想,怎麽答都是正確答案。 偏偏他的女孩就是答錯了。


    答錯了的她,還是被獎勵了一一枚閃亮的鑽戒 。


    就這樣,兩人私定了終身 。


    程白醒過來,眼角流下了淚 。


    “我真喜歡你。”很輕的一聲私語,散落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如果他前生有記憶,那麽這句話應是如此的:


    我真喜歡你,


    故而願舍自己七情六欲隻為護你世世清明;


    我真喜歡你,


    故而雖知你會愛別人也要守你此前不孤單;


    我真喜歡你,


    從那時到而今,每一分,每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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