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外表不甚起眼的小木屋,裏麵卻是非常雅致。


    正麵兩個窗子,是關著的,此刻拉上了紫色的窗幃,卷上門扉,就顯出這裏燭光的光輝與溫暖。


    房子是一明一暗兩間,一張圓形的桌子,上麵鋪著湖水綠的桌布,再墊著一層縷空抽紗挑繡的方巾,然後是四碟冷盤,兩副杯筷,雪亮的燭台,對角擺在兩邊。


    臨窗吊著一個紫色晶瑩的玉石缽,裏麵種植的是九重葛,修剪得十分別致,長長的枝葉,從上麵拖垂到地上,一球一球紫色的花,正是盛開怒放。


    在正當中,一個高架花盆,裏麵種植著四季海棠,紫色的葉子,夾開著細紅的花朵,十分悅目。


    這些盆景都不是名貴品種,但是,卻都不是當今的花朵,就顯得奇特而名貴了。


    整個房子都隔在紫色的色調裏,連地上鋪的蓑草地氈,都染成了紫色。使人感受到的是高貴而神秘。


    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香味,幽幽的、淡淡的,似有如無,使人舒暢。


    房子裏沒有人,人聲是從裏間傳出來的。


    “請坐!請不要拘束,也不要客氣。”


    趙小彬實在有幾分拘謹,尤其聽到的是女人的聲音。


    串珠的門簾,一陣輕微的擺動,從裏間出來一個人。這個人的出現,使趙小彬幾乎驚呼出聲。


    頭上戴著一頂圓形小帽,前麵微翹著淺淺的帽沿,垂著一層輕紗,紗的顏色是紫色的,使得輕紗後麵的麵龐,隱約難見其真。身上穿的是一襲紫色的長袍,寬大飄逸,寬大的袍袖,卻隻有長及手臂的一半,露出白潔的小手臂,以及青筍也似的手。


    趙小彬立即想到就在剛剛不久以前,趁他熟睡的時刻,用魚腸劍對準他的咽喉,就是這位姑娘,唯一不同的是原先是一件墨綠絲製長袍,而此刻換成了紫羅蘭的顏色。


    那一雙極美的手,微微作勢,又說道:“請坐!”


    趙小彬沒有移動腳步,隻是正色問道:“敢問姑娘!你是何人?”


    隔著麵紗,感覺出她笑了一笑:“我尊你為客人,自然我是這裏的主人。”


    趙小彬依然不動,問道:“能否請姑娘說得清楚一些?”


    麵紗後麵的表情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可以從她的語氣之中,微微感到有一些不耐。


    “家父長年茹素,而且早已滴酒不沾,不能夠接待你這位貴賓,所以才由我出麵代父迎賓。不知道我這樣說是不是夠清楚?”


    趙小彬立即抱拳拱手說道:“原來是大小姐!趙小彬言詞之上失體得很,尚請大小姐恕罪。”


    對方說道:“方才我說過,不必客氣。”


    趙小彬說道:“其實我算不得是客,有龔三哥招呼我,已經足夠盛情,實在擔不起大小姐如此盛宴款待。”


    對方笑了一下,淡淡地說道:“龔三招待你是龔三的事,我請你吃這一餐飯是我的事。如果我不請你吃這頓飯,你有許多疑問如何問我?同樣的,我有許多疑問如何問你?杯酒之下,大家都可以傾懷以訴。”


    趙小彬說道:“大小姐!……”


    對方立即說道:“你能叫龔三哥,也就不必對我這樣客氣。論年齡,你比我小,我叫華小真,我就托大,叫你一聲彬弟……”


    她又立即縮住口,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這樣大馬金刀的作風,你大概不習慣吧!”


    趙小彬倒是很認真地說道:“真姊!隻怕我有些高攀了。”


    華小真隔著麵紗笑了一笑:“我再說一遍,我們不必客氣。排幫總舵把子的女兒,不是什麽官宦世家,更不是名門閨秀,比起名震江湖劍神的兒子,高攀的應該是我。但是,我不這麽說,因為我覺得那是客氣。”


    趙小彬微有驚意地說道:“真姊對於我知道得很詳細?”


    華小真說道:“說了半天,我們還沒有坐下來,要談的事太多,總不能就這樣站著說話吧!”


    趙小彬在客位坐下來以後,立即端起酒杯。


    “真姊!我敬你,我為我的失禮言詞道歉!”


    華小真也端起酒杯,問道:“有酒量嗎?”


    趙小彬搖搖頭說道:“說實在,我沒有酒量,但是兩三杯還是勉強不致丟人現眼。”


    華小真說道:“好!這一杯算我們互敬,以後咱們邊喝邊聊,不要喝得太猛。”


    趙小彬道聲“遵命”,一仰頭幹了手中的酒。


    酒是上等白酒,味醇而烈,趙小彬如此一口幹下去,就如同是一道火煉沿著咽喉而下,幾乎使他嗆起來,他趕緊一低頭、一揉脖子,正在這個時候,對麵華小真也是半掀起麵紗,一仰頭幹了這杯酒。看她用手指頂著酒杯,喝下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就知道在這方麵趙小彬的道行差遠了!


    這時候,趙小彬突然用手一按酒杯,眼睛注視著華小真,沉聲問道:“請問?你究竟是誰?”


    華小真一愕,但是立即就笑道:“君山的酒是自釀的,醇而烈,但是,決不致於一杯到喉,就讓你醉了吧?”


    趙小彬正色說道:“我沒有酒量,但是一杯酒絕醉不倒我。”


    “那你為什麽說醉話?”


    “我沒有說醉話,我是真誠地在問。”


    “我已經說過了,你也叫了我幾聲真姊,為什麽還問我是誰?這不是醉話是什麽?”


    “趙小彬雖然是初闖江湖,但是排幫總幫主的唯一千金卻是名頭太響,特別是她的綽號遠近皆知。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華小真始而一怔,立即又哦了一聲,笑笑說道:“鐵心羅刹鴛鴦臉是嗎?”


    “江湖上都這麽稱呼華姑娘。”


    “你見過鐵心羅刹鴛鴦臉嗎?”


    “我……可以說見過。”


    “哦!這話怎麽說?”


    “因為在一次交手中,曾經使她脫下頭上的遮陽草笠,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父親看到那張被江湖上稱作鴛鴦臉的紫紅色半邊胎記。”


    “令尊劍神是何等人物,他看到的事情,雖然是一瞥,斷然是錯不了的。”


    “這就是我來到排幫總壇的兩大原因之一。”


    “哦!原來是這樣的。”華小真顯然有了意外的興趣,隔著麵紗,都可以感覺到她炯炯的眼光。


    趙小彬繼續說道:“可是,剛才在你飲酒的時候,我聲明,我絕不是偷看,而是酒嗆住了咽喉,我一低頭,看到了你麵紗後麵的臉,所以……”


    “所以你認定我不是華小真,我也不是你的真姊?因為我沒有鴛鴦臉,是不是?”


    “我要再問一遍,你是誰?你為什麽要冒充華小真?為什麽要騙我?你的目的又是什麽?”


    華小真沒有說話,坐正了身體,抬起手來,緩緩除去頭上的帽子,那一層麵紗也緩緩地從臉上掀去。


    啊!露出的是一張極美的臉。


    眉鋒、眼睛、鼻子、嘴,無一不美,尤其是臉上的皮膚,真正是吹彈可破,白嫩之外,透著紅暈。


    這一張臉如果說有什麽缺點,那是因為長得太美,一張太美的女人的臉,往往是犯罪的根源。


    趙小彬定著心神說道:“所以,我才問你,你到底是誰?”


    華小真正色說道:“現在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叫華小真,鴛鴦臉鐵心羅刹華小真,是排幫當代總舵把子的大女兒!”


    趙小彬有些喃喃自語的問道:“大女兒!華幫主隻有一個獨生女兒啊!”


    華小真微微笑了,但是,她在微笑之後,帶著一絲淒涼的餘韻,她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不知道的事還不隻這些呐!”


    言猶未了,外麵門上篤篤兩下。


    華小真立即沉聲問道:“什麽人?”


    “龔三。”


    “韃子找麻煩?”


    “剛剛到了四個眼生的人,在訪察我們的客人。”


    “讓他們去找吧!諒他們不敢到我這裏捋虎須。”


    “他們要驚動老爺子。”


    “什麽?他們敢破壞我們的協定?”


    “大小姐!他首先肯定我們的客人在這裏,所以,他們說違反協定的是咱們。”


    “龔三!你是幹什麽的?”


    “大小姐!我龔三當然不會讓他們放肆驚擾到老爺子。”


    “那就好了。”


    “可是,大小姐!你不覺這四個家夥可惡嗎?咱們很久沒有喂洞庭湖的魚蝦了。”


    “龔三!你的意思?”


    “老爺子那邊我不敢說,我又不敢擅做主張,所以我來請大小姐給我們拿個主意。”


    華小真沉吟了一會。


    龔三顯然是有些著急,帶著催促的口氣。“大小姐!”


    華小真忽然說道:“穩住他們!我去會會對方。”


    門外龔三有些意外了:“大小姐!用不著勞你的駕,盡管吩咐,我龔三照你的意思,辦得保你滿意。”


    華小真斷然說道:“龔三!要我說第二遍?”


    門外龔三立即恭謹應了聲:“龔三不敢!龔三遵命!”


    華小真朝著趙小彬笑笑說道:“想必是昨天找你的那四個,要去看看嗎?”


    她立即又說道:“我知道你現在急於知道的是鴛鴦臉的內情,我們回頭再談好嗎?有許多事,是要長話長說的啊!相信你也一樣,對嗎?”


    趙小彬很自然地點點頭,但是他說道:“你去方便嗎?我是說,他們本來就是來找我的,就讓我去會他們不就了結了嗎?何必要勞動你們?”


    華小真笑笑說道:“衝著你,也是衝著排幫來的,在君山你總是客人,排幫的事排幫來對付,要請你去看,那是讓你了解到排幫當前的處境,也讓你知道為什麽排幫對於你來,要以貴賓相待。啊!不是貴賓,是自己人相待。你去嗎?”


    趙小彬點點頭說道:“我去!”


    華小真忽然笑笑說道:“你不叫我真姊了?”


    趙小彬臉上一熱。


    華小真點點頭很欣賞地說道:“你這種認真的精神,是很了不起的,凡事總得求個正確而徹底的了解。不過你放心,回頭我一定還給你一個鴛鴦臉的來龍去脈。”


    她隨手戴上帽子,恢複了麵紗的神秘,並且對趙小彬說道:“你且等一等。”


    走到裏間,取出一頂發髻完好,做工極細的人皮麵具,又拿來一件寬大的長袍,交給趙小彬。


    “戴上穿上,至少不要讓他們一眼就認出你來。”


    趙小彬果然依言戴上人皮麵具,穿上長袍,掖起魚腸劍,隨著華小真走出房外,房外正是日正當中。


    龔三還待在門外不遠。


    華小真立定了腳,冷如寒冰地叫了一聲:“龔三!”


    龔三立即垂手回話:“大小姐!您交待的事,已經辦妥了。”


    華小真的語氣並沒有緩和:“你是怎麽說的?”


    龔三說道:“我告訴他們,君山確實來了一位客人,是什麽人,我不知道,來幹什麽的,我更不知道。這個客人在大小姐這邊談話,待一會兒請大小姐來,就可以了解真象。這件事從頭到尾老幫主不知道。”


    “他們怎麽說?”


    “他們商量一陣,想必是懾於大小姐的威名,使得他們走也不是,留下來也不是,耗在那裏,進退兩難。”


    “他們人呢?”


    “小五子在那裏招呼他們喝著呐!”


    華小真才算緩了口氣:“別得意!說不定來人之中有高手,驚了老爺子,咱們誰也擔待不起!”


    她轉過頭對趙小彬說道:“待一會兒你盡管瞧熱鬧,說不定今天你來,促成我下定決心,造成一次轉機。你在納悶我的話對不對?回頭打發走了他們,咱們再詳談。”


    趙小彬連忙說道:“真姊!回頭你要小心,他們之中,確有不少能人。昨天晚上我差一點著了他們的道兒。”


    華小真頓了一下,半晌沒有說話。


    龔三此時悄悄地走了,他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


    華小真忽然用充滿感情的語調,柔柔地說道:“除了爹!其實爹也多年沒有這麽關心過我了,小彬弟弟!你是近年來我第一個聽到對我說關心話的人。謝謝你,小彬弟弟!”


    一個鐵心羅刹成了柔順無限的紅粉嬌娃。


    還沒有等到趙小彬說話,華小真一個轉身,快步朝前走去。


    緊靠湖濱的一塊空地,蓋著十幾棟茅草屋,排幫在這裏住著一批人,既非茶館、又非酒肆,但是有酒、有菜,可以喝幾杯,可以海闊天空的聊幾頓。


    緊靠空地左邊,一棟較大的草屋,裏麵傳出人聲,屋外站著兩個人,龔三翹著腳,靠在草屋的一角,眼睛瞟著不遠處的一隻小船,船上還坐著兩個人。


    華小真和趙小彬剛剛一來到屋前空地,草屋裏魚貫出來四個人。走到屋外,就一字排開來。


    趙小彬輕輕地說道:“真姊!其中三個是昨天見過的,除了那個臉黃黃的,其他兩個夠不上斤兩,另外一個沒見過。真姊!他們是善者不來。”


    華小真微微對他一頷首,朝著草屋走過去兩步。


    對方還是那個臉黃黃的年輕人,朝著這邊拱拱手。“華姑娘!你的大名我們久仰了!”


    華小真接住話冷冰冰地說道:“那你就不應該到君山來。”


    對方似乎不在意華小真這樣的態度,依然很客氣地抱著拳說道:“在下許葉懷,江湖上也有個小綽號,人稱鐵指病客。”


    華小真說道:“你是在提醒我,你的指上功夫厲害。”


    許葉懷說道:“目前在北京當差。”


    華小真哦了一聲,立即嗤之以鼻。


    “那你可真是光宗耀祖哇!你不在北京做官老爺,到嶽州城來做什麽?北京到這裏遠著呐!”


    許葉懷真表現了好性情,一點也不以為忤,仍舊說道:“在下現派駐在嶽州。”


    “君山是小地方啊!可容不下你們這些官老爺。”


    “我們到君山來找一個人。”


    “什麽樣的人?”


    “一個姓趙的年輕人。”


    “他犯了你們的法嗎?”


    “他破壞了我們和令尊之間的協定。”


    “是嗎?君山成了監牢?不能有人來?”


    “華姑娘!你比我們更清楚。當初的協定,令尊將排幫總壇遷到此地,一切都保持你們原有的,令尊照樣可以統領江淮一帶水路碼頭排幫分舵與結眾,隻有一點,你們不能與任何江湖上的人來往。”


    華小真突然爆發了笑聲,笑得很狂,也笑得很冷。


    許葉懷等她笑完了,才說道:“華姑娘!這是令尊當初認可的,今天江淮一帶數萬排幫結眾!活得很好,就是證明。”


    “證明什麽?”


    “證明我們履行了諾言。”


    華小真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下去!”


    “今天我們要找這個姓趙的,不但是一位江湖客,而且還是一位武林高人之後。他為什麽來君山?我們要弄清楚,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哼!好一個職責所在!真叫人皮緊。”


    “華姑娘!到目前為止,我們都還對你保持一份尊重。”


    “不必!”


    “我們現在要這個人。”


    “向誰要?”


    “向令尊華老幫主。”


    “這個趙某人有沒有到君山,我不知道。就算他到了君山,既不是我們請的,又不是我們邀的,你向我們要人,這個理說得過去嗎?”


    “到君山的人不能與排幫無關。”


    “你們呢?與排幫有關係嗎?”


    “華姑娘!狡辯口舌,與事無補。我們要見令尊,請姑娘為我們轉達。”


    “見不見我爹,都是一樣,君山我們沒有見到這個人。”


    “華姑娘!你知道你這樣做,會造成什麽後果嗎?”


    華小真突然輕聲笑了起來。“哦!你在威脅我?”


    “幾萬排幫結眾的生活,華姑娘!那是幫主的事,你應該讓我們去見老幫主。”


    華小真斷然說道:“不行!我爹正在靜修,不見你們這些人。請吧!君山不歡迎你們這些人。”


    龔三湊上來幾步,也寒著臉說道:“我們大小姐的話已經說得夠明白的了,四位,請你們上船吧!”


    許葉懷突然冷嗬嗬地笑道:“華姑娘!送我們上船,那也得看看你們君山究竟有多少能耐?”


    龔三立即接口說道:“好極了!你一定會看到的。”


    他這裏剛一邁步,華小真立即喝道:“龔三!”


    龔三應了一聲“是”,他又說道:“你看!我們大小姐仁盡義至,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免得你們到洞庭湖喂王八。各位!識趣些,請吧!”


    許葉懷突然臉色一沉,叱道:“先揍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聲落、人起、掌出。


    龔三早有準備,樁步一沉,左手一翻,疾推一掌。


    比龔三更快的是華小真,隻見她人影一閃,紫羅蘭的長袍,帶起一陣香風。快如閃電,不但攔住許葉懷的突襲快攻,而且,右手抓出如鉤,摘向許葉懷的右肩。


    許葉懷顧不得傷人,趕緊側身一個急轉,衝向左邊,收招落勢。


    但是,這位鐵指病客既非弱者,更非善類,在閃過這一招之後,突然在停身落地的那一刻,右手一抬,五指齊彈,五個純鋼指套,閃電流星般地飛出,兩枚飛向龔三,三枚飛向華小真。雙方距離太近,如此突然打出暗器,是夠狠毒的。


    龔三算是眼明手快,右手一揮,藏在身上的鵝毛鋼刺應手而出,掠起一道寒光,叮當兩下聲響,兩枚純鋼指套,被擊落在地上。


    就在這同時,華小真突然大袖迎風,順著打來的純鋼指套的方向,紫羅蘭色的寬大袖口,拂出一陣香風,借勢揮了一個圓圈,等她回到原來方向時,在她潔白如玉、纖細如筍的右手手掌上,整整齊齊排列著三枚純鋼的指套。


    許葉懷的臉色變了,薑黃變成煞白。


    華小真在手掌上掂了掂那三枚純鋼的指套,說道:“鋒利、有毒,在相距如此之近而倏然出手,許葉懷!你夠狠也夠毒,對於你這種人,若不給予懲罰,江湖上還有什麽道理可言。”


    許葉懷聞言腳步不覺向後移動了幾步。


    華小真站在那裏沒有任何作勢,突然,她的右手一抬,嘶、嘶、嘶一連三聲,三點寒星挾著勁風,直取許葉懷的右臂。


    這三枚純鋼指套也許因為不是華小真自己的暗器,而且又不像許葉懷是用手彈出來的,因此速度與勁道,都還不如方才許葉懷那一手“彈指神通”。


    許葉懷不覺露出笑容,不退反進,旋身一側,疾伸手,用的是一招“巧摘飛花”,抓向飛來的三枚指套。


    說時已遲,就在這一瞬間,華小真突然飛身而起。紫色的長袍宛如一陣雲,直撲而至,而且大袖揮舞,風聲呼嘯。隻聽得許葉懷哎唷一聲,鮮血飛濺,四指落地。


    華小真姑娘已經回到原來的地方,隔著麵紗,從容地說道:“你的左手還可以練‘彈指神通’,不過,如果你的心術不正,將來還有四指落地的一天!”


    許葉懷痛得頭上冒汗,他還忍住沒有叫喚出聲。


    另外兩個人搶上前來,為他敷藥包紮。


    站在後麵另一個中年漢子,緩緩地走上前,此人長得雙眼深凹,鷹鼻馬臉,兩顴高聳,雙耳招風,上唇留著兩撇細細的胡須,左耳垂上有一顆黑色大痣。一身薑黃色的衣服,攔腰紮著一條淺黃色的硬板帶。


    他剛一走出來,華小真就冷冷地問道:“你要接替姓許的向我們要人,是嗎?”


    那人麵無表情地說道:“華姑娘!你錯了!我隻是向華姑娘說明兩件事。”


    華小真直截了當地:“你說!”


    那人說道:“華姑娘隻斷許葉懷的四指,說明鐵心羅刹還有慈心,足見江湖上人言之不足信。”


    “說下去!”


    “第二、我們如果此刻離去,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這句話確使華小真感到意外,原以為會有一場血腥的拚鬥,君山會引起一場血雨腥風,結果是這樣輕輕鬆鬆地過去。


    那人追問了一句:“華姑娘有意見嗎?”


    華小真突然說道:“君山原本就不歡迎你們。”


    那人拱拱手,臉上仍然是木然沒有表情,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告辭。”


    他對另外兩個人一點頭,扶持著許葉懷,緩緩地走向停在岸旁的小船。船上的兩個人早已撐住船身,那中年漢子最後一個上船,他遙遙地對華小真抱拳,說道:“華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兩個人四匹槳,小船啟動了,走得很快,轉眼消失在洞庭湖的煙波之中。


    龔三一直站在華小真姑娘身旁,侍候聽命。


    華小真一直沒有說話,望著煙波浩瀚的洞庭湖出神。


    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敢說話。


    趙小彬伸手摘去人皮麵具,走到華小真身邊:“真姊!……”


    華小真一聽回神,淺淺地笑道:“被這幾個東西,耽誤了我們吃飯,我還沒有關係,你從昨天到現在,想必早已饑慘了。龔三!”


    龔三趕緊應聲:“大小姐!請吩咐。”


    華小真說道:“你交待下去,酒菜都涼了,重新整治過,要快!”


    她對趙小彬一頷首,說道:“走啊!現在要談的話更多了。”


    趙小彬趕上來,和華小真並肩同行,他輕輕地問道:“真姊!這四個人今天離開君山……”


    華小真沒等他說完便接著說道:“後患無窮!”


    趙小彬有幾分不解問道:“既然如此,何不留住他們?”


    華小真搖搖頭說道:“問題不是在他們身上,殺了他們也無濟於事。方才那個鷹鼻馬臉的家夥,論功力身手,恐怕要高出許葉懷多少倍,要殺他們,還要費一番手腳。”


    “真姊認識他?”


    “不認識。看他的長相使我想起一個人,哥薩克之鷹都拉,早兩年崛起在中原武林,一柄彎刀,快速狠毒,十把飛刀百發百中。這都沒有什麽,最重要的殺了他們仍解決不了問題。”


    趙小彬大約也知道了排幫在君山所處的情況,他沿著湖岸,縱目看去,八百裏洞庭湖,給人有茫茫的感覺,他不覺歎喟出聲。


    華小真笑了笑說道:“用不著歎氣,江湖上有一名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排幫曆經的風浪太多了,能忍讓的盡力忍讓,不能忍讓的時候,寧為玉碎,沒有什麽了不起。”


    趙小彬說道:“真姊!我是在想,為什麽排幫會有這樣艱險的處境呢?縱橫江淮,名震南北的排幫,何致於受製到如此地步?這其中必定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華小真指著那棟房子說道:“讓我們酒飯之間,再作詳談吧!”


    房子裏麵紫色的窗簾拉開了,燭光也滅了,房子裏顯出另一種氣氛。


    華小真首先說道:“小彬弟!我們先從我這張臉說起……”


    趙小彬立即搶著說道:“不!真姊!我們要講的事太多,何必先說這件事。”


    他的意思很明顯,華小真姑娘可以說是風華絕代,卻有人說她是鴛鴦臉,雖然方才一喝酒,沒有看到她臉上紫紅色的胎記,誰知道是不是有另外的原因?何必要談這種煞風景的事?最重要的是方才的一段經過,已經證實了她就是華小真,她就是排幫總舵把子華誌方的獨生女兒華小真,也就夠了,為什麽一定要追究什麽鴛鴦臉呢?


    華小真笑了笑,淡淡地說道:“長話長說,就得從我這張臉談起。小彬弟!你是為我著急,怕我當著你的麵尷尬嗎?你的心很好,我很高興,但是,你大可不必著急。……”


    她說著話,抬手上去,脫掉頭上的帽子,那一片輕紗從臉上一拂而過。


    華小真用手指摩挲著自己左邊的麵龐,感慨萬千地說道:“人間有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預料的,就如同我這張臉。”她說到此處,突然問趙小彬道:“小彬弟!你覺得我很美嗎?”


    趙小彬臉上一熱,囁嚅地說道:“真姊!你是天仙化身,我可不敢隨便說話,以免褻瀆了你。”


    華小真笑笑,舉起酒杯說道:“你說得真好,我敬你一杯。”


    她端著酒杯在唇邊抿了一口,又勸趙小彬多吃些菜肴,然後才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一年前你如果見到我,你會害怕的。一個美女可以使人迷醉,所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美貌就有這麽大的力量。可是一個女人如果長得醜了,那就是一個悲慘的事實。如果不幸是一個奇醜的女人,那就更慘了。我應該是屬於後者。”


    趙小彬不安地叫道:“真姊!”


    華小真說道:“我生下來的時候,臉上有一條紫紅色的胎記。因為是我父母過中年了以後才得到女兒,所以,他們的喜悅並沒有因為我長了有胎記而減低。可是,這個紫色胎記,會隨著年齡逐漸長大,到我五歲的時候,整個左邊臉龐,都是紫紅色的肉,凹凸不平,而且開始長濃濃的紅色。”


    “啊!”趙小彬吃驚了,那正如華小真說的,這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


    “這時候我的父母才發覺到事情的嚴重,可是又有什麽法子呢?排幫的消息不能說不靈通,勢力也不能說不大,但是,就找不到能有一個人治我這個毛病。”


    “真姊!人的美,外在固然很重要,內在更重要……”


    華小真笑笑說道:“小彬!你這兩句話,如果是在五年前,你跟我說,我會立即殺了你。”


    “啊!為什麽呢?”


    “這兩句話是好話,但是距離事實太遠了。外貌的美醜對一個女人來說,那簡直就是生命的全部。醜還罷了,再加上‘怪’,這種女人生不如死,因為活下去的日子,並不比死更好過。像你方才那兩句聖人的語調,對聖人說可以,對一個普通女人,而且又是當事人,會叫人感覺到你是說風涼話。”


    “真姊!我不是。”


    “你當然不是。我隻是說醜怪的容貌,使一個女人注定了淒慘的一生。所幸的小時候我長在排幫總壇,沒人敢取笑,再加上父母的疼愛,所以我的心理影響不大。換句話說,醜怪的臉,並沒有在我的幼年造成我心理上的傷害。我讀書、我習武,進步神速,成績過人。唯一使我感到不慣的,是從小我沒有一個玩伴,我有一個寂寞孤獨的童年。也正因為這樣,我練功練得更專心,練得更拚命,除了練功,我還能幹什麽呢?”


    趙小彬哪裏想得到,美與醜對於一個女人的重要呢!他都聽得出神了。


    華小真歎了一口無聲的氣,接著說道:“等到我長大到十六七歲,才真正體會到,我是一個醜八怪,我曾經痛哭,我曾經自盡,最後母親哀傷地過世了,才使我沉靜下來。但是,我把這股怨天尤人的憤恨,化作無盡的不滿,我開始出現在江湖上,稍有不服,就要讓對方流血,於是,我獲得了鴛鴦臉鐵心羅刹的綽號。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一位中年婦女,她很奇怪我用麵紗遮著臉龐,在我不防備的情形之下,掀開了我的麵紗。”


    趙小彬不覺驚呼出聲:“啊呀!她犯了你的大忌,可糟了!”


    華小真說道:“她這一掀,改變了我的一生。”


    “這話怎麽說?”


    “當時我當然怒火頓發,你知道排幫有一個傳統,使用的兵刃都是鵝毛短刺,因為便於水裏搏鬥。這時候我的鵝毛鋼刺立即出鞘,就要刺對方的心窩,卻沒有想到,對方一晃身、一伸手,隻用兩根指頭,捏住了我右手脈門,使我全身勁道都喪失了。”


    趙小彬大驚,手裏酒杯裏的酒都潑了出來。


    華小真傳過來安慰的眼神,微笑說道:“小彬!用不著替我擔心害怕,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坐在你對麵嗎?”


    趙小彬臉上一陣臊熱,囁嚅地說道:“以真姊的身手,對方竟然一舉手之間,就捏住真姊的脈門,如果不是真姊親自說出來,我不會相信的。”


    “比起人家,我真是螢光,怎比得皓月!”


    “她……不會有什麽對真姊不利吧?”


    “她問我,與我遠近無仇,為什麽要動手殺她?我告訴她,掀去麵紗,犯了我的大忌,凡是看到我臉的人,生死無疑。”


    “她怎麽說?”


    “她鬆去我的手,對我點點頭,她說她能了解我這種心情,也十分同情我這種遭遇,因為她也是女人,一個女人容貌的醜與妍,對她的一生,關係太大了。”


    “她是什麽人?”


    “這時候她注視著我,我也注視著她,這才發覺,雖然她已經是中年,可是那種風韻,是叫人沒法形容的,我依然要用風華絕代四個字來形容她。她也在看我,她嘖嘖稱可惜,她說……”


    “她說什麽?”


    “她說……哎呀!對你說也沒有關係,她說我長得真美,隻可惜臉上這塊胎記。她問我,能不能抽出一年的時間?”


    “為什麽?”


    “我也覺得奇怪,但是我立即告訴她,我有的是時間,慢說一年,就是三年五載,也沒有關係。”


    “她怎麽說?”


    “她說叫我隨她到莫幹山她的住處,她要用一年的時間治好我臉上的胎記。”


    “啊!那真是太好了。真姊!她真的為你治好了對不對?來,我敬你一杯,我為這件事高興。”


    華小真臉上居然有了紅暈,眼波帶笑,甜甜地說道:“謝謝你!小彬!”


    趙小彬喝了一大口,接著問道:“結果你在莫幹山待了一年?”


    “不!一共待了三年。頭一年的前半年,她全心全力為我治臉上的胎記。半年,整整半年,我痛苦,我的臉腫得像饅頭,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那一段時間,我過得很苦,甚至我在問自己,為了美貌,這樣的痛苦,是不是值得?最後我告訴自己,女人是為美麗而活著的,我應該忍受下去。”


    “啊!真姊!我……”趙小彬把勸說的話縮了回去。


    “約莫過了三個多月,腫消了,痛苦沒有了,她讓我第一次照菱花鏡,我怔住了,我臉上的胎記沒有了,那茸茸的紅花、起伏不平的紅肉,都沒有了,臉上平整細嫩……”


    “哎呀!那真了不起!”


    “可是臉上的膚色還有一點點淡淡的紅色,她用不同的油,每天為我臉上揉搓,又用各種不同的藥色,晚上為我敷臉,其中一種是用珍珠研細成末的藥粉,用藥水調製為我塗抹。這樣過了半年,我的臉完全好了,雖然如此,她還不斷為我更換外敷內服的藥,直到一年之後,才完全停止。”


    “爾後的兩年多呢?”


    “隨她習武,她的武功確實了不起,尤其是她的暗器,雖然她並不常用,在武林曾經轟動一時,曾有迎門三不過的聲譽!”


    趙小彬一驚問道:“這位前輩使用的暗器,莫非是金錢鏢?她使用的兵刃是一管紫竹洞簫?她有一個外號,人稱紫竹簫史?”


    華小真微微一怔,稍停地說道:“小彬!你知道她,是你爹告訴你的?”


    趙小彬說道:“不止於此,應該說我這次到洞庭湖來,與這位前輩也有關係。真姊!你看!”


    他從身上掏出那枚金錢鏢。華小真接過來,仔細地看了又看,搖搖頭說道:“這是假的!你從哪裏得來的?”


    趙小彬說道:“現在你不說,我也知道這枚金錢鏢是假的了,因為我不僅有一枚假的金錢鏢,而且我還看過一位假的排幫幫主獨生女兒鴛鴦臉鐵心羅刹。”


    “啊!”


    華小真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真有趣!是在什麽地方?”


    趙小彬這回真是要長話長說了。他說道:“真姊!方才你說,一件事情要從頭說起,才能知道事情來龍去脈,讓我從頭說起吧!真姊!你知道文天祥文相爺這個人嗎?”


    華小真姑娘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道:“聽說過一點,知道他是一位大忠臣。”


    趙小彬接著說道:“真姊!在大忠臣上麵,要加上大宋朝的大忠臣。文相爺為了抵抗異族,為了救自己的國家,毀家起義,來抵抗元軍。”


    華小真點點頭說道:“我聽說,他起義勤王,隻可惜他的力量太小了,抵擋不住元兵,結果他失敗了。”


    趙小彬說道:“是的!文相爺的義軍,比起元兵,那簡直是驅羊鬥虎。但是,他明知道是這樣的後果,他也要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一個人求得心安。如果大宋臣民每個人都能像文相爺那樣,挺身而起,國家就有辦法了。”


    華小真說道:“小彬!你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你的年紀雖不大,懂得的道理,卻是很多。是趙伯伯他老人家告訴你的嗎?”


    趙小彬莊嚴地說道:“是文相爺告訴我的。”


    “嗄!小彬!你見過文相爺?”


    “見過。”


    “在什麽地方?”


    “在北京城元人兵馬司的一個個監牢裏。”


    “啊!小彬!你說得太神奇了。”


    “真姊!換過旁人,我是不說的,對你,我傾情相訴。”


    “謝謝你!小彬!”


    “文相爺兵敗被俘,關在監牢裏,他堅決不投降,元人對他一切的威脅利誘,他絲毫不動心,他但求一死。”


    “他真了不起!”


    “這件事讓我爹知道了,他對文相爺這種忠貞不屈的偉大人格與崇高節操,敬服無地,他覺得這樣的大忠臣,如果讓他在柴市口飲刀而亡,天地間也太沒有公理正義了。”


    “啊!那怎麽辦?去劫牢嗎?”


    “真姊!你說對了。爹叫我和二弟仲彬,專程到北京城去,要想辦法救文相爺脫險。”


    “那太難了。小彬!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的功力不夠,而是說北京城是元人首善之區,防備應該是很嚴的,何況文相爺在他們來說,又是要犯,救他脫險,太不容易了。”


    “是的!是不容易。其實天下哪裏有容易的事呢?如果決心去做,也就不難了。”


    “好!小彬!為你這句,真姊要和你幹一杯。”


    他們真的互飲了一杯之後,趙小彬已經有了醉意。他打了個酒呃,帶著歉意說道:“真姊!我真抱歉,我的酒量太差了。”


    華小真剛剛微笑搖頭,門外有篤篤敲門的聲音。


    華小真眉鋒一皺,就聽到門外龔三說道:“大小姐!老爺子來了!”


    華小真姑娘一聽怔住了,華誌方老幫主自遷君山以來,就沒有離開過靜室,怎麽今天……


    她趕緊搶上前,剛一拉開門,隻見老幫主華誌方含著微笑,站在門口,華小真叫道;“爹!你怎麽來了。有事叫女兒過去……”


    趙小彬也上前行禮說道:“華伯伯!”


    老幫主削瘦的臉含著微笑,說道:“孩子們!我已經來了有一會兒。”


    華小真臉上一紅,有人來到門外,自己居然不知道,沒想到和小彬談話,就分神到這種地步。想著,她不禁對龔三瞪了一眼。


    老幫主微笑道:“不幹龔三的事,是我聽到小彬賢侄談到文相爺的事,就忍不住聽下去了。”


    華小真埋怨著說道:“爹!你也真是,自己的身子骨……”


    老幫主嗬嗬笑起來,說道:“來來來!我們一起喝一杯。我不吃葷,今天破戒喝一杯素酒。龔三!把東西端上來。”


    老爺子自己走進房裏,華姑娘趕緊安排座位,用褥子墊好椅子,服侍老爺子坐好之後,自己和趙小彬分坐在兩邊。龔三送上來兩個青花瓷罐,放在桌上,躬身就要告退。老爺子招著手說道:“龔三!你也別走,坐下來一塊喝一杯,喝酒不重要,主要聽聽小彬說的話。”


    龔三惶然不安,說道:“回幫主的話,龔三……”


    老爺子似乎興致很好,揮手說道:“叫你坐你就坐。還有趕快將二丫頭叫來,今天她不必再去嶽州城了。”


    龔三應了一聲,飛也似地跑出去,不一會兒,進來一位姑娘,趙小彬連忙站起來,老幫主笑道:“用不著我說了,你們應該認識的。她叫華小玲。二丫頭,你叫小彬哥哥!”


    小玲姑娘一直垂著眼簾,和那天晚上在嶽州城那種活潑調皮的情形,完全是兩個人。


    她先叫了一聲“爹”,再叫一聲“姊”,然後嘴唇動了一下,沒有聲音。


    趙小彬站著叫聲“小玲姑娘!”


    華老幫主嗬嗬地笑道:“你們兩位曾經在嶽州城相識,為什麽如今反而變得跟陌生人似的。二丫頭!如果你要是這麽拘謹,爹怎麽還能讓你陪同小彬跑一趟江淮沿岸呐!”


    華小玲姑娘微微一驚,睜著大眼睛,似乎有著不解。


    “爹!你是說我要到江淮沿岸分舵去一趟?”


    華老幫主點點頭說道;“現在不談這些,更不必為彼此稱呼的俗套,耗掉我們的時間,大家都坐下。”


    他對趙小彬說道:“方才你說到和令弟仲彬前往北京城,去拯救文天祥文相爺,單就你們哥兒倆這種豪情壯誌,就應該喝一大杯。龔三!倒酒!”


    龔三趕緊捧起青花瓷壇,小心翼翼地為趙小彬倒了一滿杯。然後,又替兩位姑娘斟上,捧到老爺子麵前,稍有不安地說道:“幫主!……”


    華老幫主含著微笑,撚著胡須說道:“龔三!你什麽時候見過我有這麽高興?你要掃我的興嗎?嗯!”


    龔三低聲說了一句:“不敢!”便為老爺子斟了一杯。


    華老幫主舉起酒杯,對趙小彬示意。“小彬!你真不愧是當今劍神的兒子,人中之龍,我為令尊感到高興。來!幹一杯!”


    華小真、華小玲姊妹也端起酒杯幹了。


    趙小彬也毫不考慮地幹了這一杯。


    這杯酒下喉,似乎比華小真姑娘方才喝的白酒,要溫和得多,而且還有一絲絲甜甜的味道。


    龔三不待吩咐,立即又為華老爺子以及兩位姑娘斟滿一杯。這回是從另一個青花瓷壇倒出來,華老爺子和兩位姑娘一舉杯,隻說了一句:“幹了吧!”


    三個人同時幹了這杯酒。


    趙小彬端起手中的酒杯,向著龔三笑道:“龔三哥!我的酒量不行,三杯還是沒有問題的,何況是今天這樣場合。請你給我斟滿上一杯,我要回敬老爺子。”


    華老爺子突然一揮手,幹淨利落地說道:“不必了!”


    說話的聲音是冷的!說話的態度是僵硬的!


    趙小彬是何等聰明的人,一聽就感覺到有了異樣。


    華小真姑娘不覺站起來,叫道:“爹!”


    華小玲姑娘臉色變得蒼白,坐在那裏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趙小彬不安地叫道:“華伯伯!……”


    華誌方老幫主坐在那裏,臉上冷寞沒有表情,說道:“孩子!你要說實話。”


    趙小彬愕然,怔了半晌才說道:“華伯伯!你以為有那些話不實?”


    華老幫主似乎沒有理會他,隻是自顧地說道:“孩子!你說實話吧!你剛才那杯酒,很快就會要你的命!”


    趙小彬心裏一震,立即說道:“華伯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華老幫主說道:“那要問你自己。”


    “問我?華伯伯!你的話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因為你根本沒有說真話,而且你編謊的技巧又不高明。”


    華小真姑娘忍不住叫道:“爹!小玲和我,都曾經請教過小彬,我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華誌方冷冷地說道:“這件事關係太大,江淮沿岸數萬排幫徒眾的生死存亡,說不定就在我們的疏忽之間,斷送了一切。”


    趙小彬嚴肅地說道:“華伯伯的意思我明白了。華伯伯懷疑我的身份、懷疑我的來意,所以,在方才的酒裏麵下了毒。……”


    華誌方截住話頭說道:“即使你是元人派來的,隻要你說了真話,我還是可以饒你一死。如果你不說真話,再過一個對時,神仙也救不了你的命。你知道嗎?你已犯了最大的錯誤。”


    趙小彬十分沉著,靜靜地沒有說話。


    華誌方老幫主接著說道:“你知道嗎?如果你不對華小真提起北京城兵馬司的事,我會慢慢地相信你的來意,也相信你的身份。”


    趙小彬立即說道:“北京城兵馬司的事,我沒有一句謊言。”


    華老幫主冷笑說道:“我雖然困居在君山,江湖上的事,我都還有個耳目。北京城兵馬司劫獄救文相爺,是一件可以夷九族的事,你如何能輕易地告訴一個不相幹的人……”


    趙小彬立即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華伯伯!我不同意你所說的這些話。我對令嬡小真姑娘敘述我的身世和往事,我不認為小真姑娘是不相幹的人。我一直把她當作未來誌同道合的人,所以,我才推心置腹,無話不談。華伯伯!如果我們將來要共生死,為什麽不在開始的時候,就披肝瀝膽,坦誠相見呢?華伯伯!如果你以這件事,就懷疑我的來意,竟而下毒,我覺得你這樣做太欠思量了。”


    小玲姑娘突然站起說道:“爹就給他一杯解酒,送他回嶽州可好呢?”


    華老幫主搖搖頭,斷然說道:“不可以!擒虎容易縱虎難。”


    小真姑娘又接著說道:“爹!劍神以正直聞名,小彬弟是劍神的兒子,絕沒有錯,他有魚腸劍為證。”


    華老幫主說道:“你們也都知道,元人入主中原之後,大量網羅中原武林高手,豢養運用,有不少意誌不堅、誌節不高的人,都做了元人的鷹犬。誰能保證劍神……”


    趙小彬搶聲怒喝道:“請你不要侮辱我爹!”


    華老幫主說道:“二十年沒有聽過劍神的消息,第一次聽到就是派他的兒子到北京救文相爺,換過你能相信嗎?所以,我說你的謊言編造得不夠高明。用劍神出麵作餌,是很動人的,隻可惜經不起分析。”


    趙小彬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無論如何,我是誠心來結交你華伯伯的,因此,我還是應該尊稱你一聲華伯伯!人與人論交,最可怕的就是疑心,一旦有了疑心,一切的說明與解釋,都是多餘。”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端坐不再說話。


    華誌方老幫主說道:“我說過,隻要你說出真話,我可以饒你一命。”


    趙小彬搖搖頭,閉著眼睛,沒有理會。


    華小真姑娘突然說道:“小彬!請你將北京城兵馬司救文相爺的事,繼續說下去,真的當然假不了。再說,爹的用心,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事關江淮一帶數萬徒眾的生存,不能不仔細。”


    趙小彬沒有說話。


    華小真說道:“小彬!你難道不想活下去嗎?我是說,你如果將性命丟在洞庭君山,你對得起令尊的養育之恩嗎?”


    趙小彬突然睜開眼睛說道:“自從我在兵馬司的土牢裏,對文相爺承諾了以後,就已經置生死於度外。我趙小彬這一生,為這個承諾而活,今天死在這裏也是為這個承諾而死,我與我爹的私情已經擺在其次了。”


    華誌方突然接口問道:“你和文相爺有什麽承諾?”


    趙小彬平靜地說道:“你想聽嗎?”


    “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隻要是實情,我都聽。”


    “好!我說給你聽。在兵馬司的土牢裏,文相爺和我相約,他用滿腔熱血灑在北京的柴市口,而我則用此生歲月,奔走江湖,糾合人心,驅逐韃虜。”


    “你說你弟兄二人是去救文相爺的,為什麽又有血灑柴市口的說法?”


    “這是難懂的道理。”


    “你說出來,我自然會懂。”


    “文相爺說元人所以能滅亡大宋,馳馬中原,不是元人的鐵騎無敵,而是大宋的人心已死,國魂已失……”


    “你說什麽?”


    “我說國魂已失。”


    “國魂已失!嗯!說得好。繼續說下去。”


    “文相爺要選擇從容就義,轟轟烈烈、堂堂正正的死,他是要以大宋丞相的熱血,喚醒人心、振蘇國魂。文相爺說,隻要人心不死,韃虜必除,江山可複。”


    “這麽說,你弟兄二人可以救文相爺出險,而是他不願被救?那你到君山來是為了什麽?”


    “奔走江湖,糾合人心,家父認為應該先從排幫開始。”


    “為什麽?”


    “排幫江淮一帶,實力最強,能得到排幫的攜手,大業才有可為。”


    “武林之中,實力強大的何止排幫?”


    “對!武林十大門派,能挺身而起的,為數不多。家父認為排幫雖隻一個幫會,不乏忠義之士。”


    “你這些話,可是真的?”


    “從開始與小玲姑娘相遇,我就不曾說過一句假話,何況我如今命在眼前!”


    華誌方突然縱聲大笑,笑聲很長,但是在笑的尾聲,卻又透著幾分蒼涼的意味。他終於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淚痕。


    華小真姑娘不安地叫道“爹!”


    華誌方含著淚意說道:“孩子!一個人能被人推崇、信任,是很不容易的。何況推崇信任的人,又是名重武林的劍神呢?排幫一向被江湖上所看不起,認為是低三下四之人,沒有想到竟然有人認為排幫多忠義之士。孩子!就憑你爹這一句話,排幫結眾江淮五十六處分舵,都算上了大宋的忠良臣民!”


    趙小彬有些意外地怔住了。


    華小玲輕輕地說道:“爹!”


    她用手指一指盛酒的青花瓷壇。


    華誌方恍然之後,又笑嗬嗬地說道:“龔三!替我滿上,給大家全都滿上,我要為今天的事幹一大杯!”


    龔三應聲稱“是”,立即為大家斟滿。


    華誌方舉杯邀飲,自己一仰頭,幹了這杯。他故作詭譎地對趙小彬微笑道:“你可知道,你剛才喝的那一杯,是我在君山親手泡製大補酒,益氣養神,對練武的人,有百利而無一害!”


    趙小彬完全是意外地囁嚅著說道:“華伯伯!這毒酒是假的!”


    華小真姑娘紅著臉說道:“爹!真是的,連我們都騙了,害人家擔了半天心。”


    華誌方微笑說道:“孩子!你擔的是什麽心?”


    華小真姑娘的臉越發地紅了。


    華小玲姑娘默默地坐在一旁,沒有表情。


    華誌方說道:“小玲和小真的察看,我已經相信小彬不是壞人。但是,排幫今天的處境,可大意不得,隻好連你們也瞞了。小彬!你不要怪華伯伯!……”


    “華伯伯!我怎麽會呢!”


    “小彬!好孩子!生命的威脅,都不能使你屈服或動搖,人能做到你這種地步,難得呀!文相爺有眼光!劍神的家教超人一等。小彬!……”


    他剛說到這裏,語音頓住,兩道眼神光芒一閃。


    小玲姑娘立即回身叫道:“三哥!外麵有人嗎?”


    龔三臉色大變,連忙說道:“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派人!二小姐!你是說……”


    華小真姑娘眉毛向上一挑,叱道:“外麵是什麽人?好大的膽子,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外麵突然有人哈哈笑道:“華姑娘!膽子大的不是我們。”


    華小真姑娘臉色一沉,說道:“龔三!”


    龔三早已臉色煞白,他還沒有說話,趙小彬在一旁接話說道:“真姊!這件事與龔三哥無關。你可聽得出說話的聲音,聽起來耳熟嗎?”


    華小真恍然大悟說道:“原來是他們去而複還!”


    門裏的話,門外聽得清楚,立即應聲作答:“華大小姐!你真不愧是排幫中的一隻鼎,隻可惜你能想到的事,稍微晚了一點。你應該早一點想到,我們既然來了,會這樣放手就走嗎?”


    華小真對龔三一使眼色,龔三立即貼近華老幫主的身邊,輕悄悄地說道:“老爺子!你老人家請到裏間去吧!”


    華誌方沒有理會。華小真姑娘上前一伸手攙扶老幫主,一麵敷衍著說道:“你們去而複返,是找到了幫手,是嗎?”


    外麵的人哈哈笑道:“這回你可錯到家了,你以為我們是回去找幫手?告訴你,如果我們不這樣離開,怎麽能夠確定姓趙的小子在你們這裏藏著呢?又怎麽能夠曉得排幫放逐在君山,還是心存不軌呢?釣魚總得放餌,對不對?”


    這一段話,再加上一陣哈哈大笑,充分表露出那一份誌得意滿的心情。


    華小真姑娘臉色嚴肅極了,她回手取出了帽子和麵紗,為自己戴好之後,便對小玲姑娘說道:“跟龔三守著爹。”


    小玲姑娘柔馴地點點頭。


    趙小彬這時候搶上前一步,低聲說道:“真姊!讓我先去。”


    華小真剛一搖頭,趙小彬接著說道:“真姊!決不是我在爭,請你聽我說明理由。第一、敵人深入我們的心髒,等於直接威脅到老幫主,這是兵家的大忌。第二、雖然華伯伯絕不懷疑我的誠意,又何不讓我手刃元人鷹爪,立信又立功!第三、如果我接不住,真姊!你再接手,大將總是壓陣的。”


    華小真姑娘笑笑說道:“在這種時候,還有心說笑話,是說明你胸有成竹。好!我聽你的。我為你掠陣總可以吧!”


    趙小彬說道:“真姊!既然壓陣,何必現在出麵。有小玲姑娘助陣,已經足夠了!”


    小玲姑娘顯然是意外地一震,不覺脫口說道:“啊!不!”


    但是,她立即就鎮靜下來。接著說道:“姊!我在這裏守著爹。”


    華小真姑娘伸手又摘下頭上的帽子和麵紗,露出臉上的笑容,說道:“二妹!你去吧!小彬是客人,我們總不能拂了他的意思啊!”


    趙小彬認真地說道:“小玲姑娘心細如發,君山又熟……”


    華小真姑娘臉上保持著可愛的笑容,攔住話頭說道:“小彬弟!該改口叫二妹了。”


    趙小彬連忙接口說道:“是!真姊!有二妹幫助,我全心對敵,也就不會有分心之虞了。”


    他點點頭對小玲姑娘說聲:“二妹!我們出去!”


    他沒有注意這位十五歲小姑娘臉上的紅雲,也沒有看到華誌方老幫主臉上的變化。伸手將魚腸劍掖在腰際,露出劍把,觸手可及之處。


    龔三一側身,正好擋住華老爺子的正麵,伸手一拉門栓,華小真就在這個瞬間,掩身在龔三之後,形成對老爺子的雙重保護。


    從這個小地方,可以看出排幫組織規矩極嚴,而且訓練有素。趙小彬看在眼裏,心裏突然有一陣無以名之的踏實。他昂然走出門外,他的身後緊緊跟著華小玲。


    門外站著三個人,哥薩克之鷹都拉,一臉詭譎的笑,從他深凹的眼睛,表現得那樣的狡詐。


    在這三個人身後不遠,斷掉四指的許葉懷,臉色蒼白,裹著手,坐在石頭上。


    哥薩克之鷹都拉一直等趙小彬站定以後,才說道:“你是劍神的兒子趙小彬?”


    趙小彬淡淡地說道:“據說哥薩克之鷹已經在中原武林,闖出了萬兒,應該有一些中原武林的禮貌。如果你這樣的問話,是出自十分自然,那是說明此地蠻荒,還沒有沐受中原教化,我可以原諒你。”


    這位哥薩克之鷹微微怔了一下,立即嘿嘿笑道:“年紀不大,懂得還真不少。”


    趙小彬冷然而不屑地說道:“在別人麵前我不敢如此說,在一個出身邊陲,未受教化的人麵前,我可以告訴你,我不隻是博學,而且是武藝精純。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對手太不夠料了。”


    哥薩克之鷹嘿嘿笑了一笑,說道:“小兄弟!我不會氣浮神躁的。”


    趙小彬說道:“那很好!我要你心平氣和來領教什麽是中原武學!”


    哥薩克之鷹霍地一拔彎刀,嘶唰一聲,寒光映人,即使是外行人,也可以看得出,那是一柄十分出色的兵刃,鋒利、靈巧,而且在刀背上,鑲著五顆亮晶晶的寶石,豪華的裝飾,說明這柄刀深得主人的喜愛。


    這個鷹一樣的人,雙眼閃著光,說道:“拔劍吧!趙小彬!我這輩子最大的憾事,就是沒有趕上劍神在江湖上得意的時候,今天能試試劍神的兒子,也算稍了心願。”


    趙小彬穩立在當場,慢慢地伸手,將腰間魚腸劍拔出,淡淡地說道:“這一點你今天要失望了。”


    哥薩克之鷹奇怪地問道:“為什麽?你怕了嗎?”


    趙小彬笑了一下說道:“你要瞻仰劍神的擊劍神技,這輩子你是沒有指望了。一則我是我爹最不長進的兒子,我這兩手三腳貓的把式,及不上我爹的千萬之一。再則,今日一會之後,你還能全身而退?龔三早就說過,洞庭湖的魚蝦,很久沒有特地喂了!你懂嗎?哥薩克!”


    哥薩克之鷹突然仰天大笑,他的脖子上,凸出青筋,他執彎刀的手,起了一陣顫抖。


    顯然地,這隻哥薩克的兀鷹無名火起了!


    顯然地,趙小彬激起對方心神不穩,氣浮神躁的目的是達到了!


    哥薩克之鷹突然一撲,人竄起五尺多高,真如一隻餓鷹,淩厲地撲向趙小彬。


    人未到刀光卻挾著嘯聲,迎頭劈來。


    趙小彬見對方來得快速凶猛,一吸氣,身形遊開,向右移開兩尺。


    孰料這正是哥薩克之鷹預料中的事,他的身形落地的瞬間,倏地一翻,刀光化作閃電,順勢斜劈過來。


    雙方的變位移形,幾乎都是同時,但是,哥薩克之鷹是攻,而趙小彬卻處在挨的地位。


    誰也沒有辦法躲過這樣的一刀。


    華小玲哎呀一聲,她的心都要蹦出口來,幾乎抬起手來遮住眼睛,她不忍看那噴血如霧的情形。


    可是,她的手沒有完全掩住眼睛。


    然而,她也沒有看清楚場裏的變化。


    她唯一看到的是趙小彬的身子,在“當”地一聲的同時,整個飛了起來。


    沒有血霧,也沒有橫屍,但見衣袂飄飄,人落在八尺開外。


    哥薩克之鷹收刀沉樁,人站在那裏,是有些怔住了。


    趙小彬臉上一層紅暈剛剛退去,手裏的魚腸劍依然橫在腰際,緩緩地走過來。


    哥薩克之鷹突然說道:“趙小彬!你知道我方才那一刀叫什麽名字嗎?”


    趙小彬搖搖頭。


    哥薩克之鷹說道:“那就叫做哥薩克之鷹。我們哥薩克人養鷹凶猛舉世無匹,我們調教這種猛禽搏擊,就是這一招淩空直撲。隻要對方一閃,就在對方閃讓的同時,側掠雙翅,全力撲擊側背。趙小彬!你可知道,我這一招哥薩克之鷹在中原武林,有多少高手,橫屍刀下嗎?”


    趙小彬臉帶微笑,搖搖頭。


    哥薩克之鷹說道:“有十一個之多。他們人人都是高手,都是一流的高手。這樣,我才開出了字號。可是今天……”


    他落寞地笑了一笑,說道:“你隻不過是劍神的兒子,我卻沒有能夠殺掉你,如果今天是劍神本人呢?”


    他用手指頭彈了一下彎刀,還刀入鞘。


    “我走了!我奉勸你還是早日離開君山,否則,排幫永無寧日,那恐怕不是你所希望的吧!”


    他轉身走了,連同許葉懷,都走得很快,一轉眼間,四個人走得不見蹤影。


    一個短衣漢子跑過來,遠遠地站住,向華小玲說道:“二小姐!他們駕船走了!要我們追上去在水底下弄翻它嗎?”


    華小玲還沒有說話,趙小彬突然一揮手說一聲:“不可以!”


    言猶未了,人的腳下一個踉蹌,華小玲慌忙搶上前,一把扶住,急忙問道:“你……你怎麽啦?”


    趙小彬一張嘴,話沒有說出來,哇地一聲,一口紫血噴了華小玲一身。


    華小玲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叫:“姊!快來!”


    華小真姑娘聞聲便從屋裏飛身而出,華小玲已經抱起趙小彬一步一步向這邊走過來。


    華小玲低低叫道:“姊!”


    華小真臉色惶然說道:“在門裏我都看到了。”


    華小玲說道:“那一擊真是驚人。”


    華小真搖搖頭說道:“如果知道他有這樣的一招,就不可驚了,可驚的還是他的內力,淩空搏擊,力道是要大一些,但是沒有料到的他有如此驚人的內力。”


    華小玲說道:“姊!”


    華小真伸手扶著小玲的肩輕輕地拍了兩下,認真地說道:“一時內腑受震,血不歸經,以小彬的內力修為來說,應該不致有大礙。”


    華小玲急忙說道:“姊!我是說……”


    華小真搖著頭說道:“什麽也不要說,救人要緊,爹對於外創成傷,懂得很多……”


    —閃開了,排幫老幫主華誌方站在門裏,龔三趕著上前從小玲姑娘手裏接過趙小彬,隻見他雙目略閉,麵如淡金,嘴角還在溢著血絲。


    華老爺子歎氣說道:“他如果直接挨了一拳一掌,反倒關係不大。如今他是刀劍互震,挨的一方就吃虧大了。”


    龔三抱著趙小彬正準備放在地氈上,華小真說道:“放在我床上去。”


    她回過頭來對老幫主說道:“爹!內傷嚴重,我們不能等待。君山沒有藥,我去嶽州……”


    老爺子搖頭說道:“嶽州藥鋪有什麽用,有藥無方,豈不是白跑麽?”


    “這麽說,我們要眼看著……”


    “還有一線生機。”


    “啊!嶽州有人嗎?”


    “孩子!我想到一個道理。大抵大戶人家,都請了護院,同時他多半也備有傷藥……”


    “爹!那些土老兒懂什麽叫傷藥!”


    “是的!他們真的什麽都不懂,但是,他們懂得一個道理,出高價、買好藥。在江湖上有一種名叫‘白藥’的傷藥,出自苗疆,無論外傷敷創、內傷服用,靈驗萬分。”


    “真有這麽靈驗?”


    “真的靈如神效,爹曾經親眼看到過,一個鄉下孩子被鐮刀斬掉一個手指頭。他的父母向莊上大戶求得半瓶白藥,當時倒在創口,包紮停當,立即不出血。而且七天以後,創口平複如初,連一點印痕都沒有。”


    “爹!嶽州城那些大戶會有嗎?”


    “應該有。因為這種藥出自苗疆,有人高價出售,有錢就可以找到門路。有錢的大戶,誰不買一些以備不時之需呢?”


    “好!爹,我去。”


    華小玲突然站過來說話了:“姊!讓我去好嗎?”


    華小真還沒有說話,小玲又接著說道:“姊!一則嶽州我熟,再則,我這個助陣的人,總有幾分愧疚,我去尋藥,也可稍減內心的不安。”


    華小真忽然說道:“好!二妹!但願你馬到成功,早去早回。小彬傷在內腑,不宜久拖。”


    華小玲點點頭說道:“姊!我盡快回來。”


    她匆匆地離開了君山,一葉扁舟,越過洞庭湖,直向嶽州前去。


    四個駕舟的好手,駕著這隻“浪裏鑽”,既快又穩,小玲姑娘又臨時在小舟之上,扯起一片風帆,小舟順風而行,去勢如矢。


    約莫過了一盞熱茶的時辰,小玲姑娘看到遠處有一隻小船,在湖麵上飄動,走得很慢。


    華小玲眼光細,她手搭涼篷仔細一看,不禁脫口驚呼說道:“那不是哥薩克之鷹他們嗎?”


    駕舟的四個人其中有人說道:“二小姐!我們下去把它弄沉算了。”


    華小玲斷然說道:“不可以!當時趙小彬就不主張這麽做,那是因為對方也算得上是個人物,排幫要光明正大地來對付他們,不要讓他們瞧不起我們,繞過去,不要讓他們看見我們。”


    其中有一個人忽然有所發現地叫起來:“二小姐!你看他們,少了一個人。”


    華小玲姑娘留神地看了一下:“一共有五個人。”


    那人說道:“不對!二小姐!他們應該有六個人。”


    華小玲想了一下說道:“連斷指的許葉懷在內,應該是六個人。還有一個呢?留在君山當暗樁嗎?不會的,哥薩克之鷹在君山耍了一陣威,但是,他也知道要在君山伏下暗樁,是做不到的事。那……對方!一定是哥薩克之鷹同樣地受了內傷。”


    她微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說道:“哥薩克之鷹那一招雖然攻勢淩厲,小彬哥橫劍硬架,雙方都應該受到震動,哥薩克之鷹同樣受了內傷。隻不過是他經驗豐富,掩飾得不露痕跡。”


    她略為思忖一下,用拳擊掌,說道:“好!就這麽辦!”


    四個操槳的早有默契,四匹槳掠出水麵,在等待著。


    華小玲說道:“走吧!繞過他們,我們要走在前麵,在嶽州城外碼頭等他們。”


    四個人四匹槳,一聲令下,背著逐漸西沉的夕陽,槳影翻飛,舟行似箭。


    湖上暮色逐漸轉濃的時刻,華小玲一行抵達了嶽州,她默算了時間,在城裏從容吃過晚飯,再獨自一個人悄然出城,奔向湖濱碼頭。


    碼頭隨著夜色,而消失了人聲。隻有少數烏篷船,在艙門頂上掛著一盞風燈,暗淡的燈光,在湖水裏閃出躍動的金蛇,點綴了那份湖濱入夜的寥寂!


    這時候,得得蹄聲,從遠處來了一輛馬車,剛一停下,隻見幾個人抬著一塊長木板,上麵躺著一個人。


    華小玲閃在暗處,她看到哥薩克之鷹那特殊勾形的鼻子,她為自己鬆了一口氣,證明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她正在估量,應該如何才能追趕得上馬車。


    忽然這個時候,又有一輛馬車飛馳而至,馬車剛一停住,從車廂裏躍出一個人,快步上前,口裏問道:“人呢?傷在那裏?”


    包紮著手的許葉懷,站在一旁說道:“都拉淩空閃電搏擊,雙方兵刃硬接了一招,對方人震飛了起來……”


    來人問道:“對方是誰?”


    許葉懷說道:“是姓趙的那小子!”


    “啊!”來人似乎震動了一下。


    “對方受傷沒有呢?”


    許葉懷搖搖頭說道:“當時看不出。都拉當時也看不出,他是用內功逼住,不讓內腑出血,但是,我們撤到湖上,都拉的血噴了出來,我們才知道他傷得很重。”


    來人說道:“對方身體被震飛起來,看起來是落在下風,實際上是占了便宜,利用飛躍的身體,消卸掉不少震力。都拉是硬頂住的,而且他又用內力勉強逼住,這會子一並發作,情形就益發的難堪了。”


    他從身上取出一個瓷瓶,從裏傾出一撮藥末,用掌心托著,叫道:“取水來!”


    立即有人飛快送來一碗水,來人捏開都拉的嘴,將藥末倒入嘴中,用水灌下去。


    來人似乎鬆了一口氣,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那些人聽的。


    “都拉是欽差,他如果死了,是大家的麻煩。”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就這樣小心抬著回去,今天晚上能醒過來,就沒事了。小心派人照護著。”


    一行人擁著平躺的哥薩克之鷹,緩緩地去了。來人一直望著他們走遠了,剛一邁步走向馬車,人影一閃,有人飛快地貼近過來。


    來人剛問道:“是誰?”


    這個“誰”字一出口,一縷寒光已經抵住左脅。


    華小玲姑娘低聲喝道:“聽話,就沒有你的事!”


    來人輕輕地哈了一聲道:“你是要內傷服用的藥,是嗎?”


    華小玲當時一怔,不覺脫口說了一句:“你怎會……”


    下麵那“知道”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來人身形突然一偏,用一種幾近神奇的身法一施,右手以快速無比的手法,刁住華小玲的右腕。


    這才是華小玲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驚嚇,她斷沒有料到一瞬間的分神,立即完全受製於對方。


    在昏暗中,華小玲看到對方的疏朗胡須,神光逼人的眼神。


    對方忽然又一鬆手,放開華小玲的手腕,淡淡地說道:“記住!任何一點疏忽,都可以招致全盤的失敗。說吧!你是不是前來找藥的?”


    華小玲站在那裏問道:“你是什麽人?”


    對方沒有理會她,隻是繼續問道:“你是不是來找內傷藥的?趙小彬受了重傷,是不是?”


    華小玲充滿了意外問道:“你是誰?你怎麽知道?”


    對方輕微地喟歎著說道:“雙方都是利物神兵,如此互震之下,人的內腑是受不了的。幸虧趙小彬騰空飛躍,消掉不少勁道。要不然……”


    他從瓷瓶裏傾倒了一下,又恢複原狀,將瓶塞緊,遞給華小玲。


    “隻要服一小撮,三天不要運氣或帶動,就可以無礙了。去吧!姑娘!回去多多照護他。”


    這一切的情況,完全是華小玲所想像不到。她伸手緊握著瓷瓶,怔在原地。


    對方點點頭說道:“沒有什麽可意外的,一切都是一個‘緣’字,我又哪裏能料到在嶽州城會遇見趙雨昂的兒子?”


    華小玲這才回過神來,趕忙問道:“請問老前輩……”


    對方擺擺手說道:“姑娘!你小小年紀就能有如此的精純武功,你的天賦太好,如果假以時日,你將是武林後進中不可多得的奇才。你應該百尺竿頭,好自為之。”


    華小玲急忙問道:“老前輩!至少晚輩可以請問尊姓……”


    對方說道:“老夫姓藍。姑娘!你還是早些回去吧!趙小彬的傷勢要緊!”


    他說著話,快步跨上馬車,頓時奔馳而去。


    華小玲仍然讓這裏的一切清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人還是怔在那裏。忽然,一陣蹄聲由遠而近,去了的馬車又轉回來了。


    馬車在華小玲麵前轉了一圈,從馬車裏伸出來半截身子,說道:“姑娘!你是排幫華老大的什麽人?”


    華小玲趕緊說道:“排幫幫主是我爹!”


    “哦!華姑娘!記得老夫姓什麽嗎?”


    “不敢忘記藍老前輩!”


    “好極了!華姑娘!說不定改天我有事要相商於你,到時候可不要給我老頭子釘子碰嘍!”


    “藍老前輩有任何吩咐,晚輩無不遵命!”


    “好極了!我實在沒有想到華老大會有如此資質上乘的女兒。他日再見!”


    隻見他一帶韁繩,馬車又朝來路奔去。


    華小玲心情複雜地望著馬車馳遠,才驚覺到自己有要務在身,立即展開身形,直撲湖畔,遠遠地一聲呼哨,小舟應聲而現,姑娘跳上小舟,隻說了一個字:“快!”


    四匹長槳,劃開湖麵,直衝湖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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