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北辰第三次來到玉溪鎮,多年前第一次來時,也是八月萑葦的時節。那時候的玉溪鎮還沒有開發旅遊,它在質樸中透著一種人間煙火氣,而今它成了遠近聞名的江南小鎮之一,比之從前,熱鬧喧嘩了許多。


    他這次來,就是要確認那位與嘉純公主一起被程家人供養千年的駙馬到底是誰。但最重要的,還是為了來見她。


    公主駙馬祠並不奢華,它的美源於世代虔誠的供養,盡管如今遊客們關注的焦點隻在公主和駙馬放棄功名利祿,結廬山間,淡飯黃裔,隻求攜手共度平淡人生。前廳和正廳都是新建的,不僅放置了燃香火的鼎爐,還做了公主駙馬的彩繪塑像供奉。傅北辰沒有在前麵停留,一路不緊不慢地走到遊人較少的後院,在那個被鐵欄圍起的石碑欠駐足,凝神看去,上頭清清楚楚的寫著駙馬的名字——傅元鐸。


    傅元錚,傅元鐸......他凝眉,不由想起了夢中那個與自己有六七分像的四哥。是他吧?


    究竟哪個才是對的?是史料上記載的,還是這裏的?


    私心裏,他願意相信這裏是對的,因為這意味著,他沒有背叛她。


    離開公主駙馬祠,傅北辰沿著當年走過的路前行,不知不覺間就走到那棵紅豆樹前,此時的紅豆樹,結了滿樹飽滿的豆莢,如同處於充滿希望的熱戀階段。但此時,傅北辰根本無法靠近,因為樹下圍了很多遊人。


    他略一皺眉,會想起了那一年,就在這刻紅豆樹下,他第一次遇到她。她為他帶路,而他珍視的那幅畫恰巧就遺落在了她的手裏。陰錯陽差地,他也是在那天第一次見到了趙玨。之後他原本隻有火光和瓷瓶的夢境就開始漸漸豐富起來,他看到了一個被剪成碎片的故事。所以,在起初看不清夢裏的她時,他才會誤以為她是趙玨——即使他自始至終不曾對她有過異樣心緒。


    千年周轉,他終還是找到了她。


    走過太平橋,五百年後右拐,就是圓緣茶堂。


    圓緣,圓圓,傅北辰站在店門前,注視著木刻的招牌,嘴角輕揚,他很喜歡這個店名。


    走上台階,推開木質堂窗,就進入了店堂。一麵是擺著茶葉、茶具的櫃子,一麵則是貼得滿滿的照片牆。


    傅北辰走向那麵五彩繽紛的牆,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照片——月光下,一些瓷器無規律的擺放著,在地麵落下彼此交疊的陰影。整張照片的色調十分清冷,顯露出一種孤高的傲氣。而它邊上的一張照片,則是從一個巨大的煙囪中噴射出奪目的烈焰。那種義無反顧的決絕與前一張照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他認出這兩張都是拍自高翎的山莊。


    “傅北辰?”再次聽到這個聲音,傅北辰覺得無比熟稔,仿佛已經聽了千年。


    她眉眼舒展,轉身麵對圓圓,回答:“沒錯,是我。”


    他跨過千山萬水來到她身邊,她的心還未有歸屬,這比什麽都讓他覺得慶幸。


    “你怎麽來了?”圓圓吃驚不已,想到在寺裏跟薑小齊的對話,此刻真是有種佛祖顯靈的感覺!隨之想到自己一時氣憤發送的短信,馬山尷尬起來。


    “我......”傅北辰頓了頓,道,“特地到你家來,想討杯茶喝。”


    圓圓聽到這話,略微放了心,他並沒有因為那條短信而對她有不好的想法呢。再回味他的話,圓圓笑了起來。她舉起手裏的小罐子晃了晃,說:“那你來的可真是時候,我剛從淨善大師那邊回來,大師又賞了一罐給我。”


    傅北辰想起之前在她辦公室喝過的“禪茶”,帶著笑意隨口問道:“淨善大師是崇福寺的師父?”


    圓圓點點頭,笑眯眯地說:“他還是我的老同學。”


    這事戴淑芬從後麵走了出來,“圓圓回來了?在後頭聽到你在跟人說話。”說著,戴淑芬看清來人是傅北辰,有些意外,“你是上次送圓圓回來的傅先生吧?”


    傅北辰禮貌的問候:“是,阿姨您好。” “你好你好,上次家裏亂糟糟的,也沒好好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戴淑芬趕緊把人請到茶桌旁,熱情道,“別站著了,坐吧。我這兒新到的肉桂口感不錯,嚐嚐看。”上一次喪禮過後,她曾問過圓圓那天送她回來的人的身份。知道了傅北辰是程勝華家的遠親,還幫過圓圓很多。


    “多謝。”傅北辰笑著坐下。


    圓圓在傅北辰的對麵坐下,道:“我媽有好茶都不給我泡,說我反正喝不出好壞。”


    “所以,你隻能喝大師的禪茶?”傅北辰微笑著打趣。


    “大師?”戴淑芬疑惑的抬頭。


    圓圓笑道:“就是薑小齊......”


    每每說道薑小齊,戴淑芬總會忍不住歎一聲:“怎麽就會出家做了和尚?不過有時候,覺得他還真是有點意思。唉,他也是命苦......”


    眼看媽媽又要話當年了,圓圓趕緊扯開了話題,說,“媽,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跟你說過的,我給一位大哥哥帶路,然後撿到了大哥哥的一幅畫。”


    戴淑芬疑惑的看向她,顯然不記得有這麽一回事了。


    而傅北辰也正靜靜的看著圓圓。


    圓圓又說:“畫上是一個很好看的瓶子。後來我出差去景德鎮的時候,根據那個瓶子的樣子又拉了個坯,我看師傅做的時候很簡單,結果我卻......總之,做得很失敗的。”圓圓想著傅北辰是陶瓷專家,才會挑了這個話題——投其所好嘛。


    “你畢竟不是專業的,做成那樣已經很不錯了。”傅北辰安慰道,隨後說,“不過,我到是很想見見那原畫。”


    “瓶子?”戴淑芬問。


    “是啊,媽,當時我讓你看,你說你太忙,沒有看。畫上的瓶子真的很美,所以我現在還留著呢。”然後對傅北辰說,“你要看?那我這就給你去拿!”說著就跳起來跑開了。傅北辰看著她的背影,臉上浮起笑意。戴淑芬看著圓圓,又看看傅北辰,心有所想。


    “這丫頭總是說風就是雨。”戴淑芬把泡好的茶倒了一杯,送到了傅北辰麵前。


    傅北辰道過謝,將茶杯送到嘴邊,還沒入口,就聞到了清新的香味,他啜了一口,品了一會兒吞下,讚歎道:“我一直聽說好的肉桂有乳香,這次終於嚐到了。”


    “看你喝茶就知道是行家。”戴淑芬又給他添了一些。


    沒一會兒,圓圓就拿著畫飛奔過來,獻寶似地展開。


    戴淑芬一看到畫,腦袋就嗡的一聲,“這......”


    她又見傅北辰也在看這幅畫,神情裏有些懷念?至少,不像是第一次見。


    “媽,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圓圓發現媽媽的臉色不是很好。


    “哦,我沒事。”戴淑芬緩了緩。把畫拿到手上,又認真的看了看,而後對圓圓說,“圓圓,媽突然想起來,早上跟你王阿姨定了糯米手打年糕,你去幫我拿回來吧。”


    圓圓一愣,“現在?”


    “時候不早了,你王阿姨關店早。快去快回。”


    圓圓看了眼傅北辰,不情不願的出門辦事了。


    傅北辰何等敏銳,自然感覺到了戴淑芬的逾常,等圓圓出了茶館,他看向戴淑芬,等著對方先開口。


    “傅先生,你......是否見過這幅畫,或者說,見過畫中的瓷瓶?”


    傅北辰隻猶豫了一下,便說:“畫中的瓷瓶,我確實是見過的。而這畫,就是我畫的。”傅北辰想,這些不曾跟任何人說過的話,今天他卻毫不忌諱的跟人坦陳了,隻因她是程圓圓的母親。


    “你畫的?”戴淑芬這下更驚詫了,“請問,你是在哪見過這瓷瓶?”


    “說出來,可能您不會信。”傅北辰頓了下,“是在夢裏。”


    戴淑芬聽到這話,隻是想,他可能是在哪裏見過,然後才會在夢裏夢到,隻是自己忘了。


    “阿姨,您對畫中的瓷瓶很感興趣?”


    戴淑芬長歎了一口氣,說:“我家以前有個一模一樣的。”


    “那現在呢?”傅北辰放在膝下的手,慢慢的收緊,繼而又鬆開。不意外,但這樣的巧合依舊讓他無法平靜。


    “相似形製的瓷瓶有很多,你怎麽能肯定,我畫的這個跟您家的那個,是同一個呢?”必然是同一個。


    “因為不僅外形完全一樣,上麵的字和畫也是一模一樣。”戴淑芬指著畫中瓶子上的字,說:“我家的瓷瓶上,也是刻著這首《秋風詞》,畫著石頭和蒲草。” 戴淑芬又說:“圓圓出生後沒多久,這個瓷瓶就不見了。因為它是祖傳的,所以圓圓的奶奶因此對圓圓有了芥蒂,時不時遷怒孩子......害得那孩子心裏也......”這些往事,戴淑芬現在想起來,隻覺得恍如隔世,“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保存得那麽好的瓶子,怎麽會無緣無故消失?如果說是遭賊了,為什麽賊不偷其他東西,單單就偷了瓶子?”最終戴淑芬笑著搖了下頭,說,“其實,我是想,如果能把這瓷瓶找回來,就可以解了圓圓的心結,可說不定,這孩子早就不介意了。圓圓平時大大咧咧,做事也毛躁,不過這樣她就不會太糾結一些事情,比我想得開、放得下。所以傅先生,今天這事,就當我沒問吧。”


    傅北辰自然是配合,按下心念,道了一聲:“好。”


    這時圓圓拎著兩大包手打年糕,匆匆回來了。


    傅北辰並沒有在圓圓家久留,喝完了兩杯茶後,他便起身告辭:“打擾了這麽久,我也要回去了。阿姨,謝謝您的肉桂。”


    “這就走了?”圓圓瞪大著眼鏡看著他,“吃完晚飯再走吧。”


    傅北辰淺笑道:“不了,下次吧。今晚要陪傅教授吃飯。”


    戴淑芬本來也想挽留,但見對方已經有約,也就沒再挽留,隻說:“那圓圓你送下傅先生。”


    圓圓“哦”了一聲,在她依依不舍地送傅北辰出去的時候,隻聽他說:“中秋過後,我要去日本出差。”


    “你要去日本?”


    “那邊有場陶瓷學術交流會,大概要一周後才能回來。”


    “那麽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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