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的白天跟外麵的世界不同,看不見太陽,厚厚的陰雲籠罩著天空,放眼望去灰蒙一片,冷冽的寒風像刮骨刀恨不得鑽進骨髓裏去。遠處傳來似乎被拉長的詭異聲音,就連植被都是光禿禿的毫無生機,扭曲的枝幹讓人不喜。


    雖然隻穿著一件單衣,莊遊倒也沒覺得多冷,他一年四季都是那幾件件洗得發白的單衣長褲。跟著大叔出了城門,莊遊一直想著大叔最後說的一道拳,尤其是那個也姓莊的男人。少年問了幾次,大叔卻說他也不清楚那個男人是誰,莊遊隻好作罷,安心走路,隻是腦子裏深深的記住了。


    一路走來,倒也沒有遇到什麽怪事,莊遊也不知道大叔要去哪,隻是身後早已看不見內城,他也摸不著方向。兩個人默默地走著,沒有說話。


    背上的墨八突然動了,輕微的讓莊遊差點以為是錯覺,但莊遊與墨八數月形影不離,已經習慣了這麽一柄重劍,他可以確定墨八確實動了,但莊遊沒有疑惑,因為麵前出現了一個人,但不確定這是一個人。


    因為天色灰暗,加上麵前的人陰氣繚繞,莊遊看不清楚,隻是看見一團人形,以及兩道綠光,很微弱,像是眼睛。“這就是邙山的犯人,是個鬼魂。”大叔說道,莊遊瞪大了眼睛,活這麽大他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鬼,一時間驚訝要遠甚於害怕,畢竟以前那個陰蕩山的老怪物比鬼還像鬼。


    兩人盯著鬼,鬼也盯著人,大叔拍拍莊遊肩膀:“邙山的陰魂大部分是沒有意識的,這裏在李斯建立之初布下天罡化煞大陣,夜夜罡風,很多鬼經受不住罡風而消散,剩下的也是苟延殘喘,失去生前意識。這個也是,待會估計你要動動了。”


    莊遊點點頭,暗自吐納,略微有點緊張,畢竟沒跟鬼動過手,不管那麽多,當人打就行了!


    兩人一鬼相距百米左右,不過一會,鬼就動了,莊遊都沒反應過來,鬼就已經到了麵前,而他,也徹底看清了鬼魂的麵目。


    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幽綠的瞳仁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倒也沒有傳說中多麽恐怖的樣子,反而像個陰森森的可憐人。不過莊遊已經真氣運轉,拳頭握緊,因為他看明白了鬼魂眼裏的意味,一種饑餓到瘋狂的衝動。


    幾乎在一瞬間他們同時動了,鬼魂毫無章法地直撲而來,莊遊右拳帶著淩厲的勁風呼嘯而去,拳頭碰到鬼魂的那一刻,莊遊感覺自己像打到一層細紗布,同時又很陰冷,隻是一拳,一聲哀嚎,陰氣四蕩,鬼已經沒了,地上,兩個綠珠躺著。


    “這是最低級的陰魂,一般在外圍遊蕩,很少的幾率會產生鬼珠,就是他們的眼睛,即使落下鬼珠,也是沒什麽用的劣等貨色。”


    莊遊撿起鬼珠,觸手冰涼,很是渾濁的珠子。大叔道:“因為沒有保存的法寶,你就直接用了吧,捏碎就行了。”聞言而動,莊遊捏碎了珠子,兩道陰涼的氣息從手掌蔓延到全身,很是舒服,整個人清醒了一下,而破碎的珠子已經化為細沙,隨風而逝。


    莊遊明白這珠子的好處了,但隨即而來的心情很是鬱悶,有些情緒發泄不出來,吐納一陣才好轉。大叔嗬嗬笑道:“吸收鬼珠對魂魄有好處,但鬼魂本身暴戾陰狠的陰暗情緒也會被吸收,所以不要一下子吸收太多,要循序漸進,否則會失去神智。”


    點了點頭記住了,兩人繼續上路,遇到的鬼魂也多了起來,一見到二人,都是張牙舞爪衝上來,被莊遊幾拳搞定,吸收。莊遊一開始想分給大叔,大叔搖搖頭不需要,也就作罷。隻是隨著越走越遠,天色更加暗了,風漸漸猛烈,陰魂也愈發暴躁,更加多了,莊遊對付的也漸漸吃力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莊遊也不記得自己滅了多少陰魂,隻是吸收的鬼珠效果越來越差,幾乎沒有什麽感覺了。直到麵前出現了一個陰魂,竟然口吐人言,不過隻有兩個字:“給我,給我……”


    莊遊有些驚訝,倒沒馬上出手,隻是覺得這個陰魂眼中綠光更沉凝一些,“陰魂中有些比較強大的,能夠記得生前的一些事,都是執念。”大叔解釋道。“那有陰魂完全自主意識,能夠交流的嗎?”莊遊問道,大叔不置可否,隻是說一句:“可能有吧。”


    不過對話沒能繼續,因為陰魂已經裹挾著刺人發罡風衝了過來,深吸氣,丹田真氣運轉,莊遊一拳打出,浩浩蕩蕩一往無前,打在陰魂身上時卻沒有先前那些陰魂一擊即潰的效果,莊遊早已想到這點,再一次出拳,吐氣,撿起鬼珠。


    這一次吸收,明顯有了更好的感覺,但胸中一口不平氣,凝滯不出,吐納許久,才緩緩消去。等莊遊睜眼,大叔道:“入夜了,風要大了。”


    “嗯,大叔不是說外麵夜裏罡風過強不適合久待嗎?”


    “我輩修行,自然要與各種艱險常伴,才能一直向前。這北邙罡風其實是由一陣法所生,先天太乙伏魔陣,不過陣眼曾被破,修複後也不如從前,你修行時日尚短,這罡風對你既是考驗也是機緣。”


    說完大叔一屁股坐下,腰間細劍平放膝上,莊遊也盤腿而坐,墨八放在身旁,默默吐納。


    “你這把重劍很有意思,四尺三寸大巧無工,未開刃卻劍性渾厚,真是好久沒見過這等劍膽了。”


    莊遊麵露疑惑,看著墨八,對於這個一直背著的重劍他已經習慣了它的沉重和壓抑的氣息,卻從未聽起師傅說過,更未聽過何謂劍膽。


    大叔看著莊遊疑惑神色,詫異道:“你師傅沒告訴你嗎?世間劍修,一生修劍,但修行方式多種多樣,有種方式就是師長贈予一物作為劍膽磨練弟子身心,直到他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柄劍。到那時,劍膽就會傳給下一個人。有些人很快就不需要劍膽,有些人窮盡一生背負劍膽。”大叔看著黑色重劍,問道:“它叫什麽名字?”


    “墨八!”


    “哦,它已經有過七個主人了,有意思啊。”


    莊遊伸手摩挲著墨八,觸手冰涼光滑,沒有紋路,就是簡單的無刃,它曾被七個人背負,那些人現在如何?


    “修行這條路,先輩披荊斬棘,走出一條登山路,路上有十境,前三境通脈,自外而內,明脈通絡,後三境通體,體感天地,自成一宇,第十境涅槃,有人沉淪,有人化蝶。走完這些路,見過這十境,你算是入了道。”


    莊遊認真的聽著,師傅是個甩手掌櫃,話都不願多說幾句更不會這麽細致。仔細揣摩一會,問道:“那十境之後呢?”


    “十境之後,就是登山了,這個看個人,沒人能教,全靠自己。有人登山艱苦,一步一印;有人登高望遠,悠哉自得;有人堅持不住,築廬而居。罕有人登高至頂,一覽眾小。”


    莊遊的思緒不由飄遠,想到那路那山,不過愈發凜冽的罡風,讓他不得不收回想象,專注眼前。


    罡風越猛,風聲未大,隻是吹過人身,不是掠過表皮,而是要穿透過去,整個人的皮肉乃至靈魂,搖搖欲墜,被風帶走。莊遊咬緊牙關,苦苦堅持。


    一開始靠著吐納,抱元守丹,收縮身骨還能勉強堅持,但就像狂風中的火堆,無柴薪難以為繼。就在莊遊快要堅持不住時,大叔的聲音傳入耳畔:“就這麽打坐可不能守,你最擅長什麽,做的最多的是什麽?”


    即使是在罡風中,大叔的話還是很清晰。莊遊不禁想到自己最擅長什麽,記得鄭大娘誇過自己是個頂呱呱的殺豬匠,嗯,確實,鎮上人說起莊遊殺豬,那是沒得講了。


    當然了,這些年做的最多的,也是最認真的,還是晨曦裏夕陽下那兩遍拳。每日兩趟拳,無論刮風下雨雷打不動,即使是莊遊少有的筋疲力盡身有傷病也會盡量慢悠悠的打拳。師傅說莊遊資質一般,泡了藥澡才能打拳,打拳也很久入門,但他有靜氣,所以他堅持著,一遍不行千遍萬遍。師傅所傳拳法後來他知道名字,一道拳,一共有五式——開山、分海、騰雲、馭風、破滅。莊遊一直覺得這名字狂的沒邊了,直到看過師傅打過一套才覺得名副其實。師傅有天突然說過一句話,這拳即使是他也沒入門。莊遊以為師傅難得謙虛一會,但老人家鄭重的神情卻讓他記憶猶新。


    腦海裏思緒萬千,莊遊已經站了起來,先站好樁,站樁不穩,拳弱三分。師傅曾讓莊遊於烈日飛瀑身掛重物,站樁長久,唯一要求就是不動如山。師傅一直在教莊遊,隻是少說多做罷了。


    站樁已成,吐納一周天,莊遊出拳,開山威猛剛烈,分海一往無前,騰雲飄若驚鴻,馭風遊刃有餘,破滅萬物沉寂。拳勢初時稍顯生澀,章法分明,罡風猛烈時騰雲馭風,積弱時開山分海,沒有章法勝似章法。莊遊覺得他不是在風中苦苦堅持的篝火,而是大河中巍然不動的礁石,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沉溺道中,不覺時辰,罡風漸息,天色微明。莊遊長吐濁氣,睜眼,目湛精光,毫無疲累。整個人神韻自斂,勢若利劍歸鞘。


    大叔看著莊遊,欣慰道:“你一境大成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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