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她跌落進一片茫茫海水裏,有人在水的上方,明明近在咫尺,她卻始終看不清是誰。


    等園園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頭依然有點暈乎。


    樓下人聲喧沸,她趕緊簡單梳洗了一下,匆匆下了樓。院子裏、客廳裏已經擺上了酒桌,園園見在忙碌的媽媽臉色蒼白,她心裏很自責,明明是回來幫忙的,卻反而成了累贅。她趕緊上去幫忙,“媽,你去休息下吧。”


    戴淑芬搖頭,“休息過了,我沒事。你呢?還好嗎?”


    “嗯。”


    這時園園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她手忙腳亂地拿出來,結果一不小心竟給按掉了。


    一看,竟是主編張越人的電話。她忘記跟單位領導請假了!


    主編是衣食父母,可不能怠慢。因為周圍很吵鬧,園園便跑到院子外麵回了電話。張越人嚴厲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無故翹班,還拒接電話,你如果不想幹了,也應該先把辭職報告遞給我。由我批準以後,才能走。”


    “我……”園園氣結,一時竟然接不上話。


    “我給你一分鍾的時間陳述你的理由。”


    園園的聲音黯然,如實告知:“我奶奶昨晚過世了,我現在在老家。對不起,我忘了跟您請假。”


    電話那頭一瞬間沉默了,正當園園以為電話信號斷了時,張越人道:“需要幾天?”


    “兩天。您要的稿子我已經寫了大半,我……”


    張越人直接回複:“處理好家事,回來補假。稿子回來再說。”末了又加了一句,“如果有困難,可以找我。”


    “嗯,謝謝。”園園知道,世界上有一種人,麵冷心熱。張越人就是這種人。


    午飯的時候,程家在玉溪鎮最有頭有臉的人程建林到了。程建林是上一屆玉溪鎮的鎮委書記,玉溪鎮的開發,他算得上是頭位功臣。


    戴淑芬很鄭重地接待了他,把他迎到屋裏坐,喊了園園,讓她泡杯茶過來。有人找戴淑芬問事,她便走開了。沒一會兒園園端著茶過來,叫了聲:“建林叔公。”


    程建林看著園園問:“你是……園園?”


    “嗯。”


    “都長這麽大了啊。”程建林退休後很少出門,加上園園一直在外地上學。他上一回見到園園,還是在她父親的葬禮上。沒想到這孩子竟還記得他。


    “叔公身體可好?”


    “嗯,好。”


    閑聊之間,程建林得知園園已經畢業,便問起了她的工作。園園說自己在一家雜誌社工作,還說到這份工作是程勝華介紹的。按輩分,程勝華是程建林的侄子輩。程建林提起程勝華,倒是一臉的榮耀。當年程白的太公程謙是公主村出去的,程謙醫術精湛,在清末曾入宮做過禦醫。在任禦醫期間,還得過光緒帝欽賜的“功同良相”匾額一塊。所謂“不為良相,當為良醫”,光緒帝的這塊禦賜金匾,使得程勝華家在文人輩出的玉溪鎮也算是一枝獨秀。


    而園園對於自己五百年前跟程白也算是一家這點,以前是沾沾自喜,現在是感慨良多。


    “聽說勝華的兒子現在也做了醫生?”


    “嗯。不過他學的是西醫。”


    程建林上了年紀,一聊起來就停不下來。園園開始也隨著他聊,說著說著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叔公,我家以前有個祖傳的瓷瓶,它後來不見了,這事您知道吧?”


    “自然知道。”


    “我奶奶說,是因為我是女孩子,沒法延續程家的香火,使得祖先留下來的寶貝沒有辦法再傳下去,所以祖先把它收回去了……”園園說著,看向程建林,“您也這麽認為嗎?”


    “丫頭,你讀了這麽多年書,這樣的問題,還用得著問我嗎?”程建林語氣慈祥道,“多半是被人給偷了去,怎麽說,它也算是宋朝的古董。雖然不見了很可惜,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責任歸在你這個小丫頭身上。你奶奶是犯糊塗了。”


    聽程建林這麽說,園園隻覺心裏一鬆,又問:“建林叔公,那您知道,這個瓷瓶,它有什麽特別之處嗎?”如果沒點翻空出奇的寓意,也不會被當成傳家寶世代供著吧,以至於在她出生沒多久失蹤後,奶奶那樣耿耿於懷。


    “我對瓷器也不了解,據說它是個玉壺春瓶……”程建林想了想說,“好像是有祖訓,瓶子由你們家這一支保管。”


    “哦,祖訓啊,都沒聽說過……”


    “這些陳年舊事,今朝知道的人不多了,我也是聽我的太公講的。”


    園園還想問,這時戴淑芬走了過來,她看到園園和程建林在聊天,先是一愣,而後便說了園園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別煩你叔公。”


    程建林倒是不以為意,對戴淑芬說:“我挺喜歡園園的,我們聊得也很開心。你不要說她。”


    戴淑芬看程建林確實沒有不耐煩,點了下頭,對程建林恭敬道:“建林叔,喪事結束後,我想去廟裏,在地藏殿立個往生功德牌位給媽。”


    “嗯,挺好的。”程建林頷首,“鎮上的崇福寺不錯。你媽生前總去,老方丈也認得她,一切都方便。”


    這天下午,程勝華也過來了,幫忙做了不少常規的葬禮事宜。


    而這天夜幕降臨的時候,園園覺得自己可能在火葬場那邊吹了半天冷氣,然後出來又是九蒸三熯,加上昨晚沒睡好,一番折騰下來,本隻是有點頭痛,現在卻喉嚨也痛,鼻子也塞。屋裏、院子裏人多,都在吃飯抽煙喝酒,悶得她都有些喘不過氣,她便走到房子外麵的弄堂裏,遠處的山頂上就是那座寺廟,在朦朧月色下隻能看到一點。園園忍不住靠著牆想,菩薩,我怎麽就覺得你一點都不仁慈呢?


    她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隱約感覺腦袋靠到了一片溫熱。


    “你來了……”園園那刻心裏還在恍惚地想菩薩呢。


    “你怎麽可以這麽不仁慈?”她以為自己不會為奶奶流淚的。但當她看到奶奶被火化成灰時,還是哭了。


    站在她身前的高挑身影沒有動。


    程白今天有手術要跟,請不出假。等到下班才過來。剛下車,就看到了她。


    她呼出的氣息有些燙,他摸了下她的額頭,都是虛汗。


    “你感冒了。”


    園園終於睜開眼,挺直了身體,看著麵前的人,在昏暗的光線裏中艱難地辨認,“程白?”


    “嗯。”程白應了聲。


    園園笑了,她搖了搖頭,腦子裏嗡嗡作響,她說:“我以前是不是特別喜歡跟著你?”


    “難為你了……”


    “那時候,爸爸走了,奶奶不理我,媽媽要照顧奶奶……你就當我,當我太寂寞了吧。”


    她與他,是青梅竹馬,卻不是兩小無猜。


    程白站著沒動。園園虛浮無力地走向屋裏,他聽到她喃喃說了一句:“我怎麽會以為他是菩薩呢。”


    兩天過後,送葬的人漸漸散去。


    一切塵埃落定,這天傍晚,戴淑芬和園園去了崇福寺。崇福寺是一座始建於明代的廟宇,在曆史上幾經損毀,又幾經重修,到了現在依舊香火綿延。戴淑芬事先已經聯係過,所以直接進到寺裏說明來意,便有小沙彌喊了知客師出來接待。


    走出來的和尚身量高大,身著一襲褐色的寬大僧袍,眉目舒朗,雙眸中帶著一抹細不可尋的微笑,向著她們雙手合十。


    好年輕!園園心想。但園園又覺得,這位大師很麵善,但她想,應該,不可能是她認識的那位吧?


    “不認識我了?程園園,我是薑小齊。不過,現在法號淨善。”知客師不緊不慢地說。


    園園愣在當場,這位光頭大師真是自己的小學同學啊……


    戴淑芬也很意外道:“你是小齊?”戴淑芬記起來這是女兒小時候的同學,到她家玩過幾次。


    “是的,阿姨。”


    之後由薑小齊領著,在地藏殿,園園最後告別了奶奶。趁著戴淑芬跟著小沙彌去辦理一些事宜,園園對著薑小齊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薑小齊,真的是你呀!”


    “阿彌陀佛,如假包換。”


    “對不起,我感冒著。”園園捂著嘴退開一步,又道,“我就記得小時候課上講‘我的誌願’。有人要做科學家,有人要做作家,有人要做畫家,隻有你,上去就說要做和尚,大家都笑趴了。沒想到,我們長大都做了平凡的俗人,隻有你,還真出家了。”


    “靡不有初啊,嘿嘿。”


    “以前沒見你語文學多好,做了大和尚,居然還出口成章了。”園園被他逗樂了,又問,“做和尚感覺怎麽樣?”


    “還行,最主要六根清淨,沒人煩我了。可惜不能吃肉很痛苦。”薑小齊調侃道。


    要是邊上還有不知情的人,聽了也許會覺得這和尚有點不著調。隻有園園知道,他的這句話裏包含了多少辛酸。


    薑小齊出生後不久媽媽就過世了,他爸對他很凶,動不動就打罵。他上學穿的衣服多數是破了洞的。三年級的時候,園園和他成了同桌,好心的她偶爾會幫他把破了的衣服拿回去,讓她媽媽補好,也常常拉他到自己家吃飯,因為上課的時候她常聽到他肚子叫。


    看著園園的表情由晴轉陰,薑小齊趕緊扯開話題:“怎麽,如果我說感覺好,你也想來?”


    園園嘴上笑了一下,心裏還有點悶悶的,於是也就沒有說話。


    “我看你滿麵桃花的,還是別來了。”薑小齊說著,伸手一指西北的方向,道,“那兒有幾間禪房,是留給大施主偶爾來住兩天的。雖然我現在已經是個檻外人了,看在我倆青梅竹馬的交情上,以後你要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可以找我。我免費騰一間給你參禪。怎樣,夠義氣吧?”


    園園好笑地說:“我大概有點知道,你為什麽年紀輕輕就能混上知客師了。”


    薑小齊趕緊伸出食指放到嘴前,噓了聲,道:“萬事心知就好,別點破嘛,哈哈。”之後他問園園,“你媽媽可能還要忙一陣,我帶你走走?”


    “阿彌陀佛,恭敬不如從命。”


    園園想起自己小時候,經常被媽媽帶到崇福廟裏拜佛,求平安,求學習好。但長大後她就不太拜佛了,她覺得信佛,是想舍去些什麽,而不是去求得什麽。她把她的這種想法說給了薑小齊聽。


    薑小齊讚道:“有點慧根。”


    此時,園園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拿起一看,是傅北辰,趕緊接了。


    “喂。”她的嗓子有些沙啞,但並不嚴重。


    “感冒了?”傅北辰卻馬上就聽出了不對。


    “嗯……”


    電話那頭頓了頓,“是什麽症狀?”


    “有點發燒,但又覺得冷,還一直流鼻涕……我鼻子有點鼻炎。”


    “多注意休息。”


    “嗯。”


    兩人又簡單地聊了兩句,等結束通話,園園才想回來,他這通電話,好像沒說什麽特別的事情,似乎隻是打來關心她一下?


    然後她聽到薑小齊說:“程園園施主,你笑得都快媲美彌勒了。”


    園園心裏其實還因為奶奶的離去有些傷感,但傅北辰的幾句話,一時衝淡了她心中的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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