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從醫院下班回來,回房間浴室洗了澡,擦著頭發走到陽台上想打電話,就看到前院門口有輛車開走,而程園園就站在門邊使勁兒揮著手,揮了好一會兒,她才收手笑眯眯地走進來。


    “園園回來了?”圍著圍裙的朱阿姨從廚房裏探出頭來笑著跟園園打招呼。


    “嗯,朱阿姨。”


    “剛看到是有車送你來的,是男朋友嗎?”朱阿姨問。


    園園想起傅北辰,心裏的敬重感恩之情又湧上來了,剛要開口,看到樓梯上走下來的人,硬是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程白從她麵前經過,也沒看她一眼,走到客廳裏坐在了沙發上,開了電視。


    園園剛想要上樓去,戴淑芬回來了,程勝華晚上有飯局,所以連車都沒下就又直接走了。戴淑芬看到女兒跟程白都在家了,說了句“都餓了吧”,就進了廚房去幫朱阿姨的忙。這段時間住在別人家裏白吃白喝的,戴淑芬一直很過意不去,所以但凡有空,她就會幫忙做些家務事。園園自然也馬上跑到了廚房裏去幫手——主要是為了避開程白。


    “出差累嗎?”戴淑芬問女兒。


    “不累,還挺好玩兒的。”


    這時,程白也走進了廚房,戴淑芬忙詢問:“程白,要什麽?”


    “沒事,您忙,我弄盤水果飯前吃。”程白走到冰箱前。


    戴淑芬一聽,笑道:“你們醫生世家,吃東西就是比較講究一點。”


    園園打算溜出廚房,卻被戴淑芬喊住了幫程白洗水果。她非常不情不願地“哦”了聲。


    洗水槽前,園園拘謹細致地洗著蘋果,隻要站在程白旁邊,她都會顯得有些小手小腳。


    朱阿姨跟戴淑芬在一旁討論著菜的做法。沒一會,朱阿姨的電話響了,因為高壓鍋嗚嗚作響,她便去了客廳裏接,而戴淑芬也走到了外麵的牆角去摘蔥。程白裝好了荔枝,拿了隻園園洗好的蘋果,從刀架子上抽了把尖刀出來,動作熟練地削了起來。“交男朋友了?”


    “呃,嗯……”不實的話脫口而出,如同遇到某些危險就自動開啟的自我防衛。可說謊真不是她擅長的,說完園園就臉臊了。盡管對於程白,即使騙他說她近日就要結婚,都沒必要有半點慚愧之心的。最感到慚愧的反而是,她有種褻瀆了傅北辰的感覺。


    “幹嗎要這麽廉價拋售自己?你也還不算過季貨。”


    園園惱羞道:“總比你有價無市好。”說完才反應過來:好像這是誇了他?


    程白扯開嘴角笑了一下,但笑得不怎麽真誠。


    園園看到那隻被他切得四分五裂的蘋果,抖了一下,惜命地閉口。


    從景德鎮回來後的隔天,園園去上班,第一時間把稿子交給了主編張越人。張越人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煙草味道,估計昨晚熬夜趕稿了。園園從小就有點鼻炎,聞不得煙味,於是屏著呼吸退後了半步。


    張越人拿著稿子迅速地瀏覽了一遍,園園心裏不禁有些忐忑,怕他直接就把稿子扔回來讓她重寫。哪知張越人一句評價都沒給,卻問:“聽高翎說,這次去那邊,你遇上了傅北辰?”


    園園分不出主編這句話接下來要表達的意思是褒是貶,便隻能點頭,想想還是加了一句:“傅北……老師,他人很好,還幫我改了稿子。”


    她叫傅北辰叫慣了,一下子脫口沒刹住車,差點就溜了出去。


    張越人看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跟了一句:“我倒不知道原來他還是複姓。”


    複姓傅北。


    園園愣在當場,這麽冷的玩笑,她實在是無力接。


    張越人倒是並不糾結她回不回應。“還有兩期,閔教授書畫賞析的專欄就結束了。接下來,我計劃做敦煌。”說著,他笑了下,“傅家聲教授是這方麵的專家。我希望你可以請到傅教授主筆。”


    “主編,請問傅家聲教授是?”


    “傅北辰的父親,h大古籍所教授。”張越人道,“下周末之前,我需要對方的答複。”


    “……”


    簡明扼要的任務要求,卻讓園園聽得腦袋發疼。景德鎮那根弦還沒有完全鬆下來,新的弦就已經綁上了,還是那種嘎嘣脆的音色。


    《傳承》的傳統特色專欄,就這麽丟給她這號初出茅廬的新人了?隻因為她認識傅北辰嗎?主編還真放心。


    回到座位上,園園給傅北辰發了條短信:“我的稿子交上去了,謝謝你!”


    但等了半天,對方都沒有回過來。園園估摸著他應該是在忙。


    午飯時,園園跟與她同一間大辦公室,負責其他刊物的同事們聊天,八卦到了她的頂頭上司張越人,於是解開了她心裏的某些疑惑。


    一、為什麽《傳承》雜誌,除去美編、外聘編輯,就隻有主編和她兩個人呢?答案是,張越人要求極高,甚至可以說嚴苛,每次招人給他,那些人都待不足兩周就跑了。


    二、總編為什麽會欣賞張越人?答案是,本來《傳承》訂量太少,快做不下去了,但張越人來做了主編後,愣是單槍匹馬地把這本極小眾的刊物做成了一本大眾普及讀物。訂量直線上升,迅速扭虧為盈。


    園園正想著自己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兩周,電話響了。正是傅北辰。園園跟同事們示意了一下,尋了一處安靜角落接聽電話。


    “不好意思,上午一直在開會,沒看到短信。”


    “沒關係,沒關係,我隻是交了稿子,想感謝你。”


    傅北辰頓了下,笑道:“不客氣。以後有什麽問題,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都可以來找我。”


    園園心說:我眼下就有麻煩事想找你了好吧。可她實在是開不了口說傅教授的事,便說:“那你忙吧。我掛了。”


    傅北辰溫聲回:“好。”


    收起手機後,園園仰頭長歎了一聲,還是自己去找傅家聲教授談吧。


    傅北辰將若有所想地放下手機,敲門聲就響了起來。


    “進來。”


    進來的是他助理陸曉寧。


    “《陶瓷收藏》雜誌的章編輯問您什麽時候有空?她想請您喝咖啡順便讓您指導下上次的那篇稿子。”


    “你替我謝謝章編輯,說咖啡我就不喝了,稿子煩請她把關,我相信不會有大問題的。”傅北辰的聲音不大,但是不帶情感,不容反駁。


    陸曉寧應了聲是,然後離開。關門時,她抬眼看了看傅北辰,心裏不免嘀咕:咱們傅專家還真是不給人一點機會啊。


    因為七月份的《傳承》馬上要出片,園園忙碌地過了幾天,期間也一直在了解傅家聲教授。


    傅家聲,四十年代生人。曆史係的本科,古代文學的碩士,文獻學的博士,曾就讀的大學都是中國響當當的名校,目前是國內研究敦煌學的少數幾個大牛之一。


    難怪傅北辰年紀輕輕就那麽厲害,原來是家學淵源。園園心想,小時候媽媽給她講故事,講到女媧造人,有些人呢是她捏出來的,還有些人呢是她用繩子甩出來的。看來傅家人就是女媧捏出來的那種了,真心是羨慕不來。


    這天整理完傅教授的資料,走出期刊中心大樓的時候,都已過八點了。菁海市到底是大城市,期刊中心又是老大樓,在市區較繁華的地段,入夜了也是燈光璀璨,一派不夜城的景象。


    園園剛準備到路口去打的——因為她要坐的公交沒了,就看到有道熟悉的身影迎麵走來。


    是下午就不見了人影的張越人。她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主編!”


    張越人看到她,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怎麽這麽晚?”


    “呃。”


    張越人也意識到是自己給員工的工作量大了點,但聲音出來時聽不出一點起伏:“回去注意安全。”


    等張越人進了電梯。園園在路口等了十來分鍾,愣是沒有一輛空車,這時候,身後又傳來張越人的聲音:“還沒走?”


    園園回身,這時候已經沒力氣對他笑了,隻是疲憊地點點頭。


    “住哪裏?”


    “啊?”


    “……”張越人似乎不願意再重複一遍。


    園園的腦袋有點懵,空氣一時有點凝滯,直到一道聲音響起:“你打算睡這兒了?”


    她聞聲迅速扭頭——


    簡潔的t恤,牛仔褲,程白的慣常打扮。看到他出現,她自然是無比驚訝。


    程白朝張越人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然後拉了園園就走。


    園園內心迅速權衡了一下,比起主編大人,似乎還是跟程白走比較恰當,雖然這感覺就像是選打針還是打點滴。她回身跟張越人道再見:“主編再見!”


    張越人沒什麽表示,轉身朝自己的車走去。


    “手機為什麽不開?”程白係上安全帶,並沒有馬上開車,轉頭問。


    “啊……”園園趕緊掏出手機,發現已然沒電。她咽了口唾沫,低聲回道,“沒電了。沒注意到。”


    程白知道原因後,皺了下眉頭,一腳油門踩下去,再也沒理她。


    他大概是很不願意來接她的吧,園園想,一定又是勝華叔叔讓他來的。車裏很安靜,她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放點音樂或者聽點廣播,也不至於兩人這麽不尷不尬的。


    “工作是不能勝任嗎?才會弄到這麽晚。”


    什麽話嘛,園園嘀咕:“要你管。”


    程白回:“沒辦法,我最近無聊。”


    園園不由想到了某句俗話:下雨天打孩子,沒事找事做。


    “剛才那人是你單位的領導?”


    “嗯。”


    “不是男朋友?”


    園園張口結舌:“怎麽可能呢。”


    程白也一點都不意外道:“確實。”


    “……”啥意思啊?


    之後兩人一路無話到了家。


    周日,園園忙裏偷閑回了趟老家,去看望前天已出院回家的奶奶。那天她在單位,勝華叔叔送了奶奶跟媽媽回去,媽媽給她打電話叫她不用擔心她們,讓她專心工作。老人住院這段時間,她去看望過幾次,老人隻要清醒著,就對她惡聲惡氣。媽媽不想她受委屈,後麵索性就不讓她過去了。


    園園的老家在玉溪鎮——菁海市最東邊上的一個古鎮。從菁海市坐車過去大約一小時左右。


    這幾年玉溪鎮的名聲越來越大,因為前任的書記和鎮長都特別有遠見,他們順著全國旅遊的大潮,努力挖掘本鎮的水鄉古鎮特色,將老街重新規劃了一番,最終把玉溪鎮打造成了很多文藝人士鍾愛的“小橋、流水、人家”之地。


    但其實玉溪鎮這個名字是建國後才有的,它最早以前隻是一個村,叫公主村,因為村南有個祠堂,供著南宋時期的一對公主和駙馬。不過玉溪鎮的居民們都姓程,而被供奉的駙馬卻姓傅,關於這一點背後的原因,如今鎮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


    而也許有著帝王血脈庇佑,公主村曆來文脈興盛,出過不少進士和學者。


    對於這些曆史舊事,園園隻有一個想法:幸好自己出生得晚,公主村什麽的,跟旁人說這種家庭住址壓力會很大的。不過話說回來,她家祖先還真會選地方。跟皇孫貴胄做鄰居。


    園園的家在老街上,門麵租給了鎮上的一個子女都在國外的退休女老師。女老師把自己家裏的藏書都搬了過來,開了一個咖啡書吧。往來的遊客都愛來這裏坐一坐,不為看書喝咖啡,就為了體驗一種悠閑自在的感覺。


    園園快走到家的時候,遠遠就望到了那棵高大參天的紅豆樹,枝椏縱橫交錯,綠葉層層疊疊。這棵紅豆樹被驗證已有一千多年的樹齡,它長在玉溪鎮最北邊的廢墟上,與公主駙馬的祠堂南北遙望。而據說紅豆樹所在的那片廢墟地在清朝的時候原本也是一個祠堂,但太平天國的時候突然莫名坍塌了。之後,這個廢墟一直有鬧鬼的傳言。因此也沒有人再去建屋子。到如今,那裏隻剩下斷壁殘垣,以前究竟是什麽樣的布局,已經不太看得出來了。在全鎮特色改造的時候,這個廢墟是重建還是留存的問題也被多次搬上會議討論。但因為始終爭執不下,被暫時擱置。隻有那棵千年紅豆樹,被圍了鐵欄杆先保護了起來。


    園園想到自己小時候很愛去那裏,那時候,絕大多數孩子不敢去那裏,但她偏偏卻對那邊情有獨鍾,尤其是喜歡那棵紅豆樹——每當春末夏初它就會開出紅白相間的花,那花像是蝴蝶的形狀,一朵朵停在樹上。而到了深秋,就會有豆莢成熟落地,掰開豆莢,裏頭就是一對一對的紅豆。她站著家門口眺望了紅豆樹片刻後,才從包裏翻找出鑰匙。因為女老師的店,她回家一般都走後院的門。


    園園這天在家陪著媽媽給奶奶擦了身子。又惹得老太太說了很多胡話……連她是不祥之物都出來了。


    她明明看起來比北京奧運的吉祥物還萌!想完,自己也覺很冷地抖了下。


    戴淑芳看著自己女兒委屈,卻又佯裝不在意的樣子,心裏有些難過地摸了摸孩子的臉。


    傍晚,園園吃了晚飯離開的時候,繞路去了那片有著那棵老紅豆樹的廢墟。這時刻大部分的遊客已經散去,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在樹下,或休息或拍照。一線夕暉,慢慢自西天隱去。曾經這裏荒蕪、神秘,不像現在,遊人如織,喧囂滿日。


    園園抬頭看著這活了千年的古樹,蒼蒼然地綠了滿天滿眼。


    “不知是誰在千年前種下了這棵樹?”園園聽到身後有遊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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